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蘭
從1926年達·梁贊諾夫(D. Rjazanov)出版世界歷史上首部原文版“費爾巴哈”章,到2017年世界歷史上第二個原文完整版本即MEGA2版正式問世,《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這一馬克思恩格斯遺留下來的巨幅手稿經歷了近百年的文本塑形歷程。在這一過程中,德國MEGA2編輯專家英·陶伯特(I. Taubert)所開展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編輯與研究工作可謂極為關鍵。這是因為,作為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前任主編,正是陶伯特首創(chuàng)了MEGA2試編卷中“費爾巴哈”章的編排架構(1972),構想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完整版框架(1997),并且最終正式提出了時間順序版“費爾巴哈”章(2004)。因此,對陶伯特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編輯與研究工作進行深入考察,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文獻文本學研究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早在20世紀20年代,伴隨著《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一版即MEGA1編輯出版工程的實施,《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這部馬克思恩格斯生前未曾發(fā)表的巨幅手稿得以被收集、編輯并系統(tǒng)出版。1926年,梁贊諾夫在《馬克思恩格斯文庫》(德文版)第一卷編輯出版了世界歷史上第一部原文版“費爾巴哈”章(1)D. Rjazanov (Hg.),Marx-Engels-Archiv,Band 1,F(xiàn)rankfurt a. M:Marx-Engels-Archiv Verlag G. M. B. H.,1926,S. 205-306.,使塵封80年的“費爾巴哈”章手稿得以為世人所知。1932年,由弗·阿多拉茨基(V. Adoratskij)主編的MEGA1第I/5卷即《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卷(2)V. Adoratskij (Hg.),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1),Band I/5,Berlin:Marx-Engels-Verlag G. M. B. H.,1932.出版,這是世界歷史上首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原文完整版本。正是基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為著作的學界基本共識(3)參見趙玉蘭:《〈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著作說”源起探析》,《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9年第6期,第44-46頁。,這兩版均采取了邏輯編排的方式,但在介入手稿的程度上并不相同。就梁贊諾夫版來說,它的邏輯編排只存在于各份手稿之間,而不介入手稿內部;而就阿多拉茨基版來說,它按照編者的邏輯對手稿進行了全面的調整、重組與挪移,從而根本地介入了手稿,備受后世詬病。1962年,齊·巴納(S. Bahne)在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研究所發(fā)現(xiàn)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費爾巴哈”章的3頁新手稿,這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費爾巴哈”章的編排賦予新動力。此后,以巴加圖利亞版(1965)和新德文版(1966)為代表的邏輯編排新版本相繼問世。
正是在這一新的歷史時期,由蘇聯(lián)和東德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院(以下簡稱“馬列主義研究院”)醞釀多年的MEGA2編輯出版工程有了重大進展。1972年,MEGA2試編卷(Probeband)正式問世。它按照MEGA2的四部分(Abteilung)結構劃分,從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資本論》及其準備材料、書信和摘錄筆記中各選取若干例文本進行編排,展現(xiàn)未來MEGA2正式卷次各部分的編排樣式和基本體例,以呈交國際學界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專家予以評鑒。其中,篇幅最大的文本就是收錄于“著作”部分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費爾巴哈”章,而其編者正是東德馬列主義研究院馬克思恩格斯部的陶伯特(4)編者在試編卷的版權頁中指出,該卷收錄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費爾巴哈”章是由“英格·陶伯特在約翰娜·德內特(Johanna Dehnert)的協(xié)助下”編輯完成的。。具體來說,試編卷版“費爾巴哈”章的編排如下(5)Marx-Engels-Gesamtausgabe. Editionsgrunds?tze und Probestücke,Berlin:Dietz Verlag,1972,S. 31-119.:
一、費爾巴哈。A.一般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費爾巴哈”章開篇的第一份異文。A節(jié))
一、費爾巴哈。正如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家們所宣告的……(“費爾巴哈”章導言的謄清稿)
一、費爾巴哈。正如我們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家們所保證的……1.一般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德國哲學(“費爾巴哈”章開篇的第二份異文,包括導言的草稿和第1節(jié))(6)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這份文本的第一部分——導言的草稿——后來被馬克思恩格斯刪掉,因此,它并未被收錄在試編卷的正文中,而是被收入卷末的異文表(Marx-Engels-Gesamtausgabe. Editionsgrunds?tze und Probestücke,S. 419-425.)。類似地,現(xiàn)有的中文版亦只收錄導言的謄清稿,而未收錄這份草稿。
“各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關于分工和所有制形式的謄清稿片斷)
“由此可見,事情是這樣的……”(關于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關系的謄清稿片斷)
一、費爾巴哈。草稿和札記(馬克思編號為1-72頁的主手稿)(7)關于這六份文本的具體內容,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4-516、512-513、516-520、520-523、523-526、526-587頁。
從總體上看,在20世紀60年代對“費爾巴哈”章進行邏輯編排的潮流之下,試編卷亦不例外,對“費爾巴哈”章進行了先開篇、后具體內容的邏輯的、系統(tǒng)的編排。這一編排背后其實蘊含著一個對編者乃至當時的整個學界來說不言自明的判定,即《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是一部著作,“一、費爾巴哈”正是這部著作的一章。因此,不論是在試編卷的導言中,還是在“費爾巴哈”章的附屬資料中,《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均被稱為一部著作(Werk)(8)Marx-Engels-Gesamtausgabe. Editionsgrunds?tze und Probestücke,S. 31*,400,401,402,403.,而“一、費爾巴哈”被稱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一“章”(Kapitel)(9)Ebenda,S. 30*,31*,400,403,404.。進一步講,試編卷版“費爾巴哈”章的標題就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第一章。費爾巴哈。唯物主義觀點和唯心主義觀點的對立”。(10)Ebenda,S. 31,722.可見,在“著作說”的框架下,對作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章的“費爾巴哈”章進行邏輯編排是理所當然、毋庸置疑的。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試編卷版“費爾巴哈”章采用了邏輯編排方式,但是陶伯特在其中所闡述的某些編輯考量卻為她后來提出時間順序編排方式埋下伏筆。一方面,陶伯特指出,試編卷版“費爾巴哈”章“文本編輯的起點和基礎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寫作‘費爾巴哈’章所達到的階段。呈現(xiàn)形式應該使得片斷性特征為人所見,應該使得關于已然開始但并未完成的手稿修改過程的所有現(xiàn)存的或實際或可能的說明為人所知。它應該使人們認識到,手稿的寫作中止于哪一階段”。(11)Ebenda,S. 416.