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早先,木瓜溪的同事都以為冬樹是直接從桃花江調(diào)來的,其實不是,來木瓜溪之前冬樹在黑白河還待了一年——9月去,7月走。
來木瓜溪時冬樹依舊單身,也依舊年輕。一個單身老師,無論是在扁擔一樣兩頭撾的老街上買東西下館子,還是在隨時都能聽見空堂課的老師把乒乓球打得嘀咯嘀咯響的校園里曬太陽聽收錄機,別人都看得出你是單身。一個月、兩個月,甚至一年半載都沒個異性朋友來訪,周末也不外出,不用打聽就曉得你是單身,還沒處對象。那時,人們普遍都很羨慕新來報到的老師有對象陪著,下了車,兩個人抬著行李走過扁擔街,在人們羨慕而好奇的目光里走進校園。不說柔情蜜意,單是一對兒就讓人嘖嘖稱贊。辦完手續(xù),走進用剛拿到的鑰匙打開的舊教室隔成的寢室,兩個人掃地,兩個人鋪床,兩個人掛蚊帳……那種溫馨有雌激素和雄激素的味道,單身漢是體會不到的。
來木瓜溪三年,冬樹都是一種單身的狀態(tài)。之前在黑白河和桃花江是不是單身都不曉得。不一個人發(fā)呆、一個人上街或關(guān)了門喝悶酒,就看不出他失戀過。他只是愛唱歌,走路、洗衣、打籃球都歌不離口。一個人在屋里唱,逢場天上街也唱,一個人散步對著大山大河也唱。
“我真希望變成我們洗衣臺前的那棵紫荊樹!”糧站守寡的倉庫管理員說,“我要是那棵紫荊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聽冬樹唱歌了!”
“我還希望變成我們廚房門前的那棵柿子樹呢!”尚顯年輕的學校食堂的炊事員不服氣地說,“我要是那棵柿子樹,我會覺得冬樹的每一首歌都是唱給我的。我敢打賭,我會結(jié)出比柿子樹結(jié)的還多還甜的柿子!”
沒有人知道除了糧站守寡的倉庫管理員和學校食堂的炊事員外,還有沒有人想變成那兩棵樹。丁字街縫紉攤的秦姑娘沒看見過冬樹一邊洗衣服一邊唱歌,信用社的唐姑娘和開館子的幺姑娘也沒看見過,如果看見了沒準也想變成那兩棵樹……真動人啊,水龍頭的山泉水嘩嘩流淌,有時完全是噴射,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歌聲那么動聽,冬樹的眼眸多情又專注,稍顯迷離的目光落在樹干或樹枝上,落在樹籠的鳥兒身上。學校盧姑娘、俞姑娘、李姑娘是看見過冬樹唱歌的,不只是一邊洗衣一邊唱,一邊打球一邊也唱,一邊摘葡萄或一邊改本子一邊也唱,但她們從來沒說過,至少是沒公開說過她們想變成那個籃球、那架葡萄或那些涂了改改了涂的作業(yè)本。
縫紉攤的秦姑娘長得水靈,雌激素剛剛好,眼眸和臉蛋的光澤是女人一生中最鮮凈、最飽和的。冬樹把牛仔褲拿去交她補、交她緬邊,或者把外套拿去交她釘紐扣,不過是想看看她,和她說說話,如果真要叫他和她談朋友又不干了,嫌她沒文化。信用社的唐姑娘長得沒秦姑娘好看,也沒秦姑娘水靈,卻是信用社的正式職工。她不僅比秦姑娘成熟,也比學校的盧姑娘、俞姑娘和李姑娘成熟,初見像個少女,有幾分調(diào)皮,熟悉了便發(fā)現(xiàn)她骨子里的圓滑世故和臉上的暗斑(據(jù)說是做過人流的標志)。女人們和她交往都隔著三分,別說跟她處對象了。關(guān)于唐姑娘,木瓜溪有不少傳說,都是暗傳,從未有人拿到臺面上講,包括她的綽號——“伏爾加”(縣上來的部長坐的蘇制轎車)。
幺姑娘沒法跟秦姑娘和唐姑娘比,她就是個開館子的,長得敦敦實實,平常一身油,看人的目光也是油。但她人好心善,冬樹翻一碗燒白,她送一碗白菜湯。自然,冬樹萬背時不會找她談朋友,別說送白菜湯了,就是送燒白送鹵牛肉也不會和她談朋友。不談朋友,館子還是要下的,免費的白菜湯還是要喝。特別到了冬天,館子里有火,灶孔里的老酒樹燒得水淌,坐在火盆邊看幺姑娘炒菜,或菜端上桌笑盈盈看著你吃,油膩算什么?溫暖是第一位的,從軍大衣暖到心窩子。
學校有未婚老師九男三女,比例嚴重失調(diào)。晚飯后軋馬路,單身漢走一起,談?wù)摰娜恰芭鋵Α钡脑掝}。
有時,軋馬路的也不都是單身漢,當中會混進一兩個已婚男人。教物理的M便是一個,他老婆在江油,他一個月跑一趟,雷打不動,平常在木瓜溪冒充單身漢。不過他是過來人,嘗到了女人的甜頭,倍感煎熬。和單身漢在一起他是教科書,有時喝了酒,小范圍還是科教片——他閉上眼,一邊講解,一邊示范。
冬樹目睹過一次M不雅的示范便不常跟他往來了,也不常跟圍著M打轉(zhuǎn)的同事往來了,喊軋馬路不去,喊喝酒也不去。冬樹不是覺得M有多壞、多下流,他自己也想那些事兒,有時特別特別想還一個人在被窩里做。他只是覺得不雅,M不雅,或者說不美,那樣在大庭廣眾之下不美。他覺得那點事屬于個人隱私,應(yīng)該有一種配得上的美,而非褻瀆。
在被窩里,冬樹沒想過學校的未婚女老師,也沒想過信用社的唐姑娘和開館子的幺姑娘。真要說,他只想過縫紉攤的秦姑娘。那種很單純的想,很單純,也很激越。白天見了,說了話,晚上在腦殼里重現(xiàn),像一幅畫,像鏡頭,盡管也有身體,但不是現(xiàn)實的、真實的,有身體層面的,也有精神層面的。
俞姑娘的眼睛長得好看,天生傳情,難免讓人誤會。不過,冬樹不會誤會。在冬樹眼里,她沒有想象的空間。她放話說“非公檢法不嫁”,冬樹不覺得她世俗、攀高枝啥的,只覺得天真。俞姑娘讀沈從文的《邊城》,喜歡翠翠。不過,還是有人誤會她了,不信邪,不是“公檢法”也敢寫信表白,被拒絕了還不死心,直到別個把求愛信貼在廚房的墻壁上,像改小學生作文一樣用紅筆改過錯別字,簽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才肯罷休。
1992年冬,也可能是秋,冬樹不再是單身了。木瓜溪的秋冬沒有界限,深秋和初冬重疊在一起,從一場一場的秋雨重疊到一場一場的雪,從河岸的彩林重疊到峭壁的華山松。
秋天和冬天重疊,冬樹也在自己的二人世界里重疊,跟桑姑娘重疊。當然,還不是天衣無縫的,還是有限——有底線地重疊。周末或空堂課的下午,在經(jīng)過一個潮濕的夏天石灰墻又變白的寢室——冬樹的寢室或桑姑娘的寢室——一盆紅彤彤的炭火都燃熄了,窗外已開始打麻影,兩個人還重疊在一起。他們終究還不能像立冬前后的木瓜溪那樣有一線(準確地說是一綹)最深邃、最精致的重疊,即是人們常說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得守住底線。在桃花江,冬樹的一位同事便是因為沒守住底線鑄成大錯的,鐵飯碗耍脫不說,至今還在獄中。冬樹的文朋詩友中也有沒守住底線的,很麻煩,對方有了,四處托人找衛(wèi)生院或私人診所墮胎,搞得神經(jīng)兮兮的。冬樹守住底線不單是有前車之鑒,也不單是桑姑娘要守貞,而且是他覺得守住底線本身是一件很雅、很美的事,既有身體接觸,又有柏拉圖之戀。
12月12日。星期六。農(nóng)歷冬月十九。上午,冬樹和桑姑娘去鄉(xiāng)政府拿了證。整個下午,冬樹都在打掃衛(wèi)生,布置“新房”。不只是打掃布置,還借了高凳,用自行車從十里之外的梯子驛馱回半袋石灰,篩選后制成石灰水粉刷寢室。
這是頗有意思的一天,12月12日,“西安事變”紀念日。冬樹是教語文的,也代歷史,所以記得。為什么選擇這天拿證?冬樹也說不清,或許覺得這一天“有名”、容易記住,或許是撞上了。照說,選這么一天去拿證并不好——不吉利,再“有名”也是“事變”,婚姻講白頭偕老。
就算是水到渠成吧!兩個人有所保留地重疊了那么久,彼此了解了那么久——性格的了解、興趣愛好和理想的了解,以及身體的了解。不早不晚,水就在12月12日到了——流淌到了。水到之后渠自成,在水流的后面呈現(xiàn),是堰渠,也是水跡,更是兩個人愛情的軌跡。
“這么賣力,莫了今晚有什么想法?”墻刷到一半,坐在火盆邊的桑姑娘對正在高凳上忙活的冬樹說。
“有沒有想法你曉得?”冬樹說。他賣力地用長刷的一角一小塊一小塊地刷著墻,連邊邊角角也不放過,腦殼里是一個童話般的雪白的二人世界。
“我曉得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回食蟲。”桑姑娘站起來,望著冬樹的后背咯咯地笑,笑過問冬樹晚飯想吃饅頭,還是面條。
“面就算了,我想吃肉包子。”冬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已是自己法定妻子的桑姑娘說,“你去買一斤鹵肉,我們喝一杯,拿證是大事,慶祝一下,再說我也累了,解解乏?!倍瑯浯髦豁敳恢缽哪膬簱靵淼乃旱袅送馊Φ牟菝保路脱澴由先鞘覞{,像穿了身迷彩服。
刷完墻,冬樹又收拾了地板。他并不覺累,他說解解乏不過是找喝酒的由頭。屋外的天還亮著,桑姑娘買鹵肉還沒回。房間里沒什么家什,架子床是固定的,只需揭掉蓋在上面的油布,打開床單被褥便可以睡;搬動過的桌椅長凳,順手搬回了原位。在有些刺鼻卻感覺很好聞的石灰水氣味中,冬樹體會到了一種勞頓后的滿足,以及對慰勞的期待。
他走出房門,站在屋檐下,瞭望了一番校園。隆冬里,周六的傍晚,學生早放假了,老師該走的也走了,沒走的都躲在屋內(nèi)烤火燉肉,校園里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一陣陣北風吹過回響在掉光葉子的核桃樹、苦楝樹巔的嗚嗚聲。
回到屋里,冬樹在炭火上點燃一支煙,抽煙時他想起了上午在鄉(xiāng)政府拿證時遇見的事。
上午有太陽,但沒出多久便沒了,刮起了北風。冬樹和桑姑娘走進鄉(xiāng)政府院子的時候,恰逢一陣風把葡萄架上的葡萄藤刮了下來,蛇一般掛在磚柱上,有的還盤到了磚柱外側(cè)的菜地里。小兩口(可以這樣稱呼了)踩著滿地枯葉,繞到樓房當頭的樓梯,略顯忸怩地去了二樓的民政辦。從一樓黨政辦門口經(jīng)過時,他們看見兩個陌生人坐在門口一把廢棄的長椅上,灰頭土臉,嘴唇發(fā)黑,渾身發(fā)抖。冬樹想問又沒問,心想擇日高高興興來拿證,不能讓不相干的人或事影響心情。到了民政辦,他們把身份證、戶口本、結(jié)婚照和事先開好的單位證明交到民政員手上,三分鐘,最多五分鐘,兩本紅彤彤的結(jié)婚證便拿到了手里。結(jié)婚照有點意思,不是在縣城國營照相館照的,是一個轉(zhuǎn)鄉(xiāng)的照相師照的。照相師手藝不賴,“近一點,近一點,再近一點,笑一笑”,咔嚓按下快門兒便成了,只是后來在縣城遇見借過冬樹五元錢。冬樹穿一件牛仔衣,領(lǐng)子有棱有角;桑姑娘穿一件白底紅花毛衣,頭發(fā)一絲不茍,五官、頸子及臉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很精致。
下樓再次經(jīng)過黨政辦,冬樹和桑姑娘看見有人正在盤問兩個陌生人,聲音很大,態(tài)度一點不友好。他們命令兩個陌生人把他們的彩條編織袋和牛仔包打開,把包里的行李物品倒在地上。盤問者不是鄉(xiāng)政府的干部,也不是派出所的民警,而是木瓜溪街上的愣頭青,有一個還是冬樹教畢業(yè)的學生。
冬樹來到后窗,推開一扇,看著窗外差不多落光葉子的青岡和楓樹,耳朵里滿是從樹腳崖下傳來的比夏秋小了很多的溪流聲。隨著溪流聲一并傳來的還有鄉(xiāng)政府院子里那兩個陌生人的哭訴:“我們不是抽豬苦膽的,我們是江油人,聽人說木瓜溪“出紅灘”了,我們是來當“馬尾子”的……我們真的不是抽豬苦膽的……”
桑姑娘推門進屋時天已經(jīng)黑了,冬樹在火盆邊瞇了一會兒剛醒來。“咋買了這么久?我都等睡著了!”冬樹站起來說,看著桑姑娘手里紙包的鹵肉。桑姑娘沒答話,臉頰酡紅,徑直走到后窗,把紙包放在桌上。
“狠心人,買了這么久!我都等不得了!”冬樹走過去,抱住桑姑娘說,“看把你冷的,臉都凍紅了,我給你暖暖。”
桑姑娘吻了冬樹一下,推開說:“我去時幺姑娘館子的鹵肉還沒起鍋,等了會兒才起鍋,總不能到對面曾家館子去買,我曉得你愛吃幺姑娘鹵的肉?!?/p>
“等了一會兒也要不了這么久,你看看表!”冬樹說著,走上去又抱住桑姑娘,兩只眼睛神經(jīng)質(zhì)地看著對方。桑姑娘推了他一下,他把她抱得更緊了,頭埋進她的鬢發(fā)和頸脖,斷斷續(xù)續(xù)、甕聲甕氣地說:“今天證也拿了,這下總可以……”
“想得美?還沒辦臺子呢!等兩邊辦了臺子才可以……”桑姑娘說,使勁推開冬樹,去到門邊臨時搭建的灶臺準備晚飯,“我汽包子,炒個蒜苗回鍋肉,你往火盆上添些炭,多燒兩壺水,晚上都洗個澡?!鄙9媚镞叴蚧疬呎f。
冬樹在原地木樁一般站著,聽到“洗澡”二字,挫折感一下沒了。續(xù)火燒水之前,他走到后窗打開紙包,抓了片鹵肉扔在嘴里,是幺姑娘鹵肉的味道。
吃飯的時候,冬樹問桑姑娘上街聽沒聽見什么風聲或看沒看見有什么動靜。桑姑娘不明白冬樹的意思,不知該如何回答,反問了一句:“你是問抽豬苦膽的事?”
“明知故問!”冬樹說,“木瓜溪除了抽豬苦膽的事,還能有什么事?”
