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現(xiàn)居烏魯木齊,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頁》《獸部落》《圖瓦之書》《食為天》,小說集《十三狼》《狼殤》,長篇小說《狼蒼穹》《瑪納斯河》《達坂兵》《零公里》等。曾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天山文藝獎、《中國作家》獎、在場散文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朔方》小說獎、《西部》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有作品譯為英、法、日、韓、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那已風(fēng)化千年的誓言,一切又重演。
小麥流域
黃河產(chǎn)麥,長江產(chǎn)米。說的是黃河流域盛產(chǎn)小麥,長江流域則盛產(chǎn)大米。長江流域也有產(chǎn)小麥的地區(qū),如江蘇、江西、湖北、安徽、四川、重慶等地,但不普遍。黃河流域亦有少量地區(qū)產(chǎn)大米,但一年僅為一季,產(chǎn)量較之長江流域少得多。說起來,小麥在7000年前就出現(xiàn)在中國的長江流域,后因更適合北方氣候,遂在北方大面積種植,成為北方主糧。時間長了,便形成北人吃面、南人吃米的固定模式,并各自孕育出飲食文化,讓人們形成鮮明的性格特點。
小麥居三大谷物(小麥、玉米、稻谷)之首,雖然種類不少,卻僅有一個名字,不像玉米有那么多叫法,有時候會把人弄暈,甚至認知和判斷出錯。小麥亦是最普遍的主食,磨成面粉后可制作面條、包子、油條、餃子、面包、饅頭、餅干、大餅、蛋糕等食物,發(fā)酵后可制成啤酒、酒精、白酒(如伏特加)。
北方的小麥多為秋天下種,入冬前已經(jīng)長出麥苗,待大雪飄飛,麥苗被積雪壓著,綠白交織的兩種顏色,是北方田野獨有的景致。麥苗耐寒亦經(jīng)凍,可輕松度過冬天。翌年春天拔節(jié)生長,很快就覆蓋了地表,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綠色。待長到抽穗,風(fēng)一吹便涌起麥浪,走過地頭的放牛娃,會吼出幾句秦腔。就連那牛也忍不住往麥地里望,自從去年秋天種下小麥后,它們便閑了下來,一直要等到夏天收割了麥子,接連拉犁耕翻兩遍麥地,那是它們最辛苦的時候。它們此時在想什么,人能猜出一二,但人不會對牛說話,一切都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如此方式已持續(xù)多年。
割麥和打麥,都是緊張活兒。割麥慢了或晚了,麥粒會脫落在地,人沒吃上倒先喂了鳥兒。割完麥后的地里總有麥穗遺失,小孩子便去撿拾,老家稱此為拾麥。拾到的麥穗拿回家,母親將麥粒搓出,用石磨慢慢磨成面粉,在灶中的火堆中燒一個餅子,讓孩子吃。我們把那餅子叫火燒饃饃,因為有新鮮麥香味道,很快就會吃完。
打麥是熱火朝天的場景,早先條件落后,把麥秸稈鋪于麥場上,讓牛牽著石碌碡轉(zhuǎn)圈碾,一天下來碾不出多少,一家往往要碾好幾天。后來有了拖拉機,牛便退出,改用拖拉機牽著石碌碡轉(zhuǎn)圈碾,碾出量較之先前增加了不少。再后來有了打麥機,有人購之專用以打麥,一家的麥子用半天即可打完。
打完麥,就要曬麥,曬干曬透可防蟲蛀,可放心裝袋或入木桶。
小時候曬麥的一件事,多年難忘。那一年酷夏,村里人打完麥子,把黃燦燦的麥子曬在場上。中午,大家深為恐懼的“白雨”(暴雨)突然來了,于是每家都忙著收麥,好在收得及時,很多人都將麥子收了回去。雨下起來時,大家扭頭一看,張二娃家卻無一人在場上,眼看著他們家的麥子被沖下場,鉆進了陡坡上的石縫里。張二娃的老婆后來哭喊著撲到場里,頓時傻了。少頃,她發(fā)出一聲慘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很快,雨像干了壞事要逃跑的孩子似的,拖著一條白色雨絲尾巴向前移動而去。張二娃的老婆從地上一躍而起,指著那朵云罵開了。那朵云漸漸往前移去,她的手指隨之緊跟,像是要把它戳下來。她的憤怒已經(jīng)無法控制,一聲聲痛罵猶如被撕下了身上的肉一般痛苦。
多少年過去了,想起她罵天的情景,我都能體會到她在那一刻的悲涼心態(tài)。多少個辛勞日子換來的麥子,被一場雨輕易沖走,是老天爺干了一件壞事,她能理智控制自己嗎?