這表明,在陶伯特看來,“費爾巴哈”章所應展現(xiàn)的是一份份手稿現(xiàn)存的樣態(tài),即它們?yōu)轳R克思恩格斯遺留下來時所達到的寫作程度、所具有的基本面貌和所表現(xiàn)的特征性質,而不是展現(xiàn)馬克思恩格斯所為之構想的、最終應該達到的完成樣態(tài)。可見,就文本編排的基礎和出發(fā)點而言,陶伯特所依循的是現(xiàn)存手稿的既定樣態(tài),而非馬克思恩格斯預計完成的邏輯形態(tài)。這恰恰是后來時間順序版的一個基本主張。另一方面,導言指出,試編卷版“費爾巴哈”章之所以不同于迄今各版,并不是因為它對馬克思和恩格斯“可能的意圖”作出了“另外一種闡釋”,而是得益于編者基于對現(xiàn)有資料的明確認識而作出的判定。(12)Ebenda,S. 32*.這表明,在陶伯特看來,與其揣測難以通達的馬克思恩格斯本人的手稿寫作意圖,不如對實實在在的現(xiàn)有資料進行深入考察。這就隱含著她后來在提出時間順序版時所堅持的觀點:編者不可能完成馬克思恩格斯所未完成的工作;各種邏輯編排版之所以可能,恰恰就在于其編者替馬克思恩格斯完成了他們所未完成的任務。此外,導言指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章并不是在一個統(tǒng)一的寫作過程中誕生的。毋寧說,它是由誕生于不同時間點的不同部分構成的……”(13)Ebenda,S. 31*.這意味著,當按照邏輯順序編排這些產生于不同時期的手稿時,就會出現(xiàn)文本的時間錯亂特別是具有不同寫作成熟度的文本的錯亂,這就潛在地為時間順序編排找到了合理性。因此,盡管試編卷以邏輯順序編排完成了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費爾巴哈”章的第一場預演,但它同時顯現(xiàn)出陶伯特后來放棄邏輯順序編排的種種端倪。
1975年,MEGA2第I/1卷出版,它標志著MEGA2的正式問世。作為該卷的總主編,陶伯特在完成這一極具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工作后,接下來的任務便是聚焦于青年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編輯工作,特別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卷的編輯準備工作。在此期間,關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文獻學研究出現(xiàn)了重大突破。1975年和1979年,MEGA2第III/1卷和第III/2卷相繼出版,其中首次收錄了1848年前第三方即他人致馬克思恩格斯的書信,為馬克思恩格斯的生平和傳記特別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和出版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珍貴文獻。正是以這些新問世的文獻為基礎,1980年,MEGA2第III/2卷的編者之一加·格洛維娜(G. Golowina)在《馬克思恩格斯年鑒》發(fā)表文章《1845-1846年的季刊項目——關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手稿最初的出版計劃》。在文中,格洛維娜首次提出,1845-1846年馬克思恩格斯從事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寫作活動源于一個季刊項目,《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本應作為這部季刊的前兩卷出版。為此,馬克思恩格斯不僅為之撰寫了大量手稿,而且還向格·維爾特(G. Weerth)、卡·路·貝爾奈斯(K. L. Bernays)、羅·丹尼爾斯(R. Daniels)甚至威·魏特林(W. Weitling)約了稿。可以說,這篇文章的發(fā)表標志著“季刊說”的誕生,它使《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著作性質甚至作者歸屬都遭到嚴重質疑。(14)Galina Golowina,“Das Projekt der Vierteljahrsschrift von 1845/1846-zu den ursprünglichen Publikationspl?nen der Manuskripte der ‘Deutschen Ideologie’”,Marx-Engels-Jahrbuch,Band 3,1980,S. 260-274.
面對格洛維娜這一關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季刊說”的新興論斷,陶伯特并沒有予以迎合。相反,她依然嚴守“著作說”的傳統(tǒng)觀點。1987年,陶伯特在一篇關于MEGA2已出版卷次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編輯工作之影響的文章中指出,“與《經濟學哲學手稿》相反,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這里,我們涉及的是一部著作(Werk),而不是若干文章或松散的手稿”。(15)Inge Taubert,“Neue Erkenntnisse der MEGA-B?nde I/2 und I/3 und ihre Bedeutung für die Bestimmung von Forschungs- und Editionsaufgaben der Arbeit an dem MEGA-Band I/5 (Marx/Engels:Die deutsche Ideologie)”,Beitr?ge zur Marx-Engels-Forschung,Heft 22,1987,S. 25.話到此處,陶伯特專門以注釋的形式標注了上述格洛維娜的文章,其觀點指向不言而喻。陶伯特認為,通信確實包含了關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誕生過程和出版史的豐富說明,但是,流傳下來的手稿一方面表明最終的稿本具有馬克思恩格斯所給出的章節(jié)劃分——它表明這部著作是一個完整整體,另一方面表明流傳下來的大部分手稿是付印稿。這一流傳狀況也為其他材料所佐證,陶伯特列舉了兩個證據:在1846年8月1日致列斯凱的信中,馬克思提到了“反對德國哲學和迄今的德國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性著作”(1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83頁。;在1847年4月6日發(fā)表于《德意志—布魯塞爾報》的駁卡爾·格律恩(K. Grün)的聲明中,馬克思還提到這部著作的標題,即“‘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對以費爾巴哈、布·鮑威爾和施蒂納為代表的現(xiàn)代德國哲學和以各式各樣的預言家為代表的德國社會主義的批判)”。(17)Inge Taubert,“Neue Erkenntnisse der MEGA-B?nde I/2 und I/3 und ihre Bedeutung für die Bestimmung von Forschungs- und Editionsaufgaben der Arbeit an dem MEGA-Band I/5 (Marx/Engels:Die deutsche Ideologie)”,S. 25.馬克思的這篇文章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3頁??梢姡詹卮藭r對格洛維娜的觀點完全持拒斥態(tài)度。在她看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為著作的判定絕不能因為他人致馬克思恩格斯的書信所提供的新材料就予以根本否定;相反,手稿本身的文獻學狀況,特別是它所包含的馬克思恩格斯章節(jié)劃分的邏輯線索以及各份手稿之為付印稿的完成度更能反映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本身之為著作的性質。
事實上,正是基于“著作說”的判定,陶伯特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總體編排并不存在疑慮,邏輯編排仍舊是她的編輯思路。因此,她更為關注的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收錄內容或卷次構成。在1987年的這篇文章中,陶伯特提出了如下有待進一步研究和解決的問題:第一,莫·赫斯(M. Heβ)批判阿·盧格(A. Ruge)的手稿該以何種形式收入;第二,赫斯所寫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第五章即“‘霍爾施坦的格奧爾格·庫爾曼博士’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預言”是收入正文還是附錄之中;第三,《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缺失的第二、三章手稿內容應該如何說明;第四,恩格斯在1847年發(fā)表于《德意志-布魯塞爾報》的文章《卡爾·倍克〈窮人之歌〉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詩歌》是否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的一章;第五,赫斯文獻遺產中有一份迄今未發(fā)表的手稿,只流傳下來15-24頁,涉及赫斯同奧·貝克爾(A. Becker)所主編的六期《宗教運動和社會運動的快樂信使》的論爭,而缺失的前14頁很可能被赫斯用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第五章的寫作。因此,對這份手稿的內容、狀況及其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也有待考察。(18)Inge Taubert,“Neue Erkenntnisse der MEGA-B?nde I/2 und I/3 und ihre Bedeutung für die Bestimmung von Forschungs- und Editionsaufgaben der Arbeit an dem MEGA-Band I/5 (Marx/Engels:Die deutsche Ideologie)”,S. 25-27.可以說,在20世紀80年代末,陶伯特主持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編輯和研究工作已經進展到相對深入的程度,上述幾個問題都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文本收錄中的關鍵問題,對它們的處理將決定《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整體面貌。