桑姑娘聽了像是放心了,講起了街上的見聞:家家戶戶都在劃柴,都在借皇桶,準備殺過年豬,都想趕在抽豬苦膽的人來木瓜溪之前把過年豬殺了,不只是殺過年豬,架子豬也殺,除了乳豬不殺。還有老婆婆去水溝子的小廟燒香拜佛,祈求菩薩保佑她家的過年豬,保佑她家過年豬的膽囊;抽豬苦膽的人已經(jīng)到了與木瓜溪相鄰的蒿溪、片口、白熊幾個鄉(xiāng),一夜之間,這幾個地方的豬苦膽被抽空了。一百家殺過年豬,有九十九家的豬膽囊都是癟的,里面沒一滴膽汁,刀兒匠把膽囊摘下來,用熱水沖洗干凈,上面的針眼兒一清二楚,就像是主人家用納鞋底的針剛剛刺上去的;抽過苦膽的豬肉有劇毒,不能吃,也沒人敢吃,青川有一家子舍不得扔,煮了吃全家六口得了敗血癥。離仙女堡十幾公里的柏梓村公路兩旁到處都是扔的豬肉,樹上掛的也是豬肉,白熊鄉(xiāng)通往九寨溝的公路兩邊的雪地里也到處是扔的豬肉,一塊塊凍得硬邦邦的,結(jié)成了冰,有豹子和黑熊叼吃了,發(fā)現(xiàn)被毒死在了箭竹林……
桑姑娘和冬樹碰一下杯就講一段街頭見聞。她碰了杯只抿一小口,冬樹則干了杯。當然,桑姑娘講的未必都有條理,有的地方甚至有些雜亂,但冬樹聽了會在腦殼里組合,使它們看上去像書架上一碼碼的書或木瓜溪人家后院一摞摞的柴垛子那樣規(guī)整有序。
多年以后,冬樹已是一家文學期刊的主編,他在很多場合談及他們那一代人的婚姻都會提到婚姻的地域性,舉他師范同學易大力的例子。
易同學畢業(yè)分在一個與北川毗鄰的羌鄉(xiāng),全校五個老師,十二個學生。五個老師中一對夫妻、一個半邊戶,剩下便是易同學和一位系統(tǒng)內(nèi)招的女老師。平日里還有人說話,打乒乓球,一到周末,特別是一到節(jié)假日,那對夫妻回老家去了,半邊戶原本就沒在學校住,校園里便只剩下易同學和那位女老師。孤男寡女,開始還各煮各的飯,各耍各的,不久便一起搭伙,一起烤火了。他們算不上般配,女老師比易同學大三歲,但地域最終決定了他們的結(jié)合。說日久生情也行,孤男寡女天天在一起,摩擦生火,但真說不上有共同語言,僅僅是激素的匯合。
其實,冬樹完全可以舉自己的例子,他和桑姑娘的婚姻何嘗不是地域促成的?木瓜溪確實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一條溪流從雪山奔流而下,切出一條十幾公里的深谷,流淌到大河左岸,與大河合力切出一塊馬鞍形的臺地。冬樹從桃花江到黑白河,再到木瓜溪,就像是上天安排去等桑姑娘似的。1990年,他原本已離開木瓜溪,脫產(chǎn)去讀作家班,還跑過一陣海南,然而,仿佛冥冥之中他與桑姑娘有拆不開的緣——1992年秋,他又回到了木瓜溪。實話講,冬樹但凡自信一點,把作家班讀完或安心在海南干,不把“鐵飯碗”看那么重,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認識桑姑娘。
冬樹不想讀作家班,只想找一家文學雜志當編輯。他找過一兩家發(fā)過他作品的雜志,單學歷就把他卡在了門外。冬樹早先寫詩,零零星星發(fā)過一些,但就他的知名度和所發(fā)作品的數(shù)量都夠不上讀作家班。他運氣不錯,在升仙湖筆會上認識了詩壇正紅的老衛(wèi)和老漁,兩人聯(lián)名推薦了他。他喜歡老衛(wèi)寫給阿霞的散文詩,更崇拜他的批判精神,印象最深的是某日柯老在臺上講他的早期作品《小草》,過了飯點,坐在前排的老衛(wèi)站起來說“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揚長而去。
冬樹去海南想擺脫教職,也想擺脫大山,沒一點理性的規(guī)劃,更像是一次旅行。從海南回來,冬樹在縣城碰見校長,校長問他停薪留職一年多了,回來作何打算。他說他正在跑調(diào)動,如果能調(diào)進城他還是想教書。校長說他跑了兩年懂事了,夢做醒了。兩個人談得投機,冬樹又是性情中人,將校長拽進一家飯館,幾杯酒下肚,校長關(guān)心起他的個人問題。
“要說真話!”校長看著冬樹,有些嚴肅地說,“沒有的話,給你介紹一個,但不能腳踏兩只船!”
冬樹很靈醒,端起酒杯敬了校長一個滿杯。校長給冬樹介紹的女朋友就是桑姑娘。剛從師范畢業(yè),分在初中教語文,兼管團支部工作。
冬樹沒見過桑姑娘,只能憑校長的描述去想象:一個單純的姑娘,一個健康的姑娘,一個漂亮的姑娘,一個有上進心的姑娘……還有就是一個木瓜溪本地的姑娘。
遵照校長的囑托,冬樹給桑姑娘寫了封信。寫信是冬樹的強項,他善于與人分享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和戀愛觀;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善于在信中引用名言,特別是裴多菲和泰戈爾的詩句——在桃花江,他抄了幾句泰戈爾《情人的禮物》中的詩句,幫一位同事俘獲了他心儀已久的少女之心。
信寄出兩個月,冬樹差不多忘了這事,一天,意外地收到朋友轉(zhuǎn)來的桑姑娘的回信。那段時間,他閑居縣城,要不就是回老家睡覺。沒有期待,也便沒有怦然心動,冬樹像是撿到一個樹上掉下的什么果子隨意地拆開,隨意地讀罷,隨意地撕碎丟進了街邊花壇。那種讀罷信之后的淡然和腦殼里出現(xiàn)的空白沒什么特別,就像我們呼吸的空氣。冬樹從未想到,也沒有任何預(yù)感,這位拒絕他的從未謀面的桑姑娘會成為他一生的命數(shù)。讀信撕信的時候,他甚至不曾想到信的那頭還有一個寫信的人。
桑姑娘的回信沒有惡意,不長的兩頁字還真透出校長所描述的山里女孩的實誠與單純。只是她綿里藏針,在結(jié)尾不無遺憾地告訴冬樹她的心在他來信之前已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冬樹這一箭顯然是射晚了。他要是調(diào)動跑成了離開木瓜溪,我們的故事講述的便不是木瓜溪和桑姑娘了。然而,冬樹的調(diào)動沒跑成,秋季開學,他又回到了木瓜溪。
教師節(jié)的前一天,冬樹在廚房門口的洗衣臺上洗衣裳,邊洗邊唱流行歌曲。有心理學家認為,男人在公開場合唱歌出于一種求偶心理,像公雞打鳴,孔雀開屏,但冬樹是個例外,他唱歌是他內(nèi)心自然的沖動和表達,就像木瓜溪善變的天氣——說下雨就下雨,說出太陽就出太陽。也可以用歸謬法反推,如果冬樹唱歌是求偶,那么他在木瓜溪唱了三年歌為何還單身?
那是一個午后,在冬樹洗衣裳的時候,女老師差不多都聚在芭蕉樹下聊天,一邊聊天,一邊消飽脹,冬樹的歌聲無意中成了她們消飽脹的背景音樂。
桑姑娘也在其中。冬樹端著瓷盆路過時看了一眼桑姑娘,她穿一條白色中裙和一件小西裝,顯出團支書的嚴謹。冬樹的目光在她的胸前停留了片刻,沒有丘比特之箭的尖銳,更像是只蝴蝶,試圖透過小西服領(lǐng)口下的蕾絲發(fā)現(xiàn)被真正的丘比特之箭射中的傷痕。他有一點失望,桑姑娘和女同胞有說有笑,一點不像受過箭傷。
開學幾天,冬樹雖說和桑姑娘成了同事,但兩人沒帶一個班,不過是在校園里打過幾次照面,開教職工會時彼此望見,對于冬樹而言桑姑娘還是個陌生人,聲音、氣味、愛好以及走路的姿勢都還是很陌生——陌生而美好。
端著瓷盆從女同胞面前經(jīng)過,冬樹冷不丁叫了予老師一聲“予姐”,予老師也一點沒拘束,大大方方地應(yīng)了聲“哎”。予老師已婚,帶著剛斷奶的兒子,丈夫是前任校長,幾年前已調(diào)進城。
“晚上空嗎?有空到我寢室來一下!”冬樹走過了,轉(zhuǎn)過身來說,語驚四座。
“哎!”予老師愉快地應(yīng)了一聲。
晚上,冬樹正在讀《神曲》之《煉獄篇》第九歌《象征的門》,予老師如約推門進來,嚇了他一跳。
“我曉得啥事,”予老師走進來,站在屋中間說,“你說!”
冬樹過去掩上門,用玻璃杯給予老師倒了杯水說:“你坐,請喝水!”
“我曉得你是想問桑果?!庇枥蠋熢诜鍍阂紊献?,握著半杯溫熱水說,“桑果給我看過你的信,你是不是還有那個意思?”
“你都猜到了?”冬樹坐在床邊,看著予老師說,“別個說了,我的箭射晚了,丘比特的箭已經(jīng)射中了她的心……”冬樹如實將桑姑娘的回信跟予老師講了。
“丘比特?還普羅米修斯呢!”予老師哈哈大笑,杯中水濺了出來。
“我沒有編,我說的都是真的,她信里就是這么寫的。”冬樹不解地看著予老師。
“冬樹,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桑果沒有丘比特,你要是真心喜歡,就大膽地去追!”予老師把玻璃杯舉到嘴邊,沒喝水,而是像聞酒一樣聞了聞?wù)f,“你不在這一年多,桑果天天跟我在一起,我了解她?!?h3>四
屋外的黑夜?jié)u漸收攏,將室內(nèi)的炭火和小夫妻突現(xiàn)了出來?;饎菀讶歼^了一點,但紅彤彤的,仍然旺盛、熾熱。冬樹有點烤不住了,抱起桑姑娘試著將木凳往后移。還好,僅僅是晃了兩下沒有跌倒,幾乎是連人帶木凳蹭著水泥地往后挪了挪,聲音很刺耳。
桑姑娘坐在冬樹懷里有一陣了,是冬樹喝酒時趁她不防備將她摟將過來的。酒力和炭火的熱力都是合謀者,但主謀還是欲望。不只是純粹的生理反應(yīng),也有讓眼眶慢慢變濕的柔情蜜意。他們接吻,帶著吃過鹵肉的油膩和強烈的白酒味兒,卻多多少少沒了以往小別后接吻的激烈——一輪又一輪,兩張嘴像兩只好斗的公雞較量著。拿了證,已不存在老實不老實,接吻的時候冬樹解了桑姑娘的衣扣,順勢將一只手伸進了前襟。
兩個人擁吻在火邊,表面上沒什么大動作,但除了斗嘴斗手,身體接觸到的每一部位都在暗中較勁,彼此碰撞,攀緣,嵌入,滲透……有占有,也有抗拒,當冬樹解開桑姑娘毛開衫的紐扣,欲從胸罩里掏出那對梨狀的帶著汗味的木瓜時,桑姑娘一把捉住了冬樹的手——所謂斗手便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斗手無果(不是冬樹斗不過桑姑娘,是他怕用力傷到她),冬樹便學著畜生用腦殼去蹭、用嘴去銜桑姑娘開衫里的木瓜,桑姑娘試著躲閃了一下便默許了。冬樹伏在桑姑娘的胸口,沒有像平常小夫妻那樣去親吻、愛撫或舔咬,他靜靜地待著,像走山路走累了待在杜鵑灌叢?;秀敝?,他看見了日線,初夏木瓜溪清晨金色的日線,反射著朝暉,金鏈一般戴在筆架山頸子靠近兩肩的地方,一寸寸下移,變得越來越明晰、越來越燦爛,慢慢到了山腰。繼而,整座山變成了桑姑娘,金子一般的日線在她身上寸寸下移。
從冬樹懷里下來,桑姑娘在收拾碗筷的當兒又提起了抽豬苦膽的話題。冬樹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沒有親眼看見有人抽豬苦膽就不要相信?!班l(xiāng)政府坐的那兩個人還不是眼見嗎?”桑姑娘說,“聽街上跑松潘做牛生意的李二娃說,柏梓抓到幾個抽豬苦膽的,還是說外國話的,開著一輛高級小汽車,從車上搜出的注射器就是證據(jù)!附近桂花、水磨、中田幾個村的村民一起趕來,有拿鋤頭的,有拿鐵鍬的,還有拿火銃的,把小汽車圍了個團團轉(zhuǎn),掀了個底朝天,從小汽車里出來的人一個都沒跑脫!”
“我還是那句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倍瑯洳灰詾槿唬贿吔o桑姑娘兌洗澡水,一邊說,“柏梓攔車的事,白天我也聽說了,好像是日本人坐的車,從黃龍寺回成都,應(yīng)該是旅游的,不是抽豬苦膽的?!?/p>
“旅游還帶注射器?早聽說抽豬苦膽的人不一般,很可能是美國人或美國雇用的人,玩的是高科技,有隱形汽車和隱形飛機,利用激光抽豬苦膽,根本不用接觸到豬?!鄙9媚镎f,“如果從青川到我們這兒的豬都像說的那樣,宰了都沒苦膽,肚皮和膽囊上都有針眼兒,那么,傳說就不只是傳說了?!?/p>
冬樹說,究竟是傳說還是事實,最好的辦法就是拭目以待。冬樹把兩只塑料桶里的水都兌好了,兌得熱熱的,讓桑姑娘先洗?;鹋枥镉掷m(xù)了炭,燃得正旺,或枕或疊,像一塊塊燒紅的鐵,有一塊快燒到火盆邊,旁邊的三腳架上銅壺里的水又燒開了,蒸汽有節(jié)奏地掀動著壺蓋,發(fā)出撲哧撲哧的響聲。
桑姑娘洗澡的時候冬樹一直坐在火邊看著。桑姑娘身材不高,但勻稱苗條,脫了還有肉。冬樹從和她耍朋友的第三周斗膽碰過她的身體之后,便沒有少看,在被窩里,在縣城浴室,在木瓜溪溪潭。雖說每次看了都覺得很美、很誘人,但都沒有眼前沐浴時美:燭光混合著炭火的光,靜謐如一幅油畫。如果不是桑姑娘叫他幫忙,冬樹會一直沉浸在多少帶了點形而上的審視中。
為桑姑娘搓背時,冬樹碰到了她的乳房。那是一對秀拔、乳峰微翹的乳房,不是太大,但特別純潔健康,每次看見或撫摸,冬樹想到的都是木瓜溪寨子上的青木瓜。純潔飽滿的青木瓜,一刀下去,從刀口滲出夏露般的汁水,而后滴在吐有蛇泡兒的低枝和草葉上。對一只青木瓜下刀是冬樹無法克制的不潔的幻想。
第一次看見這對青木瓜的不是冬樹的眼睛,而是他的手,或者說第一次看見這對青木瓜的不是冬樹長在頭上的眼睛,而是長在手上的眼睛。那是他們耍朋友的第三周,一個空堂課的下午,兩個人橫躺在木床上看著帳頂說話,說著說著冬樹將手伸進了桑姑娘的衣裳,長在手上的眼睛先看見胸罩包裹的青木瓜,繼而顫抖著解了搭扣,看見了無遮無攔的略顯青澀的青木瓜。
手看見的青木瓜有溫度,有彈性,也暗藏著一層細針似的絨毛,扎得冬樹的指肚和掌根生疼,疼得火燒火燎,像十個手指都在流血。
長在頭上的眼睛看見的青木瓜是一對尤物,猶如青木瓜樹本身,上帝構(gòu)思和創(chuàng)造得正好,青木瓜生長得正好——長在一棵樹或一個人的黃金比例上。長在頭上的眼睛看青木瓜,因為距離而生渴望,因為渴望而生幻覺,兩只青木瓜經(jīng)冬樹帶著適度欲望的目光和念想的加工有了更多意味。
每次進城,冬樹差不多都要在蒸汽彌漫且充斥著煤煙味的單間浴室和那對青木瓜共處。那是一種親密無間又必須保持克制的共處,熱水從噴頭噴灑出來,流過韭菜一樣的長發(fā)、藕頸和瑞士鐘表精密的零部件一般的肩胛,在水蒸氣彌漫的青木瓜上形成兩道小瀑布。冬樹蒼白、略顯干瘦的胸脯貼上去,將小瀑布接引到他的胸腹。分離,隔著一拳的距離靜觀,或者從身后抱住那個“水體”,換了角度從濕發(fā)間看去,青木瓜有了不易察覺的驕傲的氣質(zhì)。
愛無盡,欲望如抽絲,因為樹有根須,有枝葉,根須深入骨壤,枝葉也深入骨壤——天空和陽光的骨壤。
也許是因為燭光和火光映出的油畫效果,冬樹碰到桑姑娘的乳房時有種不同于往日的怦然心動——混合了藝術(shù)感受和犯罪沖動,不像是喝多了咖啡或酒,而像是喝了魔藥。他突然抱住她,低下身子,一聲不吭地將頭靠在她的胸口。洗澡水順著她的乳房淌到了他的臉上,流進了他的眼睛。
“我想就這樣死了才好?!倍瑯湔f,幾乎不能呼吸。
“啥子死不死的?快起來,莫把我冷感冒了!”桑姑娘推了推冬樹說,“我?guī)讉€三下洗了你好洗。”
“我真想就這樣死了,死在你這兒?!倍瑯浯⒅f,不肯放手,洗澡水淌了他一頸項,他的前襟打濕了一片。
“那多劃不來,你還沒來過真的?!鄙9媚锕粥恋囟憾瑯湔f,猛地推開了他。
“那我不死了,等會兒我們來真的!”冬樹開玩笑說。
也不盡然是開玩笑,有時他真是這么想的,特別在被窩里,頭埋在桑姑娘雪白的乳間,細膩,溫暖,帶著汗香或硫黃香皂的氣味,甚至帶著新麥的香味。冬樹是美死了——想美死,死在處子的溫柔鄉(xiāng)。已經(jīng)很多次了,不可細數(shù),有的記在日記中,有的寫進了詩里,更多的都是閃念,被窩里的閃念,溫柔鄉(xiāng)的閃念,一閃即逝。仔細想還是沒有安全感,有了又害怕失去——母親的身體給予嬰孩的安全感。想死在溫柔鄉(xiāng),其實是想死在安全感里。
冬樹洗澡洗得有些潦草,一桶水都沒用完。桑姑娘說銅壺里還有熱水,叫他再兌半桶水清一遍,冬樹說懶得,已經(jīng)擦干身子準備穿衣裳了。換穿的衣裳桑姑娘抱在懷里烤著,烤得熱烘烘的,離火太近的地方已經(jīng)有點燙手(一條皺巴巴的淺灰色純棉內(nèi)褲,還是認識桑姑娘以前和M一起在秦姑娘的縫紉攤買的;一套袖縫和褲縫都緶有白布條的秋衣秋褲,歷史更悠久,還是剛到桃花江時去附近一家保密公司的廠區(qū)買的;一件玫瑰紅棒針衫,半腈半毛,是桑姑娘托予老師新織的,算是兩人愛情的見證,每次脫穿都會噼里啪啦冒火星子,特別是關(guān)了燈夜深人靜的時候)。桑姑娘的臉被烤得緋紅,頭發(fā)已干得差不多了。
冬樹穿好衣裳,也坐過去烤頭發(fā)。
“我跟你說個事,回來就該給你說?!鄙9媚锇寻宓逝策^來,挨著冬樹說,“其實,也可以不說,一件小事?!?/p>
“抽豬苦膽的事嗎?”冬樹問。
“不是,買鹵肉回來路過郵政所,收到一封信?!鄙9媚镎f,“一個男同學寫的,信封里還夾著五元錢,說是提前送的禮錢。”
“信呢?我看看?!倍瑯湔f,“男同學叫啥?丘比特?”
