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回老家,敲開了門,頭一回見到我們家的小花。父親寫信告訴我說,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小花就在我們家了,因為我每回都是過年回家,父母給她放假,讓兒女們自己做飯,她在家過完了年才來,因此我從沒見過她。這回見到小花我忽然想起王先生,王先生有過一篇散文,名叫《我們家的小花》,那個小花也是他們家的小保姆。我去他們家還喝過那個小花給我沏的茶,我把他們家那個小花和我們家這個小花進(jìn)行對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們兩個長得很像,真的像極了。會不會是一對姐妹,一個叫大花,一個叫小花,分別在兩地給人做著保姆呢?在我父親和母親兩個老人眼里,大花也是小花,再大他們也會叫她小花。
你找哪個哇?在我這么想她的時候,我聽她這么問我。奇怪的是她說話不像我們家鄉(xiāng)的口音,像四川和重慶那一帶的,一句話里有一個字音拖得很長。
我找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兒子,在北京的那個。我只能這么回答她。
我聽她“哦”了一聲,接著又看她退了一步,臉上驚惶得有點(diǎn)失措。她“哦”一聲我能理解,退一步我就不能理解了,我頭一回見到她,她也是頭一回見到我,怎么會有一個受了驚嚇的癥狀呢?剛才在下車前我還在車窗玻璃上照了一下,自認(rèn)為形象尚可。她的手中提著一袋垃圾,我判斷她是正要出門去倒垃圾時聽到了敲門聲,隨著她這一驚一退,手中的垃圾袋“噗哧”掉在地上。我暗自慶幸,她要是去給父親送一碗煎好的中藥,這么著就完了。
我不能長期站在門外,她不請我進(jìn)去我得自己進(jìn)去,這是我的家。趁她一低頭的工夫我提著行李箱進(jìn)到屋里,她倒是沒把我趕出去,卻在她撿起地上的垃圾袋出去扔時,我聽外面一個女人鬼里鬼氣地問了她一句什么,她回答說:人家喊的那個流氓回來了!
她的聲音是那個女人的兩倍以上,好像并不擔(dān)心被我聽到。我吃了一驚,心想我的這個惡名怎么會傳進(jìn)她的耳朵,連她一個在家的婦女都知道了,這是不是叫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連她都知道了是不是我父親也知道了?父親的病情加重是不是和聽到我這個名字有關(guān)?
小花倒了垃圾回來,進(jìn)到洗手間里大力洗手,“嘩嘩”的沖水聲證明她在我們家已訓(xùn)練有素,衛(wèi)生是沒有問題的。我走到她的背后,急于對她解釋我的“流氓”這個惡名從何而來,由此洗去我在她心中的反面人物形象。但她洗完手像圓規(guī)一樣在我面前劃了一個半圓,保持著兩個身體不能接觸的距離,安全地進(jìn)到廚房去了。我就不能追上去再說什么,什么都不能說,那樣做形勢會更加嚴(yán)峻,萬一她在我試圖靠近她時發(fā)出一聲尖叫,把同樓的鄰居招來我還活不活了?
父親這會兒是醒著的,在他的房間里聽到我的聲音,咳了一聲,對著外面喊,小花,是不是我家老大回來了?你問他吃了飯沒有?父親是那個饑餓年代的幸存者,這輩子永遠(yuǎn)把吃放在頭版頭條。他的房門日夜都敞開著三分之一,這是我的反復(fù)提醒,目的在于家人隨時掌握屋里的動靜,不至于因信息不通而發(fā)生意外。他的喊聲從全門三分之一的敞開部分傳出來,廚房里應(yīng)該能聽到,但是小花沒有反應(yīng)。我就走到父親床邊,俯下身說,爸,是我回來了,我剛下車還不想吃飯,等我餓了自己來做,家里有面條吧?有雞蛋吧?有貴州陶華碧牌的“老干媽”吧?
我嘴里說著話,耳朵繼續(xù)聽著廚房的響動,一切都還是靜悄悄的。父親咳著,堅持讓小花做,家里吃的東西都是她買的,她放的,你不知道在哪。我小聲問,她在我們家每月工資多少?具體要做哪些工作?除了照看老人以外還管不管別的事,比方說做其他家庭成員的飯?雙方的勞務(wù)合同是怎么簽的?父親知道我的意思,斷斷續(xù)續(xù)地把我想了解的內(nèi)容都告訴我,說她的工資是每月三千,這在北京很少,但在老家小縣城里算是最高,有些企業(yè)職工月工資三千不到,拖欠不給的事還經(jīng)常發(fā)生。具體工作是常年管他一人,偶爾來一兩個親戚朋友,她就多做點(diǎn)兒飯菜,添客不殺雞。這樣的事一年難得有一次,正式來客會安排在外面用餐,她也一道去吃。沒有簽勞務(wù)合同,她說她沒文化,堅決不簽。
父親說他們今天的晚飯已經(jīng)吃過了,剛才他是讓小花專門給我做。我三心二意地聽著他說,把精力重點(diǎn)放在廚房,那里依然風(fēng)平浪靜,聽不到菜刀在砧板上的剁擊和鍋鏟在鐵鍋里的翻炒聲音。我想象著這一朵按時開放的小花此時正插在一只小凳子上,沉著地思考著流氓回來了她該怎么辦。我問父親,我的醫(yī)生朋友告訴我說,家里有高齡老人,特別是孤身一人又有病的,晚上應(yīng)該有人陪伴,喝個水呀,吃個藥呀,上個廁所呀,有個什么緊急情況打個120呀,免得因為延誤發(fā)生意外,我們家晚上到底有沒有人?
這件事我已說過多少回了,寫信說,打電話說,請朋友到家來說。是因為我多少回聽說某個獨(dú)居的老人心臟病突發(fā),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自己伸手去拿救心丸沒有夠著,手往下一垂就再也沒抬起來,被人發(fā)現(xiàn)時身子都硬了。父親每回都答得撲朔迷離,計劃商量盡快落實之類,這回當(dāng)面聽我問了以后,剛說一句從這個月起小花晚上也在這里了,下一句還沒出來,就聽得廚房里終于發(fā)出了一個聲音,爺爺,今晚家里有人了,我就不在這里了,明天一早我來!
這么快她就做出這個決定,更加證明她的警惕性高,兩只耳朵是豎著的,在她照看的九十多歲老人家中,突然回來一條壯漢,而且還是流氓,長心眼的女人誰都不會留下過夜。就這樣,由于我的回家,她的工作模式又回到過去母親在世的時候,早餐前來,晚飯后走,從今天起,夜里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給我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們父子分別多年,現(xiàn)在又有了單獨(dú)說話的空間。父親曾寫信告訴我,小花做事都好,就是不大和他說話,兩人在家經(jīng)常是一個天南地北地說,一個東張西望地聽,聽著聽著猛的一頭站起來,說要去做個什么事,直到把下一頓飯做好了通知他去吃,父親說他在家是一個還能吃飯的死人。
我理解父親,他多少還有一點(diǎn)兒文化,除了吃飯不免也有其他的喜好。老家縣城他有八個年齡相當(dāng)?shù)暮糜?,從前常在一起飲酒聊天,吟詩作對,不過最近八年走了七個,還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我鼓勵他寫一本回憶錄,以這種方式和他們繼續(xù)聚在一起。他覺得這個建議很好,只是實行起來才發(fā)現(xiàn)眼睛不行了,進(jìn)度慢得一天不足半頁紙。為了讓他生前看到這本書的問世,我把著作的性質(zhì)改成口述實錄體,請了一位朋友做他的助手,說好了稿費(fèi)和版權(quán)歸記錄整理者所有。父親非常積極地配合著,每天都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那段日子可不是只會吃飯。但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我的朋友被抽調(diào)到兩百多里以外的南山鄉(xiāng)下去扶貧,不能再來記錄,這件事就這么擱置下來。
這回我回老家是帶著寫作任務(wù)的,自己不能做這件事,打算再物色一人接替那位朋友,我在家時和父親說話有我,我走了還有他的口述實錄者。我這樣做不僅是讓父親不再是“一個還能吃飯的死人”,而且還想讓他留下一些歷史的記憶,為自己的后代,也為這個世界所有的人。
父親的病主要在肺,五臟六腑中還有十樣都是好的,尤其是腦子好得還能作詩。他的肺是在集中營的十二年里,夜晚睡潮濕的地鋪,白天抽劣質(zhì)的煙葉,日復(fù)一日糟成了那樣,幾十年下來已經(jīng)瀕臨衰竭,嚴(yán)重時氣都喘不過來,痛苦之狀好像魚兒離開了水。這病狀想要大修除非摘換器官,此外別無回春之術(shù)。就好比一臺已到年限的老汽車,我們不主張送進(jìn)大修廠里拆卸敲打,就讓它慢慢往前開著,能開到哪就開到哪,隨時隨地準(zhǔn)備熄火。他本人也不同意長期住院,住在醫(yī)院里也是吃藥打針,輸液吸氧,雖然老干部的醫(yī)療費(fèi)用全部報銷,但他認(rèn)為國家付出了,自己也沒得到,不如就這么躺在家里靜養(yǎng),吃吃藥,吸吸氧氣,有了癥狀再去就醫(yī)。
不過這樣必須要有一個條件,家里不能斷人,日夜都不能斷。我既然同意這個方案,就得做好長期在家的準(zhǔn)備。
2
小花宣布今晚不在這里住了以后,從廚房走出來,圓規(guī)一樣在我身邊畫了一個半圓,走到父親床邊,當(dāng)著我面拿出晚上要吃的藥,囑咐幾句注意事項,然后開門走了出去。她真沒打算給我做飯,一棵蔥都沒往出拿,問都沒問一聲。我等她走后自己泡一碗方便面吃了,這是我在火車上沒吃完的,邊吃邊聽父親說些家里近來發(fā)生的事。后來我們都有些困了,我就給他洗臉洗腳,自己再洗個澡,把今晚的藥給他喝了,進(jìn)到自己的房間睡覺。我聽父親從敞開三分之一的房門里咳著說話,要我明早多睡一會兒,他說小花自己有房門鑰匙,不用我給她開門。
我口是心非地答應(yīng)父親,實際不可能按他說的。第二天剛一天亮我就起來,正在刷牙的時候聽到有人在門外開鎖,“咔啪咔啪”怎么也打不開。我猜想是小花無疑,慶幸自己沒聽父親的話今早多睡一會兒,嘴里含著滿是白沫的牙刷去把門打開了。門外果然站著小花。她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提著幾樣青菜,估計是從她家來的路上順便買的,應(yīng)該是我父親的中餐。這回她對我做了一個友好的表情,嘴里嘰咕一聲“見了鬼”。我知道她是指沒有順利打開的門鎖,卻故意逗她笑道,明明是見了我,怎么能說見了鬼呢?她被我給逗笑了,但又飛快地止住,心里大概是這么想的,她想但凡流氓就有逗人開心的本事,要不咋能把一個又一個的女人騙到手呢?
小花快速地做好早餐,是兩碗云蒸霞蔚的水餃。典型的我們家鄉(xiāng)吃法,把蔥花姜絲蒜末和辣椒汁兒調(diào)在醬油和醋里,都澆在元寶形的薄皮水餃上,碗面還浮著幾葉北京叫香菜的芫荽。小碗一看就是給父親的,大碗難道是給我的嗎?我的心里有點(diǎn)激動,但不敢問,直到她翻我一眼,親自告訴我說大碗是我的,說她昨天沒給我做飯吃,想了一夜覺得不合適,不管咋說我是爺爺家的人,大老遠(yuǎn)的回來看爺爺。
她說想了一夜覺得不合適,如果這話沒有騙我的話,證明她對我的轉(zhuǎn)變跟我給她開門沒有關(guān)系。這句話的秘密埋在“不管咋說”四個字里,挖出來拆開解釋就是,哪怕你是流氓,看在爺爺?shù)姆輧荷衔乙膊荒茏屇惆ゐI。我對她笑了一笑,不客氣地端起碗來就吃,以實際行動證明我不怪她。我巴不得和她緩和關(guān)系,得到她的承認(rèn)大有好處,至少在我回家期間,不用自己動手做飯吃了。
吃完早餐,我對父親說想去母親的墓地看看,父親說好,快去快回。他說老家這幾年里人死的很兇,那里每個月都在增加新墓,早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怕我去了找不到地方,讓小花做我的向?qū)АN艺f不用,我每回都是自己去的,不可能找不到,連自己母親的墓都找不到的人豈不是逆子?面貌改變了可以挨個兒找,墓碑上的字又不會變。我揣了一把零錢在褲兜里,準(zhǔn)備到了墓地進(jìn)出口的花圈店,買點(diǎn)兒香燭紙裱在墓前焚燒。我們老家的風(fēng)俗,每到祭日,要在父母長輩的墓前焚香燒紙,這個我懂,每回去墓地我都記著。
我收拾好了開門出去,拉上門剛走幾步,聽到背后的門又開了,有人朝我追了過來,一回頭見是小花,手里握著一根四尺多長的木棒,嚇得我頭都偏了。我看她的臉上沒有怒容,稍微放了點(diǎn)兒心,等她自己說要干什么。原來她讓我把這根木棒帶上,說是到了墓地有用,我想了想問,墓地有狼了?她搖頭,我問有野狗?她也搖頭,我說那帶這個干什么?她說你咋不問有沒有蛇呀?去年老家的雨水大,草都長了一人多深,管墓地的人偷奸耍滑,眼睛都不朝那方望,你要下腳之前先打打草,免得蛇把你咬了!我由她的話想起打草驚蛇這個詞,自己先是一驚,感謝她對我的提醒,不然父親還在,我卻先要埋在母親旁邊了。我從她的手里接過棒子,發(fā)現(xiàn)朝下的一頭頂端上有兩個釘子眼兒,認(rèn)出是一根墩布上的木把。原來拖地的墩布壞了她舍不得扔,留著木把有用,今天正好就用上了。
我拄著木棒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問她,你怎么知道草長了那么深,管公墓的人不打草?她停了一下,回答說是聽人說的,有人還咒他們,盼老天爺哪天一個炸雷把他們劈了,押到陰曹地府,大鬼小鬼圍著他們要錢!我問要什么錢?她說退墓地管理費(fèi)呀,一個墓位賣八千塊,合同上寫的要管理五十年,他們五天都不管!我心想這個小花,想不到還是個有正義感的公民,怪不得她恨流氓,看見流氓來了直往后退。我花半個小時走到公墓,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片荒草,前幾回我來雖說也是荒草滿地,但還沒有荒到這個程度,現(xiàn)在它們真的有小花說的一人多深了。我彎腰低頭,一步一步走進(jìn)墓地,用她給我的那根木棒撥著草叢,開始是左右橫掃,后來是一陣亂打,打倒在地以后腳再上去,這樣開辟出了一條只容一人行走的道路,憑著以前的記憶找到了母親。
母親的墓前出了奇事,在那塊黑色的花崗石墓碑兩邊,各自開了一朵紅色的花兒,卻沒有枝也沒有葉,遠(yuǎn)看像母親年輕時的一頭黑發(fā),左右扎著兩只紅瑪瑙發(fā)卡。走近一看,還是一對塑料的小紅燈,里面的袖珍電池已經(jīng)耗盡,燈不再亮了。因為突如其來的疫情,家鄉(xiāng)小城的人從去冬到今春,再從夏天到秋季,都禁足在家,包括清明在內(nèi)的祭掃活動全都取消,整個墓地不像往年,看不見任何一樣祭品。我真的感到奇怪,這對小紅燈是從境外吹來的嗎?怎么不左不右,不前不后,正好落在我母親的墓邊?
