高瑞雪(山西)
有了鐘表,我們就只好與時間作對。
辦公間里,我們沉默著對談,一個字母,引誘出更多的字母,一個設(shè)問,捕獲了更多的設(shè)問。從一塊屏幕,望向另一塊屏幕,在那里,一塊綢布,我們抽絲剝繭,讓它瑣碎,讓它成為人群中最嘮叨的一個,讓開頭繁衍開頭,結(jié)尾繁衍結(jié)尾。我與顯示器中數(shù)字對視,它一筆一畫,都鋒利如刀,以清晨的第一次響鈴為號,它將我的一日,切割得邊緣整齊。
我的祖父也曾把自己校正成最精確的指針,他常在清晨望向窗外,又在暮色里窺向自己。而多年以后,人造的白日里,我卻早已七零八落,將晨鐘與暮鼓,反復(fù)推后,擠壓它們成為薄薄的一頁,又用一只手指,輕巧地劃過,直至屏幕映現(xiàn)我們不對稱的面影,直至熄滅讓我們彼此重逢。
機器啟動時,我就靜止。
只有人形的皮影,在桌前反復(fù)模擬著一場農(nóng)事。辦公桌上,我們種植一次風(fēng)險,一筆收益,還有幾種不同的應(yīng)急方案?;蚴悄骋淮问瘢瑘蟊砝镌鎏砹似渌拿眨?/p>
從薩哈林島啟程的契訶夫,替代了離開廣州的王先生,晚秋替代了夏日,多巴胺替代了咖啡因。站起身,我們隔著千萬座寫字樓彼此相望,又很快,伏回各自的案。我回到我的報表,契訶夫回到契訶夫的處方。
正午時分,我從外賣箱中取出自己。
雞肉與牛肉輪換著吃,我們,這大樓里許多人,都手捧著各自的時間,相互喂食。不是工作,是我們各自的餐盒區(qū)分了我們,是白醋、砂糖,苦瓜與海鹽,區(qū)分了相同的時辰。飯后也偶爾出竅,讓記憶游蕩至寫字樓的另一邊,隔著汽車的洪流,遙遙吶喊:想要番茄飽滿,西蘭花與洋白菜,都清潔而新鮮;想要分清圓米與長米的區(qū)別,同唇舌與心臟,指認(rèn)食物的名字,在胃液消化之前。只是鈴聲卻很快響起,游蕩的領(lǐng)帶與高跟鞋,紛紛回神,將殘羹分門別類,將自己,鎖入文明的鐵皮箱。
城市或許從夜晚開始。
在夜晚,嘈雜的混沌里,長出了矩形的秩序。我把一天僅存的體面,用于通勤,從一個幾何體,遷徙至另一個幾何體,偶爾搖晃出幾枚不夠均勻的散點,視作對生活的一次小小出格。
弦的松弛需要五站路,車廂每呼吸一次,就有一支箭被安全地回收。多少時日里我都是如此回收自己,讓箭頭向上,讓尾羽,輕緩地落地。在車窗流動的鏡影里,我們都是如此,將相似的工作編入空白的簡歷,在空格與回車之間,把壽命無限延伸,像一只伏地前行的月亮,在人們遙遠(yuǎn)的身后,攫住了無數(shù)孤獨的影。
而城市也跟著回收自己,將攤開的脾胃與胰臟,一一收回腹中。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殘渣,供給著凜冽的冬夜,多幸運我們及早結(jié)束了這一日,又將他人的一日,拖得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