“撕了,撕成渣渣了,撕成渣渣扔茅坑里了?!鄙9媚锷鷼獾卣f,“狗屁丘比特,我最瞧不起那號人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還侮辱人?!?/p>
“五元錢呢?也扔茅坑了?”冬樹問。
“沒有,五元錢沒有?!鄙9媚镎f,“在桌子上,沒舍得扔?!?/p>
“明天又去買鹵肉?!倍瑯湔f,“丘比特也會吃醋,別個畢竟射了一箭?!?/p>
桑姑娘沉默了,靠在冬樹的肩上,顯得有些疲倦。
“信真撕了?”冬樹趔了趔說,“沒撕的話,我看看!”
“沒撕,我這就撕,撕成渣渣扔茅坑里!”桑姑娘一頭站起來,沖到后窗,從桌匣板抓起信,連同信封一起撕成一綹綹的紙條攥在手里,打開房門,直奔后操場的旱廁。
冬樹后來想起,木瓜溪的光棍兒團隊就像一只船或一艘小型艦艇——沖鋒艇,十來個光棍兒就像船上的水手。
十來個不都是光棍兒,有兩個是假光棍兒,或者說臨時光棍兒,M便是其中一個。他習武操扁掛,身板敦實,人卻不敦厚,吃別人從不臉紅,吃飯時端個碗這家串那家,吃別人家的肉,喝別人家的酒,有時順帶還揩別個女人的油。他嘴會說,撒謊、抖草(講葷段子)、諞嘴從不臉紅,永遠一副饑渴的樣子。
光棍兒隊伍里有個教美術(shù)的重慶籍老師A,同事都叫他畫家,土家族,人長得帥,還特別有才,比冬樹大兩歲,本科生。本科生分到木瓜溪這樣偏僻的學校是個例外,想必事出有因。他的本科文憑冬樹看見過,比起冬樹軟塌塌的中師文憑硬扎得多,但才華一直都是個傳說,從沒見他展示過。冬樹聽過他半堂課,他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筆畫《蒙娜麗莎》,看不出多有才;直到有一天,冬樹在A的床底下看見一沓精靈古怪的手稿,一些色塊或幾何圖形,一些奇奇怪怪的線條,才算見識到他的才華。
A的檔案上有污點。這是冬樹聽M說的。在A的床頭看見漢娜·阿倫特《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和D.H.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冬樹自然而然把它們和他的污點聯(lián)系了起來。
畫家A不是光棍團隊的核心。他也愛請假,請假跑調(diào)動,想調(diào)回重慶。他也想過“三不要”一走了之,去廣東或者海南,但始終下不了決心,怕丟了工作餓死或淪落為乞丐。他不在木瓜溪耍朋友也有這個原因。
冬樹更不是這艘船上的掌舵人,連水手都不算,他就是個旁觀者,一個搭順水船的。這是遭遇海難的大船在沉沒前一刻拋下的扁舟,扁舟上都是逃命的人,在一起不過是消磨孤獨。不是冬樹需要他們,是他們需要冬樹。有時聽煩了M講“床事”,就想聽冬樹談人生,也想聽冬樹唱歌。如果真要找出一點冬樹對于光棍們的意義,也只是精神上的,一種語言介入的審美——呵呵,一根救命稻草也需要意義。一個首惡足以把一船人導(dǎo)向偷盜、搶劫、奸淫、殺人放火,一首好歌則可以把一船人導(dǎo)向聆聽、想象與善良……有時,冬樹在公路上唱歌,光棍兒們聽著聽著都不說話了。
冬樹第一次聽說抽豬苦膽不是在木瓜溪,而是在縣城新華書店四樓老同學開的鐳射廳。他第一反應(yīng)只是個文字組合“抽——豬——苦膽”,片刻之后,他才意識到這個組合的語法意義和實際意義。聽口音這兩人不像是大河這邊的,像是青川那邊的。當時還沒到殺過年豬的時間,也沒聽說打死人。
老同學是新華書店門市部經(jīng)理,突然開起鐳射廳,冬樹有些吃驚。以前從木瓜溪出來在他那兒吃住,睡覺都是用書做枕頭,滿屋書香,突然開起鐳射廳,床上、水泥地上、三抽桌上全是一摞摞的黃帶子(他是這么叫的),封套上全是袒胸翹臀的洋女郎,冬樹一直不敢正眼看。書店開鐳射廳,等于鮮花店改肉鋪。冬樹的感覺是這樣的,油膩膩的,空氣中總是飛著蒼蠅,彌散著生肉的血腥味兒。冬樹不想去,但進了城又沒地兒住。很長一段時間,他去了就待在房間,從不到鐳射廳看一眼,有時去鐳射廳拿鑰匙也是埋著頭,生怕看見銀幕。這樣還是難受,有時甚至很惡心,他的耳朵聽見了哼哈聲、呻吟聲和尖叫聲。老同學以為他是不方便到鐳射廳看片,把片子帶回房間用小機子放給他看,誰知把他嚇跑了,去隔壁房間冷了一夜。那時他剛從海南回來,什么沒見過?他就是受不了,那種色調(diào)、氛圍,那種極其夸張的赤裸裸的細節(jié)就像特殊的致敏物質(zhì),一接觸到便會死人。
上月的一個周日,冬樹和桑姑娘進城洗澡,原定趕早班車去,趕晚班車回,不在縣城過夜,誰知氣溫驟降,到公共浴室洗澡的人一下多起來,縣城不多的幾家公共浴室都排起了長隊,洗完澡晚班車已經(jīng)開走了。
沒趕上晚班車,兩個人在街上溜達,一邊溜達,一邊尋思去哪兒過夜。桑姑娘想去南皋她表姐家,但她表姐家遠,路又爛,步行得一個小時,冬樹不想去,建議在城里找住處。兩人各執(zhí)一端,在大街上吵起嘴來?!拔視缘媚阆肴ツ睦铮恳贿M城心里就懱到的!”桑姑娘說的是鐳射廳?!按蟛涣藢懧灭^!”冬樹說。“寫旅館那么簡單?寫一間總不行?”桑姑娘說。冬樹說:“有啥不行的?下個月就拿證了,莫了你還不放心?”桑姑娘說:“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說遇到警察查房咋辦?”兩個人越吵越兇,冬樹怪桑姑娘逛服裝店耽擱了時間,桑姑娘怪冬樹犟拐拐,死活要和她擠一間浴室磨蹭久了。
冬樹原本沒想去老同學那里,桑姑娘自以為是冬樹肚子里的回食蟲真是冤枉。事有湊巧,冬樹和桑姑娘在一家蒼蠅館子居然碰見了老同學,就像暗地里約好的一樣。晚飯撿到吃了,免費的旅館也找到了,只是老同學喝了酒說冬樹重色輕友,抱得美人歸,現(xiàn)在演鐳射時就不看鐳射了(他是故意說給桑姑娘聽的)……冬樹一臉驚恐,想到要在他那兒借宿便沒有生氣。再說了,對于一個改行放黃帶子的書店門市經(jīng)理有什么好生氣的?
冬樹和桑姑娘已經(jīng)睡下,老同學帶了當年和冬樹要好的另一位老同學來敲門,叫冬樹起來喝酒。
說是喝酒,其實是看鐳射。老同學為老同學拉生意,帶了看“三級片”的客人。冬樹當年和這位同學確實要好,他家住公安局,父親是刑警,冬樹在他們家第一次看見包在金絲絨里的真手槍。這位同學下海多年,一人在外開公司,名片上的頭銜是總經(jīng)理。
中途放映機出了點故障,修理的時候,有人談到了抽豬苦膽。
“真的神奇,一夜之間,蒿溪的豬苦膽就被抽干了,豬肚子上的針眼眼就像鐵砂打的。”
“三鍋石也是,頭天聽說蒿溪有人抽豬苦膽,還沒來得及把豬吆進屋,第二天一早起來,所有豬的苦膽都被抽盡了?!?/p>
“聽說抽苦膽的人開著高級轎車,有飛機接應(yīng)。”
“聽說好多村子都出了內(nèi)奸,他們領(lǐng)了美元,他們熟悉地形,一個人一晚上輕而易舉地就把全村的豬苦膽抽了?!?/p>
“有人親眼看見,山那邊石坎打死了一個抽豬苦膽的,上百人用石頭砸死的,腦漿都砸出來了?!?/p>
…………
聽看客在鐳射廳你一言我一語擺抽豬苦膽的龍門陣,冬樹感覺有些荒誕,仿佛在談卡夫卡的小說。
鐳射繼續(xù),銀幕上的畫面很清晰。三級片幾乎是動作片,沒有對話,都是動作,只有喘息哼哈,伴隨一聲聲汽笛般的尖叫和麥粒大的汗珠。冬樹不注意瞟到,都是人體器官的機械性運動。
對于身體,對于性愛,每個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渴望和想象也不一樣。屏幕上高鼻子藍眼睛的人所做的,冬樹也想做,十三歲就想做,但不是那種做法,不是赤裸裸的活塞運動,而是漸進的、私密的,伴隨著語言交流的溝通與表達。
后操場的旱廁是個不堪入目的地方,好在天黑了,更多的細節(jié)被遮蔽了。很多人不清楚為什么把旱廁修在操場,冬樹剛來也不清楚,不久就清楚了——早先只有小學,后面是一片墳地,旱廁建在墳地里;后來新建了初中,墳地成了初中校園,由于資金不足,旱廁保留了下來繼續(xù)使用。
那是一棟用原木搭建的旱廁,外觀類似豬圈牛圈,茅坑上搭木板,用木柵和篾席隔出男廁和女廁。蹲在木板上對準縫隙方便,雨季剛掏過糞關(guān)了水,能照見人的影子,聽見排泄物注入或墜入的聲音,水位高的時候會有糞水濺在屁股上。
慘不忍睹的是冬春兩季,旱廁里沒有水,全是屎尿,一泡泡糞便重疊在舊的半干的糞便上,情狀頗似冬樹后來看見的丹霞地貌,尿水在一堆堆重重疊疊的新舊糞便間橫流,像丹霞地貌雨后的情狀。不忍直視的還有拖尾巴蛆、蛆蛹、各種紙團(揉皺的作業(yè)本紙、字紙)、衛(wèi)生巾,以及一種當?shù)亟兴蠘涞臉淙~(木瓜溪的人世代使用的便紙)。
真是難以啟齒。冬樹在雨季旱廁的糞洼里無意中看見過女老師投下的影子。清晰得如同在鏡子里照見。單憑部位看不出是哪位老師,他也不想知道是哪位老師。他只瞥一眼,便趕緊移開視線,窘得快要窒息,還有像在火上烤過的藥膏一樣的羞恥感。那是他到木瓜溪第二年,桑姑娘還在讀師范。他一直待在茅廁,直到女廁所悄無聲息他才離開。冬樹從沒跟人講過這事,跟桑姑娘更不會講,想必一輩子都不會講。
剛跟桑姑娘談戀愛那陣,冬樹也跟桑姑娘上過旱廁,聽見桑姑娘排泄的聲音和排泄物墜落的聲音,冬樹怎么也接受不了。他更接受不了的是雨季旱廁關(guān)了清水,桑姑娘的影子被M一類邪惡分子看見。從那時起,冬樹和桑姑娘便不去旱廁了,改去鄉(xiāng)政府和糧站上廁所。
冬樹不讓桑姑娘去旱廁還有一個原因,他從來沒講,但學校老師都曉得,木瓜溪的人也曉得——旱廁里有鬼,一個個小鬼,那些還沒來得及從娘肚子里生出來就變了鬼的胎兒。
桑姑娘捏著撕碎的信走到旱廁門口沒敢進去,冬樹從身后抱住她。枯水期小水電的電壓只有幾十伏,旱廁里的電燈只看得見一根紅絲。
桑姑娘知道冬樹跟在后面,被冬樹從身后抱住是她預(yù)料之中的。她的氣消了,但不能馬上表現(xiàn)出來,還要裝出繼續(xù)生氣的樣子。她沒有轉(zhuǎn)過身來,而是愣著,僵著,甚至在冬樹的臂彎里掙扎了幾下。冬樹緊緊地抱住她,把頭埋進她剛洗過的頭發(fā)里。頭發(fā)還沒干透,還有一點潤,但噴噴香。不只是頭發(fā)的香味——海飛絲的香味,還有她處子的體香。這種熟悉而又陌生的香味讓冬樹陶醉,并消除了他剛才還是很濃的醋意,像一個突生的妄念激發(fā)起他強烈的欲望。
街上又冷又黑,寒潮來了,大風刮得誰家雨棚上的鐵皮嘩啦響。
回到寢室,小兩口不說一句話,刷了牙睡下。沒有蚊子也下了蚊帳,像夏秋一樣關(guān)嚴用木夾夾上。冬樹光著上身將桑姑娘摟在懷里,桑姑娘睜眼望著帳頂,沒顯出不情愿。蠟燭還燃著,移到了床頭的課桌上,因為燃到末尾燭光照得低了,床上陰影幢幢?;鹋璧幕鹨延锰粱衣窳耍粱矣吵鳇c點火星,明早再掏開續(xù)上。屋外的風刮得愈緊了,落葉簌簌像遷徙的蝙蝠。屋子里的空氣是暖和的,關(guān)了蚊帳也聞得到生石灰的味道和鹵香的味道。
冬樹吻了桑姑娘的眼睛、額頭和下頜,沒吻嘴唇,像故意留著,也要等辦了臺子再吻。桑姑娘的眼睛很漂亮,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且說出的話冬樹不是都聽得懂。冬樹知道是丹鳳眼,但他不喜歡這么叫,他喜歡把它叫“豌豆莢兒”。其實,冬樹第一次和桑姑娘親熱的是嘴唇而非“豌豆莢兒”,同時手還伸進了衣裳。促使愛付諸行動的是欲望,肉體之愛是化學反應(yīng),就像生石灰加水可以煮雞蛋,而精神之愛是親愛,是蜻蜓點水。
冬樹不清楚他此刻感覺的是哪種愛,或者說偏重哪種愛。說是肉體之愛吧,剛才在旱廁外突發(fā)的欲望已經(jīng)退去,他所能感覺的已是涓涓細流;說是精神之愛吧,他又有些不甘心,不滿足于吻過額頭和眼睛便道一聲“晚安”睡去。
冬樹往下睡了睡,試著去解桑姑娘的內(nèi)衣。兩個紅本本疊放在枕邊,像幻想中新婚之夜的一對新人。桑姑娘沒配合,也沒反抗。冬樹心領(lǐng)神會,從容但仍有些緊張地替桑姑娘脫掉內(nèi)衣,繼而將頭靠過去,將臉貼在雙乳間,像一頭熊占據(jù)了經(jīng)過肉搏才獲得的領(lǐng)地。這領(lǐng)地可以是一片草原,可以是一條峽谷,可以是兩座山峰,也可以只是一處灌叢、一個水洼或干草堆,但領(lǐng)地散發(fā)的已是這頭熊的氣味,落葉和枯草里掉落的也是這頭熊的毛發(fā),還有唾液、汗液和排泄物。
對于屬于這頭熊的領(lǐng)地,它已經(jīng)很熟悉,熟悉了進入領(lǐng)地的路徑和方法,并且在不太長的時間里習慣了領(lǐng)地上的一切,適應(yīng)了領(lǐng)地的溫度、濕度、水和土壤的酸堿性,以及植物的氣味,從不會過敏,就是遇到小動物也不害怕,還會和它們猴一猴。這頭熊不是用渾圓的屁股去蹭領(lǐng)地上的灌叢、泥濘和開滿野花的草甸,而是用會思考、會想象的頭顱,用會撕咬、會嚎叫、吃飽了會砭砭拌咂的嘴殼去吻領(lǐng)地上挺拔的山峰和幽秘的峽谷的。
這是屬于這頭熊的領(lǐng)地,但它還不是世居,還只是某種程度的占有,就像一片剛砍燒的火地,還沒來得及深耕、播種或建筑城池,還有陌生感。
“冬樹!冬樹!”正當這頭熊伏在自己的領(lǐng)地,感覺欲望像潮水般漫卷過來的時候,窗外有人喊。
是畫家A。冬樹沒答應(yīng),喊聲換成了俞姑娘:“桑果!桑果!”