在接下來的工作中,陶伯特與其團隊圍繞著上述幾個問題不斷深入研究。1988年,東德馬列主義研究院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編輯工作啟動。1989年,研究院的配套刊物《馬克思恩格斯研究論叢》第26期推出了陶伯特及其團隊關于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編輯與研究的5篇最新成果(19)Beitr?ge zur Marx-Engels-Forschung,Heft 26,1989,S. 101-194.,主要涉及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關系密切的5份文本——主要由恩格斯所作的關于費爾巴哈著作的摘錄、恩格斯所寫的《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中的兩篇文章即《卡爾·倍克〈窮人之歌〉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詩歌》和《卡爾·格律恩〈從人的觀點論歌德〉》、赫斯批判盧格的手稿以及赫斯撰寫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第五章手稿——的誕生與流傳過程以及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淵源關系??梢哉f,這5篇文章既反映了蘇東解體前以陶伯特為首的東德馬列主義研究院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卷編輯工作方面的文本考察重點,也反映了他們當時所達到的考證水平和研究高度。值得一提的是,陶伯特在其為5篇成果撰寫的簡要導論中特別指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通信在MEGA2(1975年出版的第III/1卷和1979年出版的第III/2卷)中的完整出版為研究提供了新的資料基礎。與之相聯(lián)系,這兩卷的編者得出了重要的結論和假說(加利娜·格洛維娜:《1845—1846年的季刊項目——關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手稿最初的出版計劃》,載《馬克思恩格斯年鑒》第3輯,柏林,1980年)?!?20)Inge Taubert,“Aus der Arbeit an der Vorbereitung des Bandes 5 der Ersten Abteilung der MEGA2 (Die deutsche Ideologie)”,Beitr?ge zur Marx-Engels-Forschung,Heft 26,1989,S. 100.看來,隨著《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編輯工作的推進,陶伯特必須直面格洛維娜所得出的研究成果,并對之予以全面回應。而她此時顯然仍未接納這一觀點,因而稱其為“假說”,并強調在編輯MEGA2第I/5卷時,“還要解決一系列研究任務,謹慎地檢驗現(xiàn)有的假說”。(21)Ebenda.這突出反映了陶伯特對“季刊說”所持的保留態(tài)度。
1990年10月,在經歷了東德解體的政治動蕩后,國際馬克思恩格斯基金會成立并接手了MEGA2的編輯出版活動。由此,MEGA2編輯出版工程從蘇聯(lián)和東德兩國的國家合作項目轉變?yōu)橛蓢H馬克思恩格斯基金會主導、各國學者聯(lián)合完成的國際項目。
正是在這一歷史轉折期,《卡爾·馬克思故居文集》第43輯于1990年年底出版,其中收錄了陶伯特撰寫的長達80頁的論文《卡爾·馬克思和弗里德里?!ざ鞲袼沟摹吹乱庵疽庾R形態(tài)〉是如何誕生的?——新的觀點、問題和爭議》。在前言中,編者指出,1990年2月,特里爾馬克思故居研究中心舉辦了一場主題為“馬克思的首次巴黎居留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誕生”的國際會議,來自瑞士、法國和當時仍然存在的東德以及西德的專家學者參加了這場會議。這一文集所收錄的正是此次會議的成果。編者特別指出,“在此次會議上所作的報告都為了出版而作了徹底的修改……英格·陶伯特通過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誕生史的研究——它同樣是在為這部著作的新版所進行的工作中誕生的,對她的報告《在卡爾·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同麥克斯·施蒂納的論戰(zhàn)中折射出的法國大革命》以富有價值的方式作了補充”。(22)Marion Barzen,“Vorwort”,Schriften aus dem Karl-Marx-Haus,43,Trier,1990,S. 7.可以看出,這部文集所收錄的文章在時間上恰恰經歷了東德解體這一歷史轉折期:成稿于解體前,定稿于解體后。而就陶伯特的這篇文章來說,作為歷史轉折期的重要成果,它是否也存在觀點的調整或轉折呢?
事實上,在《卡爾·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是如何誕生的?——新的觀點、問題和爭議》這一總標題下,包含了陶伯特撰寫的兩篇文章:其一題為《對黑格爾之后哲學的批判——關于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的誕生史》(23)Inge Taubert,“Die Kritik der nachhegelschen Philosophie. Zur Entstehungsgeschichte des ersten Bandes der Deutschen Ideologie von Marx und Engels”,Schriften aus dem Karl-Marx-Haus,43,S. 10-50.,其二題為《在卡爾·馬克思和弗里德里?!ざ鞲袼雇溈怂埂な┑偌{的論戰(zhàn)中折射出的法國大革命》(24)Inge Taubert,“Die Franz?sische Revolution im Prisma der Polemik von Karl Marx und Friedrich Engels mit Max Stirner”,Schriften aus dem Karl-Marx-Haus,43,S. 51-87.。如果說第二篇是陶伯特首次著眼于“圣麥克斯”章,特別是以其中的“自由者”一節(jié)為主要背景來考察馬克思恩格斯同施蒂納在法國大革命上的對立觀點,從而既對這一章的出版史、誕生過程和編排問題作出新的論述,又對馬克思恩格斯的資產階級觀、市民社會觀、人道主義觀和共產主義觀等進行深入分析,那么第一篇則是陶伯特首次基于19世紀40年代黑格爾之后的德國哲學領域內部錯綜復雜的思想論爭,特別是基于鮑威爾、施蒂納、赫斯、費爾巴哈以及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不同的文章、小冊子、著作中進行的反復而又交錯的觀點論戰(zhàn),建構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的寫作背景和誕生歷程,這可謂是陶伯特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所作的最全面、最細致的誕生史考察。她此后亦沒有就該問題突破這篇文章的廣度和深度。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關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誕生史的研究中,陶伯特再次表明了自己對“著作說”的支持態(tài)度:在提及《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時,她依然反復使用“著作”(Werk)(25)Inge Taubert,“Wie entstand die Deutsche Ideologie von Karl Marx und Friedrich Engels?Neue Einsichten,Probleme und Streitpunkte”,Schriften aus dem Karl-Marx-Haus,43,S. 9,29.一詞進行指代,并把“圣布魯諾”“圣麥克斯”“費爾巴哈”等部分明確地稱為“章”(Kapitel)(26)Ebenda,S. 9,19,49.。更值得注意的是,陶伯特在文中還多次引用了上述格洛維娜的文章。例如,在開篇不久,陶伯特指出,MEGA2第I/4卷和第I/5卷的研究任務是盡可能具體地把握馬克思恩格斯從《神圣家族》到開始寫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展歷程,尤其是要進一步闡明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和當時的理論論爭。就此而言,對書信和摘錄的汲取利用有助于找到新的起點。因此,她強調“對通信中的許多表述進行重新評估的嘗試是令人歡迎的”。(27)Ebenda,S. 12.此處,她特別在注釋中標注了格洛維娜的文章。不僅如此,在介紹“費爾巴哈”章的最早寫作部分即針對鮑威爾的批判文本時,陶伯特還專門提及1845年年底赫斯從威斯特伐里亞帶回了出版“季刊”的消息。此處,她同樣引用了格洛維娜的文章作為佐證。(28)Ebenda,S. 41.那么,這是否意味著陶伯特改變了自己的觀點,轉而認可格洛維娜的“季刊說”呢?并非如此。就在這篇關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誕生史的文章結尾處,陶伯特指出:“在與布魯諾·鮑威爾論爭的過程中誕生了‘萊比錫宗教會議’計劃。這一計劃通過‘圣布魯諾’、‘圣麥克斯’、‘格拉齊安諾博士’和導論‘萊比錫宗教會議’得以實現(xiàn)。”(29)Ebenda,S. 48.盡管馬克思恩格斯此時還沒有寫作獨立的“費爾巴哈”章的設想,但陶伯特認為,“萊比錫宗教會議”的計劃已經排除了如下觀點,即“這里所涉及的是發(fā)表在一份刊物(Zeitschrift)中的論戰(zhàn)性文集的三篇獨立文章”(30)Ebenda.。陶伯特此處針對的顯然是格洛維娜的觀點,而且在注釋中標注了這篇文章。接下來,陶伯特更加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毋寧說,所設想的很可能是一個小冊子……‘萊比錫宗教會議’自然也能夠在刊物中出版,但它是作為一部著作(Werk),而不是作為三篇獨立的文章來出版?!?31)Ebenda,S. 48-49.由此可見,盡管經歷了1990年的歷史轉折期,但陶伯特的觀點并沒有發(fā)生變化或轉折。正是基于對第一卷誕生歷程的細致考察,她延續(xù)了一直以來對“著作說”的肯定立場,仍然對“季刊說”持否定態(tài)度。