我給母親燒完了紙,站起身來,把小花給我的木棒插在墓的右側(cè),撿起那兩只小紅燈掛在上面,幻想著出現(xiàn)一個神話,明年清明,一場春雨過后,它會生根發(fā)青,長成一棵小樹,是一棵秋天開白花的玉蘭樹就更好了,我在人間陪著我的父親,它在冥地陪著我的母親。我沿著那條被開辟出來的小路,走上車道,回到家中。小花的中飯已做好了,米飯和兩菜一湯,菜是清早提回來的新鮮蔬菜,父親已被她扶著坐在了桌邊,看樣子在等著我。
她見我進(jìn)門時兩手空空,有點(diǎn)驚訝地歪著頭問,我給你的棒棒兒呢?我也有點(diǎn)驚訝地說,你不是給我打蛇的嗎?她“咦”了一聲,說她是好心好意借給我用,用完就不要啦?我說留著它做什么?她說她好不容易攢了三根,打算拿麻繩綁成叉子放在陽臺上,上面支個簸籮,冬天曬紅薯干兒、洋芋干兒、蘿主干兒,這下可好,我給她扔了,看我咋辦!我松了一口氣道,等會我就打個電話,讓人送個雜物架來。她瞪著我,好久以后惡狠狠地說道,你有錢!然后不理我了,轉(zhuǎn)過臉去給父親盛飯。
父親不知道我扔了她的什么寶貝,急著為我們調(diào)解,他夸小花如何勤儉持家,如何省水省電,花一分錢就像摘她的心肝,要我千萬千萬,吃了飯就去把扔她的那個東西找回來。又憂心忡忡地問,不會被人撿走了吧?我給他打保票說,不會的,不會的,鬼才要呢。我的心里此時思來想去,遲遲拿不定主意,雜貨架是不能買了,買了她的心肝會更疼。種在母親墓邊的木棒既然被我許了愿,也不要再拔回來了,再說專門跑一趟也不劃算。去買一根新的墩布,把布條扯了留下木把,她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更得惡狠狠地說我有錢!最后我決定吃了晚飯出去散步,到附近幾個倒垃圾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看有沒有人扔這個東西,最好棒子的長短粗細(xì)都跟我扔了的那根差不多。
主意打定之后我一邊吃飯,一邊轉(zhuǎn)開話題對父親說,爸,出了個怪事,媽的墓碑邊上有兩只小紅燈,會是誰送的呢?父親想也沒想,張口就答,肯定又是小花!他說別人去是要給他說的,有的會先打電話問路,有的去了回來再說。小花是每年大年三十夜去給你媽送亮,正月十五別人再去,看見有人去過了,問起來才知道是她!我頓時覺得父親判斷對了,其實在我回家路上也曾這樣想過。我像小花見我第一面時那樣說了個“哦”,偷著看她的臉,她卻仍不看我,給父親夾了一筷子菜說,吃飯時莫說話,免得嗆著了!
按照我們老家的風(fēng)俗,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或者正月十五夜里,兒孫們要到故去的前輩墓前點(diǎn)一盞燈,意思是為亡靈照亮回家的路,接他們回來和陽間的親人團(tuán)聚。母親離去的前幾年,父親和我們一起去,后幾年父親走不動了,我們就自己去,因為過年給小花放假,我們?nèi)r沒有叫她,她單獨(dú)去我們是不知道的。去年過年我一人在家陪伴父親,疫情最緊急的時候,社區(qū)嚴(yán)禁居民出門,我都不能去看母親,她是怎么去的呢?難怪她說草深,有蛇,管理墓地的人偷奸?;瓉磉@些事她都經(jīng)歷過了。我的心里好生感動,厚著臉皮和她說話。我說棒棒兒的事是我沒想周到,但你放心好了,我會給你一個圓滿的交代,現(xiàn)在我想問你另一個事,去年過年我們連門都不能出,你怎么還能到那里去的?
我想她是當(dāng)著父親的面,不得不回答我,何況我已認(rèn)識到了錯誤,又表態(tài)給她圓滿的交代,她的情緒有了緩和,不再隱瞞我道,站崗的從早站到晚,半夜里還不打個盹兒?我就更吃驚了,半夜,山上,墓地,女人,我把這四個符號編成一組,身子抖了一下問她,你一個人去就不害怕?她說墳里是我奶奶我怕個啥?難不成你還會怕你娘?哪個小鬼要想害我,奶奶只會出來保佑我!
她膽大,哪個惹了她,殺人的事她都敢做!父親向我介紹她說。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的這個印象來自哪里。
3
從這天起我們的關(guān)系飛速好轉(zhuǎn),她明顯放松了對我的警惕。我也真的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當(dāng)天晚飯后,我散步到一個廠房的倉庫邊,正好看見一把廢棄的墩布,就用一只皮鞋踩住布頭,雙手生生拔掉上面的木把,把它拄回家里。第二天小花來了,我鄭重其事地交給她。她也鄭重其事地收下,也不問是哪里來的,轉(zhuǎn)臉就和她保存的另外兩根湊在一起,用麻繩綁成一個叉子,像是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并且提前把簸箕架了起來。
我聽到耳邊有人叫了聲哥,好像是她的聲音,這個叫法和我們家鄉(xiāng)不同,我們家鄉(xiāng)把哥叫“鍋”,她卻叫“嘎”,放慢點(diǎn)兒聽著像叫“哥啊”。我沒敢答應(yīng),因為沒把握她叫的是我,以為她在接聽娘家哥哥打來的電話,或者是電視里一個女角色在叫人。再看客廳的電視開都沒開,她手里拿的也不是手機(jī),而是那只簸箕。她把簸箕在叉子上比畫來比畫去,接著又叫了一聲哥,說哥你看,老鼠子想吃都爬不上來。我這才相信她真是叫我,就故意逗她說,你把我媽叫奶奶,把我爸叫爺爺,把我叫哥,這當(dāng)中還有一輩人到哪里去了?她也真能控制肌肉,仍然堅持不笑,引用了一句老家的諺語說,黃泥巴打灶——各喊各叫,想我把你叫叔是吧?做夢!我一直不懂這句諺語的諧音是什么,就笑著說好吧,那就讓你打一個不倫不類的灶吧!
父親夸她勤儉持家,繼木棒丟失事件之后我有了更多的領(lǐng)教。我們家的淋浴器是母親在世時的第一代,何時洗澡,夏天要預(yù)燒二十分鐘,冬天要預(yù)燒兩小時。父親外出住過賓館之后,回家要換成那種隨時一扭就出熱水的淋浴器,主要是為我們回家著想。小花堅決反對,她反對的理由不是又要花錢,而是那樣又要重新安裝,把墻上地下挖得大洞小眼,攪得四鄰不安,雞飛狗跳,出來的水還不是那粗一股?它要有水桶粗一股我服了它。父親還要堅持,她就阻止他說,爺爺,你實在想隨時隨地洗澡,那就還跟往年那樣,燒半鍋開水灌在保溫瓶里,洗澡時舀幾瓢涼水一兌,你坐在腳盆里慢慢洗吧,洗完了叫我一聲。父親一聽,不僅不能與時俱進(jìn),反而還要開歷史的倒車,只好退一步維持現(xiàn)狀,給他自己下臺說,我說的是隨時洗,何時說過要隨地洗?人怎么能隨地洗澡呢?小花見他退了一步,自己卻半步都不退,對父親說隨地他做不到,隨時他也做不到,正吃著飯你說要洗澡,那能行嗎?往后也不要你說啥時洗,熱天一天洗一個,冷天七天洗一個,不冷不熱的天氣三天洗一個,我把水燒熱了叫你就是,多科學(xué)!
這回我把洗澡的事給忘了,因為是她規(guī)定七天洗一個澡的冬天,回家當(dāng)晚我給父親洗臉洗腳,是用保溫瓶里的熱水。臨到自己來洗淋浴,打開噴頭一股冷水呲我一身,冷得我差點(diǎn)兒閉氣,這時再燒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洗了個冷水澡。次日我從母親的墓地回來洗第二個澡,我吸取了洗頭一個澡的教訓(xùn),提前兩個小時插電加熱,真是洗得酣暢淋漓。但是福兮禍之所伏,人家是得意忘形,我一得意忘了拔下插頭,從頭一天晚上燒到第二天下午,一個通宵加大半個白天還在燒著。小花清早進(jìn)來沒發(fā)覺,吃完早餐也沒發(fā)覺,吃完中飯還是沒發(fā)覺,直到快吃晚飯的時候,她嘴里念叨著今天是爺爺洗澡的日子,走進(jìn)洗澡間去提前插電,就聽得那里發(fā)出“啊呀”一聲尖叫。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災(zāi)難性的事故,飛也似的奔去救她,見她一只手捏著另一只手在空中狂甩,我想起她提醒我說的蛇,莫不是那東西報復(fù)她不該教我用棒子打草,派一條從墓地溜進(jìn)我家來咬她?正不知如何營救,她又大聲叫道,燙死我啦!洗了澡插頭也不拔下來,燒了一天一夜,燙一頭死豬都用不完!我這才明白自己又惹禍了,用手去摸淋浴器下的水管,那只手燙得一縮,趕快換一只手把插頭拔掉。我向她道歉說,對不起啊,怪我忘了這事,燙破皮了沒有?要不要我送你上醫(yī)院?她順口就諷刺我道,你多行哪,你家的東西你都忘了?我才不上醫(yī)院呢,我還沒有嬌貴到那個份兒上!
說著話轉(zhuǎn)眼間人就不見了,重新出現(xiàn)時手里拿著一條創(chuàng)口貼,我看她一人孤掌難鳴,過去幫她,把她那根燙傷的指頭貼了起來。那根指頭雖沒燙破,但已紅腫得像小胡蘿卜,還有點(diǎn)發(fā)亮。我再次向她道歉,讓她暫時別做事了,回家休息兩天,需要時我再叫她,來了也動口不動手,做我的顧問。我發(fā)現(xiàn)我說的這些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jìn)去,因為在我說的同時,她用那根貼了創(chuàng)口貼的小胡蘿卜不斷地點(diǎn)著我的鼻子,等我話音一落她就說道,我毛算了一下,你這一個澡最少最少,洗了三十塊錢!原來她忍著劇痛,還在計算淋浴器燒去的電費(fèi),心里比手上還疼。
這是她節(jié)約用電的一個例子,就算是必須的吧,緊跟著還有節(jié)約用水就不是必須的了。她忍著燙傷的疼痛,繼續(xù)追究昨晚我洗澡的水到哪里去啦?我也繼續(xù)逗她笑道,俗話說人往上,水往下,水不是從下水道流走了嗎?我以為家里裝修時防水層做得不好,洗澡水漏到樓下的天花板上去了,引起樓下住戶的投訴??伤皇沁@個意思,她仍然用那根燙傷的“小胡蘿卜”往洗澡間一指,看到?jīng)]有?那個大塑料盆做啥用的?我想起她成功抵制我父親的故事,回答她說是爺爺坐著洗澡用的,這一回我答對了,不過只答對了一半。她說,對,爺爺就坐在里面洗,洗了把水留著,上完廁所用它來沖,就不用放水箱里的水了。后面她還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總共十個字左右,我懷疑是“沖一泡尿也是好幾塊錢”。
她每頓吃飯不多,但吃速極快,迅雷不及掩耳,眨個眼就吃完了,再眨個眼連碗都洗了。這天我還陪著父親細(xì)嚼慢咽,耳邊響起洗衣機(jī)的轟鳴聲,等我吃罷飯過去一看,昨晚我洗澡換下的臟衣服早已不見蹤影。她把曾經(jīng)威脅我父親洗澡的那只大腳盆搬了出來,放在洗衣機(jī)的排水管邊,管口放在盆里,等著洗衣機(jī)的轉(zhuǎn)動停止以后,一股漂浮著泡沫的濁流就淹沒了盆底。因為有了剛才她對我的批評,讓我瞬間看懂了她的謀略,通過兩遍淘洗,兩遍排水,第三遍盆里的水快要滿時,我飛快地拿起一個洗臉盆去替下它,把管口放進(jìn)小盆里,彎腰搬動那只大盆,一滴水不灑地挪到墻邊。
我仰臉討好地看著她,有了這一大一小兩盆廢水,今明兩天多少泡尿都有得沖了。我問她說,爺爺只知道你勤儉持家,他知道你勤儉持家到這個程度嗎?她說我為啥要叫他曉得?我說他知道了好給你提成呀,她問啥叫提成?我說就是從你創(chuàng)造的勞動價值中,按比例抽出一部分作為給你的回報。她說他是主人家,我是干活兒的,他為啥還要給我匯報?我說不是下級給上級匯報的那個匯報,是被幫助的人給幫助他的人回報的那個回報,就是報答的意思,老家又叫還情,要么是錢,要么是東西。她說他應(yīng)當(dāng)給我的錢都給了,我還要他的東西做啥?我說那我就代表他,年終發(fā)你獎金吧!她說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一個都不要,我在自己家里也是這樣,我男人啥時還我情,啥時給我發(fā)獎金了?