桑姑娘閉著眼,在允許這頭熊摩挲剮蹭的同時仍守著底線。從未體驗過的海潮從她身體的未知處涌來,一波一波,攜帶著海貝、海螺、海蝦、海藻,以及從未見過的奇形怪狀的海魚沖擊著她,她有些緊張,又有些恍惚。
“冬樹!冬樹!街上在打抽豬苦膽的,你們?nèi)ゲ蝗タ???/p>
“咚咚咚,哐哐哐……”喊門聲換成了敲擊窗框和窗玻璃的聲音。
熊消失在了樹林子。冬樹抬起臉,兩只手撐在桑姑娘身體兩側(cè),兩人面面相覷,笑出聲來。街上是什么時候鬧騰起來的,他們?nèi)徊恢?/p>
在漆黑的夜里,冬樹牽著桑姑娘的手差不多是憑著感覺走過葡萄架下的水泥甬道,下到石級,摸出校門的。出校門,便可以清晰地聽見街上的喧囂聲。遠處閃爍著手電光和香煙的火星,偶爾也有劃亮的火柴。
畫家A和俞姑娘已走到前面郵政代辦所門口,跟他們同路的是M??床磺迦?,只能憑氣息和體形去判斷。
“抽豬苦膽的真他媽可惡,打得使得,打死活該!”一個黑聳聳的人抱著膀子站在鄉(xiāng)政府門口說。
“要真是抽豬苦膽的,打死活該;要不是呢,就是犯法!”一個同樣黑聳聳矮半個腦殼的人接話說。
“哪有那么多犯法?抽豬苦膽犯不犯法?”高個子說,“要不你去制止?你是司法員!”
“我咋個去制止?正在火焰頭上,我去制止不連我一起打死?”矮個子說,“鄉(xiāng)長在都不出面,我一個編外算哪把夜壺?”
“鄉(xiāng)長不出面有他不出面的道理,聽說木瓜溪也有抽豬苦膽的了?!备邆€子說,“我還是那句話,抽豬苦膽的真他媽可惡,打死活該!”
“打死了活該?你膀子抱起愣在這兒干啥?去打呀!”矮個子洗刷高個子說。
“打死這兩個‘猴猴就像打死兩只螞蟻,哪里輪得到我動手?”高個子說,“兩個‘猴猴被眾人從鄉(xiāng)政府推出來,邢飛、吳福生一人一個掃腿就栽倒在了陽溝里,接著男女老少齊上陣,兩個‘猴猴哪里見過那陣勢,只好抱著頭裝死?!?/p>
走近了,冬樹才認出是放電影的老秦和鄉(xiāng)政府司法員老楊。冬樹問了句:“哪里來的抽豬苦膽的?”老楊說:“鬼才曉得,頭晚黑都來了,今天在鄉(xiāng)政府坐了一整天,說是請求保護,結(jié)果還是被打到街上來了?!?/p>
冬樹聽了有些吃驚地說:“原來是那兩個人?那兩個人我見過,在鄉(xiāng)政府辦公室外面的藤椅上,他們像是抽豬苦膽的嗎?”
“黎老師,抽豬苦膽的人臉上又沒刻字,我咋曉得他們是不是?”老秦接話說。冬樹還想說什么,叫桑姑娘掐了一把拽走了。
這時候,一個黑影朝鄉(xiāng)政府這邊躥來,一個佝僂的影子,后面是黑壓壓群情激憤的眾人。有拿鋤頭的,有拿扁擔的,有拿糞耙的,有拿攪糧刮的,有拿剪刀錐子的,有拿撮箕筲箕的,還有拿牛瓤子、鬼毛針和蕁麻的……腳步聲、吆喝聲四起,陣勢就像古時圍獵。站在鄉(xiāng)政府門口閑聊的人看見了,一下警覺起來,有人朝后退,有人往前沖。突然一道手電光射來,把黑影照得雪亮,同時也照著了畫家A和M。
冬樹往前走了兩步,看見黑影跌倒在了財稅所門前的臺階下,像是被手電光擊倒。追趕者蜂擁而上,黑暗中全是混亂的影子。冬樹下意識回頭去看桑姑娘,桑姑娘就在身后,他下意識地捉住她的手。
M擠進人群,喊了聲“閃開,看我的螳螂拳”便要出手,可是沒有人聽他的,沒有人閃開。他比畫了兩下,擺了個花架子便抽身出來了。
畫家A擠了過去,踮起腳朝人群里看,喊著:“莫打死了!莫打死了!”他什么也看不見,除了騷動的人墻和人墻里一次次舉起的農(nóng)具、廚具。他的腦殼里已經(jīng)有了一幅新作。
“家俊,家俊,離遠一點!莫把血噴到身上了!”俞姑娘站在鐵匠鋪外面的木凳上大呼小叫。
原本刮得很低的掃地風被人群一堵,改了風向刮向了幺姑娘館子。天空中黑暗在加深,像是充塞了大團的黑云。冬樹感覺有什么飄在臉上、脖頸上,不甚冰冷,他分不清是灰塵還是雪花。
冬樹對突發(fā)事件沒甚興趣,他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地球上每天都有爭斗和死亡,但他想關(guān)注。為什么他也說不清,不是良知,他沒有那么高尚。想知道結(jié)果吧,或者說是真相?;蛟S還有一點私心,為了將來某天寫下來。
幾分鐘后,圍獵的人散開來,街邊陽溝里又現(xiàn)出那個黑影——萬幸,它還是完整的,蜷縮著,還有口氣,還在蠕動,尚未被分割切成幾段,但只是瞬間,便又被另一撥人圍住、覆壓和毆打。
這一輪“圍獵”的人當中有幺姑娘、秦姑娘和賣漁具的夏大爺。幺姑娘一屁股坐在黑影上,將筲箕扣在頭部,用刷把腦殼敲著筲箕,一邊打,一邊質(zhì)問:“還敢抽豬苦膽不?還敢抽豬苦膽不?你們把豬都糟蹋了,我咋個開館子?”秦姑娘一手拿剪刀,一手拿尺子,她看見黑影沒動,猶豫了片刻才下手。她拿剪刀只是做樣子,尺子打下去也沒用力?!拔野终f了,我家明天一早就宰豬,宰出來要是抽了苦膽的,我就拿剪刀把你戳死!”秦姑娘收起剪刀說。這時候,手電光又射了過來,射在秦姑娘身上。秦姑娘穿著花棉襖和牛仔褲,拿一把長尺,纏了紅毛線的橡筋圈扎著馬尾辮,樣子嗔怪而美麗。
手電光照射到的還有稀疏但卻大塊的雪花。
夏大爺小身子大腦殼,腦殼上沒一根頭發(fā),人長得滑稽,說話也搞笑,雖說月黑風高看不清長相,一亮相還是把觀眾都惹笑了。他騎在剛緩過氣又開始呻吟的黑影上,像騎在一條魚背上。他先是一陣亂拍亂打,接著張開他的老鴉爪做出刮魚鱗的動作,一邊往影子上吐唾沫,一邊憤憤不平地罵道:“你拉豬的命債,就是拉我們?nèi)说拿鼈?!老子今天為民除害,打死你個抽豬苦膽的!”他掏出一卷魚線,將身下黑影的兩只手拴上,一邊拴,一邊使勁勒,勒得黑影發(fā)出一聲聲慘叫。最后,他取出一個魚鉤,鋼絲做的釣娃娃魚的魚鉤,魚鉤上穿著個黑乎乎的東西,摸索著往黑影的嘴里塞,邊塞邊說:“來蠻來蠻,我給你吃豬苦膽!我給你吃豬苦膽!”圍觀的人看著,發(fā)出陣陣歡笑。
“夏和尚滾開!夏和尚滾開!”殺豬匠田瘸子覺得夏大爺太磨蹭,吆喝著走攏去。田瘸子沒拿殺刀,也沒拿砍刀,他走過去,將一只穿長筒靴的腳踩在黑影上,居高臨下地說:“從昨天起,不,從前天起,我殺的豬就沒有一頭有苦膽了!我當時想不通,在鄉(xiāng)政府看見你兩個‘猴猴,一下子就想通了?!闭f著用力踹了踹腳下的黑影,黑影悄無聲息。
“看看,是不是死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
“我是刀兒匠,負責殺死的,如果要負責救活,去找蔡醫(yī)生!”田瘸子說。人群中有人開始喊蔡醫(yī)生。
當蔡醫(yī)生背著藥箱來到街上時,混亂的人群還沒有散盡,有人還在往地上的黑影扔垃圾,有人甚至往上面撒尿。邢飛和吳福生攔住蔡醫(yī)生,不讓他去救那個抽豬苦膽的。蔡醫(yī)生說了救死扶傷是醫(yī)生的天職,他們還是不讓去。這時,鄉(xiāng)長披著軍大衣走過來訓(xùn)斥了兩個小青年,說如果真要鬧出了人命你兩個就是殺人犯。
冬樹和桑姑娘離開時,夏大爺正像年畫上騎魚的娃娃騎在黑影上,后面刀兒匠、蔡醫(yī)生和鄉(xiāng)長的出場是根據(jù)同事的口述添加的。五十六年前的這一天是“西安事變”,冬樹不知道這天木瓜溪發(fā)生的事將來寫進縣志叫什么,是不是叫“抽豬苦膽事件”?
回到寢室,冬樹久久不能入睡,他一邊聽著桑姑娘均勻的鼻息,一邊等待著熟悉的警報聲,但直到下半夜也沒等到。
早上睡醒,冬樹伸手去摸身邊的桑姑娘,桑姑娘不在,睜眼看見天已大亮。撩開蚊帳,房間里也不見桑姑娘?!八艘煌砩希兑矝]做?!倍瑯溥@么想,禁不住笑了。他掀開被子,看了看床單,沒發(fā)現(xiàn)床單上有《新婚衛(wèi)生必讀》里說的血?!澳闶裁炊紱]做,血從何而來?”冬樹笑出了聲,“處女好,留著處女身好,到時得有個儀式,第一次不能隨隨便便?!?/p>
冬樹這么想,不經(jīng)意看見了桌上的蘋果,一只放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的甘肅蘋果,紅熟的樣子讓人想到雪白的牙齒和深深的齒痕,還有齒痕滲出的甜蜜的果汁?!安荒茏龉┕?,做供果不好,好蘋果還是要削了吃?!倍瑯涞哪X殼里閃過古怪的念頭。
下床時,冬樹看見了后窗外面的雪。他興奮地跑過去打開窗,眼前窗臺上、落光葉子的樹枝樹干上、地面落葉上都鋪了厚厚一層雪,潔白蓬松的樣子讓他不禁想到了被窩里桑姑娘的肌膚。透過鋪雪的楓香和青岡的罅隙,冬樹看見了大河與木瓜溪交匯口的雪景——月牙形、刀幣形、半圓形、矩形等各形種著麥子和油菜的梯田,以及靠河種著白菜、蘿卜、蔥蔥蒜苗的自墾地都被積雪統(tǒng)一了起來,只是偶爾現(xiàn)出棕色的飄逸的田埂,像幼童畫中沒使上勁的鉛筆的劃痕。冬樹探出頭去,深吸著窗外清冽的空氣,水汽中有炊煙的味道。
冬樹從后窗來到前窗,窗外的雪景讓他更加興奮。記憶中他只在北京見過一次下這么大的雪,雖說木瓜溪靠近阿壩,每年都會下雪,但來木瓜溪四年,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下這么大的雪。
校園完全被積雪覆蓋,是他從未見過的白雪皚皚的景象,那種陌生的潔白讓他幾乎產(chǎn)生幻覺。
他開門出去,抬眼看見花壇上一個剛堆的雪人,扎著紅圍巾,用綠色的玻璃彈子做了兩只眼睛。他知道是桑姑娘的作品,紅圍巾是他送她的。“居然不叫醒我,一個人堆雪人!”冬樹站在雪中,心生醋意,呼出大口的白煙,當轉(zhuǎn)到雪人背面看見用竹棍拼貼的一棵樹又甜蜜地笑了。
花壇里萎蔫的美人蕉成了雪美人,與雪人成了一對兒。一串腳印從花壇前面斜穿過雪地,去了后校園。積雪覆蓋了葡萄架、乒乓桌、枇杷樹、旱廁,以及其余的一切。籃球場后面幾個酷似蒙古包的舊糧倉被積雪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上去像是真的蒙古包了。
回到屋里,冬樹看見火盆里的火已經(jīng)燃起,自然是桑姑娘出門前掏出火星續(xù)上的。他腦殼里沒一點昨夜的印象——人們當街追打抽豬苦膽的人的印象,仿佛這場突如其來的雪在覆蓋地表的同時也覆蓋了他的記憶?,F(xiàn)在,他等著桑姑娘下早自習回來,給她一個擁抱加熱吻,為此他認認真真刷了牙,哈出自己的口氣聞了聞。
熱吻和大雪是近義詞。
冬樹在收錄機里放了蘇芮的《我不是你偷渡的夜晚》,桑姑娘回來了。她兩手不空,端著稀飯包子,臉蛋凍得紅撲撲的,沒有進門便喊:“冬樹!冬樹!接一下!”