1992年,以特里爾馬克思故居為基地的MEGA2德法工作組宣告成立,其主要成員為陶伯特、漢·佩爾格(H. Pelger)、雅·格朗榮(J. Grandjonc)、伊·諾伊(E. Neu)和瑪·狄岑(M. Dietzen)。受國際馬克思恩格斯基金會委托,該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完成MEGA2第I/4、I/5和I/6卷的編輯工作。而MEGA2第I/5卷即《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專題卷顯然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盡管陶伯特1990年仍在堅持“著作說”而否定“季刊說”,但隨著研究工作的不斷深入,她的觀點已經發(fā)生了變化。1996年10月24-26日,德法工作組在特里爾召開專題會議,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整體編輯架構進行集中研討,格·巴加圖利亞(G. Bagaturija)、鄭文吉(Moon-Gil Chung)、尤·羅揚(J. Rojahn)、澀谷正(Tadashi Shibuya)等馬克思恩格斯文本文獻研究專家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研究專家應邀參加了此次研討。(32)Jürgen Rojahn,“Spezialkonferenz ‘Die Konstitution der Deutschen Ideologie’. 24.-26. Oktober 1996. Trier”,MEGA-Studien,1997-1,S. 147-157.正是在此次專題會議的基礎上,以陶伯特為首的德法工作組在《MEGA研究》1997年第2期發(fā)表了一組專欄文章,并首次提出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的編排構想。
按照陶伯特及其團隊的設定,MEGA2第I/5卷是一部專題卷,主要收錄馬克思恩格斯在1845年11月至1846年5月底或6月初期間所寫的批判“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手稿和刊印稿;該卷還收錄赫斯寫的兩份文稿,它們都是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參與下寫就的;該卷的標題是“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ざ鞲袼?,莫澤斯·赫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手稿和刊印稿(1845年11月至1846年6月)”。(33)I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tion von MEGA2 I/5 ‘Karl Marx,F(xiàn)riedrich Engels,Moses Heβ:Die 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MEGA-Studien,1997-2,S. 49.可以看出,“季刊說”的影響在此已經顯露端倪。一方面,1845年11月至1846年6月正是季刊項目實施期(34)1846年7月,季刊項目因馬克思恩格斯同威斯特伐里亞的出資人尤·邁耶爾和魯·雷姆佩爾決裂而失敗。(Marx-Engels-Gesamtausgabe,Band III/2,Berlin:Dietz Verlag,1979,S. 243-245.),因此,把收錄文稿限定于這一時期,恰恰表明陶伯特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季刊定位;另一方面,赫斯文章的收錄及其名字列入作者之列,表明陶伯特力圖按照季刊的多作者、多文稿特征來重構《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不僅如此,陶伯特還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馬克思當年與魏德邁的通信多次使用“兩卷本出版物”(zweib?ndige Publikation)一詞,那么它所意指的“確實是一部兩卷本著作(Werk)還是一部書叢(Serie)或者文集(Sammlung)”。(35)Inge Taubert,“Manuskripte und Drucke der ‘Deutschen Ideologi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 Probleme und Ergebnisse”,MEGA-Studien,1997-2,S. 12.盡管陶伯特沒有對此作出明確回答,但該問題的提出表明她已經對“著作說”產生了懷疑。事實上,在發(fā)表于《MEGA研究》1997年第2期的3篇文章中,陶伯特在談及《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時已不再習慣性地稱之為“兩卷本著作”,而是更多地按照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文,謹慎地稱之為“兩卷本出版物”(36)MEGA-Studien,1997-2,S. 11,16,32,50,51,54,55.。這意味著,陶伯特已經放棄了曾經堅持的“著作說”,轉而主張一度排斥的“季刊說”。正是以“季刊說”為基礎,陶伯特提出了MEGA2第I/5卷《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整體編排架構(37)I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tion von MEGA2 I/5 ‘Karl Marx,F(xiàn)riedrich Engels,Moses Heβ:Die 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S. 57.:
I/5-1 [馬克思]:駁布魯諾·鮑威爾
I/5-2 馬克思:序言
I/5-3 馬克思,恩格斯:一、費爾巴哈。草稿和札記
I/5-4 恩格斯,馬克思:費爾巴哈
I/5-5 馬克思,恩格斯:一、費爾巴哈。A. 一般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I/5-6 馬克思,恩格斯:一、費爾巴哈。正如我們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家們所保證的……1.一般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德國哲學
I/5-7 馬克思,恩格斯:一、費爾巴哈。正如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家們所宣告的……
I/5-8 馬克思,恩格斯:各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
I/5-9 馬克思,恩格斯:由此可見,事情是這樣的……
I/5-10 馬克思,恩格斯:萊比錫宗教會議
I/5-11 馬克思,恩格斯:二、圣布魯諾
I/5-12 馬克思,恩格斯:三、圣麥克斯
I/5-13 馬克思,恩格斯:萊比錫宗教會議閉幕
I/5-14 赫斯(在馬克思的參與下):格拉齊安諾博士的著作。阿·盧格的《巴黎二載。文稿和回憶錄》
I/5-15 馬克思,恩格斯:真正的社會主義
I/5-16 馬克思,恩格斯:一、《萊茵年鑒》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哲學
I/5-17 [恩格斯]:卡爾·倍克《窮人之歌》,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詩歌
I/5-18 馬克思:四、卡爾·格律恩:《法蘭西和比利時的社會運動》(達姆施塔特1845年版)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歷史編纂學
I/5-19 赫斯(在恩格斯的參與下):五、“霍爾施坦的格奧爾格·庫爾曼博士”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預言?!缎率澜缁蛉碎g的精神王國。通告》
除了正文收錄的這19份文本實例外,陶伯特還計劃在資料卷的異文中收錄馬克思寫的《駁布魯諾·鮑威爾》和《卡爾·格律恩:〈法蘭西和比利時的社會運動〉(達姆施塔特1845年版)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歷史編纂學》兩份文本的發(fā)表版。另外,在資料卷中還將收錄赫斯寫的4篇文章,分別是《晚近的哲學家》《阿爾諾德·盧格》《共產主義預言家的密謀活動》和《奧古斯特·貝克爾的月刊:〈宗教運動和社會運動的快樂信使〉》。(38)Ebenda,S. 58.