跟她說話很累,幸虧她不愛跟我父親說話,不然一個那樣說,一個這樣說,沒病都會急病,有病還會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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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我發(fā)現(xiàn)她豈止是省水省電,她還經(jīng)常用比別人少的錢,買一些比別人多的水果和蔬菜回來。有一回父親想吃排骨燉藕,她從市場買的藕兩頭沒有藕結(jié),回來向我炫耀,說她買的這一堆藕別人花兩個多的錢都買不來。我說你不能只圖便宜,沒有藕結(jié)的藕孔里有泥,燉進(jìn)湯里吃進(jìn)肚子,我們頂多疼一疼,拉一拉稀,過幾天就好了,爺爺吃了要疼起來,拉起來,一條老命可就沒了!她說你真把我當(dāng)豬呀?我就不會把藕里的泥巴洗了?我說你洗一個給我看看!她就把沒有藕結(jié)的藕放在盆里,讓水灌進(jìn)孔中,雙手拿著使勁兒搖晃,這樣弄過一陣,孔里的水放掉以后,她舉起來對著窗子看看,黑色的泥巴仍然頑固地藏在里面。
我不說話,站在她的背后,看她還有什么絕招。她知道我的思想,居然從容不迫,從筷簍里抽出一根筷子,把圓的一頭伸進(jìn)藕孔,像拉鋸那樣一來一回,進(jìn)行了二十多個回合,再舉起來一照,效果仍不顯著,她這才有點(diǎn)慌了,手忙腳亂起來。最后還是我給她總結(jié)原因,我說筷子和藕孔的粗細(xì)不同,圓度也不同,有些死角永遠(yuǎn)也不能達(dá)到。最后她氣餒了,問我餐館里那些白花花的藕是咋弄的?我說不外乎有兩種廚子,一種是誠實的,只買有藕結(jié)的藕,貴就貴點(diǎn);一種是奸詐的,為圖便宜把沒藕結(jié)的藕買回去隨便洗洗就燉,你沒看餐館的排骨燉藕是一盆黑乎乎的湯?問他們?yōu)槭裁词悄穷伾?,還說是里面的佐料多?
小花堅持和我又辯了一個回合,覺得真理的確在我這一邊,就閉嘴不再辯了,還有點(diǎn)后悔自己不該省這個錢,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還是我想了一個辦法,我接過菜刀,不按傳統(tǒng)切法切成棱形,而是順著藕孔,先豎著切成長條,讓它每一個圓孔都變成洼槽,然后用刷黃瓜的刷子刷去里面的泥,再把長條腰斬幾段,幫她解決了這個問題。根據(jù)人之常情,我以為小花會佩服地看我一眼,還有可能夸我一句:哥,你咋還會這個?但她一樣都沒有,接過我手里的菜刀,一邊“啪啪啪啪”的切蔥姜蒜,一邊嘴巴鐵硬,說我這樣干是干凈,就是坨坨子太小了,一燉就化,爺爺牙齒掉了安的假牙,喜歡吃有嚼頭的!
我說對呀,所以你要買有藕結(jié)的,藕結(jié)硬,嚼著咯吱咯吱響。
此時她對我的態(tài)度已翻天覆地,最明顯的跡象是不再跟圓規(guī)一樣,畫著弧形從我身邊走過。而且不單是走路直來直去,說話也不拐彎了,有時挪動重物還讓我搭一把手,親友們到家里看望父親,提來的營養(yǎng)品她不會打開,也請我?guī)鸵粋€忙,還讓我教她認(rèn)食品的保質(zhì)期,那幾個阿拉伯字母她都認(rèn)識。勤儉節(jié)約方面卻一如既往,放水、關(guān)水、插電、拔電,以至于只要沒到晚上,天色暗一點(diǎn)的白天她也不讓開燈,實在需要開時,從一間房到另一間房不要同時都開,要根據(jù)人的移動此開彼關(guān),或此關(guān)彼開。還有做飯炒菜的時候,她也有一些精確的操作,何時旺火,何時微火,何時關(guān)火,利用爐灶上鐵鍋的余熱,把撒了鹽末的饅頭片再煎一會兒,這樣既省煤氣,又焦脆可口。
我們的生活有了規(guī)矩,秩序井然,小花和我像是兩個輪班值守的護(hù)工,一個負(fù)責(zé)夜班,一個負(fù)責(zé)白班。夜班是我一人全職,白班我還可以配合她做一些事。父親的病時輕時重,略輕一點(diǎn)兒他要我把他剛才口吟的詩句記在紙上。沉重時不辨日夜晨昏,何時醒來要喝水吃東西,我都得積極響應(yīng),半夜就半夜,凌晨就凌晨。白天小花來了,我再抓緊補(bǔ)一個覺,為的是晚上恢復(fù)精神,以利再戰(zhàn)。時間一久我已習(xí)慣成了自然,心里愿意一直這樣下去,陪護(hù)父親度過他一生最后的時光。我從醫(yī)生那里知道他的時日不多,他自己大概也有預(yù)感,只是我們都心照不宣,夢想著或許能出現(xiàn)奇跡。
有一天,小花背著我父親悄悄問我,哥,你曉得吧?在你還沒回來的時候,隔三差五都有一個女的到家來跟爺爺說話,爺爺一開口她就拿手機(jī)給爺爺錄音,她那是做啥?她到底是啥人?我問爺爺,爺爺說他也不曉得。我說我知道,是我請她來的,她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囊粋€女作家吧,我請她按照我寫的提綱采訪爺爺,把爺爺?shù)脑捰涗浵聛?,整理加工,趕在明年爺爺?shù)拇髩矍坝∫槐緯?,作為一份特別的賀禮。小花說哦,還有這回事,可那女的來著來著又不來了,是不是看爺爺快不行了,害怕熬不到那一天,就撂挑子不干了哇?我說不是,是她有了更重要的工作,暫時做不成這件事了。小花說不就是叫爺爺說話嗎,說了給錄下來,這事有啥不好做的,死了張屠戶,還吃不成混毛豬了?
我的心中突然產(chǎn)生一個想法,這事她也能做,小花在做這件事上和那個當(dāng)?shù)嘏骷业牟煌皇撬蛔R字,需要我把文字提綱換成聲音,由她打開放給我父親聽,相當(dāng)于她在提問,父親按照她的提問述說。我覺得她剛才說的話里好像也是這個意思,立刻鼓勵她說,你說得對,這事沒什么不好做的,把爺爺?shù)脑掍洺梢簦贸鋈フ埲俗兂勺?,我再整理一下不就是一本書嗎?她做算她寫的書,你做算你寫的書!我說的她,是指那位沒把這本書進(jìn)行到底的當(dāng)?shù)嘏骷?,小花瞪大眼睛望著我說,我要是能出書了,那不跟你一樣是作家了?我說是呀,不過作家并不都是一樣,作家也分好幾種,一種是我這樣的,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寫,另一種就是她那樣的,別人怎么說她怎么寫。小花的臉一下子紅了,我這是第一次見她臉紅,不過她不是害羞,而是興奮,她興奮得滿臉放著紅光,說你這種的作家我當(dāng)不了,我當(dāng)她那種的作家!
打死我也不會想到她會產(chǎn)生這樣一個膽大包天的念頭,打死她也不會想到我會這樣不知死活地答應(yīng),答應(yīng)之后我才開始認(rèn)真掂量,覺得她真可以做這件事。因為她每天都在父親身邊,也在我的身邊,在我的指導(dǎo)下,她甚至還會超過我請的那位女作家,無非是多費(fèi)點(diǎn)兒事,首先把我的文字變成聲音,最后把父親的聲音變成文字,我再花點(diǎn)兒精力替她整理一下。但這樣對父親好,對她也好,試驗成功會傳為佳話,連我們家的保姆都成女作家了,說不定還能改變她的命運(yùn),父親離開人世以后,她找新的工作也用得上。
我對她說好吧,你要是真干的話,我就真讓出版社在書上印出你的名字,付你稿費(fèi),寄你樣書,你就真的是女作家了,在家鄉(xiāng)成了名人!小花興奮得臉更紅了,兩眼使勁兒地要望進(jìn)我的心里,認(rèn)出我的話有多少是真的。又問我說,你說在書上印我的名字,那世上的丁小花不止我一個,哪個又曉得是我呢?我也使勁兒地誘惑她說,那就讓他們再印上你的相片,下面寫幾行字,說你是我們這里的人不就是了?
小花這才放心,但只放了一會兒心又懸起來,說她還是有點(diǎn)不信,她能當(dāng)女作家?我說我不會騙你,有我你就能當(dāng),高玉寶能當(dāng)你怎么不能當(dāng)呢?她問高玉寶是哪個,是不是高家灣一個叫寶娃子的?我說不是,傳說是地主周扒皮家的小長年,爹媽都餓死了,他去加入革命隊伍,一個大字不識,還不如你,隊伍里人教他認(rèn)字寫文章,他編了一個周扒皮半夜三更鉆進(jìn)雞籠去學(xué)雞叫,催長年起來干活兒的故事,以后他就成作家了。小花聽完了說,喔喲嘿,還是這回事呀,只要有人教,我不會才怪!
我看她如此自信,也越發(fā)有了信心,對她說好吧,就這樣了,做完你就知道,有些作家就這么回事。說完我轉(zhuǎn)身要走,她忽然問我,作家跟助理哪個大?我一愣笑道,作家是一種個人寫個人的人,助理是一種幫人管別人的人,他們是兩種人,不好比。她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繼續(xù)逼問說,實在要比呢?我說實在要比的話,從權(quán)力來講當(dāng)然是助理要大,作家是沒有管人權(quán)的。這下她有點(diǎn)滿意了,就不再問,我卻又問她說,不過也要看哪一級的助理,國家總統(tǒng)的助理就比居委會主任的助理要大得多,你問的是什么人的助理?她說是家政的助理。我又一愣問道,你再說一遍,什么人的助理?她一字一頓地說,家、政、助、理!就在你們北京!
我失聲笑了起來,她問我笑啥,這時候我已經(jīng)認(rèn)為很可能她有一個讓她驕傲的親人在北京做家政助理,那人很可能就是我在王先生家見到的小保姆,而那個叫小花的小保姆很可能就是她的妹妹。在北京勞務(wù)公司的務(wù)工登記表上,過去的保姆名稱現(xiàn)在一律叫家政助理。接下來我回到那天頭一回見到她時的想象,她的妹妹叫小花而她叫大花,是我的父母把她叫成了小花。我把笑收起來,嚴(yán)肅地看著她問,你對我說實話,你是不有一個妹妹在北京給人當(dāng)家政助理,名字也叫小花?她把我長久地盯著,“咦”了一聲問道,你咋曉得?我說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你說到這個職務(wù)的時候鼻子里面出氣很快,胸脯也一鼓一鼓的。她的臉又紅了,說是好哇,你看我的胸脯做啥?我轉(zhuǎn)開話題說,不管是作家還是什么助理,只要是憑勞動吃飯,沒什么大和小的,都大,又都小。
5
第二天小花就干了起來,我要給她買一個錄音機(jī),她說不要,她的女兒說手機(jī)里有錄音功能,就用手機(jī)來錄,這事再次體現(xiàn)了她勤儉節(jié)約的本色。我就在她手機(jī)沒有的功能上行事,在外面找了一家能錄字、排版、打印的文化公司,讓她們雙方建立聯(lián)系,教她把每天的錄音按鍵換成文字,一段一段傳過去,對方編排好了打印成紙樣,由她去支付工費(fèi)和材料費(fèi),取回來交給我。后來為了減輕她的負(fù)擔(dān),我讓公司改用同城快遞的方式,快遞費(fèi)計入項目成本。父親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字了,我有空時校對一下錯誤的字句,留著下一步匯總成書。我認(rèn)識一些聰明的寫作者,他們服務(wù)的對象多半是企業(yè)家和官員,具體就是這么干的,很快就成書了,又很快就成名了,有的還成了著名作家。
小花親眼看見她錄下的聲音,一個一個變成文字,又一頁一頁印在紙上,感覺非常有趣。雖然紙上的字她不認(rèn)識,但是爺爺?shù)穆曇羲齾s記得,世上還有這樣的事,能把聲音印成書,這事真是太有意思了。她為這件有意思的事興奮著,臉上每天都是紅撲撲的,后悔過去咋就沒有多聽爺爺說話,要是早聽早錄,這本書早就出來了,還要那個人做啥?真是白耽誤了工夫!她已經(jīng)完全不把我當(dāng)流氓了,有時候竟敢走進(jìn)我的房間,在我的書柜里看來看去,抽出一本看中的書,讓我看它的側(cè)面說,她給爺爺錄的這本書將來有沒有這厚?我又趁機(jī)逗她,問她希望厚還是希望???她說當(dāng)然希望厚啦,厚多氣派,像塊火磚,掉下來能打死人!我借題發(fā)揮道,對,書就是能打人的,好書打壞人,壞書打好人。爺爺?shù)倪@本書是好書,你就讓爺爺多口述一些,你多實錄一些,我讓出版社在書里再配上一些圖片,把你和爺爺?shù)暮嫌耙灿∵M(jìn)去!
