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粥、那情
馬車院,一排晾粉條的木架上空空蕩蕩,村民合伙用紅薯粉“漏”粉條的灶臺也煙熄火滅。我坐在廚棚里做著飯,瞄到院落墻根一枝枯萎的野薄荷,心緒煩亂,忘了向灶里添黍稈。
“春節(jié),該回家看看?!鄙a(chǎn)隊長見我情緒不穩(wěn),督促著說。
生產(chǎn)隊會計古銅色瓜子臉,瘦瘦的。他尷尬地朝我笑一笑:“那個,你也知道,咱這兒的地,小麥畝產(chǎn)才一百多斤,加上雜糧,還遠未達到自給自足?!笨次也粣?,隊長說:“咱隊底子薄,裝些麥仁回吧?!?/p>
“要不要幫忙送送?”通往公路的這二里土路坑坑洼洼,會計有些難為情的意思。
“不用了?!?/p>
“到家,代我向你父母問好?!标犻L說。笑容親切、善良,是鄉(xiāng)里人的好意。我肩扛大半袋子麥仁,心情好了許多。
“天生,趕火車呢,走路稍微快一點啊?!贝蛘泻舻娜丝吹轿夷谴Z食,流露出羨慕的眼神。
“嗯,回家?!蔽液湓~。
下鄉(xiāng)務農(nóng),自食其力。我學會了做紅薯片、熬玉米糝、烙黃面餅。用搟面杖將調和后的面團搟成薄薄的一層,然后摻和一些紅薯面,再用搟面杖整形,即可切成面條,或者用來烙餅。
聽到麥穗“嘎巴嘎巴”的脆響,那是麥收在望的喜悅,也是一年中最緊張最繁忙的時節(jié)。這時候,各家才舍得做白面饃。
廟下交通路口到了,我悄悄躲在那輛貨車旁等待,知道那焦炭是運往洛陽鋼廠的。司機在三岔路口飯棚里用過餐,他往后車廂瞅一眼焦炭,看到?jīng)]有異樣,“嘭”地一聲關上了車門。我迅速將糧袋往上一扔,手按貨車后護板,腳蹬護杠,轉瞬就上了車廂。帆布背包朝屁股下一墊,脊背緊緊靠著駕駛艙,搭上了順風車。
貨車一路顛簸,刺骨的寒風朝脖子里灌,牙齒咯咯地打顫,耳朵凍得發(fā)麻,還要時刻提防炭渣刮到眼睛里。我解開大衣,捂住頭,眼睛微閉,回憶起離城時的情景:也是數(shù)九寒天,臨上卡車,繼父睫毛上掛著水珠,脫下那件短大衣,大衣有些年頭了,袖口已磨爛。繼父將它里里外外仔細撫摸了一遍,披到我肩上:“丘陵地天寒,穿去吧。”
車輕微晃動了一下,停到了料場。
“嗯!啥時候上來的?鐵道游擊隊呢。”司機發(fā)現(xiàn)我后,繃著臉,呵斥道。
“啊,是這么,回事。”我結結巴巴,無法解釋,窘迫。
“多危險,老老實實地說一聲,我這駕駛副座,空著呢。”他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看衣著打扮,知道是下放鄉(xiāng)下的知青,面色變得溫和起來。
“對不起,師傅?!蔽议L舒一口氣,不勝感激。顧不得腿腳麻木,背起裝了30多斤重小麥仁的糧袋,扭頭就走。
夜幕籠罩的郊區(qū),寂靜。我歸心似箭,裹緊大衣匆匆趕路,搖晃著身子,無視凜冽的寒風,糧袋在左右肩頭不停地互換。我自言自語地嘀咕:“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彪p眼迷蒙中,路旁兩排依然傲然挺立的白楊樹撲面而來,顯得親切、自然。
晚上9點多,巷子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走動了?!皨尅边€是習慣回家先喊媽后敲家門。咦?沒有插門閂,是虛掩的,吱呀一聲響,推開了。
“媽,我回來了?!蔽翌^發(fā)蓬亂,汗水濕透了衣背,精疲力竭,右肩一斜,糧袋帶著泥土的味道掉到了地上。
母親欣喜地望著喘粗氣的兒子,瞬間淚濕眼眶。“東西無關緊要。咋不坐郊區(qū)3路公共汽車?”徒步12公里,她心疼。她趕緊取下毛巾浸水,為我抹去臉上的塵土。
“媽,那公共汽車坐到西關終點站,還是要走回來?!蔽逸p輕一笑,便轉移了話題。乘坐公共汽車要兩角錢,我這一年勞動只能掙夠基本口糧。
扳著手指細數(shù)過年日子的母親,已將被褥早早鋪好,坐在床沿,眼睛打量著兒子,興奮不已,噓暖問寒。
我“嗯嗯,啊啊”含糊不清地回答,疲憊不堪,心不在焉。我打著哈欠,眼前一片朦朧,迷迷糊糊靠在床上睡著了。
除夕的下午,大門貼著紅色的門聯(lián)和福字,屋內水缸、柜子和垃圾桶也貼上“?!弊?,到處充滿了“?!睔狻N铱偢械叫睦锟章渎涞?,不想靠近大門邊的財神爺貼畫。