饅頭
我有兩個叔叔,一個是光棍,另一個也是光棍。
第一個叔叔是本家的,姓王,與我家住同一院,成過家,因過不下去而散,遂光棍到老;第二個叔叔姓侯,其父也就是我的二爺爺,小時候過繼給侯家,我記事時見他與二婆婆(奶奶)生活,后來二婆婆去世,他當了一輩子光棍。
兩個叔叔,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皆與饅頭有關(guān)。饅頭人人都吃,吃著吃著就知道了其養(yǎng)命恩澤,這一點在我的兩個叔叔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
先說第二個叔叔,他小時候身輕如燕,頗為敏捷,每到打核桃的時候,他總是能夠攀至樹頂,把一樹核桃打得一個不剩。但他在1948年被國民黨抓了壯丁,被迫當了兵。他當時僅十多歲,二婆婆哭訴求情終無濟于事,于是在他上路時,追上去塞給他一包饅頭,囑咐他餓了就吃。
一年多后的一個早晨,二婆婆還沒有起床,就聽得有人用巴掌把門拍打得山響。二婆婆被驚醒,心想難道是她的兒回來了?開門一看果然是我二叔叔站在門外,臉上堆著終于到家的欣喜。讓二婆婆沒想到的是,他背回的部隊背包中,居然還有一個饅頭。后來二婆婆才知道,他這一年多一直想著逃回家,后來終于有了機會,他將衣服和被子等疊放整齊,帶了幾個饅頭便逃了出來。那些饅頭一路支撐著他,讓他有力氣往家的方向走。他回來后沒有吃那最后一個饅頭,一直留了很多年。我記事時他已經(jīng)很老了,多次問及他在部隊的事,他都說得模模糊糊,唯獨對部隊的饅頭贊不絕口,說如果不是掛念二婆婆,就當兵吃饅頭不回來了。
第一個叔叔,因為是一個人過日子,經(jīng)常會蒸一鍋饅頭,天天吃頓頓吃,倒也自在。他好打抱不平,遇上不順眼的事總要管一管,有時候和人沖突起來,掄著拳頭就砸了過去。時間長了,村里人遇上麻煩事,便打發(fā)一名小孩來,喊叫著王爺,叫他去把一個事情管一管。他去后對錯者指責(zé)怒斥,對沒錯者積極維護?;貋硎掷锍D弥粋€饅頭,那是得到公平結(jié)果的一方對他的謝意。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跟事情”(紅白喜事),他牽著我的小手說,走,吃席去。到了娶親的那戶人家,卻趕上女方送親的人在鬧事,原因是他們將新娘送了過來,男方準備的酒席卻不行,吃到最后連饅頭也不上,讓人吃不飽。我叔叔一看火冒三丈,馬上讓人抬來一籠饅頭,坐在席上方大吼一聲:吃。女方送親的人便吃,但吃不了多少便停了。我叔叔又大吼一聲:吃。對方都知道他的脾氣,加之他的氣勢就像拳頭一樣讓人生畏,便硬著頭皮又吃。叔叔嫌他們吃得慢,再次吼出一聲:吃!吃光!最后,女方送親的人因為怯他,起身逃離般走了。
如此一位鄉(xiāng)村霸主般的人,慢慢還是老了,也就不再管閑事。有一年我從新疆回去,見他整個人都矮了下去,身邊放著的饅頭,可能是沒揉好也沒蒸好,看上去又癟又干。我拿出錢給他,他推回來說,你在外面用錢的地方多著哩。我把錢塞進他口袋,離去時走了幾步回頭看,他倚在門口看著我,滿目慈祥,平靜從容。
他留給我最后的印象,是那一刻看著我的神情。
奶子面條
