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還在。
羅飛宇二十六歲拜師那一年,師父王陽和他這么說。
羅飛宇下意識里覺得這句話有些意味,卻理不出頭緒,他向著王陽點點頭,笑了笑,表示自己都懂。
師父王陽留下這一句話,就和師母萬曉燕隱沒在北京地鐵四惠站的茫茫人海之中。羅飛宇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他們,聯(lián)系也無,手機號碼、社交賬號,他拜師前就沒有,現(xiàn)今更是連師父是什么模樣都沒了印象。只記得他眼皮上有一顆痣,顏色介于黑棕之間,個頭不小,像燙起又收落了些的泡,浮凸著,有些蔫皺。當時可能為了辨別那是不是痣,又或是覺得奇特,他不自覺地多看了幾眼。師父和他說,生錯了地方,痣這東西,嘴邊上好,生在眼皮上整日跟著跳,不安穩(wěn),是奔波命。
印象里,他那時說了幾句捧他的話。比如沒有的事,這樣的痣,不管生在哪,都是有福之人。師父擺了手一笑,又換了個笑對萬曉燕說,是有福人。
那是2015年夏季的一個清晨,羅飛宇乘地鐵去上班,在四惠站換乘時,剛登完一段臺階,就被等在上面的王陽給攔了下來。
王陽單手托著個紙盒,橫在胸前,白色的,像是手機包裝盒,羅飛宇以為他要賣給自己東西,就搖了頭,向邊上錯步離開。對方隨他而動,道一聲,還請留步。一個女孩也跟著攔在了自己身前。推銷東西,高級乞討,瞧著都不像。羅飛宇說,有事嗎?
王陽說,這位兄臺,多大年紀,三十歲?羅飛宇沒回話。王陽品評似的點點頭,把手里的盒子交給女孩,對著羅飛宇一抱拳,金剛門王陽,認識了。接著又去示意女孩,女孩把臉別過去,不理他。王陽抱拳代為介紹,萬曉燕,認識了。聲音蠻洪亮。羅飛宇看了眼萬曉燕,瘦高,脖子尤其長,像長頸鹿。又看了看周圍,往來人潮之中無人停留,但有不少回望的。羅飛宇說,認識什么認識,我還有事。王陽說,拜我為師,傳你一套金剛指。羅飛宇說,謝謝不需要。要走,二位仍是不讓。羅飛宇后退半步,說,再不起開報警了啊!
王陽及時給他露了一手,就在腳下的大理石地面上,按出了兩個麻棱棱的指印。右手食指的。按第一個時,羅飛宇懷疑王陽使了什么戲法,他蹲身像在系鞋帶,聲色不動,倏忽便就。第二個羅飛宇瞧仔細了,食指上沒東西,手里也沒有,地面上更無其他預留指印。倆人蹲在地上,王陽朝羅飛宇晃晃食指,舒緩下落,貼地幾無停留,在第一個指印的下方又出現(xiàn)一個同款指印。羅飛宇沒說話,看了看他,略作遲疑,自己試著在地上按幾下,毫無痕跡。王陽說,我要用你這樣大的力,指印就沒了。他左右看一眼,羅飛宇也跟著看,腳步匆匆,另有萬曉燕在旁遮擋,沒人真注意他們,有的只是皺幾下眉,抱怨幾句,把他們當作占地閑聊的沒素質之流。戳似的,食指接連兩下,覆在原先指印上的就是細碎的渣子了。王陽起身說,法治社會,留著不安全。羅飛宇想上去摸一摸,克制住了。他跟著起身說,上班要遲到了,再見。
自然是沒走成。王陽又跟他細講了幾句,萬曉燕說還有完沒完。王陽捏了捏她的胳膊,跟羅飛宇說,放心,沒別的事,金剛指只對我有意義,你助人為樂,叫聲師父,把這個收下,我也就能心安了。他從萬曉燕手里取來紙盒,打開。前后不過五分鐘,羅飛宇叫了聲師父,收下盒子,閑話幾句,就此別過。