比她更高興的是我父親,這么一來解決了他的兩個問題,一個是有人聽他說話了,一個是有人不但聽他說話,還能把他說的話變成書,書里的話自然有更多的人聽。這事是原來那個朋友停下以后,侍候了他十多年的小花接著干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小花拿到這本書的稿費(fèi),留給兩個女兒上學(xué),壓力就會小些。不過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幾天,新的問題又出來了,說這話時只能是在他清醒的時候,而他不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小花的工作進(jìn)展也越來越慢,而且正在這時,小花家里又出事了。
那天早上我起得晚了,原因是頭天夜里父親要求自己去上廁所。在這之前,隨著他的腿腳逐漸不能下地,他已接受了一切都在床上的現(xiàn)狀,配合他做這事我比小花合適。但他想起他的朋友臨終前告誡他的經(jīng)驗之談,說人一旦久臥不起,以后再想起來也起不來了,還會加快入土的步伐。于是他要創(chuàng)造奇跡,掙扎著起來試試,結(jié)果把我折騰得夠嗆。后來還是我?guī)退晔轮螅p手把他抱回床上,這比本來就在床上要費(fèi)力得多,后半夜我累得睡死過去。當(dāng)我聽到有人叫我“哥啊”的時候,小花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房間門外。她的聲音穿過房門,有點(diǎn)發(fā)顫,說她家出了點(diǎn)兒事,她得趕緊去辦一下,爺爺這里她照護(hù)不成了,實在對不起啊,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真是不該……
我聽她口氣有些緊張,好像說完就要離開,并沒打算告訴我她家出了什么事。我一邊飛快地起床,一邊用父親囑咐我的話囑咐她說,那你快去快回!父親這樣說我是知道我去母親的墓地,最多一個上午就能回來,我這樣說她卻不知道她去哪里,來去一趟需要多久,心里想的是三天?五天?一個星期?我打開門,看見她一臉為難透了的樣子。
你不能等我,我不曉得要多久,要不你給爺爺再請一個吧……
不,我不請別人,等你回來,你和我們家是有感情的,爺爺會舍不得你走,別人來了他不適應(yīng),你不是還要用簸籮給我們曬紅薯干兒嗎,叉子都綁好了,新來的人會嗎?
你真的不能等我,我真的不曉得要多久……
還有一件事要等你做,那件事你只做了一半,那可是一大事!
你說的是給爺爺錄書的事吧?我沒忘記,我也是想了又想,實在是不行了……
是不是你這次要一個月?
一個月?難保兩個月都回不來……
噢……你給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覺得爺爺年紀(jì)大了,病也重了,事情比過去多了,又忙又累又臟……如果嫌工資少的話,從下個月起我做主給你加上去……
我都沒跟自己商量,突然就把這樣的話說了出來,嫌爺爺年紀(jì)大而且病重了,本來是她猜測那個給父親口述實錄中途停下的朋友,現(xiàn)在我用來猜測她。
你……哥啊,根本不是這個原因,你莫瞎猜!我家的事這時不給你說,等我回來是要給你說的!可也是當(dāng)說的說,不當(dāng)說的不說,你又不是我家的人,我憑啥都要給你說?我還想問你一個事呢,我多久就想問你,一直都沒好問,問了怕你嘔氣……
她也突然說出一句話來,不過她早就跟自己商量過了。
哈哈,我知道你想問什么。
你說?
你想問我是不是流氓,對不對?
原來你曉得呀!昨天我又問人家了,人家說不是流氓,是文流氓。文流氓比武流氓還壞,武流氓管殺人放火強(qiáng)奸婦女,文流氓只消把扇子一搖,轱轆一下人頭就掉了……
哈哈哈哈,你還是沒有說對,不是罵我文流氓,是罵我文化流氓,原話是這么說的,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我總算是等來了一個機(jī)會,能把這個流氓的故事講給她聽了,以此洗白自己的惡名。我說你相不相信我說的話?相信我就說,不相信我就不說,我可不像爺爺那樣,你不聽他也說說說,說得你找個由頭逃走。她被我說得笑了一下,說她相信我,頭一天見到我還不相信,后幾天看我對爺爺這樣盡心她就開始相信我了。她說流氓不是這樣的,十個流氓九個在外面吃喝嫖賭,咋會像我跟個婦女一樣,還是個中老年婦女,成天守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酒也不喝,煙也不抽,女人也不亂搞……
我截斷她的話說,好吧,相信我我就說了,是我?guī)臀乙粋€小學(xué)同學(xué)的兒子,如何對付害他父親的那個壞人,后來那個壞人的家屬知道了是我教的,就罵我是文化流氓。小花瞪大眼睛聽著,要我從頭說壞人是咋樣害我小學(xué)同學(xué),我又咋樣教他兒子對付壞人,最后哪個贏了?哪個輸了?我說我不能從頭說,等你處理完了你家的事,回來接著照看爺爺,我再慢慢給你從頭說吧。
她不甘心,把她迫切關(guān)心的三個問題壓縮兩個,只問第一個道,那你只給我說一個,你說那個壞人是咋害你同學(xué)的?
看她如此關(guān)心壞人害我小學(xué)同學(xué)的事,我把這事和她家剛剛發(fā)生的事聯(lián)系起來,直接問她,是不是你家也遇到壞人了?要不要我?guī)湍悖?/p>
她點(diǎn)頭,又搖頭,后來說,等我去了才能曉得。
我已經(jīng)斷定是這樣了,就不再問,對她說道,那你就快走吧,去了把情況告訴我,我是文流氓,我會教你怎么對付壞人。你想知道的那件事是那個壞人坑害了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他們?nèi)叶寄盟麤]有辦法,我從古書上看到一個笑話,教我同學(xué)的兒子照著去做,壞人一下子就嚇?biāo)懒?。不然人為什么要有文化,為什么要讀書呢?你先去看看,情況不對就趕快回來,一邊照看爺爺,一邊按我教的懲治壞人。
她突然哭出了聲,又突然止住,看我一眼轉(zhuǎn)身走向父親的房間,走到那個三分之一的門口卻退回來,向我招手。我隨她走到保險門邊站住,她小聲地對我說,我不給爺爺說,你也莫給他說,說了他會操我的心,讓他好好養(yǎng)病吧,哥啊你要辛苦了。
我對父親瞞了三天,這三天我學(xué)著小花做的飯菜口味給父親做,居然還能蒙混過關(guān)。第四天父親說想吃一種名叫漿粑的東西,這個我不會做,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我就把他鎖在家里,飛也似的跑到市場去買,買回來煮好了端給父親,他只嘗了一口就說不是這個味道,叫著小花的名字說,小花,你這回做的酸漿粑怎么一點(diǎn)兒也不酸呢?我怨自己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沒在小花走前抓緊掌握酸漿粑的做法。我只知道酸漿粑是把嫩玉米磨漿,加水?dāng)嚍楹隣睿局蠖?,我沒有原材料,也沒有掌握制作技術(shù),但我從早市上買了一碗回來,不知道在哪個畫龍點(diǎn)睛的細(xì)節(jié)上出了問題。既然露出破綻,我不能由瞞到騙,只好告訴父親事情的真相,說小花家里出了點(diǎn)兒事,要過些天才能回來,這幾天的事都是我干的。
父親開始?xì)獯?,問我知道是什么事嗎,我說不知道,問我說了她妹妹嗎,我說沒有,父親就武斷地說,一定是她妹妹的事!說她姐妹兩個都是苦命的女子,爹媽死得早,妹妹是她帶大的,真要是出了事,只怕她也活不成了!我想起第一天見到她的感覺,吃一驚問,她真有一個妹妹?她妹妹在哪里?在做什么工作?父親說聽她自己說是在北京,當(dāng)了一個大人物的助理。不過小花沒文化,他懷疑她把話說走樣了,要么就是對人炫耀,她帶大的妹妹是了不起的。我就更吃驚了,繼續(xù)追問她妹妹怎么到的北京,她又怎么到的我家。父親動了情緒,說她爹媽死后她靠種地喂豬,供她妹妹讀書。村里出了壞人,把她妹妹騙走賣給一個男人,她得到信兒追了幾座山,追到一個小旅館里,她給那個男人下跪磕頭,求他把她妹妹放了,她愿意跟他走,一輩子當(dāng)牛做馬都行!
后來她就跟這個男人了?
是的,就是她現(xiàn)在的這個男人。他們兩個在縣城租個房子住下來,男人出去打工掙錢,她留下給人帶小孩,看老人。生了一個女娃,男人想要一個男娃,她躲回娘家又生一個,還是女娃,不敢再生了。在我們家做事她是很盡責(zé)的,天晴下雨都來,有要緊的事才請個假,每年也就是過年的時候才回家多休息幾天。
這么曲折的故事,怎么從來沒聽你們說過?
她不讓你媽說,你媽就不讓我說,怕說出去對她不好,超生還要罰款。男人是買賣婦女罪,買的又是她妹妹,妹夫還成了她男人,不管哪個事說出去都不好聽……
6
小花在我的日夜期盼中終于回來了,一個月有余,但不到兩個月。這些天我一人在家服侍父親,說不辛苦是假話,我曾經(jīng)給她打了三次電話,不是催她,只是想知道她要做的事怎么樣了,何時能回來根據(jù)情況而定,告訴我一下就是。但手機(jī)里第一次說不在服務(wù)區(qū),第二次說沒有這個電話號碼,最后一次我明明聽到響了兩聲卻沒有人接。我想到父親說的她家那段歷史,懷疑是不是她在北京當(dāng)家政助理的妹妹出了事,她趕去以后沒法處理,結(jié)果把自己也陷進(jìn)去了。我正這么擔(dān)心著,這期間有人上門來介紹保姆,我的心里有一點(diǎn)兒動,但我同時又想到我對她的表態(tài),這么做了萬一她近期回來,不能因為她而辭退這一個,就答復(fù)介紹人等等再說。現(xiàn)在看來等等再說的做法是正確的。
我看她不僅沒瘦,還胖了一點(diǎn)兒,也白了,不像是剛剛歷經(jīng)了一場大難。見面我先問她為何不接我的電話,她說她的手機(jī)欠費(fèi),補(bǔ)交以后又壞過兩回,開機(jī)只一會兒機(jī)殼子就像火一樣滾燙,所有的信息都收不到。給男人他們施工隊做飯的妹子教她一招,把發(fā)燙的手機(jī)在米里埋一陣子,拿出來就好用了,她這樣試過,見是見效,可過不多久又是那樣。我勸她換個新的,話一出口就知道說了白說,本來她就節(jié)儉,家里出了事她更不舍得花錢,果不其然她一票就否決了,說她回來以后用得少,從前的人沒手機(jī)不都過了嗎?我這時才言歸正傳,讓她說說她那個在北京當(dāng)家政助理的妹妹怎么樣了,她瞪著我說她妹妹沒事呀,她也沒去北京,她去的是深圳,出事的是她在深圳打工的男人。
她說的男人應(yīng)該就是本來買她妹妹,后來她追上他要求換成自己的那一個。我問她男人出了什么事,她說給人運(yùn)沙灰從樓上掉下來了,幸好從兩層樓上,撿了條命,只是摔傷了身子。我“啊”了一聲,問傷了哪里?她說他掉下來時臉朝下的,地上有個磚頭,我說那要是對著頭就完了!她說他命大,沒對著頭,對的是那個地方。我急著問到底是哪里,哪個地方都不行哪,不管是胳膊還是腿兒都不能傷!她這才說是你們男人的那個地方!我的身上就一陣發(fā)麻,失聲叫道那還不得砸個稀爛?她說咋不是,啥都沒有了……
接下來我問除了她男人自身因素以外,用人方有沒有責(zé)任?她說咋沒有?說她問了他們工友,工友說那叫懸空作業(yè),懸空作業(yè)腰上要系保險繩,他去領(lǐng)沒有了,腳底下的那根梁子又是朽的,一腳上去踩個對斷!我問她請沒請律師?讓律師按勞動法要求老板給予醫(yī)治,還有經(jīng)濟(jì)賠償。她說老板跟她男人家在一個村,說不用請律師,一切都按規(guī)矩辦,送到醫(yī)院該住多久就住多久,出來該賠多少就賠多少。男人進(jìn)醫(yī)院后,就是她去的這一個多月,醫(yī)院說老板沒有續(xù)錢,讓他出院回家養(yǎng)著。她找老板談錢的事,老板一口答應(yīng)賠二十萬,她心想老板還有良心,向他道了謝,要領(lǐng)錢時老板又說等她前腳回來,后腳他就把錢打給她,她為了早把錢拿到手,就把男人接回來了。
我問她二十萬這個數(shù)字是怎么計算出來的,人一輩子都?xì)垙U了,才賠這么點(diǎn)兒錢,用完了怎么辦?連治病都不夠又怎么辦?她說沒人計算,老板張口說了一個,她想著老板也不容易,再說男人幾十歲的人了,自己不小心,不能全怪人家,就答應(yīng)了。我又問老板要是不給怎么辦,她說不會不給,都打了欠條,按了手印,都是一個村的人……
話到這個份兒上,我就不能再說了,擔(dān)心再說有挑撥之嫌,我只在心里怨她糊涂,也為她的男人叫屈。我問她男人現(xiàn)在哪里?她說還能在哪里,不就在她們租的那個房子里?出院時買了些藥,內(nèi)服的,外敷的,在家里治著。我問她兩個女兒呢?她說也在家,她走后大女兒帶小女兒,學(xué)她小時候帶她妹妹。我嘆口氣說總算是團(tuán)圓了,不幸之大幸,以后的工作重心分為兩處,一處是爺爺,一處是自己男人。我讓她馬上去向爺爺報到,今天就做一碗酸漿粑給他吃,那天他想吃我沒做成。她說今天咋行,得把磨好的漿放個三兩天,等它發(fā)酵以后再加水煮,那樣味道才是甜中有酸,酸中有甜。這下我才明白,長長地“哦”了一聲。她滿臉得意道,酸漿粑哪是那么好做的?世上萬事萬物都有講究,吃屎都要順風(fēng)!我皺眉說,那么好的美食,別說吃那個東西呀!
小花急著去看父親,父親見她回來,病輕了三分,往起坐著,被她按了下去,剛要問她妹妹怎么樣,卻聽她講是男人摔殘了身子。父親的病就比剛才還要重了,大聲咳著,快要喘不上氣。喘上來后要我去看看她男人,說這些年都是她給我們做事,現(xiàn)在她家有事我們也要關(guān)心一下。我說我正是這么想的,至今我還沒有見過他們父女三個,可能我們家的人都沒見過他們吧。小花一聽搖頭擺手,堅決不讓我到她家去,臉上的神情緊張起來。
你不會是沒有男人,沒有女兒,也沒有住在城里吧?我故意激將她說。
照你說的,我這回出去不成假的了?她也不從正面回答我。
因此我沒辦法到她家去看她男人。直到有一天,早餐時間過了她還沒來,我給父親做了早餐,眼看著又快到中午了,還沒聽到門外有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聲音。我正要去做中飯,這時聽到敲門的聲音,我以為又有親友來看望父親,走去開了,門外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望著我不知道叫什么好。我忽然知道她是誰了,雖然她長得不像小花,我問她你是小花的女兒嗎?女孩兒愣了一下,我看她愣我也愣了一下,她又快速地點(diǎn)著頭說,我是我媽的大女兒,我媽呢?