冬樹接稀飯包子的同時也接了吻。桑姑娘愣在原地,眼睛睜得大大的。冬樹吻了又吻,鋁飯盒里的稀飯簸了出來,濺到了兩人身上?!澳憧?,你看,稀飯都簸出來了!”桑姑娘趔了一下說,“才走了屁大一會兒,就想啦?”
“起床也不叫人家,還一個人堆雪人!”進了屋放下早餐,冬樹用兩只手臂緊緊地箍住桑姑娘,小孩子似的說,“從今往后,起床必須叫我!”
“沒事,我已經(jīng)跟學生講了,吃了飯我們班和你們班出去打雪仗。”桑姑娘摟著冬樹的脖子說。
雪仗從校園就打起。準確地說是從冬樹寢室外面的花壇就打起,一直打到街上,打到公路上,打到木瓜溪里一個叫圓兒寨的地方。開始是學生打,男生打男生,女生打女生,不一會兒就男女生混打了。女生惹的事,搞突然襲擊,男生被迫反擊。瞬間,校園變戰(zhàn)場。
冬樹很高興看見這樣的場面,平常一個個死眉瞪眼的,一下變得生龍活虎?!皶和#和?!”身為團支書的桑姑娘考慮到在校園的影響,站上花壇做出籃球裁判的手勢,想叫停這場亂戰(zhàn),但為時已晚,場面已變得不可控,情急之中只好將他們帶出了校園。
街上白雪皚皚,一片寂靜。冬樹沒一點昨晚的印象,積雪覆蓋了整條街,陽溝里的積雪已潽出來,其他人也沒一點昨晚的印象。兩個班的學生一邊跑,一邊叫嚷著打雪仗,原本只有幾行腳印的雪面像散亂的羊群跑過,變得紛亂不堪。
冬樹和桑姑娘各自加入自己班上打雪仗,這對剛剛拿證的小夫妻成了敵對雙方。在丁字街,桑姑娘假裝讓冬樹通過,趁機往他的后頸窩塞進一坨雪,挑起了兩個人的戰(zhàn)爭。冬樹奮起還擊,沒到下街子桑姑娘已經(jīng)變成了白毛女。
兩個班的學生像放敞羊一樣跑到了公路上,遠遠看去像白紙上爭斗的群蟻,相互追打著,撕咬著。有的跪在地上舉雙手求饒,對方也不放過,抓起雪往頭發(fā)撒,往領(lǐng)里塞;有的還卷起“俘虜”的衣裳往后背搓;甚至有玩過火的男生,把雪往對方的褲襠塞。
在下街子,畫家A和俞姑娘趕上來加入了打雪仗的隊伍。畫家A戴著瓶底似的近視眼鏡,背著畫板,見了冬樹和桑姑娘就說:“我不是去打雪仗的,我是去寫生的,把你們打雪仗畫下來?!?/p>
“把打雪仗畫下來,說得輕巧,你有那本事嗎?給你當了這么久模特兒,結(jié)果畫出來的不曉得是哪個女人?!?/p>
俞姑娘不喜歡畫家A裝模作樣霉了他幾句,說“我叫你來就是想跟你打雪仗”,說著,把手里的雪球扔在了畫家A的臉上。畫家A的眼鏡掉到了雪地里,他一臉懵懂又窘迫,想生氣卻笑了。他蹲下來摸眼鏡,俞姑娘又在他自然卷的亂發(fā)里撒了把雪,一邊撒,一邊說:“這么好的卷心菜咋離得了鹽?”平常都讓人覺得功利世俗的俞姑娘原來也這么幽默浪漫,看得剛拿了證的桑姑娘心癢,恨自己怎么這樣古板!冬樹就在不遠處的街口,背朝他們望著雪白的河谷,他如果不是在注意公路上學生的動向便是又有了靈感,沿著不合邏輯的詩句滑入了文學的意境。
畫家A見了冬樹也沒提起昨晚街上發(fā)生的事,偶爾遇見熟人,彼此打個招呼,也都沒提起,仿佛睡了一宿昨晚已成古代。應(yīng)該有人提起昨晚的事才對——場面那么慘烈,應(yīng)該有人關(guān)心那兩人的死活才對……然而,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提起,沒有任何人關(guān)心,直到在水溝子等車的地方,看見兩個人吊著繃帶、額頭纏著紗布、眼睛腫得像熊貓,冬樹和畫家A才恢復(fù)了對昨晚的記憶。
兩個人緊挨著坐在路邊的行李上,一個人抱著另一個人的上身,像兩個遭雷擊燒焦后倒在一起的樹樁。但眼前是一片雪白,公路、山野、樹木、梯田,以及近旁的高水頭發(fā)電站,與雷擊形成反差,并從顏色和語義將其覆蓋。因為受傷瘀血腫脹,又吊著繃帶纏著紗布,冬樹不能確認他倆就是昨天在鄉(xiāng)政府遇見、昨晚被打的兩個人。
看見他們活著,冬樹很欣慰。他沒有想過,如果兩個人死了或其中一個死了會是啥感受。
冬樹沒敢走近去看那兩個人。畫家A去了,他掏出速寫本畫了像。
“打抽豬苦膽的!打抽豬苦膽的!”一群匪頭子嚷著圍過去,“昨晚咋個沒把你們打死?”有男生朝他們?nèi)友┣颍灿腥油翂K的。女生七手八腳堆起一個大大的雪人,工工整整地寫上“抽豬苦膽的人”幾個字,隨后一起朝雪人吐口水。一個匪頭子沖上來一腳踹飛了雪人,罵了句臟話,假裝剎不住車撞上了一位漂亮女生。
無論怎么折騰,那兩個人都沒一點動靜,想必不是凍僵了,就是睡著了。雷擊后燒焦的樹樁吐著白氣,似乎還有呼吸。過路的班車遲遲沒來,積了雪的公路上看不見汽車碾過的車轍。
鬧騰的學生走遠了,冬樹還在回望公路邊兩個倒霉的等車人。他看見后面的一位小女生轉(zhuǎn)身朝那兩個人跑去,他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她要轉(zhuǎn)去罵人或打人,然而很快,他的鼻孔發(fā)酸了,眼淚從眼眶滲出——他看見小女生在那兩個人面前停了下來,遞上了一個烤紅薯。
大部隊沿著公路驢踢馬跳地走了一段,隨后拐上了去木瓜溪里的小路。小路從臺地后面的坡地斜插上去,像一個巨大的書寫不甚規(guī)整的“之”字。平常在公路上,在下街子,都可以看見木瓜溪的人用腳步走出的筆畫。
青春期的學生是躁動的,他們才不循規(guī)蹈矩走“之”字路,他們走捷徑,像小動物一樣在雪地里邊跑邊打雪仗,或一個勁地狂奔,相互追逐戲謔,爬上幾米高的墻子地蓋,有的甚至像戴了腳碼子爬到滿是冰雪的大樹上,朝樹下大喊大叫。
走到“之”字路的最上面,冬樹再回頭看等車的那兩個人,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也看不見公路上有客車過?!翱偹阕吡?,但愿沒啥?!倍瑯湫南耄X得木瓜溪的人對不起他們。
一進溪谷,男生便像野馬一樣往前頭跑了,大多數(shù)女生也跟著跑了,開始還看得見人影,拐過彎、轉(zhuǎn)過山嘴便只剩老師和幾個走不動的女生了。桑姑娘考慮到安全,叫冬樹攆上,把他們招呼到。冬樹攆了一趟子,也攆上了,叮囑過又停下來等桑姑娘。
畫家A一路都在用雪搓他手背上的疣子,搓了左手搓右手,換來換去搓。他滿手背都是疣子(木瓜溪的人叫瘊子或魚疣子),每個手背上都有十幾顆,看起來很惡心,喝了酒顏色發(fā)紅,像來自外星的怪物。畫家A一門心思想除掉這些怪異而多余的肉疙瘩,有事沒事就去撥弄揉捏,洗衣洗澡時泡漲了還會用小刀削,用針挑,用化學線勒。想必這丑陋的東西從生出的那一刻他就接受不了,這些純粹生理性的贅生物,在他的眼里和心里早已是精神的累贅,或者說自卑的緣由。他一個人的時候是這樣,有了俞姑娘更是這樣。他試過草藥、西藥水和街頭的土單方兒,都沒有效果,他也考慮過做手術(shù),一個小手術(shù),但他無法接受手術(shù)留下的疤痕?,F(xiàn)在遇到雪他想試試,他不愿放過機會,他聽誰說用冰雪揉搓可以凍壞肉疙瘩的根,去后不會復(fù)發(fā)。
畫家A不記得手背上的疣子是啥時長出來的,仿佛打小就有,只是不多幾顆,很小、很隱蔽,都是扁平的,像剛從土里鉆出的小蘑菇,顏色也很淡,不注意看看不出來。在重慶,在靠近湘西的老家,很多人都長疣子,有的長在腳上,有的長在頸上,有的長在腦殼上,像是古代部落的標志。A問過大人,他——他們?yōu)槭裁磿L疣子。大人說他不聽話,下雨天跑雨壩里淋了雨水或耍了雨水。雨水是孫悟空撒的尿,孫悟空不又叫孫猴子嗎?
畫家A手背上的疣子是在青春期突然增多增大的,初三時便麻萳萳的了(麻萳萳是木瓜溪的方言),且像一顆顆乳頭凸現(xiàn)出來。從這時起,畫家A便開始惡心它們,煸磨它們。
圓兒寨是個只剩下兩三戶人家的半坡地,殘破的屋基顯示寨子的概念是早期形成的。人家戶坐落在史前的地質(zhì)坍塌帶上,房后是三座挺拔獨秀的山峰,植被只生長到半峰,峰頂是冰川紀留下的礫石。從房前到溪谷都是耕地,春夏廣種蕎麥,蕎麥開花的時候山谷也綠了,景色和扎尕那很像。
冬樹之前同教物理的M、畫家A,以及后來改行到檢察院的一位同事來過一次,看見過蕎麥花,在一位學生家里第一次吃到蕎根子。燙酸菜很酸,牙齒的記憶是掰的。當時,那同事剛被俞姑娘張榜拒絕,痛苦不堪,站在一塊蘿卜地里講述自己的遭遇,畫家A聽了憤然挽袖,為他打抱不平,發(fā)誓要狠狠懲罰一下這位攀高枝的俞姑娘。他隨手拔起一個蘿卜,摸出小刀,雕了一個俞姑娘扔在地上,叫同事折一個木瓜樹上的長刺刺她。那同事猶豫再三刺了。M也折了木瓜刺來刺。刺到最后,蘿卜已千瘡百孔,畫家A用小刀一刀將其削掉,親手毀了自己的作品。
眼下,冬樹和畫家A又來到了這塊蘿卜地,超厚的積雪將整片山地統(tǒng)一成了雪原,看不出地里種的什么。木瓜樹長高了,冰雪遮住了當年拔掉刺的疤痕。畫家A不會不記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想回避,蹚著沒過小腿的積雪繞過蘿卜地,不時轉(zhuǎn)身瞄一眼陰差陽錯成了他未婚妻的俞姑娘。
學生分頭打起新一輪雪仗。有的衣裳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坨坨,頭發(fā)和雪凍在了一起;有的匪頭子按住跌倒在雪地的“敵人”,不再是把雪團塞進領(lǐng)口和褲襠,而是叫來同伙一起動手刨出個雪坑,將人埋掉;有的女生一時興起,不計后果招惹了男生,被男生追到地蓋下隱蔽的地方親了嘴,蹲在雪地嗚嗚地哭;也有女生聯(lián)合圍攻軟弱的男生,抓了雪往腋窩塞,嘴里叫著“嘎雪溜溜”……
畫家A去到一戶人家吊腳樓下的果園,將畫板支在蘋果樹的枝丫上作畫。調(diào)色板里的顏料凍住了,他不住地往里哈氣。俞姑娘看著冬樹和桑姑娘嬉鬧著打雪仗,打累了并排躺在雪地吐白煙,心里很是不滿A的冷血,走過去裝作不小心踢翻了調(diào)色板,接著一個趔趄干脆給它踩碎了。A一句話不說,只是用嚴峻的目光看著俞姑娘,俞姑娘毫不示弱,將一直捧在手里差不多暖熱的雪團擲了過去。
開始,畫家A一直冷水燙豬不來氣,任憑俞姑娘欺負,直到忍無可忍才奮起還擊,將俞姑娘攆到了這戶人家的草樓上。畫家A像是動了真格,生起氣來,俞姑娘成了他的敵人,就像三年前在蘿卜地里一刀一刀削她,就像平常用針尖、用化學線、用石碳酸對付他手背上的疣子,以至于院壩里有人殺豬都沒看見。狗在屋檐下狂吠,拖著鐵鏈跑來跑去。畫家A在草樓上抓住俞姑娘不肯罷休,將她壓在為牛過冬準備的干爽的玉米殼上。
聽說殺豬,學生一窩蜂涌過來看殺豬。不是看刀捅進頸項一股血滮,豬如何哼哼打冷拳,而是看抽沒抽豬苦膽。
當?shù)秲航嘲沿i剖開,一眼看見干癟的膽囊,在場的人心涼了半截,守在一旁的主人倒抽了一口氣。人們圍過來指指點點,很快在膽壁上找到了針眼兒。
圓兒寨三戶人家有兩戶都是抽了豬苦膽的。消息傳到溪口鎮(zhèn)子上,鎮(zhèn)子上的人家都開始劈柴挑水、打抹皇桶準備殺豬,殺了看抽沒抽豬苦膽(沒抽就阿彌陀佛)。大多數(shù)人家都抱著僥幸心理,想早一天殺早一天放心。也有一切準備就緒,請了刀兒匠又推掉的,他們不敢面對剖開豬后看見癟癟的苦膽的事實。
除圓兒寨,仙女堡、對頂山、楠木園、梯子驛也有人抽豬苦膽,差不多對木瓜溪形成了包圍之勢。外面的傳言更是神乎其神,差不多接近神話:白熊鄉(xiāng)打死了五個抽豬苦膽的人,三男兩女,繳獲的注射器有竹筒那么大,針有圓珠筆芯子粗;片口鄉(xiāng)打死的人更多,有說七個的,有說九個的,尸體被村民聯(lián)合看守,警察去了也不交出來,還放話說:“哪個敢來收尸,就是同樣的下場!”更為神奇的是在與九寨溝一山之隔的羊峒鄉(xiāng),村民把鄧楠的車攔住不放,當成抽豬苦膽的圍攻,直到警衛(wèi)鳴槍示警才肯罷手。
一夜之隔,就像上面下發(fā)了紅頭文件或是開了大會,或是廣播里播發(fā)了通知,或是突發(fā)地震,不管走到哪里,木瓜溪的人說的都是抽豬苦膽的事:打鐵的老郭頭在皮圍腰上一邊抹著鼻涕,一邊和去酒廠打酒的老曾說著;秦姑娘停下瘋轉(zhuǎn)的縫紉機,和以換拉鏈為名來泡她的M說著;賣豆腐的董嬸兒一只腳踩在街上,一只腳搭在臺階上,和做掛面的羅婆婆說著;信用社的唐姑娘一邊清點鈔票,一邊和從梯子驛趕來貸款的喬老板說著……誰再講與抽豬苦膽無關(guān)的事,便會被看作孤陋寡聞、沒見識。
冬樹總感覺是假象,抽豬苦膽是假象。只是直覺,說不出理由,且不能在人面前講——桑姑娘除外。吃飯的時候,他給她講了,她說她說不好,做不了判斷,但她相信“無風不起浪,無水不行船”這句俗話。
桑姑娘這么說,冬樹就明白了,她是團支書,怎么會做不了判斷呢?雪化了。化了好些天。走哪兒都濕,都泥濘,都是房檐水滴滴答答。偶爾出太陽,溫度仍很低,半融的雪反倒結(jié)了冰,堆在街邊的殘雪混雜著垃圾變成了黑色,反射著明亮而寒冷的陽光。在冬樹的感覺中,這也是假象,甚至春夏秋冬四季變換也都是假象。他讀過一點《莊子》,又讀過叔本華和尼采,腦殼里或多或少有了虛無的觀念,就像一團朝陽剛剛照射到的水霧。這是一種移植的觀念,而冬樹更多是直覺——閉眼不看,關(guān)閉思維不想,只是把手、把臉伸出去接觸,用耳朵聽。
冬樹還沒和桑姑娘來真的,暫且還不覺得愛也是假象。愛欲,就像一棵包裹著青苔,爬滿花藤,掛滿松蘿的高山雜樹。他不敢想,不敢有這樣的直覺,愛和愛欲仍是他年輕健全的生命的主宰。如果哪天他感覺愛都是假象了,他會變得徹底虛無,像遇到陽光的霧氣轉(zhuǎn)眼就彌散掉。
冬至那天,M邀約去對頂山看“肉掛”。M說的“肉掛”,就是每家每戶房前屋后的樹上都搭著一掛掛的新鮮豬肉。冬樹不想去,不愿與他為伍,覺得他就是一架絞肉機,整天都油浸浸的,走到哪里都要流一地油,在秦姑娘的縫紉攤坐一屁股也是一攤油。畫家A想去,他來喊冬樹,說假象不假象都應(yīng)該去看個究竟。他別個都提到“假象”了,冬樹不好再拒絕。
對頂山在仙女堡后面的半山上。三個人騎三輛車,或隨行,或并行,M自喻為“敵后武工隊”。從木瓜溪沿大河上行十里基本是平路,坡度很小,他們騎得飛快。
冬天的大河很溫馴,河水藍里帶粉,在山間緩緩地流淌,像根藍線。但這是假象,或者說是這條大河的一面,它還有夏秋時節(jié)暴漲的一面,冬樹一萬次地見過它暴漲的樣子——泥浪滔天,沖刷著兩岸臺地、莊稼、灌林、索橋、磨坊,甚至屋舍,轟隆隆改變著河床的面貌。
到了對頂山,站在沈荃家的院壩邊,可以將大河峽谷盡收眼底,向西最為雄偉,群山逶迤,直抵金字塔般的雪峰,具體綿延多少里不可估算。
M說的“肉掛”是真的,房前屋后的樹上都掛的是,白花花帶一點烏紫,是“肉掛”,也是“肉林”。從院子里掛到院子外,有的像是剛從宰殺的豬身上割下來,還冒著熱氣,豬油還沒凝固。然而,冬樹看了仍覺得是假象,不僅那些“肉掛”是假象,造成“肉掛”的原因和過程也是假象——不是傳說中抽豬苦膽的人所為,也不是對頂山的村民所為,而是有人從山那邊潛入,像孫悟空扯下一撮猴毛哈一口氣變出的。
還有兩天才是臘月,家家戶戶將房前屋后已打掃得干干凈凈,院壩邊的竹林也掃得干干凈凈,柴垛子碼得整整齊齊。泥地上,金竹掃把的劃痕一清二楚,印在豬血已干的灰土里,像白堊紀留下的尾羽龍化石。家家戶戶都收拾一新,房前屋后的樹上都是“肉掛”,看不見一個人,大門敞開的也不見人,“肉掛”還有余溫的也看不見人,只看見殺過豬的板凳、燙過豬的皇桶,以及用燙豬水灌過的核桃樹。地上的豬血、豬毛已經(jīng)埋了,板凳和皇桶也收拾過了,立在墻角或草樓下。沒有狗吠,有雞在房當頭和籬笆邊覓食,像上過發(fā)條咯咯地叫。
“偷肉啰,偷肉啰……”M長聲叫道。他是故意的,想看看有沒有人從屋里出來。畫家A看見他結(jié)實的屁股和發(fā)達的腰膀,抑制不住將他全身各部位想象成一塊塊豬肉的沖動,坐登兒肉、保肋肉、五花肉、項圈肉、鹽鏟鏟、鮮底子……諸如此類的名稱都可以用在M的身上。
“用不著偷,只管拿就是了,拿得越多越好,只要不怕硇死人!”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仍不見人。
“開一架卡車來拉走都沒人說,免得開了春招蚊子!”另一個聲音帶著哭腔說,同樣不見人。
“打抽豬苦膽的!打抽豬苦膽的!”有人在村口喊了一聲。
話音剛落,家家戶戶的門嘩一下打開,人們從屋里沖出來,拿著火鉗、吹火筒、菜刀、鋤頭和棍棒,仿佛事先埋伏著,轉(zhuǎn)眼圍住了M和冬樹。仇恨的怒火和午后晦暗的光線讓他們看不清三位老師的臉,直到齊刷刷舉起手中的家伙,有人才如夢初醒地喊了聲:“這不是米老師?”