親情是天上永遠閃亮的星。畢竟是兒子帶給家里的年貨,母親樂得合不攏嘴。不喝攪面湯,用勺子挖出些麥仁,放在清水里,用手反復揉搓,將干癟的麥仁殘留的皮殼去掉,淘了兩遍水,再換清水浸泡。
等年飯都做好、擺上桌后,才將大火煮、溫火悶的麥仁粥盛了出來。紫紅色的湯黏而不稠,煮開花的顆粒雪白,濃濃清香撲鼻而來,母親心里樂開了花。
母親記性不好,怕忘了,正月初一就從衣襟底口袋里掏出一卷皺巴巴的大小鈔票,角角分分十幾元錢,全部塞進了我的口袋。
“媽,我不要?!笨辔夷艹惺?,難我能克服,就是見不得母親眼中閃出的淚花。
1989年的正月十五,吃完元宵,算過完了年。母親換了新發(fā)型,精神狀態(tài)隨著逐漸豐富的物質生活,一天天好起來。她搭順風車、背麥仁的兒子,已經(jīng)擔任公司計劃管理科長兼物價科長。
“媽,我參加市檔案局學習培訓去,已經(jīng)告訴內弟,讓他把蜂窩煤拉回來。”
古稀之年的母親,習慣清晨在廚房打開火爐,支鍋,添水,然后清掃院子。她猛然一陣眩暈,站立不穩(wěn),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什么,身體卻還是倒下了。
中午,突然飄起小雪。猝不及防的一個來電,我急速趕往醫(yī)院。病床上,母親靜靜地躺著,面帶著期盼,眼角噙著淚水,右手臂伸著,似乎在等待什么,展開的手掌滿是皸裂的口子,還有幾處未愈合。瞬時,我悲痛得五臟俱裂,拉住媽的手使勁地喊:“媽!兒來了,看兒一眼吧,媽啊……”
福分
“這‘福字太大,貼上整個門都滿了。”
“這叫福臨滿門,你一輩子就沒有享過這福分!”妻子的話,使得我欲語還休。
恢復職稱評定那年,上級給評了個會計員,可我想要會計師的名聲。有同事嘲笑:夢想!要會計師職稱證書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正規(guī)學歷、滿足從業(yè)年限、取得測評成績才能申報;還要考核工作能力、工作業(yè)績?!昂玫乃枷肴绮桓吨T行動,無異于空喜一場的好夢”,我從參加夜校開始,三年后,拿到畢業(yè)證書,彌補了申報參評會計師的唯一不足條件。
會計職稱評定工作又開始了,上級撥給兩個會計師指標??墒恰吧嘀嗌佟?,論正規(guī)學歷、從業(yè)時間,比自己強的人還爭不過來,又評了個助理會計師。
再次參評時增加外語。我參加的外語學習班距家遠,有時夜歸遇暴雨沒有趕上末班公交車,徒步一個小時走回家。過四奔五那年,終于輪到自己上報參評會計師,恰遇會計專業(yè)技術職稱評定改為會計資格考試,夢想又“擱淺”了。妻子繼續(xù)“數(shù)落”我沒有福分。
“正好,想繼續(xù)學習會計專業(yè)知識和理論?!蔽乙琅f保持快樂的心態(tài)。
“考試通過率8%,不丟人?!笔状螀⒓訒嬞Y格考試不及格。
“科班”出身的會計們聚在一處,研究可能考試的題型、內容。我“門里”出身,缺乏書本知識,對考試輔導書中平常簡單小題也必看,不“歧視”,所列多步驟復雜的大題更不敢“忽視”。對《會計實務》的財務分析因素替代法,并不認為題型大占用時間長不多考,而放棄仔細理解,結果再次考試遇到,首先正確計算填答了這一占卷面30分的大題。
主管局來電話:通知了兩位會計師資格考試合格人員的名單。財務處眾人議論紛紛,我情緒低沉?!拔梗瑒e掛電話,還有張?zhí)焐!?/p>
眾人詫異,目光轉向了我。
春節(jié),“?!辟N在大門上,有迎福、接福、祝福之意。我用會計職稱一事反駁妻子的話:絕非遇到福分之事,所謂“福分”,在于不同職業(yè)、不同崗位每個人鍥而不舍地追,完全是憑借自己努力的結果。然后莊重恭敬地將“福”貼到門面上,并誠摯祝愿千家萬戶都有福分。
作者簡介:張?zhí)焐?,洛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大中型企業(yè)任過科長、財務處核算主任、副廠長、總經(jīng)理助理等職。作品發(fā)表于《洛陽晚報》《洛師院報》 《神州》《散文百家》《北大荒文化》《好日子》等報刊;《今日頭條》《中華散文網(wǎng)》洛陽網(wǎng)等新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