原來真是小花的大女兒來找小花了,說是反復(fù)打她手機(jī)沒有人接,小縣城無處可找,我家成了唯一可找的去處。我想她們家一定又出了事,我把這女孩叫小小花,我說小小花別急,你媽今天沒來我們家,是不是……后面我的猜測還沒出口,小小花就哭了起來,說她媽沒來我們家,那會到哪兒去了呢?我聽她一哭心里也有些慌了,但我嘴上鎮(zhèn)靜道,別哭,你媽是一個成年人,又不是你,就是你也不會丟呀,她是不是到醫(yī)院給你爹買藥去了?小小花把頭搖得像墻上的鐘擺,說不會的,她手上還剩四十多塊錢了,只夠我們這幾天吃飯,買藥最少也得一百多塊。
小花離開我們家的這一個多月按說是沒工資的,回來后我還是付了她,這么快就花完了,不用說是花在了男人的藥物上。我問小小花,這樣急著找她媽是不是等著用錢,需要的話我可以預(yù)支下個月的。小小花搖頭對我說了實話,是她爹聽人說那個老板回來了,他現(xiàn)在傷還沒好行動不便,想讓她媽去找老板,把那筆答應(yīng)她一回家就給的傷殘賠償金要到手,免得時間長了人家不認(rèn)賬。我聽她這么一說,心想她爹在家都能聽到這個消息,她媽在外面更能聽到這個消息了,會不會一早就去了那個老板家里,走時沒有告訴他們,也來不及到我家打個招呼。小花的大女兒聽了我的分析,幾乎相信這是真的,點(diǎn)著頭說要是這樣就好,可把她爹給急壞了!
父親要我到小花家去看她男人,小花堅決不讓我去,今天她的女兒來了,這可是個絕好的機(jī)會。我留下小小花不走,說是吃了飯帶我到她們家去,說不定那時候她媽回去了,我們共同研究一下怎樣才能夠要到那一筆錢。小小花再次相信了我的話,情緒穩(wěn)定下來,和我一起做飯,一起服侍我父親吃了,自己卻不肯吃,支支吾吾地說出門以前在家吃過。我說這不可能,她這才又說實話,是她媽從小就不讓她在別人家里吃飯,這話被我猜中了。我說你媽說的別人家不包括我們,我們不是別人家,你不吃我就不到你家去,小小花這才勉強(qiáng)吃了一碗。我發(fā)現(xiàn)小小花做飯和喂我父親吃飯的動作相當(dāng)嫻熟,很多地方都像小花,就知道是從小在家照看妹妹練出來的。
7
我沒想到去她們家要走那么遠(yuǎn),我那天的三個激將竟然有一個是對的,她們家根本不在縣城,而是走出縣城以后還有五里多路,再前面是一個小鎮(zhèn),小小花指著一排小平房說到了。很多年來,我還沒有步行過這么漫長的路程,手里提著一兜子親朋好友來看望父親的營養(yǎng)品,把我走出了一身熱汗。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小花為何堅決不讓我到她家去,也才知道每天早上她要多早從自己家里出發(fā),每天晚上她要多晚才能回到自己家里。這一路上天是黑的,很多地方?jīng)]有路燈。我問小小花說,這么遠(yuǎn)的路你怎么不騎自行車?小小花被我問得不好意思,說她們家只有一輛自行車,她媽每天到我們家來要騎,今天又騎著進(jìn)城去了。
她說她媽騎車進(jìn)城,這就更加證明她們住的這是城郊,原因很簡單,這里的房租比城里便宜。我隨著她進(jìn)了一間簡易的小平房,頭一回看到了那個男人,又黑又瘦,形容猥瑣,蜷曲著身子偎在床上的樣子有點(diǎn)像狗。不過也是,如果是美男子怎么會買老婆呢?這和我想象中的基本相同,不同的只有一點(diǎn),他的下半身捂在被子里,上半身露在被子外面,手中還夾著一根紙煙,在往嘴里喂著。我跟他打了一個招呼說,你是小花的男人吧?他說是啊,你是……我說我是小花照看的那個爺爺?shù)膬鹤?,男人“唉喲”一聲要往起坐,被我一把按了下去,笑著問他,在床上抽煙不怕燒著被子?再把房子點(diǎn)了?男人趕緊把煙掐滅,煙頭不知道扔到哪里是好,就捏在手心里,燙得松了下手,接著又捏住了,做錯事情一樣對我解釋,說小花也不叫他抽,是他整天悶在家里啥事都不能做,心里頭堵得慌,抽幾口好過些。
這間屋子還不夠我們家客廳的一半,從家具看睡覺吃飯都是這間屋。屋里安著兩張床,分開貼著兩方墻邊,中間有一張白木桌子,做飯是在進(jìn)門的過道里,廁所是大門對面一個彩鋼板搭的火磚房。還有一個比小小花還小的小女孩,應(yīng)該是小小花的妹妹,小花想生一個兒子卻生下來的第二個女兒,屁股坐著那張小些的床,胳膊趴在兩床之間的白木桌上寫著作業(yè)。聽到有人進(jìn)屋,第二個女兒扭頭看我一眼,抱著作業(yè)跑到屋外,原來這一個也上學(xué)了,今天是雙休日。我為小花感到一絲安慰,男人殘了,可她還有兩個上學(xué)的女兒,日子慢慢地過下去,說不定就會慢慢地好起來。
要想開些,多好的兩個女兒,我還一個都沒有呢!我也學(xué)會這樣安慰人說。
本來我們還想要個兒娃……
要唄,現(xiàn)在上面鼓勵多生,等你身體好了……
我忽然發(fā)覺自己說了錯話,讓人聽著像是在諷刺他,他的身體是不能好了,誰鼓勵也不中用。果不其然他一下子哭了起來,過一會兒才使勁止住,喉頭哽咽著說,我咋還會好呵,這輩子都不得好了,她沒給你說嗎?
我點(diǎn)頭說她說了,是我自己忘了,直向他道歉說對不起,接下來我們就沒有了話說。這時候小小花給我端了一杯茶來,我才想起我來的正題。對他說小花今天沒去我們家,我就是來對他說這個事的,她是不是找那個老板要錢去了?他說肯定是,他也是想讓她去,女兒還小,他又不能動,全家也只有她去,可到這時人還沒有回來,他有點(diǎn)后悔了,會不會出啥問題了……我看他的臉色發(fā)白,聲音也有些發(fā)抖,安慰他說不會,俗話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何況欠你們的還是賠償費(fèi),輕則養(yǎng)傷,重則救命,還有人敢打她不成?
他們是真的還沒吃飯,小小花給我端了茶后,去過道里給她爹和她妹妹做飯,我就一邊和她爹說話,一邊等著小花回來?,F(xiàn)在我們都知道了,她去進(jìn)行的是一項艱苦的工作,要是不艱苦他們回家的當(dāng)天就拿到錢了。
直到他們吃完了飯小花才回來,還在門外她就看見了我,瞪大眼睛站了一會兒再走進(jìn)屋里,開口問我,爺爺出啥事了?我說爺爺沒出事,是我怕你出事,你一個女人家跑去向老板要錢,他給就好,他要是不給,雙方發(fā)生糾紛連個給家里傳信的人都沒有!小花的眼睛瞪得更大,問我咋曉得她要錢去了,我說是我分析出來的,又問她要沒要到錢?她搖頭說你猜著了,他倒不是不給,他說他的金鏈子斷了,給他干活兒的人工資都發(fā)不下去。忽然問我,這個老板是不是有錢得很,給干活兒的人拿金鏈子發(fā)工資呀?
哪有這事!我給他干了一年,他啥時候給我金鏈子了?床上的男人插了一嘴。
有錢得很還欠著你們不給?你聽錯了,他說的是資金鏈斷了吧?我分析說。
對,他說的就是這個東西……小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資金鏈?zhǔn)侵纲Y金循環(huán)的過程,你每天到我們家往返不就是騎腳踏車嗎?腳踏車……對,爺爺說你來我們家之前還打豆腐賣過,那就相當(dāng)于你先拿錢買黃豆,買了黃豆打豆腐,打了豆腐賣錢,賣了錢再買黃豆,就像腳踏車上的鏈子一樣,不停地轉(zhuǎn)圈兒,輪子才能往前滾動,中間哪個環(huán)節(jié)一斷,腳踏車就踏不動了。
他是給人蓋樓房的,那得多粗一根資金鏈哪?
可不是嗎,他需要的錢多,得先拿錢買地皮,買材料,買勞動力,蓋了樓房賣錢,賣了錢再買這些。現(xiàn)在的市場不景氣,通貨膨脹,富人房子多,窮人沒錢買,樓房賣不出去,本錢收不回來,資金鏈不就斷了?
小花又一次緊張起來,臉色發(fā)白,聲音發(fā)抖。床上的男人聽著我們說話,出氣聲急了,我扭頭往床上看時,眼睛路過門外走道里正收拾鍋灶的女兒,這時她停下手里的活兒,撇著嘴快要哭出來了。現(xiàn)在我就還沒看到躲出去做作業(yè)的小女兒,若是聽到我的話不哭才怪。為了安慰這可憐的四口之家,我把情況盡量往好處想,對他們說,不過轉(zhuǎn)不動的那是大錢,賠你們的這二十萬是個小數(shù),毛毛雨啦,想個有效的辦法逼他一下,他肯定拿得出來。
那要想個啥法子呢?這一家人同時問著,兩個女兒是用眼睛。她們的眼睛都是遺傳小花的,瞪起來比鴿子蛋還大,里面裝滿了那種叫做希望的光。其實連我自己都沒想好,是被這一問逼得倉促回答,我說沒有比登門討債更好的辦法了,明天我跟你去討吧!小花嚇得直搖手道,你可不能去,你去會吃虧的!我說你不說我是文流氓嗎,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小花的手搖得更快,理由是文流氓再流氓,也斗不過武流氓。她在老板家看見兩個武流氓,一人胳膊上繡了兩條龍,前胸后背還繡著兩只虎,你文的不就是拿一張嘴說?他們一爪子就把你的嘴給撕了!
我笑了笑,但我認(rèn)為她考慮得對,這事真得好好琢磨一下,必要時由我出面替她請個律師,或者由我擔(dān)任這個角色,這樣還可以省一筆錢。我不能在這里多坐,得早些回去,父親還在家等著我的。我對小花說我走了,你明天按時來,把下個月的工資預(yù)領(lǐng)了去,先別斷藥,老板那里我再想別的辦法。
小花送我出門,走出幾步,覺得男人和兩個女兒聽不到了,小聲問我說,哥啊,問你個話,代運(yùn)女是啥玩意兒?我一下驚呆,盯著她問,你再說,什么女?她放慢速度說,代、運(yùn)、女。我斷定她問是的是代孕女,一句話已經(jīng)來到我的嘴邊,我差點(diǎn)兒問出聲說你想當(dāng)這種……嗎?臨時又緊急改口道,你從哪里聽來的這個詞?她說聽兩個在外面打工的女人說的,兩人說的可來勁兒了,接著又問我代運(yùn)女是不是在工地上拿袋子運(yùn)沙土,適合女人干的稍微輕松點(diǎn)兒的活兒?
我剛要笑,突然卻想哭了。她見我張著嘴表情難看,慌忙向我解釋,她可沒有離開爺爺?shù)拇蛩悖僬f男人成了這樣,她就是想在外面掙錢也出不了遠(yuǎn)門,只想問問那是咋回事,哥你可莫想錯了??!此時我的哭和笑都沒有了,長嘆了一口氣說,我沒想錯,是你想錯了,代孕女是近幾年才出現(xiàn)的一種女性職業(yè),主要在大城市,那種掙錢的方式目前還沒有得到法律的承認(rèn)。
該不是運(yùn)毒品吧?那可是犯法的……她從我的閃爍其詞中聽出問題了,大口出著氣,她還知道運(yùn)毒犯法。
沒到那個性質(zhì),不過也沒說合法。
急死個人!你就不能有話直說,有……
代,代替的代,不是袋子的袋,孕,懷孕的孕,不是運(yùn)沙的運(yùn),這你懂了吧?
哦,懂了!這個鬼職業(yè)!就是把別個女人懷的娃子挪到她肚子里,懷大了是別個女人的?好好的肚子那不還要挨一刀?又想要娃子又懶得懷,懶得生,怕疼你就莫要哇?
不是你說的這樣,理論上是把男方的精子輸入女方的卵巢,讓她受孕產(chǎn)子,付給一定報酬。但在實際操作中往往沒按這個規(guī)矩,而是通過男女雙方接觸,直接受孕。
直接?咋個直法……哦,那不就是……喔喲嘿,說來說去不就是個婊子?比婊子還婊子,還管生娃子的婊子!
我自認(rèn)為我的解釋已達(dá)到專業(yè)的水平,再往下不知怎么說得更加通俗易懂,正在著急,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的臉紅得像燈籠,大年三十夜里她獨(dú)自去放在我母親墓前的那一種。接著就聽她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雜種!不得好死!