總的來說,陶伯特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的編排設想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從收錄內容看,該版較之于MEGA1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新增了四份文本實例。
首先,《駁布魯諾·鮑威爾》(I/5-1)。這篇文章于1846年1月匿名發(fā)表于《社會明鏡》。在MEGA1第I/5卷即《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它被收錄于附錄,標題為《圣布魯諾反對〈神圣家族〉的作者》(39)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1),Band I/5,S. 541-544. 該文中文標題為《對布·鮑威爾反批評的回答》,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64-367頁。。阿多拉茨基在導言中指出,這篇文章在個別地方幾乎逐字逐句重復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圣布魯諾”章第三節(jié)結尾的內容。另外,他根據1847年5月15日馬克思致恩格斯的信認為,這篇文章應該是馬克思和埃德加·馮·威斯特華倫(E. v. Westphalen)合寫的。(40)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1),Band I/5,S. XVIII-XIX.顯然,對于MEGA1編者來說,《駁布魯諾·鮑威爾》并不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主體的組成部分,因此不宜收入正文;但是考慮到它與“圣布魯諾”章的密切聯(lián)系,便將其收入附錄之中。而陶伯特之所以把這篇文章收入《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正文之中,并將其置于開篇,不僅是因為它的作者經考證后證實為馬克思本人,而且是因為從誕生史的角度看,這篇文章實際上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作為兩卷本出版物的寫作起點。正如她指出的,“1845年11月20日,馬克思寫下了文章《駁布魯諾·鮑威爾》”,接下來,“最早在1845年11月底或12月初,馬克思和恩格斯寫下了針對布魯諾·鮑威爾的文章《評路德維希·費爾巴哈》的論戰(zhàn)文章,它很可能是作為計劃中的季刊的文稿”,“正是這兩份文本實例開啟了批判黑格爾之后哲學的那些手稿的誕生史”。(41)I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tion von MEGA2 I/5 ‘Karl Marx,F(xiàn)riedrich Engels,Moses Heβ:Die 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S. 49.
其次,主要由恩格斯完成的題為“費爾巴哈”的摘錄(I/5-4)。在MEGA1中,這份摘錄被以“恩格斯論費爾巴哈”為題收錄在附錄中。阿多拉茨基在導言中指出,這份摘錄是恩格斯對費爾巴哈的《未來哲學原理》一書的摘錄。它盡管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主體手稿寫作工作結束后產生的,但應該是被馬克思用于“費爾巴哈”章的寫作。(42)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1),Band I/5,S. XVIII.而陶伯特指出,之所以把這份文本收入《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費爾巴哈”章,是基于它同“費爾巴哈”章主手稿(I/5-3)的第一部分即批判鮑威爾的文本(馬克思編號的第1-29頁)的密切關系,因為這份摘錄恰恰是在該文本的左欄寫作之后、右欄寫作之前寫下的。在陶伯特看來,這份摘錄可謂推動了該文本的寫作。(43)I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tion von MEGA2 I/5 ‘Karl Marx,F(xiàn)riedrich Engels,Moses Heβ:Die 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S. 52.
再次,赫斯批判盧格的文章《格拉齊安諾博士的著作》(I/5-14)。這篇文章原本由赫斯在1847年8月發(fā)表于《德意志-布魯塞爾報》第62和63期。在MEGA1中,這份文本既未收錄于正文,也未收錄于附錄。不過,在資料部分談及赫斯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關系時,編者指出,“赫斯事實上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提交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格拉齊安諾博士,德國哲學的小丑’”。(44)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1),Band I/5,S. 564.在此處的注釋中,編者進一步指出,在與馬克思恩格斯反目、《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出版計劃失敗之后,赫斯從馬克思那里要回了這份批判盧格的手稿。(45)Ebenda,S. 564. Anm. 2.那么,這份手稿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處于什么位置呢?編者指出,“在下文被刪除的地方可以看出,盧格最初應該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遭到了批判”。(46)Ebenda,S. 564-565.這里所謂的“被刪除的地方”,正是“萊比錫宗教會議”手稿的最后一段。馬克思恩格斯原本在這里寫道,“在舞臺深處出現(xiàn)了Dottore Graziano(格拉齊安諾博士)或稱作‘非常機智而有政治頭腦的人’的阿爾諾德·盧格(《維干德》第192頁)”(47)Ebenda,S. 583.中文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90頁。,但他們后來把這句話刪掉了。陶伯特繼承了MEGA1編者的觀點。在她看來,按照《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兩卷本的計劃,對盧格的批判應該構成第一卷的第四部分。(48)I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tion von MEGA2 I/5 ‘Karl Marx,F(xiàn)riedrich Engels,Moses Heβ:Die 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S. 53.因此,她把赫斯寫的這篇文章收錄到《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正文之中。需要強調的是,陶伯特收錄的《格拉齊安諾博士的著作》并不是曾經作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而被送往威斯特伐里亞付印的原始手稿,因為在出版計劃失敗一年之后,赫斯將手稿寄給馬克思以便發(fā)表,在這篇文章于《德意志-布魯塞爾報》發(fā)表之后,原稿便不知所蹤。(49)Inge Taubert,“Die überlieferungsgeschichte der Manuskripte der ‘Deutschen Ideologie’ und die Erstver?ffentlichungen in der Originalsprache”,MEGA-Studien,1997-2,S. 33.因此,陶伯特采用了發(fā)表版。
最后,恩格斯所寫的《卡爾·倍克〈窮人之歌〉,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詩歌》(I/5-17)。這篇文章在1847年9月發(fā)表于《德意志-布魯塞爾報》第73和74號。MEGA1編者在談及《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缺失的手稿時猜測,第二、三章的手稿被恩格斯在1847年挑了出來,用于《真正的社會主義者》(50)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641-692頁。和《德國的現(xiàn)狀》(51)該文在中文《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中題為《德國的制憲問題》,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46-65頁。兩篇文章的寫作。(52)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1),Band I/5,S. 563.顯然,陶伯特沿襲了MEGA1編者的思路,認為缺失的第二卷第二、三章被挪用于其他文章的寫作。但是,與MEGA1編者不同,她認為恩格斯發(fā)表于《德意志—布魯塞爾報》的《卡爾·倍克〈窮人之歌〉,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詩歌》才是第二卷的第二章,可能也是第三章。(53)I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tion von MEGA2 I/5 ‘Karl Marx,F(xiàn)riedrich Engels,Moses Heβ:Die 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S. 53.因此,她把該文收入到《德意意識形態(tài)》的正文之中。與前述赫斯的《格拉齊安諾博士的著作》類似,這篇文章的原始手稿同樣沒有流傳下來,陶伯特收錄的也是發(fā)表版。