村民們打打殺殺圍過來的時候,畫家A正在一棵李子樹下畫一塊保肋肉。排骨翹在肉上,半分半連,雖說已經(jīng)凍住,但排骨和肉的顏色仍很鮮艷,有種塑料的感覺。一個老人拿走了他的畫板,老人穿著雞婆鞋的孫子搶走了他的調(diào)色板。畫家A奮不顧身地奪回畫板上的畫,佝僂著身子護住。他覺得這幅畫有重大突破——他畫出了塑料的質(zhì)感。
更多村民認出了M,很是自責地向他們道歉,一邊道歉,一邊嘆息。M分來木瓜溪早,教過的學生有的已結(jié)婚生子。畫家A分來稍晚,又是外地人,沒教主科,村民們未必認得。
“這段時間最好莫東跑西跑的,特別是不要進豬圈,你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到!”M走過去替畫家A開脫,老人還回畫板說,“特殊時期,打死人不抵命。”
冬至過后,接下來的幾天白晝是極短的,遇到寒潮帶來的陰晦,課外活動便開始打麻影了。
沒課的下午,冬樹和桑姑娘在散發(fā)著雙貓洗衣粉味道的被窩里可以睡到吃晚飯。一對新人,自然不只是單純的睡覺,也會像兩條滑膩的蛇那樣纏繞,那是他們無法克制的神賦予的欲望。雖說是新人,但還沒辦臺子,桑姑娘規(guī)定的底線仍然有效,兩個人無論怎樣纏綿都只能在體外。冬樹很理解,也很尊重對方,他不認為這是無能。桑姑娘純潔的胴體已經(jīng)打開,他很享受這種克制。
木瓜溪場鎮(zhèn)上都在殺年豬,有抽了苦膽、干癟緊縮的膽囊上扎過針眼的,也有沒抽苦膽的??匆妱e人家宰殺的豬沒抽苦膽,別的人家也趕忙請來刀兒匠殺豬,一晚上也不敢耽擱,半夜都能聽見殺豬叫。
邢飛家殺豬那天,桑姑娘來了位同學。一位西裝革履的帥氣男生,皮膚白皙,笑起來滿面羞澀,眼睛也像豌豆莢一樣好看。冬樹從沒聽桑姑娘說過有這么位俊俏同學,第一次見,桑姑娘也沒做介紹,隱隱地像是有什么不便。開始,三個人開著門在寢室聊天,聊什么呢?桑姑娘的男同學不愛說話,埋頭翻一本冬樹的舊雜志,時不時用余光瞟一眼同樣不大說話的桑姑娘。好一陣,都是冬樹一個人在說。其實冬樹心里也不坦然,他僅僅是應(yīng)付,不知為什么,他第一眼看見這同學就把他和“丘比特”聯(lián)系起來了——莫須有的“丘比特”、被撕碎丟棄的回信中的“丘比特”、寫酸葡萄信夾五元錢賀禮的“丘比特”……原來是他!但只是一個閃念便又否定了。這個時候,這同學真要是那位“丘比特”,怎么說也不會來見自己。不管怎樣,冬樹都覺得應(yīng)該回避,于是,他出門找畫家A去了。
畫家A在忙,把寢室倒騰了個模樣,窗臺、窗玻璃擦得锃亮,掉了玻璃的窗洞早先貼的報紙也換成了透光的亮油紙,頭頂天花板下方還對角線拉了細鐵絲,綁了氣球和拉花。
“你這是干嗎?布置新房?”冬樹愣在窗口,朝屋里張望。
“進來坐,你聽我說?!碑嫾褹將冬樹拉到屋角,摁在一把公家發(fā)的已有些脫膠的翻板椅上,拿過小方桌上拆開的紅塔山取出兩支遞給冬樹說,“今天,我和俞老師也去拿證了,你要接兩支!”邊說隨從抽屜里拿出紅本本給冬樹看。
“你這是……剛拿證就布置新房?”冬樹望著頭頂?shù)睦ㄕf,“不過也沒啥,拿了證就合法了,不像有些人一定要等辦臺子?!?/p>
畫家A說冬樹誤會了,他不是在布置新房,他是在布置舞會,晚上請大家跳舞。今天他和俞老師拿了證,高興,慶祝一下。他說這是俞老師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說著,他開始調(diào)試收錄機,放起齊秦的《大約在冬季》。
“說說看,你是咋個把俞老師搞到手的?”冬樹大聲問畫家A,“你可不是‘公檢法!”
畫家A笑笑,像是沒聽清冬樹的話,起身把收錄機的音量調(diào)小了一些。
“你一個‘下爬子,又不是‘公檢法,哪來的本事把俞老師搞定的?”冬樹調(diào)侃說。
畫家A看著冬樹,悻悻說:“我說是她倒追的我,你信嗎?”他臉上有種驕傲。“她讀了《邊城》,喜歡翠翠,我老家就在翠翠家對面。”畫家A說。
冬樹本想和畫家A談一點屬個人隱私的話題,他倆都拿了證,從某種意義講都是過來人了,他想知道畫家A和俞姑娘是否已是真正意義上的夫妻,或者像他和桑姑娘那樣要等到辦臺子那天才是。然而,聽畫家A說俞姑娘是倒追,他一下沒了繼續(xù)把這個話題談下去的興趣。
冬樹不想看殺豬宰牛,兒時的記憶已夠恐怖,那種把血腥搞得像切蘿卜一樣輕松,使所有人都喪失了反思與救贖的可能的事。豬牛也真是蘿卜,死到臨頭不過哼哼而已;只有羊不一樣,羊看見同類被殺會哭泣,會流淚。
下午四點的光景,冬樹在街上溜達。往常這個時段沒課的話,他和桑姑娘正在熱被窩里。想到這點,他怨恨起此刻正坐在平常他坐的椅子上和桑姑娘聊天的男子,莫名地吃起醋來。那個“丘比特”像莫高窟里的飛天棲息在他顱腔的兩側(cè),中間有一座鐵鏈橋相連,冬樹怎么斬也斬不斷這座鐵鏈橋。
大冷天,天光晦暗。秦姑娘準備收攤了,M趴在縫紉機上說話,一只手摁在秦姑娘的手上。冬樹悄然走過,沒去打擾。前方,從幺姑娘館子到下街子一片清寂,地上豬血斑斑,偶爾看得見沒沖洗干凈的油跡和堵在下水口的大坨豬糞。遠處,還不時傳來豬叫。
“走哪里去?也不叫我?”M趕上來,在冬樹的肩膀上拍了一掌說,“邢飛家今天殺豬,晚上請吃庖湯。”
“你在幫秦姑娘收攤,沒好得叫你?!倍瑯淙套〖绨虻奶弁凑f,“看樣子,準備把江油的老婆休了,娶秦姑娘?”
“逢場作戲而已,兒子都讀小學了,怎么可能?”M湊近冬樹說,“不過,這小裁縫還真他媽性感,周身都像嫩豆腐。”
嫩豆腐的比喻是畫家A發(fā)明的。M比喻的是蕎涼粉,因為肌膚是麥麩色。冬樹也打過一個比喻叫鹿兒韭,很多人沒見過,嫩閃閃的,要海拔三千米的林子才有。
兩個人說著,不知不覺到了幺姑娘館子。館子里沒客人,幺姑娘坐在火盆邊織毛衣,旁邊多了位高個小伙兒。冬樹扭頭看了眼幺姑娘,無意間幺姑娘看見了他倆,走出來叫他們進屋坐。
“咋啦?是不是春天來了,都成雙成對的!”M走進店,看見高個小伙兒打趣說,“你看不是嗎?前段時候冬樹和桑老師拿了證,今天畫家和俞姑娘也拿了;好久沒來你的館子,一來就看見你也配對了!哈哈!”