有一年在卡昝河邊防連,附近的牧民看見我們空閑無事,便邀我們?nèi)ニ麄兊幕羲估锖饶滩琛1疽詾橹缓饶滩?,到了后才知道要喝酒,而且羊已?jīng)宰了,酒也在一邊擺了好幾瓶。人家如此熱情,看來不吃不喝是不行的。記得那頓羊肉很好吃,肉酥湯鮮,尤其是帶骨頭的那幾塊,大家雙手捧著越啃越香,許久都沒有放下。
那天亦喝了不少酒,每一杯都是經(jīng)不住那家人的勸,便只好端起一飲而盡。他們勸酒的方式頗為獨特,男主人端起一杯酒說,你們來我們的房子里(他把霍斯稱為房子),我高興得很,來,為我的房子喝一杯。說完便一口把杯中酒喝干。我們怕失了禮貌,便趕緊也喝了一杯。之后女主人來給大家倒奶茶,笑著說,你們來了嘛,我們家的羊高興得很,來,為我們家的羊喝一杯。我們招架不住,又像前面一樣喝下一杯酒。后來是他們家的兒子、女兒輪番上陣,分別是為了他們家的馬和狗,還有馬鞍子、燉出羊肉的鍋、晚上睡覺的床、煮出奶茶的茶壺、做出馬奶子的奶桶等等為由勸酒,我們便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當時想,看來他們家的霍斯里有多少東西,我們就得喝多少杯酒,如果下午沒有人扶著回去,恐怕會倒在霍斯外面,天當被地當床地睡一覺。
好在他們家的酒被喝完了,男主人對著門外喊了一聲,女主人便端進來一盆面條。細看,發(fā)現(xiàn)面條是拉出來的,比拉條子細一些。再看其湯,才發(fā)現(xiàn)是很醒目的白色。男主人說這個是奶子面條,大家吃一下,把酒醒一下,讓身體舒服一下。
我先前曾聽說過新疆有奶汁下面條的吃法,究其原因是新疆牧區(qū)奶多、肉多而蔬菜少,哈薩克族婦女根據(jù)這種條件,烹制出很多具有牧區(qū)特色的食品,奶子面條便是其中之一。這種面食以牛奶或羊奶做湯,燒開后下進面條,并放一些干羊肉、皮芽子、鹽和辣面子。有的牧區(qū)還喜歡放一些零碎奶疙瘩,使其更加提味。
女主人給每個人盛了一碗,我一嘗便忍不住叫好,奶子醇香,面條筋道,面湯酸辣,十分可口。如果在冬季連湯帶面吃上一碗,一定會讓人全身暖和。男主人在一邊不停地勸我們多吃,并說這么好的奶子面條,出了我的房子就再也找不到了,你們就讓自己的嘴在今天好好地享一次福吧。女主人雖然不說話,但卻一直在微笑,不用說,她眼中的神情亦是讓我們多吃。我們便又吃了一碗,似乎很快酒便醒了。
吃完后,女主人極為麻利地收拾碗筷,我們與男主人聊天,得知奶子面條要趁熱吃,順序是先吃面條后喝奶湯,連面帶湯全部吃光。這道美食除了具有醒酒作用外,還含有豐富的脂肪、蛋白質(zhì),多種礦物質(zhì)和豐富的維生素。牧民喜歡奶子面條,是因為面條中的糖和牛奶中的營養(yǎng)互為補充,使其營養(yǎng)成分更趨于合理,有利于人體的消化吸收和營養(yǎng)平衡。
說話間天已黑下來,我們起身告辭,男主人遺憾地說今天沒喝好,下次你們再來,我把酒準備得多多的,讓你們喝得好好的。我們應(yīng)允下次來卡昝河,一定來他的霍斯里做客,到時候還吃奶子面條。他很高興,說面條嘛在地里的麥子身上長著哩,奶子嘛在羊的乳房里面裝著哩,你們嘛是我的朋友,下次來了一定要把雙腿走到我的霍斯里。大家言歡而別,走遠了看見他還在揮手。
油香
油香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我老家天水將其稱為油餅,把做油餅叫煎油餅。逢年過節(jié)或有重要事情,母親總是要煎油餅,讓家中的毎個人都吃上一頓。