可以看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的框架結構下,陶伯特已經解決了早在1987年就已提出的文本收錄問題:赫斯所寫的關于盧格的文本和第二卷第五章均收入正文,相應地,赫斯亦成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作者之一;恩格斯的《卡爾·倍克〈窮人之歌〉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詩歌》作為第二卷的第二或三章收入正文。至于赫斯關于第二卷第五章的殘余手稿,由于其主題涉及的只是同貝克爾的《宗教運動和社會運動的快樂信使》的論爭,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并沒有直接關系,而且也沒有馬克思恩格斯的參與,因此與其他幾篇文章作為前期材料一并收入附錄??梢哉f,誕生歷程即寫作史是陶伯特確定《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文本收錄的重要標尺。在她看來,在1845年11月至1846年6月期間誕生的、與兩卷本出版物相關的手稿都應納入正文之中。這在事實上使得她所設想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實現(xiàn)了對季刊項目的重構。
第二,從編排上看,陶伯特采取了邏輯與時間順序相結合的編排方式。
首先,從整體上講,陶伯特按照邏輯順序編排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陶伯特認為,時間順序編排存在三個重大問題:其一,大部分手稿都被馬克思和恩格斯以最終稿本的形式作了系統(tǒng)的編排,因此時間順序編排將否定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設定的系統(tǒng)結構;其二,各份文本實例分別構成文本整體,例如手稿有馬克思恩格斯所編的頁碼或印張?zhí)?,刊印稿則作為獨立的文章而出版,因此按照時間順序編排就會肢解文本本身;其三,時間順序編排的前提是能夠確定各份文本的寫作時間或者相對的寫作順序,而這對于現(xiàn)存的各份手稿和刊印稿來說是難以實現(xiàn)的。(54)Inge Taubert,“Manuskripte und Drucke der ‘Deutschen Ideologi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 Probleme und Ergebnisse”,S. 13-14.因此,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整體來說,陶伯特否定了時間順序編排方式,繼續(xù)沿襲傳統(tǒng)的邏輯順序編排方式。正如她指出的,“文本實例的編排遵循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流傳下來的、提交出版時的兩卷本出版物的系統(tǒng)性”。(55)I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tion von MEGA2 I/5 ‘Karl Marx,F(xiàn)riedrich Engels,Moses Heβ:Die 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S. 50.由此,我們看到,整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從其邏輯起點——《駁布魯諾·鮑威爾》和“序言”開始,經由第一卷的“一、費爾巴哈”“萊比錫宗教會議”“二、圣布魯諾”“三、圣麥克斯”“萊比錫宗教會議閉幕”和批判盧格的手稿,進入到第二卷的導言“真正的社會主義”和接下來的一至五章。可以說,正是基于對兩卷本出版物之邏輯結構的考量,陶伯特對現(xiàn)存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手稿從整體上做了邏輯的、系統(tǒng)的編排,使《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整體面貌似乎與我們所熟悉的、MEGA1版所代表的傳統(tǒng)樣貌(56)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1),Band I/5,S. 703-705.別無二致。但是,如果考慮到陶伯特在正文中所收錄的四份新文本,那么她的邏輯編排與MEGA1版還是不盡相同的。進一步講,陶伯特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實質上重構了1846年6月時提交到威斯特伐里亞的兩卷本出版物即季刊,這是她的整個編排方案的出發(fā)點和最終歸宿。
其次,就“一、費爾巴哈”來說,陶伯特采取了時間順序編排方式。
盡管陶伯特從整體上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進行邏輯編排,但這種編排方式只適用于以付印稿形式流傳下來的、因而包含馬克思恩格斯的章節(jié)劃分的絕大部分手稿,對于以草稿和片斷形式流傳下來的“一、費爾巴哈”的相關手稿,它并不適用。陶伯特認為,關于“一、費爾巴哈”的7份手稿(I/5-3至I/5-9)“既不是一章,也不是完整的一部分”,“把這些異質的部分邏輯地、系統(tǒng)地拼接成為一章‘一、費爾巴哈’,仍然是假想性的”。因此,對于MEGA2第I/5卷來說,這種編排方式“不在考慮之列”,這些文本將作為“獨立的文本實例予以收錄并按照時間順序進行編排”。(57)I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tion von MEGA2 I/5 ‘Karl Marx,F(xiàn)riedrich Engels,Moses Heβ:Die 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S. 51.盡管陶伯特對“一、費爾巴哈”的時間順序編排通過《馬克思恩格斯年鑒·2003》而廣為世人所知,但從此處可以看出,她的這一編排構想早在1997年就已經確立,并且準備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中與整體的邏輯編排方式并行使用。那么,是否可以認為,雖然陶伯特對“一、費爾巴哈”采取了時間順序編排方式,但由于她在整體上采用了邏輯編排方式,所以她依然力求把《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構建成一部著作呢?答案是否定的。正如陶伯特指出的,把《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相關的手稿和刊印稿“拼接成一部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意味著要去完成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未完成的事情。鑒于缺乏足夠的線索和證據,其結果將是一種武斷的建構”(58)Inge Taubert,“Manuskripte und Drucke der ‘Deutschen Ideologi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 Probleme und Ergebnisse”,S. 6.。這意味著,盡管堅持邏輯的編排,但陶伯特所力求構建的并不是一部著作,而毋寧說是她反復談及的“兩卷本出版物”,也就是季刊??梢?,在放棄了“著作說”后,“季刊說”是陶伯特編排《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的根本理論出發(fā)點。
第三,陶伯特采取了獨立的文本實例編排方式。
如果說邏輯或時間順序編排方式是就各份文本實例之間的關系而言的,那么獨立的文本實例編排方式是就文本自身來說的。所謂“文本實例”,其德文原文為Textzeuge,Text即“文本”之意,而Zeuge則是“證人”之意。由此可知,“文本實例”即以文本形態(tài)流傳下來的證物,或者說作為證物的文本,它表征著作者遺留下來的可以作為其寫作證物的文本。從上述陶伯特的編排框架可知,《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包含19份文本證物或文本實例。陶伯特指出,“它們將作為獨立的文本實例予以收錄”。(59)I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tion von MEGA2 I/5 ‘Karl Marx,F(xiàn)riedrich Engels,Moses Heβ:Die 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S. 50.這可謂是陶伯特確立的基本編排原則。它意味著,不管是采取整體上的邏輯順序編排還是部分的時間順序編排,都應保證流傳下來的各份文本實例的獨立性和完整性。也就是說,在進行編排時,每份文本實例本身都不容拆解、分割,不容遭到內部的篡改和介入。顯然,陶伯特的這一強調是針對MEGA1所肇始的對“費爾巴哈”章的任性拆分、拼接和挪移,針對這種內部介入的編排方式的。對陶伯特而言,保證每份文本實例的獨立性和完整性就意味著保證其原始樣態(tài)不受侵犯,從而實現(xiàn)對原始文本的忠實再現(xiàn)。