高個小伙兒看見冬樹和M進店顯得很靦腆,站起來手足無措,見M這樣口無遮攔,臉唰一下紅到了脖子。
“你不也是嗎?嫌江油配的對遠了,遠水不解近渴,打起沵兒頭想在木瓜溪配對!”幺姑娘伶牙俐齒,回敬道。
多年后回想起這個晚上,冬樹依舊感覺像是一片海。一片藏著暗礁,涌動著黑色波濤的險海,或是海里緩緩潛行的一頭巨鯨。整個晚上,都有幻聽從海面?zhèn)鞒?,暗示甚至控制著他的言行,讓他變成另一個他自個兒都瞧不起的他,多疑、心胸狹窄、嫉妒、占有欲膨脹和小家子氣,差不多惡念叢生。他也感覺這個晚上是一個碼頭,被海浪拍打和淹沒的碼頭。他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走上這個碼頭,登上某一艘船,啟航。
冬樹對碼頭的感覺和想象當時就有,而今回想起更加清晰,唯一無法確定的是那個晚上是否就是他人生的啟航。
M明確是去邢飛家吃庖湯。冬樹不是,至少不明確是,他只想找個借口出來走走,給桑姑娘和她的男同學留個空間。然而現(xiàn)在他明確了,吃不吃庖湯沒關(guān)系,看殺豬是明確的——眼見為實,親眼看看邢飛家的豬是否被抽了苦膽。真要吃庖湯,他未必吃得下——跟M一起吃飯沒食欲,他一個操扁掛的,在桌上除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就是講葷段子。
邢飛也是冬樹吃不下的一個原因,他在學校是匪頭子,跟M習武,只認M一個人,其他通通不認,連校長也不認。畢業(yè)后他成了一霸,領(lǐng)著街上的小混混打三個擒五個,抓拿騙吃,木瓜溪誰見誰怕。
關(guān)于暗礁險海的印象,冬樹認為是木瓜溪的深冬一種特殊的時間狀態(tài)和他個人疑心的結(jié)合。木瓜溪的時間的確有很多凸拱的部分,不只山巒、土丘、叢林和黑瓦屋,還有人們因為抽豬苦膽普遍不安的心(不發(fā)生抽豬苦膽事件也會有別的事件)。這僅僅是作為背景的層面,在這個背景下,冬樹一反常態(tài)的個人行為才是暗礁險海的實質(zhì)所在。有了海,碼頭的意象便是順理成章的了。冬樹在幺姑娘館子下方第三家鋪面離開石板街,向右拐進通往邢飛家院子、兩旁是長滿青苔的高墻的小巷,便有了去碼頭的幻覺——悠長的小巷和高墻有碼頭的輪廓。也有舊時車站的幻覺,比如他早年熟悉的某個三等小站。碼頭是一個啟航或抵達的意象,對于1992年冬天的冬樹而言兩者都占了:啟航——婚姻(油鹽柴米),抵達——愛情(底線內(nèi)偷渡的夜晚)。
邢飛家宰了一頭三百斤重的肥豬,膽囊和尿脬掛在門外的一根柱子上?!罢媸菬呦懔?,喂了一年的豬沒遭抽苦膽!”邢飛的父親見了兩位老師唏噓說。冬樹的眼睛落在那只差不多有一個足球大的膽囊上,鼓鼓囊囊的,沒有一點破綻。冬樹將膽囊轉(zhuǎn)前轉(zhuǎn)后地看,也沒看見有碎米大個針眼兒?!耙话賯€放心,等會兒盡管吃!”邢飛提著豬大腸走過來,瞅著冬樹說。
邢飛家吃個庖湯辦了滿滿三桌,仿佛是為了慶祝沒被抽豬苦膽,雞、鴨、魚、野物都被端上桌了。畫家A、俞姑娘、桑姑娘都被請來了。畫家A和俞姑娘當天拿證的事自然成了喝酒的理由,凡有人跟他倆碰杯都要說一句“新婚快樂”,而十幾天前拿了證的冬樹和桑姑娘倒顯得有些多余。席上并不見桑姑娘的同學,用邢飛父親的話說是“沒請動”,去上街子他孃孃家了。
回到學校跳舞的時候,冬樹已經(jīng)有點醉了,他平常不止這個酒量,今天是“酒里摻了醋”。
“酒里摻了醋”是桑姑娘夜里在床上說的,說這話的時候她覺得又好笑又好氣,已經(jīng)決定不等“辦臺子”了,當晚就把自己交給冬樹,給他吃個定心湯圓。
別人喝多了都是話多膽大,跟誰都情深意切,冬樹是個例外,他喝多了一句話不說,坐在一邊傻傻地看別人玩,對眼前熱愛生活的人們流露出一種不該有的憐憫。這樣的憐憫更像是一種吃了醋的發(fā)泄——今天是吃“丘比特”的醋,明天可能就會吃阿波羅或俄狄浦斯的醋了。
冬樹只想和桑姑娘跳舞,每支曲子都和她跳。事實上,他倆跳舞跳得不賴,配合得不賴,快舞慢舞都不賴,很合拍,很有感覺,特別是那種一動不動的慢一步,靈魂都浮出來了。曾經(jīng)在江油的“月亮船”,冬樹和桑姑娘跳得太忘情,整個舞廳的人都停下來看,一片喝彩。
冬樹今晚又想“霸占”桑姑娘跳舞,哪知還沒伸手,桑姑娘便被俞姑娘拉去了,有一曲沒一曲一直跳。俞姑娘剛拿證,冬樹無話可說,他出去抽了支煙,轉(zhuǎn)了轉(zhuǎn)。半間教室隔出的客廳太褊窄了,他感覺亂哄哄的,四五對舞伴兒一起跳,屁股碰屁股,音樂也吵,磁帶是翻錄的,雜音很大。俞姑娘很興奮,拉著桑姑娘興致很高,微微內(nèi)盤的兩腿跩得很起勁。她換了條紅裙子,即使光線較暗,也看得見滿臉流溢的光彩,還真像是做了新娘。
按說畫家A該跟俞姑娘跳,其他人都簇擁著,做他倆的綠葉,然而現(xiàn)場的氣氛卻不是那樣。畫家A被M拉上場簸了幾下就下來了,他不是跳舞的料,叫他跳舞無異于上刀山,棕色的額頭掛著麥粒大的汗珠,手背上的魚疣子又紅又腫。
冬樹轉(zhuǎn)回來路過旱廁,順便進去方便了一下。他感覺還有點醉,眼中的旱廁有些向東傾斜,像是隨時都會倒塌?;蛟S是錯覺,或許是十幾天前那場大雪覆壓的結(jié)果。
回到舞場,冬樹感覺平靜了一點。收錄機正播放著一支舒緩優(yōu)美的曲子,那是電影《搭錯車》中的插曲:
我踩著不變的步伐
是為了配合你到來
在慌張遲疑的時候
請跟我來……
冬樹心想,這么優(yōu)美深情的曲子只能是桑姑娘和他跳,且是在江油的“月亮船”。然而他大失所望,看見的是那位俊男(桑姑娘的男同學)正摟著桑姑娘翩翩起舞。那一刻,冬樹腦海里閃現(xiàn)出圖畫書中長著翅膀的丘比特的形象。他差一點沖上去,從俊男手中奪回桑姑娘。
桑姑娘回來冬樹已經(jīng)睡了,但還沒睡著。酒已經(jīng)醒了,他還在為自己莫名的醋意深深地內(nèi)疚自責。他沒想到他會生出如此濃烈的醋意,差不多是仇恨了。想到作為一個反傳統(tǒng),言必薩特、尼采、弗洛伊德的人,他感到羞愧難當且不可思議。
“咋一個人回了?不喊我?”桑姑娘沒去洗漱,坐在床邊,一只手搭在冬樹額頭上說,“我曉得你吃醋了?!?/p>
“跟同學跳個舞,我咋會吃醋?”冬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桑姑娘說,“對不起,我喝醉了。”
“對天發(fā)誓,你沒吃醋?”桑姑娘側(cè)過身來,親了冬樹一口。
“吃醋了,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倍瑯渥鹕韥?,抱住桑姑娘說。
“丘比特,我懂得,總是讓你胡思亂想?!鄙9媚锾稍诙瑯鋺牙?,聲音有些曖昧地說,“那是我編的,沒有的事,想考驗一下你?!?/p>
好一陣,冬樹都迷迷糊糊的,聽著桑姑娘忙活,往銅壺接水的聲音、打火的聲音、燒水和水燒開的聲音,以及瓷盆磕地的聲音、往瓷盆兌水的聲音……也不是聽見,迷迷糊糊,是感覺,像是在電影里,又像是在夢里。接著,他聞到力士香皂的味道,還有木炭燃燒的尿臊味。迷迷沉沉,他像是被睡意拽了拽,但依然在淺層,還不是通常睡眠的層次,睡眠在身體下方幾十米,像在飛機的舷窗看見的云海。也不是在現(xiàn)實的層次,現(xiàn)實的層次就在天花板,像在地下室看見的混凝土棚頂,裸露出螺紋鋼筋鋒利的接頭處,流溢著炭火映照的橘紅色的弱光。
就是在這個夜晚,這個被冬樹比作一片海、一個碼頭的夜晚——準確地說是這個夜晚和次日凌晨的銜接之時,桑姑娘把自己交給了冬樹。
既然已經(jīng)拿了證,便是以妻子的身份,但就冬樹的感覺,還是未婚妻的身份。多年以后,冬樹在文字里談及這個夜晚,很是回味無窮地說桑姑娘還是菜板上的肉,而非碼在碗里端上桌的肉,整個過程他都有種做賊的感覺。關(guān)于菜板上的肉和端上桌的肉是冬樹對婚前婚后做愛的比喻。因為小時候“偷嘴”,冬樹對來自背后的婆婆戴頂針的巴掌記憶深刻。菜板上的肉香和那一層尚未凝固的豬油,仿佛是預(yù)料之中又出乎預(yù)料的巴掌拍出來的。
“不是要等辦了臺子嗎?”桑姑娘裸身鉆進被窩,摟住冬樹的脖子時,冬樹說。
“不等了,今晚就給你?!鄙9媚锱赖蕉瑯渖砩险f,像一條從火山爆發(fā)沸騰的海水中游出的海豚。
“你確定不是賭氣?不是因為‘丘比特?”冬樹說,任憑這條滑膩、滾燙、散發(fā)著硫黃氣味的海豚或匍匐或蜷縮在他的胸腹,氣也不敢出。
“不是,我想通了。”海豚張開嘴,輕咬冬樹的耳朵說,“把心給你,也要把身子給你?!?/p>
這個夜晚最大的斬獲不是桑姑娘摒棄保守破了底線,不是冬樹吃了定心丸從此不再提“丘比特”,也不是冬樹一直擔心可能缺失的映山紅,而是他倆第一次便有了如今供職于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人工智能實驗室、讓桑姑娘因為過度想念白了頭的兒子鵬飛。這個結(jié)論是2020年疫情期間,回國探親困在家中的計算機科學博士翻看了父親早年的日記推算出的。
一只打翻的酒盅
石路在月光下浮動
青草壓倒的地方
遺落一枝映山紅
…………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冬樹在糧站洗衣臺上洗床單,想起了舒婷的《往事二三》。他面前攤開的床單上也有一枝映山紅,雖然用冷水浸泡過了,但仍然清晰可辨,花瓣、花莖栩栩如生,稍稍帶點印象派的筆觸。那是遺落之初浸漫的效果。
照說遺落的第二天就該拿掉這枝映山紅,桑姑娘也是這么做的,只是動手往瓷盆收床單時被冬樹阻止了,他認定那枝映山紅是一件非常重要甚至珍貴的禮物,不可以這么快就拿掉,為了說服多少有一點潔癖的桑姑娘,他搬出了弗雷澤《金枝》里的巫術(shù)學。隨后幾日,小兩口要么不疊被子,要么疊了被子把一只枕頭放在上面,還真有一點神秘的氛圍。一切都干干凈凈,床單、被子、枕套、蚊帳,一切都剛洗過,包括兩個年輕的身子,唯獨中間多了那么一枝映山紅,像是畫上去或織上去的。如果不是俞姑娘串門,坐在床邊聊天時無意中碰到枕頭看見了,想必小兩口還會“珍藏”一些時間。
上午十點的光景,晴空,看得見太陽照在大河左岸的老木花和木瓜溪里的筆架山,鎮(zhèn)子上還曬不到太陽。冬樹時不時望一眼遠山鋸齒狀的、沒甚變化的金絲一樣的日線,感覺眼前的紫荊樹上也有陽光晃動,似乎還嗅到了冰涼的味道。冬樹記得陽光照在糧站曬場和圓圓糧倉上的樣子,曬場上曬著麥子、蕎子和玉米,都是黑金白銀,那些巨大的開著窄門的糧倉則是想象中的蒙古包。水龍頭上水嘩嘩地流著,映山紅還要泡一陣子才能完全拿掉。
桑姑娘下了課從開著的糧站大門走進來,冬樹基本拿下了那枝映山紅。他差不多是用指甲一點點摳掉的,反復(fù)地打肥皂,反復(fù)地摳。他想過用剪刀鉸下,沒沾水之前就鉸下,做成真愛的標本。
“昨晚出事了,你曉得嗎?”桑姑娘走過來,拉住冬樹說,“昨晚出大事了!”
冬樹看著有點慌張又有點興奮的桑姑娘沒說話,微微張著嘴,等著下文。
“昨晚仙女堡打死了兩個抽豬苦膽的,兩個都是年輕人,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九歲。”桑姑娘松開冬樹說,“昨夜俞老師也出事了,大出血,天不亮就叫了車去縣城醫(yī)院了?!?/p>
小兩口清了床單,擰成麻花,端著瓷盆匆匆地回了學校。在葡萄架下晾床單時,他們看見枇杷樹下的乒乓球臺邊聚著好些沒課的老師正議論著。
冬樹和桑姑娘沒有過去,盡管他們很想知道俞姑娘的情況。
“昨晚睡得死,家俊和俞老師鬧出這么大動靜,我一點不曉得!”桑姑娘隔著濕床單說。
“也許壓根兒沒什么動靜,靜悄悄的?!倍瑯淞瞄_床單,看著桑姑娘說。
剛才在糧站洗衣臺邊桑姑娘說大出血時,冬樹腦殼里本能地想到了《新婚衛(wèi)生必讀》里講的初夜。他和桑姑娘幾日前剛剛行過的事,現(xiàn)在自己說到“沒什么動靜”“靜悄悄”什么的,腦殼里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那事,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會大出血。
下午四點的光景,冬樹和桑姑娘出現(xiàn)在了縣醫(yī)院門診部的走廊里。平常門可羅雀的縣醫(yī)院鬧鬧嚷嚷擠滿了人,有人哭,有人唵。大門外街道拐角處也聚集了很多人,阻斷了交通。冬樹不用問便猜到又有抽豬苦膽的人被打傷或打死送進了醫(yī)院。
桑姑娘上前跟值班醫(yī)生打聽,因為太吵鬧,值班醫(yī)生沒聽明白;等到聽明白了,桑姑娘又說不清俞姑娘得的啥病,挨了值班醫(yī)生的訓(xùn)斥。
“你曉得咋說,你去跟她說!”桑姑娘把冬樹推到窗口,一副委屈的樣子。冬樹敲了敲窗框說:“大——大出血!”他幾乎是喊出這個桑姑娘羞于啟齒的醫(yī)學術(shù)語的。
“大出血?什么引起的大出血?”值班醫(yī)生吼聲拌氣地問。
什么引起的大出血?冬樹回頭看著桑姑娘,桑姑娘茫然而又羞窘。
上午稍晚,桑姑娘聽說大出血不及時輸血就會死人,跟校長說了聲便拉著冬樹趕班車進城了。
沒有打聽到俞姑娘的信息,冬樹和桑姑娘只好去住院部找人。醫(yī)院不大,半包圍在一段殘破的明城墻里,房舍大多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蘇式建筑,城墻上的化驗室還是民國時的城門警衛(wèi)室。
住院部沒人,這才去了婦產(chǎn)科。桑姑娘不接受婦產(chǎn)科那個地方,甚至不接受“婦產(chǎn)科”這個詞,然而第二年她卻在這里生下了七斤六兩重的鵬飛。
過了化驗室,順著城墻前行五十米,靠右一棟三層紅磚房的二樓便是婦產(chǎn)科,樓道剛好與城墻持平。城墻在前面不遠處拆除,代替它的是兩間封死窗戶的瓦屋,屋頂略微高過城墻,已顯出坍陷的跡象。
冬樹看見有人正從城墻下的瓦屋抬出兩個包裹好的長物,想必是兩具尸體,那兩間瓦屋即是太平間。走在婦產(chǎn)科的樓道里,冬樹想那兩個硬邦邦被眾人順上車的長物,會不會就是昨夜仙女堡被打死的兩個年輕人。
在一間靠近樓道盡頭、門板中央開著小視窗的病房看見俞姑娘,桑姑娘哭了。俞姑娘躺在病床上,臉上卡白,身上蓋著破舊的洗得卡白的被褥,像是睡著了。桑姑娘也臉色卡白,有些恍惚。那一夜后她臉色一直卡白,比每次來例假還要白。
“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三個小時了,一直這么睡著?!碑嫾褹望著站在身邊的冬樹和桑姑娘說,“萬幸,命保住了?!闭f著,他抹了把眼淚。
“到底咋回事?怎么會大出血?”桑姑娘盯著床頭柜上不斷變換著波浪線和數(shù)字的監(jiān)視儀問畫家A。
“你是怎么搞出大出血的?”冬樹也隨口一問。
畫家A沉默片刻,嘆了口氣說:“萬幸,把命保住了?!闭f著,俯身親了俞姑娘的劉海。
病床兩旁的輸液架上一邊掛著液體瓶,一邊掛著血瓶。俞姑娘看上去臉比平時小了一點,變漂亮了,身體也小了一點,以至于沒能在被褥下拱出一個成人的輪廓。
“從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手術(shù)做了三個小時。在路上人就休克了,到醫(yī)院又休克了幾次,體外能看見的出血很少,大量都是內(nèi)出血?!碑嫾褹帶冬樹從樓道出來,站在城墻上說,“手術(shù)做到兩個半小時,有護士從手術(shù)室跑出叫家屬,我當時嚇蒙了,以為人不行了,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還好,手術(shù)很成功,護士是喊家屬去倒做手術(shù)的垃圾!”
