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仁
我小學很長一段時間都住在爺爺家,和我的一個堂妹一起,我比她大一歲。
爺爺家唯一一臺電視機只會在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報的時間打開,我們一天中僅有的接觸電視節(jié)目的機會,不論看不看得懂,都會搬個小板凳坐在他的搖椅兩側(cè),靜靜看完。然而我至今說不上來池州的下一個城市是誰。
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固執(zhí)的老人。我們不被允許開燈寫作業(yè),所以放學后到家趁著天還沒全黑趕緊做功課,剩余的部分只能早早起來在上學前完成。吃瘦肉的時候,必須先吃一塊肥肉,我一直僵持著不碰一塊肉,奶奶勸過他,他從來都是吃完就離開,并不理我。
我后來持續(xù)不斷地向爸爸媽媽復述這段故事,告訴他們我多么孤獨,我本該擁有的快樂一點一點都被他吞噬掉了。
離開以后,我很少想起他。媽媽打電話喊我過來打個招呼,吐一句爺爺,不等對方冒出聲音就跑掉。
我初中有次回去看望他,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嘟嘟囔囔地說不完整幾句話,最后索性握著我的手,長久地沉默著。我午覺睡著,被爸爸抱到爺爺?shù)膿u椅上,那是我第一次坐他的搖椅。醒來在那間窄窄的在我記憶里就沒有開過燈的房間,我身下墊著的大衣還是那件綠格呢子,時間在這個房間里幾乎沒有痕跡,床頭柜上那些瓶瓶罐罐里還放著曾經(jīng)的糕點,我從來沒有吃過,他們就一直放在那里。
長大成人以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事實:最讓自己心緒寧靜的,還是過著像我爺爺那樣禁欲而節(jié)制的生活。他生活在自成體系的世界里。后來我有機會總愛跟在他后邊,走到村落這里,走到村落那里,度過漫長的一天。一天里他和我并不說上幾句話,我們沒有因此變得很親近。
好幾天前媽媽視頻最后說:爺爺想你了,記得打個電話。我記得暑假開始不久我打過一次電話,間隔還不到一個月,沒太放在心上。
昨天晚上收到堂妹的消息:你什么時候回來呀,爺爺想你了。我關(guān)掉微信,想象孤獨是怎么包圍這樣一個獨立的老人的。
正午他在午覺,其他時間又在到處溜達,晚上太早睡覺趕不上,所以只好早上定好鬧鐘起來給他打電話。
“喂!”他聽力已經(jīng)不太好了,我想象著他早晨和奶奶坐在院子里,彈去一夜落滿的灰塵。
“我是靜靜?!?/p>
“哦喲,靜靜?!?/p>
“嗯!”
“你暑假不回來了吧?!彼藐愂鼍涞恼Z氣問我。
“今年不回去啦爺爺,學校有點事?!?/p>
“什么事呀?”我準備回答,那邊想了想又說,“你忙吧,好好看書。”
我爺爺和所有的老人都不一樣,他會自己主動掛電話。我怕他掛掉,在樓道里很大聲地解釋我要做什么。
爺爺說:“好呀。好呀?!?/p>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什么,聽覺開始有障礙就意味著慢慢失去溝通。
“爺爺,我十月份回去看你?!?/p>
“哦,十月份?!?/p>
“嗯!就是國慶節(jié)?!?/p>
“哦,國慶節(jié)呀。好呀。好呀?!薄澳蔷瓦@樣了,你好好,多看書?!?/p>
“嗯,知道啦?!?/p>
我想,我總要變成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