2004年,《馬克思恩格斯年鑒·2003》出版,其中專題收錄了由陶伯特主編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的前兩部分:“一、費爾巴哈”和“二、圣布魯諾”。作為備受期待的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先行版”(Vorabpublikation),該版的問世引起了極大關注。
如果說,“二、圣布魯諾”的原始手稿本身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完成的付印稿,因而在編排方式上沒有爭議,那么作為草稿、片斷流傳下來的“一、費爾巴哈”顯然是關注的焦點。陶伯特對這版的編排確實不同于以往的各種邏輯編排版本,因為她對“一、費爾巴哈”首次正式采用了時間順序編排方式,其編排如下(60)Marx-Engels-Jahrbuch 2003,Berlin:Akademie Verlag,2004,S. V-VI.:
I/5-1 馬克思:駁布魯諾·鮑威爾
I/5-3馬克思/恩格斯:費爾巴哈和歷史。草稿和札記
I/5-4 馬克思/恩格斯:費爾巴哈
I/5-5馬克思/恩格斯:一、費爾巴哈。A. 一般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I/5-6馬克思/恩格斯:一、費爾巴哈。1.一般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德國哲學
I/5-7馬克思/恩格斯:一、費爾巴哈。導言(正如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家們所宣告的……)
I/5-8馬克思/恩格斯:一、費爾巴哈。片斷1(各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
I/5-9馬克思/恩格斯:一、費爾巴哈。片斷2(由此可見,事情是這樣的……)
在先行版導言中,陶伯特強調了三點:首先,“這組文本實例將證明,馬克思和恩格斯從1845年11月底或12月初起并沒有開始寫作一部在1845年春就已計劃的兩卷本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而是寫作了一份與布魯諾·鮑威爾的《評路德維?!べM爾巴哈》進行論戰(zhàn)的文章草稿?!?61)Ebenda,S. 6*.這意味著,單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起點上講,陶伯特已然否定了“著作說”。不僅如此,與1997年類似,陶伯特再次強調先行版中的這些文本實例源自一部計劃中的“兩卷本出版物”的第一卷。(62)Ebenda,S. 7*.不言而喻,這里的“兩卷本出版物”其實就是指季刊。因此,陶伯特在先行版中可謂正式否定了“著作說”。其次,“一、費爾巴哈”流傳下來的7份手稿將首次作為獨立的文本實例呈現(xiàn),并按照它們?yōu)轳R克思和恩格斯所遺留下來的樣態(tài)出版。這里不會構建“費爾巴哈”章,不會由編輯完成作者馬克思恩格斯所未完成的工作。(63)Ebenda,S. 7*-8*.這里顯然再次重復了陶伯特1997年的觀點,她當時就指出,“流傳狀況不允許MEGA2第I/5卷在一部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框架內對‘一、費爾巴哈’章作出一種新的——同樣是假想的——邏輯的、系統(tǒng)的建構,而是只是把手稿作為獨立的文本實例予以呈現(xiàn)”。(64)Inge Taubert,“Manuskripte und Drucke der ‘Deutschen Ideologie’ (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 Probleme und Ergebnisse”,S. 7.最后,7份文本實例將按照時間順序編排,這有助于把握它們源于“不同時間”“不同背景”的寫作過程。(65)Marx-Engels-Jahrbuch 2003,S. 8*.可以說,陶伯特在先行版中所表達的觀點讓人有極其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因為在1997年關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的構想中,上述觀點均已出現(xiàn)。這就表明,先行版背后的基礎正是1997年陶伯特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提出的完整版構想。陶伯特本人亦在先行版導言中明確指出,該版的文本編排次序就是源自1997年提出的完整版構想。(66)Marx-Engels-Jahrbuch 2003,S. 5*.
如此一來,盡管陶伯特采取的時間順序編排方式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費爾巴哈”章的編輯史上可謂特立獨行、獨樹一幟,但如果沿循她本人的思想發(fā)展脈絡就會發(fā)現(xiàn),先行版“費爾巴哈”章并非突如其來的新鮮事物,它早在1997年《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構想中就已然出現(xiàn)。換言之,2004年的先行版“費爾巴哈”章是對1997年《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中“費爾巴哈”章編輯思路的完全繼承。這為我們重新審視陶伯特1997年的完整版構想提供了重要啟示??梢钥闯觯?997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構想在陶伯特心中是極具分量的,作為她和團隊經過細致研究、深思熟慮所確立的編輯方案,它可謂是陶伯特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確立的終極方案。就此而言,2004年先行版“費爾巴哈”章不過是其1997年完整版構想的局部再現(xiàn)。在這一背景下,我們就有可能基于陶伯特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構想來考察其與2017年烏·帕格爾(U. Pagel)、格·胡布曼(G. Hubmann)等主編的MEGA2正式版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而這恰恰是陶伯特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編輯與研究工作的后續(xù)效應的最大體現(xiàn)。
首先,MEGA2版部分吸收了陶伯特的時間順序編排方式。
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在整體上采取了邏輯編排方式,首先是第一部分“對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批判”,它以“序言”為開篇,依次是“一、費爾巴哈”“萊比錫宗教會議”“二、圣布魯諾”“三、圣麥克斯”“萊比錫宗教會議閉幕”;接下來是第二部分“對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批判”,包括導言“真正的社會主義”“一、《萊茵年鑒》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哲學”“四、卡爾·格律恩:《法蘭西和比利時的社會運動》(達姆施塔特1845版),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歷史編纂學”“五、‘霍爾施坦的格奧爾格·庫爾曼博士’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預言?!缎率澜缁蛉碎g的精神王國。通告》”以及“關于真正的社會主義者的手稿”。(67)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2),Band I/5,Berlin-Boston:De Gruyter Akademie Forschung,2017,S. V-VIII.但是,就備受關注的“一、費爾巴哈”的編排來說,MEGA2采取了邏輯與時間順序相結合的方式:一方面,它按照邏輯順序依次收錄了3份章開篇、編號為1-72頁的主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摘錄以及兩份片斷,展現(xiàn)了“一、費爾巴哈”現(xiàn)存文本的總體邏輯;另一方面,它在個別地方兼顧了時間順序編排方式。例如,對3份章開篇的編排就是以寫作時間為序的;對主手稿和關于費爾巴哈的摘錄亦是按照其“寫作開始的次序”進行編排的;兩份片斷由于寫作時間不明,所以按照其手稿上的數字為序進行編排。(68)Ebenda,S. 794.可見,MEGA2版并未采用純粹的邏輯順序編排方式,在必要時它也會采用時間順序編排方式。就此而言,陶伯特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