然后她轉(zhuǎn)身走回她家租住的簡易房,兩腳擂動戰(zhàn)鼓一般咚咚的響。
8
和父親合作的口述實錄工作只好暫且停下,即便我給小花換了手機(jī),她也不像過去那樣有充足的時間了。我自己的寫作不能中斷,本來這件事我就沒有打算自己來做,因為它不是創(chuàng)作,而且父親也更愿意選擇第三者,并非是不想擠占我的時間。同時,情況又發(fā)生了變化,父親已不能大段地說話了,讓他口述歷史不是安慰,而是折磨。這天清早我聽他喘得幾乎出不過氣來,當(dāng)機(jī)立斷把他送進(jìn)醫(yī)院,全面檢查以后,醫(yī)生建議住院治療,最好身邊有人陪護(hù)。我想這人只能是我,小花夜里要陪護(hù)她自己的傷殘男人,白天可以給我們做飯,醫(yī)院食堂的飯菜未必合父親胃口。
我打電話告訴小花,今早爺爺情況有點(diǎn)不好,我已把他送到醫(yī)院住下,幾樓幾號幾床,讓她做好早餐送來,換我回家拿我的電腦。從今天起我將在這里陪他,直到病愈出院。晚上等他睡了以后,我可以在電腦里繼續(xù)寫我沒有完成的作品。小花聽說爺爺有點(diǎn)不好就慌了神,說話也不利索了,我說別慌,目前還沒到你慌的時候,這不是還讓你給爺爺送飯嗎?小花冷靜一想也是,人只要還能吃飯就證明沒有大礙。她說哥啊,那你就莫跑這一趟了,你的電腦我給你提來就是,連那個老鼠子一道,省得你又花工夫!我說好吧,心想她連電腦的鼠標(biāo)都知道,把它叫老鼠子,還知道它是電腦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早餐她送了父親喜歡吃的酸漿粑來,還有米做的碗兒糕,也是父親喜歡吃的。但父親吃得都比過去少了,剩下都?xì)w我。我吃了一口,想起一件事,抬頭看小花手里,放下兩樣早餐之后她手里什么也沒有,我以為她把這事忘了,對她笑道,我說我回去拿,你說你幫我拿,還是忘了拿吧?小花也笑,說她咋會忘呢?她還怕一層塑料袋經(jīng)不住,套了兩層塑料袋,拎在手里去買碗兒糕……剛剛說到這里,突然一下停住,嘴巴張著,眼睛卻瞪得有嘴大,驚叫一聲:完了!我也隨著吃一驚問,怎么了?她快要哭起來說,我在家熱好了酸漿粑,拎著它去買碗兒糕,走時只記著這兩樣,把裝電腦的塑料袋給忘了!
我正擔(dān)心著她用裝菜的塑料袋裝著我的電腦,提在手里一甩一甩,路上要被什么碰了怎么辦?袋子破了電腦掉在地上又怎么辦?這些年我寫的文字都在這臺電腦里,萬一損壞可就什么都沒有了!我身上的汗都嚇了出來,正這么想著,卻聽她說出更加可怕的話來,這一下我腦子里的想法全都停止,就連心跳都停止了。過了很久我才說道,你要是給我丟了,我可就活不成了!
我背過身去,不敢看她的臉,知道她的臉此時應(yīng)該是慘白的,就像人被嚇?biāo)懒艘粯印K阼F床上的父親又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問我怎么了?我回答他說沒怎么,小花把我一樣?xùn)|西弄丟了。他說那你可不要責(zé)怪她,丟了再買一個就是,她是家里出了事,急昏了頭,人一輩子哪有不出一點(diǎn)兒錯的?從前她可不是這樣!我忘了是怎么回答的父親,轉(zhuǎn)身來看小花,眼前已沒有了她的影子。
我感覺會出事,對管床護(hù)士說了聲我出去一下,放下手里的早餐就追趕出去。我出了醫(yī)院大門一路急走,逢人就打聽哪里有賣碗兒糕的。聽人說縣城從前只有一個做碗兒糕的鋪?zhàn)?,后來發(fā)展到了三個,還有七八個賣碗兒糕的攤點(diǎn)兒,散布在幾條大街小巷,另外還有一些到處叫賣的小推車。我想起父親前幾天告訴過我,小花在我們家已養(yǎng)成好習(xí)慣,是母親活著時傳授她的。水果和蔬菜可以在小攤上買,熟食萬萬不能,道理是水果和蔬菜以水為凈,熟食不能洗,擺在露天場上落灰暴土,人手又拿,再便宜都不能要。因此我決定放棄幾個賣碗兒糕的小攤,推車叫賣的更是免看,直取那三個做碗兒糕的鋪?zhàn)印?/p>
三個鋪?zhàn)又幸粋€在大媽們唱歌跳舞的廣場邊,一個在名叫“從頭吃到尾”的美食一條街上,這兩處都是從我們家到醫(yī)院的路過之地。另一處剛開張沒兩天,旁邊也有一家打芝麻餅的,離這條路要遠(yuǎn)一些。但這前面兩處我去問了,都說沒見有人拎著電腦來買碗兒糕。一處和我最初的擔(dān)心相似,說是那女人瘋了吧,把電腦裝在塑料袋里拎著,那要是磕了碰了咋辦?一處說這個蠢女人,人家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她這是買了碗兒糕丟了電腦,吃虧更大。
后面這個女人后面這句話里的“芝麻”兩字,說得我的心里一動,小花會不會恰恰是到那家打芝麻餅的旁邊鋪?zhàn)尤ベI碗糕?剛開張的鋪?zhàn)右话愣紩蛘蹆?yōu)惠,比方說一個碗兒糕,別人賣一塊錢,他們只賣七毛,以此搶走別人的顧客。勤儉持家的小花信息靈通,沖著這個去的可能夠性極大,哪怕今早的形勢這么緊張她也可能要去。我越想越覺得自己英明,轉(zhuǎn)身就又直奔那里。
這次我還真是判斷對了,新開張的碗兒糕鋪門前擺滿了花籃,一條水桶粗的充氣彩虹上,順著它的弧度寫了一句標(biāo)語:碗兒糕甜,碗兒糕香,碗兒糕便宜大家嘗。頂上吊著一個雪白的碗兒糕,足有一口鍋那么大。我心急如焚,沒工夫欣賞他們的宣傳,急步從那個大碗兒糕下穿了過去,徑直走到零售碗兒糕的柜臺,氣喘喘地請問一個白衣白帽的師傅,我說師傅您好,請問今天清早是不是有人從您這里只買了兩個碗兒糕?我重點(diǎn)說到兩個,是想勾起他的突出記憶,因為如此渺小的數(shù)字和他們這般龐大的規(guī)模不成比例,想起來就感到滑稽,如果小花是真的買自此鋪,買自他手,這位師傅一定會終生不忘。
我嘴里這么問的時候,眼睛抓緊在玻璃柜臺下面看著,希望眼前出現(xiàn)奇跡,白色的碗兒糕旁邊平躺著一臺黑色的手提電腦??上]有,世上沒有這好的事。
你是不是也來找電腦的?師傅反過來問我。
是,剛才有人來過了嗎?我聽他的口氣是這個意思。
一個女的也來問過,都快要急瘋了,可她沒有丟在我們這里。
啊,那她人呢?
剛走,朝那方向去的。
師傅用嘴朝門外的左前方努了一下,怕我理解不了,又伸出右手,像左勾拳一樣向左一勾。我順著他的嘴形和手勢往那里看去,看到那里有一座石頭砌的拱橋,沒法看清橋下的河水,卻見有一個人影站在拱橋的護(hù)欄邊。我懷疑她就是小花,不知道她去那里想做什么,難道我的電腦掉進(jìn)河里了嗎?我快步奔向橋頭,她好像看見了我,立刻把一條腿往護(hù)欄上邁著,好像就要跳下去的樣子。我嚇壞了,大吼一聲,小花你要干什么?
我把你的東西弄丟了,聽爺爺說那是你的命,寫了幾十年的作文都在里頭,我沒臉見你,我不想活了!她的那條腿邁不上去,就弓著身子往上努力,姿勢像女運(yùn)動員跳障礙物。
趕快給我下來,你這個蠢女人,不就是一臺電腦嗎?也就兩三千塊錢,里面的東西我早就轉(zhuǎn)走啦。你也不想想我是誰。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嗎?
這可不是錢的事,你當(dāng)我不曉得,兩三千塊錢是空殼子,里面的東西你咋能轉(zhuǎn)走?你拿啥東西轉(zhuǎn)走的?
拿手!拿手指頭一點(diǎn)就轉(zhuǎn)走了,難道還拿你那根拖地的棒棒兒不成?你趕快給我下來,傳出去可丟死我的人了!
你哄我,你看我沒讀過書……
你沒讀過書你男人也沒讀過書?好,就算你男人也沒讀過書吧,那你女兒呢?你大女兒不正在讀書嗎?回去我讓你男人來看,讓你女兒來看,看我舊電腦里的那些東西怎么又回到我的新電腦里,多簡單的事!
我發(fā)現(xiàn)在我說到她女兒,說到她男人的時候,她往橋欄外翻的動作停了兩次,接著再翻就顯然沒力氣了,我死盯著她的眼睛,趁勢大談她的男人和女兒。我說你要是從這里翻下去了,你的男人知道了,他走不動路爬也要爬來,心想著好好的女人都死了,他這沒用的廢物還活著干什么,就也從這里翻下去了!你的女兒一看娘沒有了,爹也沒有了,覺得天塌地陷,還怎么往下活,就也從這里翻下去了!大女兒翻了,小女兒想留她一個干什么呢,就也跟著翻下去!就這樣,一會兒工夫,你好好的一家人都死了,死得一個都不剩了!
小花的動作停止了,我的話還沒停止,我說你一家人死了沒完,我一家人還要死。首先是爺爺,爺爺認(rèn)為這事是由你給他買碗兒糕引起的,他是罪魁禍?zhǔn)祝銈兡贻p輕的都死了,他一個本來要死的老家伙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爺爺要想死太容易了,不吃飯,不喝水,再把氧氣管一拔……接下來是我,眼看著爺爺就這樣死在我的身邊,你說,我這輩子還活得好嗎……
哇啦一聲小花哭了,我看她哭了還接著說,我說不對,我還會死在爺爺前頭,死在你們?nèi)仪邦^,甚至死在你前頭!她竟然哭著問了我一句,你咋能死在我前頭?我說你想啊,眼看著你翻下去了,我能不跟著翻下去救你嗎?這是大冬天,橋底下水都干了,凈石頭,你個子小,斤量輕,掉下去有可能摔斷胳膊腿兒,我個子大,斤量重,掉下去就死翹翹了!這么一來,你想死你沒有死成,我救你我倒是死了,以后你會怎么想?。?/p>
這時候橋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正好向我走來,經(jīng)過她的面前,我對那人大聲喊道,那位朋友,請你幫我把我家這個女人拉住,她的錢包掉下去了,她要翻下去撿,那不是要錢不要命嗎?那人聽到我的喊聲愣怔一下,接著轉(zhuǎn)身就走,一定是害怕遇上騙子,這里面藏著某種陰謀。連小花都有點(diǎn)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卻趁著這個機(jī)會,帶球上籃一般,一個三大步上前一把,把她從石欄上薅了下來。
9
我承認(rèn)我欺騙了小花,不然她真的跳下去了。但只騙了她一部分,丟失的電腦里已經(jīng)完成的作品,我的確已發(fā)出去了不少,長的給出版社,短的給雜志,現(xiàn)在我可以從郵箱里找到它們,下載存進(jìn)我新買的電腦里。還有一部分卻永遠(yuǎn)沒有了,包括最近一篇還沒寫完的文章。補(bǔ)寫是不大可能的事,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和細(xì)節(jié)有的已經(jīng)忘記,再來一遍只會是另一篇?,F(xiàn)在的問題是答應(yīng)給一家雜志寫的稿子不好交代。緊急中我想了一個辦法,把小花和我父親合作的口述實錄打印出來的那一部分,我替她修改一下,取個題目,署上丁小花的名字,就說是我家鄉(xiāng)的一位青年作者,文字挺樸實的,先看看這篇怎樣,下面我的一篇跟著就來了。
小花見了我的新電腦,要我當(dāng)著她的面,表演我在橋上說的用指頭一點(diǎn),能把里面的文章轉(zhuǎn)移走的技術(shù),不然她就不信。我說好吧,你不認(rèn)識字,我給你發(fā)一張圖片,發(fā)我和爺爺?shù)暮嫌?。我讓她掏出手機(jī),當(dāng)面給他表演,連上線后,輕輕的一動手指,這張圖片立刻出現(xiàn)在她的手機(jī)屏幕上,這下她才徹底相信了。不過隔了一會兒她又提出,哥啊,下個月你莫發(fā)我工資了。我以為她的意思是讓我不要提前發(fā)她工資,心里一塊石頭陡然落地,我問她老板給你錢啦?她說哪有那好的事,是她要還我買電腦的錢。我說你真是開玩笑,居心不良,想讓我們父子二人身背罵名,你又要給爺爺買碗兒糕,又不要我自己回家去取電腦,出于好心才發(fā)生這個故障,我還要多給你錢才對。她問為啥還要多給錢?我說你和爺爺?shù)目谑鰧嶄泿土宋乙粋€大忙,下個月文章就登出來了,這些天我回家耽誤了事,如果沒有你,我怎么好向編輯交代?