畫家A一邊說,一邊大口地吸著煙,眼里還殘留著噩夢的影子。
“你還沒說,是咋個把別個搞成大出血的?”冬樹又一次問畫家A。
畫家A還是沒說,從衣兜里掏出一張折疊成方形的紙單遞給冬樹。那是診斷書,結(jié)論一欄寫著:宮外孕。
冬樹無意間看見畫家A手背上的魚疣子血浸浸的,像是用細繩勒過或抓撓過,最大的幾顆像是被蟲子叮咬過的草莓,癩污污的。冬樹問他咋弄的,他說他也不清楚,或許是情急之中自己撓破的。
桑姑娘和冬樹在病房一直待到俞姑娘醒來,中間冬樹上街買了水果、甜薄脆和維維豆奶。冬樹出門后,桑姑娘趴在俞姑娘身邊睡了一覺,畫家A隨手在B超單的背面畫下了她和俞姑娘的睡相。
俞姑娘醒來看見桑姑娘和冬樹無力地笑了笑,顯得很是抱歉,不知是羞澀還是燈光的原因,臉頰居然有了一絲血色。她叫著畫家A的名字,說想吃一瓣兒橘子。畫家A說過兩天聽見腸鳴才可以吃。俞姑娘突然哭了,一邊哭一邊嘟噥:“不怪他不怪他,是我自作自受……”她還想說什么,已經(jīng)沒有力氣。
桑姑娘和冬樹是真心來為俞姑娘輸血的。俞姑娘失了近2000毫升血,手術(shù)后只輸了500毫升,還需輸500毫升,但桑姑娘和冬樹的血型都是A型,與俞姑娘的血型不匹配。
從醫(yī)院出來,小城已被籠罩在夜晚昏暗的街燈下。冬樹去老同學那里借了輛自行車,兩個人摸黑去了桑姑娘南皋的表姐家。老同學的鐳射廳遇到突擊“掃黃”關(guān)了,他開始跟人合伙淘金。
次日,桑姑娘和冬樹睡了個懶覺,醒來表姐和表姐夫進城賣菜去了,留下倆小孩在院里玩。
吃過早飯,桑姑娘把倆孩子叫過來,教他們數(shù)數(shù)識字。倆孩子不聽,老是扭過頭去看坐在一旁的冬樹。他們見過冬樹,也知道冬樹和桑果孃孃的關(guān)系,眼里流露出的卻是小孩子的不信任。
為了不影響他們學習,冬樹一人去田壩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轉(zhuǎn)了回來,桑姑娘已給倆孩子洗了頭,正在用篦子給小外甥女篦蟣子。冬樹有些無聊,轉(zhuǎn)到房后樓道,爬上了屋頂。
屋頂上視線甚好,可以一覽整個南皋。
“壞人!你是抽豬古(苦)膽的壞人!”一個孩童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接著有什么東西砸在冬樹身上。
冬樹轉(zhuǎn)過身,是桑姑娘的小外甥。他穿一件皺巴巴的狗屎黃罩衫站在樓道口,兇狠地瞪著冬樹。沒等冬樹反應(yīng)過來,更多的土塊被擲到了他身上。
“壞人!你是抽豬古(苦)膽的壞人!”小外甥又喊了一聲,開始朝冬樹擲石塊。
“快來,文文用石頭打人!”冬樹朝樓下喊。
就在這時,一陣密集的鞭炮聲響起,淹沒了冬樹的喊聲。鞭炮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像集束雷管爆炸,驚天動地,嚇得剛剛還把冬樹當壞人的小外甥跑過來抱住他的腿桿。
桑姑娘聽見鞭炮聲也拉著小外甥跑上樓來。
硝煙彌漫,遠遠地,冬樹隱約看見一行人抬著什么從梨園往土路走,他心頭一顫,意識到了什么。等鞭炮聲停下來,硝煙散去,冬樹看見了雪白的扎著麻繩的棺材,還沒來得及上漆,一前一后兩口,被眾人抬上公路,裝上了農(nóng)用車。后面是哭哭啼啼的人群。
冬樹和桑姑娘沒敢出聲。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他們什么都知道了。
又一陣鞭炮響,一陣集束雷管爆炸,農(nóng)用車發(fā)動了,慢吞吞地駛向縣城,跟在車后的是悲憤的人群。這時,太陽鉆出了云層,但不是那種清晰、明亮的太陽,是昏昏太陽,中間似隔著層布。
臨近中午,表姐賣了菜回來,桑姑娘和冬樹把孩子交脫手便進城了。走之前,冬樹問了隔壁村抬棺的事,表姐說堰蓋上兩個年輕人在上一路收古錢被當成抽豬苦膽的打死了,家里人咽不下這口氣,把棺材抬到縣政府門前去了。桑姑娘問表姐上一路是不是木瓜溪,木瓜溪前兩天也打死人了。表姐說只聽說是在上一路,具體哪里不清楚,聽說兩個年輕人是從半山上被攆下河,亂棒打死的。一個當場死了,一個送到縣醫(yī)院才斷氣。
抽豬苦膽也好,抬棺進城也好,在冬樹和桑姑娘看來不過是冬天昏昏太陽下的一抹陰影,俞姑娘的大出血也是一抹陰影,他們關(guān)心的是他們的愛情、即將完成的婚姻和不同于過去的身體,而同事們關(guān)心的是調(diào)動,調(diào)出縣、調(diào)進城或調(diào)到交通方便的鄉(xiāng)鎮(zhèn)。
去公共浴室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是冬樹和桑姑娘關(guān)心身體的最直接表現(xiàn)。干凈、無異味的身體是愛情的保證,丘比特和維納斯的身上不會有污垢。每次熱水從噴頭噴灑下來,微燙的水沖洗掉身上的肥皂泡,都有一種新生的感覺。新生的長發(fā)、頸子、乳房和臀胯沾滿水珠,堪比六月清晨的稻田里掛滿露珠的水葵和鴨腳板兒。
從浴室出來,冬樹和桑姑娘沒去還車,而是騎著自行車在街上兜了一圈。桑姑娘坐在后架上,盡管寒風吹著細葉韭菜一般的濕發(fā)也不覺冷。愛情猶如半罐水在他們剛剛洗凈的身體里晃蕩,發(fā)出汩汩聲響,與自行車丁零零的鈴鐺聲相呼應(yīng)。他們穿城而過,飛一般沖下街坡,又從城南上到城北。桑姑娘愉快得有些恍惚,原本就不甚熟悉的街道看上去更顯陌生,街道兩邊沉浸在節(jié)日氣氛中的行人也顯得陌生。冬樹熟悉這座小城,他在小城讀了三年書,在很多街角、店鋪和巷子都留下了記憶。街道還沒拓寬,瓦屋還沒拆,一些店鋪的店名都還沒改,要是在平常他會把店鋪指給桑姑娘看,講一講他剛進城讀書時鬧的笑話。他擅長用話語營造已逝時間的氛圍,那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或八十年代的氛圍,和桑姑娘一道,在一種早春般清寂疏朗,并帶著一點點哀傷的氛圍中回到從前。然而眼前,他一句話不說,瘋踩著腳踏板,享受著桑姑娘半干的秀發(fā)的摩挲。
自行車在縣政府門前一個急停,桑姑娘一聲尖叫,差點從后架跌落。冬樹遇見了抬棺的人,兩具新打的白木棺材分別由十幾個人抬在肩上,身后跟著亂哄哄的人群。鞭炮聲不絕于耳,硝煙嗆鼻。
冬樹推著自行車跟在人群后面,穿過一棟民國年間的牌坊來到縣政府門前。他不是看稀奇,他喉嚨里騰起一股毛茸茸、熱烘烘的感覺,慢慢地變得灼燙、刺痛。抬棺的人把棺材放在事先搭好的高凳上,靠著縣政府新建的大理石門柱坐下,點起紙煙。沒有人以頭搶地,沒有人跪地喊冤,只有喘息、疲憊和漠然,余下的便是沉默。
桑姑娘一路上扯著冬樹的衣角,不讓他跟去。冬樹不聽,直到警報聲響起,一輛警車從縣政府門前開過來,冬樹才不情愿地推著自行車離開。
隨著木瓜溪最后一戶人家殺了過年豬,前后鬧了近兩個月的抽豬苦膽事件無聲無息、無趣無恥地落下了帷幕,像個傳說或謠言,也沒任何說法,余下一抔灰燼和一聲唏噓。這之后,包括刀兒匠,再無人留意、談?wù)撠i圈里所剩無幾的乳豬在日后宰殺中是否被抽過苦膽。人打死了,豬損失了,事態(tài)如此之嚴重,涉及面如此之廣(官方的行文風格),照理應(yīng)該有個說法,至少畜牧局和公安局該有個說法,事實上,畜牧局的人唯一做的便是邀約了防疫站的人開上皮卡車,從公路沿線撿回了半車凍得硬邦邦的豬肉。
撿肉的不只是畜牧局和防疫站的人,還有元旦后忽又出現(xiàn)在對頂山的淘金客。一夜之間,他們從天而降,沒有人阻止,更沒人把他們當作抽豬苦膽的人追殺。先是從皮卡車卸下柴油機、發(fā)電機、挖掘機、水泵和一圈圈的抽水管和電纜,接踵而至的是臺球桌、朱唇、大波浪和超短裙。
桑姑娘和冬樹辦臺子的頭天,學校的旱廁垮了,所幸學生已經(jīng)離校,沒有造成重大安全事故,不過還是把正在女廁所解手的食堂炊事員壓在了下面。當日天晴,沒有大風降溫,更無暴雪,旱廁是在毫無征兆中垮塌的。時近中午,期末總結(jié)會接近尾聲,校長正在提醒大家第二天別忘了去桑姑娘家喝喜酒。聽見響聲,大家沖去七手八腳將炊事員救了出來。
冬樹和桑姑娘的喜酒辦得稍微有些趕。席上,客人都只是喝酒喝飲料,不怎么動筷子,動筷子也是挑素菜和花生米。桑姑娘的父親早料到這一點,為了讓客人吃得放心,專門把過年豬的膽囊洗凈吹脹掛在堂屋壁龕上。盡管如此,客人們還是不放心。
日子是臨時定的,加之鬧豬苦膽風波,趕情的人不多,除了直親,便是冬樹和桑姑娘的同事,以及遠道而來的幾個詩人和順路去對頂山淘金的老同學。
喜宴上,冬樹陪著詩人和老同學,恰好一桌,雖說彼此不很融洽,但已是婚宴上的最佳組合了。冬樹沒怎么喝酒,老同學下午要去對頂山探尋民國時期的金槽子,也沒怎么喝,主要是幾個詩人在喝。
客人們看不慣幾個詩人,他們的穿戴、做派、言談舉止甚至長相都與眾不同,用木瓜溪的話說“黃牛黑卵子——格外一條筋”。作為詩人,他們也的的確確是一個新奇物種,不說他們腦殼里不可捉摸的思想,不說他們寫在硬面抄和顱腔的偶爾見諸報刊的詩行,單就那一梭式就夠了。
大家用異樣的目光瞅幾個詩人的時候,桑姑娘的母親也在瞅他們,怎么看都覺得不像是好人。對于桑姑娘和冬樹的婚事,她本來就不樂意,要不是校長和桑姑娘她爸一再勸說,還真是不同意。她不求女兒找個什么“公檢法”,但也不想她找個啥鬼詩人。當她從旁人那兒得知桑果在跟學校老師耍朋友,她并沒有過問,她想的是桑果會主動跟她提。誰知一說就是辦臺子,她慪得心子把把都疼。好不容易緩過氣了,眼下看見幾個鬼詩人心子把把又疼起來。冬樹幾次提議拜見桑姑娘的父母,都被桑姑娘搪塞了,還是后來偶然在幺姑娘館子碰過一次面。
畫家A沒有看不慣幾個詩人,不僅沒看不慣,還找到了知己。幾杯酒下肚,他們談話越來越投機,甚至開始稱兄道弟?!俺塑|殼不同,其實我們是一類人。”畫家A拉著一個寬額頭、戴方框眼鏡、長相酷似海子的詩人說,但究竟是怎樣一類人并沒下文。
不知什么時候畫家A手背上的魚疣子變成了鮮艷的疤痕,像剛燒的戒疤。詩人們看見了問起,畫家A說是魚疣子,前兩天剛做了激光手術(shù)。
在冬樹看來,每個人都是別人的一扇窗、一條路,透過它可以看見投映在他身上的世界;穿過它可以走進他的內(nèi)心、他的思想,甚至更遠。年輕的時候都是一扇扇窗戶、一條條道路的疊加、交錯,你借了他們洞悉世界,走向遠方,也走向自我。他們可以是你在這個世界遇到的知己、導(dǎo)師,可以是你苦戀而不得的那個人,也可以是你在旅途偶爾一瞥便忘不了的那雙眼睛、那段藕頸或那個發(fā)髻……更多、更具魅力的是那些可以與你通靈的已故思想家、作家、藝術(shù)家和他們的不朽之作。它們不僅為你開辟了數(shù)以萬計的窗口和路網(wǎng),還為你繪織出了人性善惡美丑的星象圖。
桑姑娘的母親便是沿著星象圖上的一根線條將觸角伸進詩人的世界并獲得一種她從未見過且無從理解、有悖于她認識的印象的。從詩人身上,她看見了對于她尚且陌生的冬樹,在一種習慣思維和想象的作用下,她毫無道理地認為桑果跟了冬樹一輩子都不會幸福。
菜還沒上完,老同學便起身告辭了,他跟人約好要趕時間去看一口老槽子。冬樹送他出門,他悄悄告訴冬樹那是一口民國時期的金槽子,據(jù)縣志記載槽子直通暗河,挖到過金娃娃。
詩人們喝高了,有的走上了山道,有的倒在枯蒿里呼呼大睡,有的爬上村口的斷墻用四川話朗誦起誰的詩句:
婆娘們,婆娘們
纖夫們啃著咸蘿卜,一邊劃著槳
纖夫們的眼里噙著淚
冬樹老早就注意到桑姑娘的母親(今天正式改口叫媽了)情緒不對,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她瞅幾個詩人的目光像錐子,有時瞅他的目光也像錐子。
冬樹在橋頭碰見M,問他看沒看見桑果,M搖頭不語,兩手比畫著武打動作,冬樹不知道他是想打他,還是打敬酒時侮辱他的詩人。
從橋上回來,冬樹坐在長凳上打盹,有人走過來拉了他一下。他睜開眼看見是桑姑娘,眼淚一下出來了。
“我在找你,你躲到哪兒去了?”冬樹站起來說,沒讓眼淚流出來。
“我正要找你呢!”桑姑娘一邊替冬樹抖掉西裝上的草屑,一邊說。
“校長和予姐沒找到你走了,客人們都走了?!倍瑯湔f。
“你知道我媽的,她心口疼,昨天看見你那幾個詩人就不對。”桑姑娘拉著冬樹進屋說,“今天更加不對頭了……我一直守在她床前?!?/p>
桑姑娘說不下去了,有些哽咽。
“你媽……媽到底咋啦?”冬樹問桑姑娘。
“你去一下,你去一下就曉得了?!鄙9媚镎f,送冬樹到睡房門前。
一刻鐘,或許不到一刻鐘,冬樹從里屋出來了,桑姑娘在堂屋等著。
“你留下來陪媽,哄哄她,我先帶幾個酒瘋子回學校,把他們留在這里媽生氣!”冬樹笑笑對桑姑娘說。
冬樹和畫家A把詩人們找齊,冬樹直說了家里住不下,帶他們回學校。于是五個人兩輛車,恰巧一位老鄉(xiāng)順道幫忙載了一個。詩人們酒醒后,情緒落入了低谷,一路上都像是霜打的茄子,只有畫家A依舊興奮,自說自話。他說他跑了三年的調(diào)動這次終于跑成了,春季開學他就要調(diào)回秀山了,俞姑娘也要跟他調(diào)過去。
過了石龍后過江,一眼便看見了臺地上的木瓜溪場鎮(zhèn)。天已經(jīng)暗下來,但還沒黑,隔著大河灣看去鎮(zhèn)子就像一艘擱淺的不對稱的船,稀稀拉拉、小水電點亮的燈光勾勒出船舷的輪廓。
詩人們停下來歇氣,桑姑娘的父親騎著車追了上來,后架上載著桑姑娘。
“你怎么來了?”冬樹問桑姑娘。桑姑娘不說話,看著身邊的父親。
“是我要她來攆你們的,家里不用她操心?!鄙9媚锏母赣H說,“你媽沒事,睡一覺醒了就好了?!?/p>
冬樹看著尚且陌生的岳父,又看看桑姑娘。岳父掉頭走了,暮色中留下一個黑影?!疤旌诹耍泸T慢點!”桑姑娘朝黑影喊道。
畫家A和詩人們前面走了,冬樹和桑姑娘拖在后面,在車輪的轉(zhuǎn)悠中漸漸看不清路面。
“冬樹,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說?!鄙系浇挚冢9媚镎f。
冬樹首先想到的是“丘比特”,但馬上否了,他知道桑姑娘要說什么。
“我媽……我媽不是親媽,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鄙9媚锿O聛?,側(cè)過身望著冬樹說。天黑了,冬樹只是一個黑影。
“走之前你叫我進屋去,媽跟我說了?!倍瑯湔f,推著自行車埋頭往前走。
“我是他們在縣城撿的,撿到的時候我還不滿半歲。”桑姑娘說,“那天縣城在搞武斗,人都嚇跑了?!?/p>
桑姑娘跟上冬樹,想說得詳細一些,這時,前面街上傳來一陣喧鬧聲,有人喊,有人哭,如同打抽豬苦膽的人的那一夜。桑姑娘不說了,兩個人不自覺地放慢腳步,警覺地往前走。沒走幾步,便看見畫家A和幾個詩人影影綽綽站在幺姑娘館子門口。
“冉老師,別過去,前面停了死人,邢飛和吳福生在對頂山替人探槽子死了。還死了一個老板,聽說是新華書店放鐳射的?!?/p>
走近了,冬樹和桑姑娘聽見幺姑娘跟畫家A說。
“咋個死的?是塌方嗎?”畫家A問。
“不是塌方,聽說是中了啥毒氣?!辩酃媚镎f,“他們探的是一口國民黨部隊開的老槽子?!?/p>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