到新疆后不覺間受影響,遂將油餅改稱油香,油餅一說逐漸模糊,估計此生會一直將其叫油香了。
有一位回族戰(zhàn)友,他有一次給大家做油香,說的是回族人的專用語:下油香、激油香。我問過后才知道回族人不說炸,“下”和“激”是做的說法。另一講究是,油香出鍋后,要把凸起的一面向上放置,吃油香不可舉起就吃,要順著中間的刀口掰開吃。
之后我也學(xué)會了下油香和激油香,先用溫水把酵母化開,加進面粉和鹽,一起和成光滑的面團。不可小瞧這個和面環(huán)節(jié),回族人和油香的面講究“三光”—面光、手光、盆光。也就是說,和好的面團要筋道光亮,手上不能沾面粉,面盆里外也要干干凈凈。
然后把和好的面蓋好,等發(fā)酵膨脹到兩倍以上,把雞蛋、清油、蘇打粉和少許面粉放進去。也有人會加進去蜂蜜,那樣的油香有甜味,食之會有幸福感。
在面中加?xùn)|西的步驟看似簡單,但做起來卻要注意細節(jié),否則便不好吃。首先要在加進去雞蛋和清油后,前后揉十余分鐘,一直揉成光滑的面團,再醒一會兒后分成小劑子,用手搓圓搟成小圓餅坯,油香的前期工作才告一段落。
等鍋中的油燒熱,便可把餅坯放入,待鍋中油香略變黃后,翻個兒,當兩面鼓起焦黃后,即可撈出。煎制的火候不宜過大,油溫也不可太高,不然油香表皮容易炸焦,所以有“慢火炸油香,兩面都發(fā)亮”“爆油炸油香,里生皮焦不發(fā)亮”的說法。
在新疆吃油香多了,便知道油香大致有三種:普通油香、糖油香和肉油香。有的地方還把油香叫做香氣、香香鍋等。
烏魯木齊西北路有一家餐館,其他菜均為家常味道,唯獨油香很好,我猜想做油香的一定是一位高人。本來油香是配丸子湯、粉湯吃的,但我每去只點幾個油香,服務(wù)員詫異地看我,不知我將如何吃。我是要打包帶回家的,然后自己做丸子湯或粉湯,我喜歡坐在家中慢慢吃的那種感覺。去那家餐館的次數(shù)多了,服務(wù)員記住了我的喜好,每次見我進店便問,打包幾個油香。我報上所需份數(shù),她麻利地裝入塑料袋遞給我。
有一次去買油香,因后廚未做好,便等。與那服務(wù)員閑聊,得知她是回族,在昌吉出生并長大。她還給我說起她家和油香有關(guān)的事,說她奶奶去世的前一天,拉著她的手說,我就要無常了,我只有一個希望,但愿你們以后能天天吃上油香。那個年代家家都窮,連一公斤白面也沒有,平時很難吃到一滴油,更別說有做油香的油了。她覺得如果能讓奶奶在最后吃上油香,該是多么好的事情。每每想到此事,她不禁潸然落淚。
另一事,發(fā)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時。一個冬日早晨,一戶人家的爺爺把兩個油香分給兩個孫子后出了門。弟弟比哥哥小兩歲,三口兩口就將油香吃完了。哥哥吃得慢,弟弟搶了哥哥手中的油香撒腿就跑,哥哥急忙去追,不料弟弟被一塊土坯絆倒,鼻梁受重創(chuàng)骨折了。弟弟從此變成了塌鼻子。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家里經(jīng)濟條件好了,哥哥陪弟弟去上海做了隆鼻手術(shù),弟弟的鼻梁才終于和正常人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