我看她眨著眼睛在想問題,擔(dān)心她從我的話里聽出破綻,正想補(bǔ)說幾句,不料她先開了口說,哥啊,我問你個話,你跟那個女的是不是有關(guān)系?我問她哪個女的?什么關(guān)系?她說就是以前來給爺爺錄音的那個女的,就是男女關(guān)系的那個關(guān)系!我笑了說,沒有的事,要有我就不會請到家里來了,經(jīng)常在我家出出進(jìn)進(jìn),那不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嗎?看樣子她有點(diǎn)相信了,不過還想徹底相信,又問我為啥不請張三,不請李四,也不請男的,而要專門請她?我只好實話告訴她說,這是老家當(dāng)?shù)匾粋€業(yè)余作者,姓孫,想加入作家協(xié)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請我?guī)退龑崿F(xiàn)這個理想。我說加入作協(xié)要有著作,她問能不能給她虛構(gòu)一本?虛構(gòu)就是做假、撒謊、編造的意思,我說這個不行,她要實在太想加入了,我給她想個辦法,給我父親合作寫一本口述實錄的書,一個說,一個記,出版時算在她的名下,拿著這本書才有加入的可能。孫女士一聽高興壞了,當(dāng)天就來找爺爺合作了。
小花在鼻子里哼一聲說,啥 女士,不就是一個扯白撂謊的女人!我注意聽她對人的稱呼,她先叫女的,聽我叫女士,她又叫女人,總之是一定要進(jìn)行貶低。突然她又問我,你幫了她,她不跟你睡覺?我說這兩者有聯(lián)系嗎?她說咋沒有?如今都興這個,只要是求人做事,男的就管送錢,女的就管送人,把本人往出送!接著她又盯著我問,你們那樣的人要在外面找女人,是不是要找長得又好又有文化的?我反問她說,你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她說她啥意思都沒有,就想問問,反正她長得不好,又沒文化,沒人把她放在眼里。我與其說是夸獎,不如說是安慰她說,長相和文化固然重要,但是人品還是最重要的。
小花有一陣子不說話了,重新說時,語氣和表情都有點(diǎn)沉重。她說她男人已經(jīng)廢了,往后她要是跟別的男人,我會說她是壞女人嗎?我誤解了她的意思,問她說她要是跟他男人離了,她男人怎么辦?兩個女兒歸誰?要是一人一個,歸男人的那一個誰養(yǎng)?要是都?xì)w她,男人是不是死了都沒人知道?她搖頭,說我想錯了,她不會跟男人離,她還想給男人生一個兒娃呢。這事一直是男人的夢,二女兒有幾歲,這個夢他就做了幾年。我這下理解她了,不好正視她的眼睛,只是轉(zhuǎn)過自己的臉說,人這一輩子,有的夢能成真,有的夢不能成真,要是都能成真,那你今夜就做夢好了,還跟以前那樣。
接著我問她去向人要錢的事,問那個唐老板賠她男人的錢還沒有給,到底怎么對她說的?她思考了一下說,他想耍流氓!我記起我剛回家那天,她對門外一個女人說流氓回來了,就問他怎么耍流氓了,是不是和有人說我一樣?她忍不住罵道,他可不是你,他是真流氓,這個雜種!她問我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去她家,她送我出來問我啥叫代孕女,我咋回答的來著?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問她,他想讓你給他代孕?一個十萬塊錢?代孕兩個?用它應(yīng)該賠你男人的錢?這證明他有錢哪,并不是他說的什么資金鏈斷了!她低著頭不說話,我逼問她,你如果不答應(yīng)他,他真不給你錢怎么辦?小花用上牙咬著下嘴唇,咬出血了變成白的,松開時現(xiàn)出一排牙印,突然抬起頭說,我就把他殺了!
這話把我嚇了一跳,但我又笑了說,你殺了他,你也死了,你劃得來嗎?我想起那天嚇唬她不能從橋上跳下去的話,又說到她的男人和兩個女兒,她說我有啥劃不來的?我是窮人,他是老板,一個頂我一萬個,外面還有代孕女,他一死,代孕女肚子里的娃也不是他的了,他死了才劃不來呢!我說賬不是你這樣算的,你受了傷害還講理,是好人,他傷害了人還賴賬,是壞人,好人和壞人同歸于盡本來就吃虧,你死了還落個犯法的罪名。她又用牙齒咬著嘴唇,嘴唇都咬白了才松開說道,哼,我就不能讓他也落個罪名?
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危險的信號,覺得唐老板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她有可能這樣。我想瞞著她到他家去一趟,先動之以情,再曉之以理,最后讓他知道我曾經(jīng)以流氓手段幫我小學(xué)同學(xué)在流氓那里解決了問題。他若是識時務(wù),把錢給了,我就和他交個朋友,他若是不在乎,我就找這方面的朋友去教訓(xùn)他,這次不用流氓,這次來規(guī)范的。剛往這里一想,我的腦子里就出來了三個朋友,他們一個在公安局,一個在檢查院,一個在法院,小縣城里政法三大機(jī)構(gòu)的人都有了。通過正當(dāng)程序,知道這個賴賬老板的住址以后,我?guī)е麄円哉椅覀兗业男』槊?,進(jìn)到他的家里,對他講這件事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不僅是信用問題,如果因耽誤治療而對當(dāng)事人的身體造成二次傷害,性質(zhì)就又變了,還會涉嫌惡意殺人。
我給三個朋友分別打了電話,他們都對我表示支持。其中公安局的朋友更加實在,說不是他們支持我,而是我支持他們,因為他正好是分管民間經(jīng)濟(jì)糾紛的執(zhí)法工作,處理老賴的問題是他今年的重中之重,這事就交給他了,還抱怨我為什么不讓她早些報案。我想不到這事如此順利,真的后悔沒早想到他們。我決定先對小花瞞著,怕她為我擔(dān)心,辦成以后再通知她到銀行取款就是。我沒請他們來我們家,約的是在小花那天要跳下去的那座大橋上碰一個面,再一起到唐老板家去假裝找她。
小花今早又來晚了,早餐我做沒有問題,問題是吃罷早餐我去和人碰面,她再不來會影響我出門,我不能把父親一人鎖在家里。如果沒有事我不會給她打電話,今天我必須給她打了,但她的手機(jī)又沒人接,是不是又出了故障,被她埋在米里降溫,那要等到何時才拿出來?我一邊做著父親的早餐一邊著急,這時候我的手機(jī)響了,顯示的正是她的號碼,不過聲音不是她的,像是來過我們家的那個女兒,話還沒出來哭聲卻先出來,喊了聲伯伯,說她們家出事了,要我趕緊去一下。我強(qiáng)作鎮(zhèn)靜,抽了口氣問什么事,手機(jī)里又沒聲了。
我不能再想別的辦法,甚至不再猜她們家誰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急病,摔傷,煤氣爆炸,著火,被盜,女兒在校遭人欺負(fù),騎自行車把人撞了,或走路被汽車撞了,人在屋里坐,禍從天上來,頭頂上的吊燈掉不來正好打破了頭……世上突然發(fā)生的事故太多,讓我無從猜起。我來不及喂父親做好的早餐,只對他說了聲我要出去一下,把他反鎖在家。想起那天去小花家走過的路,肯定不能再步行了,出門叫了一輛出租車,指導(dǎo)司機(jī)朝著小小花帶我去過的地方奔去。那條馬路邊上有一個紅磚砌的鐵皮棚子廁所,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我多長了一個心眼,沒讓出租車司機(jī)把我送到她們家門口,只叫他在馬路邊停下,付了車費(fèi)以后我跳下來,步行到小花家門口。我看見她們家門口已停了一輛車,比我打的出租車高級得多,她們家的門關(guān)得很緊,試著推了一下沒有動靜,就又敲了三響,過一會兒才從里面打開,門后站著的正是打我電話的小小花。她們家的這扇舊木板門沒安貓眼,倒是靠邊的地方有一道七扭八歪的裂縫,如果不能從那道裂縫里往外看人,那她就是從給我打電話的時間上判斷敲門的是我。
我一個大步踏進(jìn)屋里,返身把門插上,這才急著觀察眼前的情況。小花租的只有這一間房,現(xiàn)在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這塊寬窄都只有一丈多的空間里明擺著。首先是那一張大床紅了一大塊,一個男人光著身子仰臥在那一大塊紅的上面,齜牙咧嘴,樣子難看極了,眼睛睜著,不過已經(jīng)死了,樣子不像是小花的男人。再看小花的男人跪在床邊,雙手摟著小花的腰,傻了一樣顧不上有人進(jìn)來。他們的小女兒嗚嗚哭著,手里拿著一把血淋淋的剪子,四處觀看不知道往哪里藏,大女兒開門放我進(jìn)來以后,跑過去捂妹妹的嘴,自己卻也哭了起來。
小花掙開自己的男人,見了我也不說話,兩眼把我瞪著。我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指著床上那死男人問,是那個欠錢不給還要你代孕的老板嗎?她點(diǎn)下頭,從她的男人抱著她,她的兩個女兒圍著她哭的情況來看,這事像是她干的。我問是你干的嗎?她又點(diǎn)下頭,我還要問當(dāng)時你的男人和兩個女兒也在現(xiàn)場嗎?她剛搖了下頭,她的男人突然松開她,雙手撐地站起身來,這個在我眼里的猥瑣男人,竟然像個醉漢一樣指著小花吼道,明明是我干的,你這個蠢女人,咋硬要往你身上攬?
他的表演太笨拙了,這樣反而讓我認(rèn)定是他要替自己的女人抵命,原來他們是有感情的。小花是他買的老婆不假,而且還是她買的那個老婆的姐姐,但他殘了身子,她從千里之外奔去救他,她殺了老板,他用他殘疾了的身子為她頂包。我問他是這個意思嗎?是想著自己總是沒有用了,成為家里的累贅了,甘愿換她活下來,掙錢供他們的兩個女兒讀書?他說不是這個意思,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不能栽給他的女人,女人有這大力氣,能干翻一個男人?我說你雖然是個男人但你已殘疾了,不也沒有那大力氣嗎?他說他身上的力氣是沒有了,手上的力氣還是有的!
他們的兩個女兒見他連我也瞞不住,就更瞞不住一會兒要來的警察了,爭著往自己身上安。小女兒說是她干的,陪爹從醫(yī)院回來,一進(jìn)門看見有人欺負(fù)她媽,拿起剪子就是一下!大女兒說你才八歲,哪個相信是你?她一口咬定是她,反正沒人看見!小花的男人吼他的大女兒,開始聲音很大突然又小了說,你今年十三歲,他們要想害你,給你多算一歲你就夠坐牢了,咋能是你?你還上不上學(xué)了?以后還管不管妹妹了?想來想去,還只有他這個廢人合適!小花喝斥他們?nèi)齻€道,你們都莫瞎來,是我干的就是我干的,你們都進(jìn)去我也要進(jìn)去,一命抵一命,不能四命抵一命,雜種,不能好了他這個雜種!
她的男人和兩個女兒還在哭著,我對他們示意不要這樣,這樣不行。小花說得對,是她干的就是她干的,冒名頂替只會一事未了,又多一事。我讓小花馬上向派出所報案,不能再耽擱了,然后在警察到來之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對我說清楚,一點(diǎn)兒都不能添,一點(diǎn)兒都不能少,我?guī)退麄兎治鲆幌?,這事會是一個什么結(jié)果。如果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法律會判她無罪,政府還應(yīng)該表彰,在民間老百姓中更是美名揚(yáng)了。
大家的哭聲頓時停止,呼哧呼哧出氣,小花眼里放出光來,問我啥叫正當(dāng)黃(防)衛(wèi)?我說就是有人攻擊你,你為了保護(hù)自己跟他打了起來。她問我他要做那事算不算攻擊,我說當(dāng)然算哪,她沒等我把話說完就叫道,照你這么說我沒有罪呀,我就是看他攻擊我才動的手!我說但你可能會涉及防衛(wèi)過當(dāng),她又問我啥叫黃(防)衛(wèi)過當(dāng)?我說就是你動手猛了一點(diǎn)兒,把他給弄死了!她大聲叫起來道,我當(dāng)時哪還顧得猛不猛的,不猛的給他一下他不就攻擊成功了?