值得一提的是,MEGA2編者在“導言”中對純粹的時間編排方式進行了批判。他們指出,如果按照純粹的時間順序進行編排,那么作為獨立整體流傳下來的那些手稿就要被割裂成若干部分。同時,時間順序并不是處處都能精準確定的。另外,純粹的時間順序會同手稿的章節(jié)劃分、頁碼編號等表現(xiàn)出的作者意志發(fā)生矛盾。(69)Ebenda,S. 795.顯然,MEGA2編者此處針對的正是陶伯特的時間順序編排方式。正如胡布曼指出的,陶伯特之所以能夠編排出時間順序版“一、費爾巴哈”,“就是因為她只編輯了一小部分手稿。如果要制作一個完整版本,就必須考慮到其他因素……我們在MEGA2第I/5卷中考慮到了所有相關因素,而不僅僅是寫作時間”。(70)趙玉蘭:《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編輯情況分析——訪德國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MEGA工作站格哈爾特·胡布曼博士和烏爾里希·帕格爾博士》,《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18年第5期,第8頁。盡管MEGA2編者對純粹的時間順序編排方式的辯證分析很有說服力,但是,這一批判是否適用于陶伯特?換言之,對“一、費爾巴哈”采取純粹時間順序編排方式的陶伯特,是否會對整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采取同樣的時間順序編排方式?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且不說,早在1997年陶伯特就提出了她拒絕時間編排而采用邏輯編排的三點理由——它們同MEGA2編者批判時間編排的理由如出一轍,單就她所提出的完整版構想就可以得出,如果她有可能最終完成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編輯工作,那么她絕不會采取純粹的時間順序編排方式,1997年的邏輯編排完整版才最可能是她所采取的編排方式。就此而言,我們不能把陶伯特的時間順序版“一、費爾巴哈”擴大化為時間順序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這將是對她的極大誤解。
其次,MEGA2版繼承了陶伯特對著作構建的拒斥態(tài)度,采用了獨立的文本實例編排方式。
如果說,陶伯特在1997年完整版構想中反復使用“兩卷本出版物”來指代《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避免對之作出著作的界定,從而強調在編排中不能拼接出一部著作形態(tài)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那么MEGA2版亦同樣秉承了陶伯特確立的這一原則。正如MEGA2編者指出的,并不存在一部出自馬克思恩格斯之手的、完整的或僅僅片斷性的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71)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2),Band I/5,S. 725-726.。因此,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并不會重建一部著作(72)Ebenda,S. 727.。正是以這一界定為基礎,MEGA2編者沿循陶伯特的思路,采取了獨立的文本實例的編排方式。正如“導言”所指出的,“在本卷中,所有的手稿按照其真實的形式作為獨立的文本實例出版”(73)Ebenda,S. 727.。在拒斥著作構建的視域下,獨立的文本實例編排方式更顯得意味深長。它表明盡管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從整體上為我們展現(xiàn)出馬克思恩格斯遺留手稿的邏輯性,甚至它們看起來跟MEGA1所構建的著作幾乎別無二致,但這些手稿本身并不構成邏輯的、系統(tǒng)的著作,它們只是若干份獨立的、分散的文本實例。體現(xiàn)MEGA2編者這種拒斥著作構建態(tài)度的典型例子就是“一、費爾巴哈”對關于費爾巴哈摘錄的收錄。如前所述,在“一、費爾巴哈”中收錄的絕大部分手稿都是論述性的、連貫的文本,它們或者是章開篇,或者是片斷,或者是馬克思恩格斯編號的主手稿。然而,就在這些具有行文特征的文本中,突兀地插入一份關于費爾巴哈的摘錄,這份摘錄完全不是一篇前后連貫、具有行文樣態(tài)的文稿,只是若干段沒有邏輯聯(lián)系的札記。這使得“一、費爾巴哈”在邏輯上看似具有的整體性徹底遭到瓦解。事實上,MEGA1當年之所以把這份摘錄收入附錄而未收入正文中,就是考慮到其對“一、費爾巴哈”邏輯體系的解構,而MEGA2卻毫無顧忌地將其收入“一、費爾巴哈”,恰恰是要表明“一、費爾巴哈”不過是幾份獨立的、零散的文本實例,從而避免讀者妄自施加的邏輯聯(lián)系。就此而言,MEGA2編者完全沿襲了陶伯特的主張。
最后,MEGA2版承襲了陶伯特的“季刊說”判定。
盡管陶伯特起初對格洛維娜的“季刊說”持拒斥態(tài)度,但在1997年,“季刊說”已經成為其編排《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的基礎。因此,她才在傳統(tǒng)的MEGA1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文本構成基礎上增補了《駁布魯諾·鮑威爾》《格拉齊安諾博士的著作》《卡爾·倍克〈窮人之歌〉,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詩歌》等文本,以便在結構上重現(xiàn)截至1846年6月的兩卷本出版物的基本樣態(tài),而這一增補的實質就是季刊的重構。正是由于這一原因,赫斯才會與馬克思、恩格斯一起,出現(xiàn)在作者之列。MEGA2雖然沒有在正文中收錄上述幾份文本,但在附錄中亦收錄了同季刊項目相關的3份重要文本,即赫斯的《格拉齊安諾博士的著作》和《關于格奧爾格·庫爾曼和奧古斯特·貝克爾的手稿片斷(摘錄)》,以及丹尼爾斯的《瓦·漢森博士〈1844年特里爾圣衣展覽期間發(fā)生的治療奇跡實錄〉(特里爾1845年版)》。按照MEGA2編者的說明,之所以收錄這3份文本,是因為它們原本是計劃中的季刊第二卷的內容。進一步講,季刊的第二卷本來還會收錄維爾特、魏特林、貝爾奈斯等人的文稿。(74)Ebenda,S. 727.可見,MEGA2編者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誕生史的考察與陶伯特是根本一致的,而“季刊說”亦成為其收錄文本的基礎。就此而言,MEGA2承襲了陶伯特的“季刊說”思路。
需要強調的是,盡管堅持“季刊說”的視域,但MEGA2并不像陶伯特那樣以重構多作者、多文稿的季刊為目標,而是力求呈現(xiàn)1845年10月至1847年4-5月——這一時間段遠遠長于陶伯特所設定的1845年11月至1846年6月的季刊項目時期——馬克思恩格斯所寫作的文本,它涉及的更是季刊項目失敗后馬克思恩格斯所構想的以兩卷本甚至一卷本的形式出版自己所寫文稿的計劃。(75)Ebenda,S. 725-726.一方面,MEGA2的編輯視野并不限于季刊,而是擴展到季刊之后,另一方面它所關注的不是各位作者的文稿,而只是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稿。在這一背景下,赫斯和丹尼爾斯的文稿就不宜收入正文之中,因為它們并非馬克思恩格斯所寫,但是由于它們都包含馬克思恩格斯參與寫作的痕跡,才被收錄到附錄中。換言之,附錄收錄的文本不僅要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誕生史有關,更需要與馬克思和恩格斯有關,要帶有二者的寫作痕跡。對MEGA2編者來說,一部題為“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著作集是不可能收錄其他人所寫而沒有馬克思恩格斯參與的文本的。因此,MEGA2版亦沒有把赫斯納入作者范圍,而是只以馬克思和恩格斯作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作者。這里恰恰反映出陶伯特與MEGA2版在以“季刊說”為共同基礎的同時仍然存在的根本差異。
綜上所述,陶伯特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編輯和研究活動,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文本確立以及相關的文獻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影響。值得一提的是,陶伯特所構想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完整版不僅是時間順序版的真正源頭,而且是理解MEGA2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中介,它為我們在比較視域下編排中文二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提供了有益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