我說你說得對,等會你就這么說吧,現(xiàn)在按我說的,馬上打110,讓他們快些來人,說這里出人命了,這叫投案自首,如果判你有罪可以從輕。來人以后,你男人,你兩個女兒,還有我,我們這些非當(dāng)事人都得出去,這里只剩下你一個人,你在腦子里理清楚了,一句一句地說給他們,盡量說詳細(xì)些,別不好意思。
小花點(diǎn)頭說好,眼睛四處搜尋著,最后就在那張鮮血染紅的床上,那個死男人的身邊找到了她的破手機(jī)。她試著按了幾個鍵,關(guān)鍵時刻還好,手機(jī)一打就通了,里面有人問了她一句什么話,她沉著地回答說,我殺人了。
10
死在床上的這個老板姓唐,跟小花男人是一個村的,起先他在外面承包煤礦發(fā)了一筆橫財,后又轉(zhuǎn)行搞起建筑。正因為生在一個村子,小花男人在外打工就去投靠他,原指望他看在同村分兒上,能干點(diǎn)兒安全的活兒,不想唐老板眼里只有錢,哪里還有同村,分給小花男人的活兒危險不說,工錢還老是拖欠,應(yīng)該當(dāng)月發(fā)的下月才發(fā),也說是看在同村分兒上,體諒他資金周轉(zhuǎn)不上,誰想跳槽他也不挽留,只是當(dāng)月的工錢別想要了。小花男人覺得白干三天也就認(rèn)了,白干三十天卻不能認(rèn),打算月底撒一個謊,說女人在家摔傷了身子,急著要錢治傷,求他把本月的工錢給他,等錢拿到手就另找一家。誰知人不該有這個念頭,這個念頭一起,話還沒說出口,自己倒從兩層樓上摔下來了。
唐老板知道自己作為施工隊的老板,對從事危險工種的人沒有提供安全設(shè)施,負(fù)有相關(guān)責(zé)任,聲張出去對他不利,就提出不走公證賠償?shù)某绦?,雙方私下了結(jié),把小花男人就近送到一家醫(yī)院。小花男人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日子,因為沒有續(xù)交費(fèi)用,被院方催著辦出院手續(xù),讓買些藥物回家自己養(yǎng)傷。小花也答應(yīng)了,但走前要唐老板兌現(xiàn),把說好的二十萬塊錢付給她,唐老板慷慨答應(yīng),讓他們前腳回家,后腳他就把錢匯給他們。
但是他們前腳回家已兩個多月,唐老板后腳連二十元也沒匯來。那天晚上他們聽人說唐老板也來這個縣城了,兩人商量了一個通宵,天亮后由小花趕到他的住處,卻被這個喝醉酒的人云天霧地,問她愿不愿當(dāng)他的代孕女,小花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還以為是建筑工地上的小工,負(fù)責(zé)用袋子運(yùn)沙漿,適合女人干的活兒,答復(fù)他說回家跟男人商量一下?;貋砺犖乙徽f才知道是那個意思,恨得第二天又跑到他的住處把他大罵一頓,逼他給那筆錢。這回唐老板一口酒都沒喝,神志清醒地回答今夜籌款,明天早上到她家來把錢付了。他這次說話算數(shù),今早自己開著一輛轎車來到她家,進(jìn)門說是跟她談?wù)劷鉀Q的方案,讓她兩個女兒把爹送到醫(yī)院,拍張片子,開個證明,回來雙方一道上銀行辦理轉(zhuǎn)賬。
父女三人去了醫(yī)院,唐老板就和小花開始談了,還從代孕女談起。他說前天他酒喝多了,舌頭不靈,沒把那件事說清楚。做那件事有兩個方案,一個是她代孕以后,生下的娃歸他所有,一個是她代孕以后,生下的娃歸她自己所有,后一種實際上不是她代孕,而是他代種。他說她的男人不是一直還想有個兒子,本人又沒有那個功能了嗎,那就讓他來做個好人好事,幫她男人把這個理想實現(xiàn)了,她男人知道了不但不怪他,還會感謝他的助人為樂。她生下的兒子長大了可以叫他干爹,這二十萬塊錢就作為他給干兒子的撫養(yǎng)費(fèi)吧。
這一回他的話說得通俗易懂,小花一聽就明白了。其實她的明白在早,從他一腳踏進(jìn)門來,讓他們父女三個去醫(yī)院,留下她一個人在家跟他談判的古怪神色,她就至少看出了三分,談他娘的鬼判,他是要打她的主意。小花長相并不突出,但身體周正結(jié)實,稍稍打扮一下,在縣城也還算是耐看的。開煤礦暴發(fā)的唐老板這回外出沒帶小三,心想著二十萬看來是賴不掉了,不如在給錢時順便占個便宜,免得再另外花錢嫖娼,省一筆是一筆。
她曉得她要是不從,這筆該給的錢他是不會給的,他這是欺她一家殘的殘,小的小,沒文化,吃柿子揀她這個軟的捏了。她想她不從也是吃虧,從也是吃虧,該給的錢憑啥要做了那事才給?是他欠她的,又不是她欠他的,就算是她欠他的,也不能拿做那事還吧?讓她一個不該吃虧的女人吃虧,還不如索性就叫他一個想占她便宜的男人吃她一個大虧。這么一想,她就咬牙不說話了。這時候唐老板犯了第一個錯誤,以為她不說話就是默認(rèn),立刻開始行動,先脫光了自己,再脫小花,小花卻一轉(zhuǎn)身朝門邊走去。這時候唐老板又犯了第二個錯誤,以為她是去聽門外的動靜,嘴里說著她男人不會回來得這么快,兩手就把她拖到了床上。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她從背后拿出一樣?xùn)|西,這時候唐老板就犯第三個錯誤了,不是用手保護(hù)著自己那里趕快逃走,而是撲過來和她爭奪。小花害怕這樣?xùn)|西被他搶到手里以后,反過來要么扎進(jìn)她的喉嚨,要么捅進(jìn)她的胸口窩子,就緊緊握在手里,并且往兩邊張開,對著他那根高高挺起的家伙剪了下去。
這是一把正宗的王麻子剪刀。說來也是命中注定,小花得知男人摔壞的消息趕去照護(hù)他,那家醫(yī)院的對面有一個老字號剪刀鋪,她去買了一把,想著男人出院回家,給他補(bǔ)養(yǎng)身子,可以拿它剖魚刮鱗。她讓賣剪刀的老板給他挑了一把最鋒利的,那老板二話不說拿起一把,剪了一團(tuán)亂麻,剪了一截鐵絲??匆娪袀€女人拎著一塊豬肉進(jìn)來,問剪刀鋪賣不賣菜刀,老板說買了這把剪刀就不用買菜刀了,接過那個女人手里的豬肉一下剪去,一塊豬肉就從中斷成兩塊。那個女人說買一把吧,小花說她也買一把吧,就把這剪刀買了一把。回家她已經(jīng)做過一條魚了,除了剖肚刮鱗,它還能把魚剪成幾段,真的比菜刀還利索。
唐老板一聲慘叫,兩手按著痛處,從床上滾到地上,娘啊娘的叫著。小花看著那坨被她剪下的肉,像一只快要咽氣的小雞在地上撲騰,她走過去,朝它踢了一腳,踢到墻邊又彈回來,反而往上蹦著,她又朝它踏了一腳,這坨肉就不再動了。這時她才發(fā)覺,掉了一坨肉的那人滾在地上也不動了。
小花有點(diǎn)發(fā)慌,沒想到這個賴賬老板是這樣不經(jīng)事。從前她在娘家的時候看過騸牛,騸馬,劁豬,給叫春的騷貓割雞雞,把那些惹事的零件弄掉,它們也叫,也掙,但給那里抹一把灶灰,養(yǎng)上兩天,過些日子就好了,只是不再去找母的。這個姓唐的老板怎么就不行呢?因為他是人,人比畜生嬌貴,可他是人嗎?人咋這樣不講道理!
她聽到敲門聲,知道是被唐老板支使出去的她男人和兩個女兒,從醫(yī)院回來了。
第二回又敲門的人,是被她女兒叫來的我。
現(xiàn)在是她打電話叫來的警察敲門,她親自去開了,見是兩男一女,女的一進(jìn)門就被我認(rèn)出來,居然是請我介紹加入作協(xié)的孫女士,什么時候當(dāng)上了女警?難怪她和我父親合作的口述實錄半途而廢,原來有了比當(dāng)作家更好的職業(yè)。我發(fā)現(xiàn)她看清床上的死者以后,身子輕微地悸動了幾下,兩只愛眨的眼睛轉(zhuǎn)移開了。這時她一眼認(rèn)出我,先是一怔,再一眼認(rèn)出小花,又是一怔。我們分別看了看兩個男警,互相點(diǎn)個頭都沒再說話。他們兩人一個指揮小花一家離開現(xiàn)場,一個從各個角度進(jìn)行拍照。孫女士趁這機(jī)會小聲問我,怎么回事,把你也摻進(jìn)去了?我回答她說我只是聞訊趕來,向我父親的保姆了解事情經(jīng)過,告訴她一些法律知識,畢竟是我們家的人,出了事能不管嗎?
我問孫女士,你想當(dāng)作家,怎么當(dāng)了警察?以前我不知道你還上過警校,要知道我不會委屈你給我父親寫那本書。孫女士說,她一天警校都沒上過,改革年代,當(dāng)警察為什么一定要上警校呢?她說當(dāng)作家好是好,只是太慢,一個字一個字寫,當(dāng)警察把這身衣服一穿就是。她讓我看她身材,是不是比女警還女警?我希望她關(guān)照小花,討好地說是。她又問我,你父親的那本書有人接著寫嗎?沒有她給我介紹一個。我用手指了指小花說,有,她在寫。孫女士說她?我說本來寫得很好的,這下又寫不成了!
小花被兩個男警帶走的時候,回頭叫了我一聲說,哥啊,托你個事,能不能莫叫我妹妹曉得了?我實事求是地?fù)u頭說,不容易,這事遲早要曉得,曉得就曉得吧,出來時讓她接你。小花眼里又放出光說,我還能出來?我故意看了孫女士一眼,對她笑道,肯定,律師認(rèn)為你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她說驢子?我說不是驢子,是律師,就是幫人打官司的人。她聽懂以后嘆了一口氣,說她哪里請得起那樣的人,聽人說那樣的人給錢少了,反過去幫別人說話!我說你放心吧,我給你請,請不到好律師我自己做你的辯護(hù)人。你這案子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11
七天后的一個晚上,父親突然從昏睡中醒來,說他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花被三個壞人抓走了,是兩個男的,一個女的,要我快去救她。擔(dān)心我好漢難敵三雙手打不過他們,還要我把小花綁叉子的木棒帶上,就是上次我插在母親墓地回來她向我要,我又從外面撿來賠她的那根。我聽著吃了一驚,暗想莫非這就是書上說的心靈感應(yīng),小花的事我并沒有對他說,怕他知道了病情加重,一定是這些天小花沒來看他,在他心里有了猜疑的影子,慢慢就形成噩夢的基礎(chǔ)。
管床醫(yī)生招手讓我出去,站在走廊里逆著光看了我一會兒,然后小心地告訴我,父親的時間已不多了,最近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幻聽幻覺,這都是臨終前譫妄的跡象,讓我不要相信他說的話。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管床醫(yī)生,回到父親床邊,拉著他的手對他說,剛才我拿著棒子追上去了,原來不是壞人,是她送她男人回自己的村子,跟老爹老娘和兄弟見一個面,過些日子再來縣城里住。又說小花走前來看過他的,見他睡著了沒驚動他,讓我轉(zhuǎn)告他好好吃飯,聽醫(yī)生話。父親相信了說,那她什么時候回來?他說的是“回”來,好像我們家是她的家,她是我們家的人。我告訴他說不定的,要看她男人在自己老家的情況。
又過了七天,小花的大女兒給我打手機(jī),說她小姨知道這個事了,從北京趕回來,打聽到了她家住的地方,找到后卻站在門口不愿進(jìn)屋,只叫她出去說話,塞給她兩千塊錢,說是給她爹買點(diǎn)兒營養(yǎng)品。又說小姨問我們家在哪里,想來看看爺爺,和我見一個面,讓我?guī)タ此恪P⌒』ㄓ悬c(diǎn)想不明白地問我說,小姨為啥不見她爹?是嫌他臟嗎?她爹是身子摔壞了,又不是得了傳染病。我說小孩子只管好好讀書,別的不要多想,又問小小花說,你小姨是不是才叫小花,你媽是不是本來叫大花?小小花在手機(jī)里遲疑了一下,承認(rèn)說是的。我對小小花說我明白了,其實我認(rèn)識你小姨,你帶她來吧。
小小花的小姨一進(jìn)門我就把她認(rèn)出來了,我問她認(rèn)識我嗎?她驚訝地說好像在哪里見過。我說在北京王先生的家里,你給我沏過一杯茶,拿過一個橘子,還剝開了。她一下就想了起來,說我跟王先生一樣也是作家。我說這個世界真小,你們姐妹兩個相隔一千多里,被我一線牽了。我說你姐姐是因為你嫁給你這個人的,這人本來是你的丈夫,現(xiàn)在成了你的姐夫,你是個有良心的女子,從北京趕回來看她是知恩圖報。她的眼里就流淚了,知道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們姐妹的事情,哭出聲道,她愿意替她姐姐去頂罪,本來她姐姐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我說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再說,你姐有什么罪呢?有罪的是那個賴錢不給還想欺負(fù)你姐姐的唐老板。
我打電話給公安局的朋友,說小花的妹妹從北京趕來想看看她,公安局的朋友說目前時機(jī)還不成熟,我問什么時候才成熟?朋友說成熟了他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我。我又問死者的賠償費(fèi)什么時候可以落實?朋友說這個問題有點(diǎn)復(fù)雜,欠債人不死可以起訴,死了起訴誰呢?小花的妹妹一聽不能見到她姐,精神快崩潰了,再聽那筆賠償費(fèi)也不能拿到,連人都要癱倒在地上。我提出送她到她姐家先住下,慢慢再等探視的機(jī)會,說完以為她仍然不肯見那個當(dāng)年買她的男人,如果拒絕我就把她送到賓館,但我沒有想到這次她答應(yīng)了。她說,行吧,我倒不是為了省住宿費(fèi),我是想明白了,當(dāng)年買我的這人已經(jīng)成了我的姐夫,現(xiàn)在又成了一個廢人,我住在這里不會有嫌疑了,還能幫我姐照看他,照看兩個侄女,再把那人該給她的錢要回來。
我問她北京王先生家不去了嗎?她說先不去了,今晚給王爺爺打個電話說明情況,請他暫時另請一個家政助理。說到家政助理的時候,小花的妹妹想起有一件事要對我說,她說她姐叫我哥,她也叫我哥吧,讓我哪天能見到她姐了,可別說她在北京給人做保姆,她姐一直認(rèn)為家政助理是在單位管事的,比經(jīng)理小一點(diǎn)兒。我一本正經(jīng)地向她解釋,家庭也是單位,家事也是政務(wù),家長也是經(jīng)理,說是一家的總理也不為錯,助理就是總理的協(xié)助者。不過你不讓說我就不說,你放心吧。她看我表情嚴(yán)肅,于是就放心了,忽然對我說出一句私密話來,讓我吃了一驚。她說,你夸我有良心,我還真是的,我姐萬一出不來了,我想留下來,把兩個侄女當(dāng)我女兒。我問她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兒女怎么辦?她說她有過一個男人,但她沒有兒女,買她的男人,就是現(xiàn)在她的這個姐夫,怕她逃跑當(dāng)天就生米做成熟飯了,她姐把她換下來她跑到外地,發(fā)現(xiàn)肚子里懷了他的娃,吃藥打了胎,幾年都懷不上的原因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她向自己的男人坦白了這事,男人就不要她了。
她說她不怪那個男人,一點(diǎn)兒都不怪,還覺得對不起他,人家想傳根接代沒錯,這個男人更想,她都聽她姐說了。她恨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如今這樣是得了報應(yīng),只是苦了她姐。不過她說,她姐要不追來替他,她就是想跑也跑不掉。我在想著,如果小花知道他已在妹妹肚子里留了種,還會付出自己一生的代價嗎?
我陪她去她姐家的路上,接到一個快遞小哥的電話,說有我一個快遞,我問是什么?回答說像一本書,比一般的書要大點(diǎn)。我就明白是那本向我約稿的雜志了,上面要么刊發(fā)了小花和我父親合作的文章,要么本期沒發(fā),告知下期要發(fā)。我讓快遞小哥把書放在我家門口,我從小花家回去再拿,快遞小哥怕丟,我說不會丟的,老家人不喜歡看書,是一塊豬肉就危險了。
事實證明是本期雜志發(fā)表了小花的文章,題目下面署的是丁小花,縣里的文化單位已經(jīng)看到了這個刊物,核實是我們家的小花以后,堅決認(rèn)為是我培養(yǎng)的女作家,為家鄉(xiāng)的文學(xué)發(fā)展作出了新的貢獻(xiàn)。他們一方面消息靈通,另一方面又消息閉塞,不知道作者殺了人,此時還關(guān)在公安局里。文化單位組織了一個文學(xué)界知名人士的座談會,知道我回鄉(xiāng)服侍父親,還沒有走,邀請名單上把我的名字也打上了。以姓氏筆劃為序,兩劃的丁小花排在第一,十一劃的我排在最后。
我初步計劃帶小花的妹妹去參加。
作者簡介:野莽,自由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紙廈》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說集《公元1985年的逃跑事件》等二十四部,散文隨筆集《記得》等七部,系列方志小說《庸國》五卷,長篇傳記《劉道玉傳》兩卷,學(xué)術(shù)著作《詩說新語》等五部,外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等三部,以及電視電影《祝你好運(yùn)》等,共計七十余部,一千多萬字。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