三年后,羅飛宇認識了萬曉鶯。和萬曉燕一樣有著長脖頸的這個女孩,讓羅飛宇覺得她是只白天鵝?;蛟S是這前后的事令他們感到緣分奇妙,同時相關的話題也給了他們更多的接觸和了解,很快倆人就談起了戀愛。他們說到王陽,說到萬曉燕,萬曉鶯說她那雙胞胎的妹妹已經(jīng)結婚有了孩子,丈夫不是王陽。當初他們回到山西老家,在縣城酒店舉辦婚禮,王陽典禮中途離場,婚沒結成。那天之后,人們都認為,王陽這人瘋了。結婚典禮時,一開始并不覺得王陽有什么異樣,到求婚那步他奪過主持人話筒,說江湖還在,江湖還在,然后要給大家表演個節(jié)目,大家也只是靜一下,接著就鼓起掌。像反應過來什么似的,王陽要求把腳下的紅毯掀開,在臺上表演,并招呼攝像師和大家同來記錄觀看。萬曉燕和王陽說了幾句,不滿意他這樣,王陽摟了摟她的肩,大家起哄,讓他們演節(jié)目前親一個。王陽就親了萬曉燕一下,萬曉燕仍拉著一張臉,但沒再說什么,走到一旁去了。一切就緒,王陽蹲下身子,伸出食指,沖攝像師晃晃,攝像師放下機器,問,不拍?王陽招呼說,近點兒,離近點兒。鏡頭拉近,人頭也往下湊,食指在地上按過后,王陽打了個愣,又按一下。跪趴下貼近看,用手一摸,隨即撐起身子再度以食指按地,比之前重,卻更迅疾。鏡頭拉得更近了一點兒,王陽一把撥開攝像機,雙臂跟著一個掄劃,驅趕人群。大家下意識向后退,又圍上去。王陽右胳膊耷拉在胸前,食指仍是露出來的模樣,只是不那么明顯。很快,食指直挺起來,像要把什么撐破一樣,整個手臂連帶身子都顯得僵硬有力,但顫抖著。顫抖著的王陽把顫抖著的手臂舉起停在頭頂,遲遲不落,像被鬼怪附身,到萬曉鶯擠出人群把萬曉燕叫來,他仍是這副模樣。人們拉住萬曉燕說剛才又按了一下,遲遲疑疑的,地上有蛇怕咬了手似的。萬曉燕沒說話,跨步上前,婚紗不便,她一歪,險些摔個跟頭,與此同時,王陽發(fā)了狂連按幾下地面,垂頭跪倒在那。萬曉燕過去推王陽一把,問他發(fā)什么瘋,讓他起來。王陽說,沒了,按不上了。萬曉燕說,結婚呢,這是結婚呢。王陽說,真的按不上了,你不懂,你就沒看見過。父母問萬曉燕怎么回事,萬曉燕沒好氣,跟他們說在犯病。親戚問這是什么病,萬曉燕皺了眉說,沒病,他要按指印。萬曉鶯說,指印嗎,地上那不都是。王陽回頭看,問,有?萬曉鶯抬手一指,有啊。王陽看過去一眼,起身趕過去問,真的有?萬曉鶯過去看了看,跟他說,不是八個就是九個,后面幾個疊著,不太好數(shù)。王陽大笑了說,有呢有呢。一下收住笑,說,我怎么看不到。他看了看萬曉鶯,自己念叨幾句,退幾步,跑離了婚禮現(xiàn)場。
過后萬曉鶯他們找到王陽,王陽已經(jīng)在街上演節(jié)目了,像雜耍藝人那樣,吆喝路人,給他們表演金剛指。萬曉燕、父母親朋,誰也勸不住,根本不理你,對路人倒是熱情,言行也不很冒犯,但節(jié)目不具效果,他們跟路人都覺得這人瘋了。萬曉鶯倒是還看得到指印,但家里人跟她說,不用費心配合了,這個樣子曉燕怎么能嫁給他。離開時,王陽攔上來,按著萬曉鶯的肩膀跟她說,江湖還在,萬曉鶯要說話,萬曉燕給王陽一拳,說在你媽,看你辦的什么事?;厝ヂ飞?,萬曉燕哭了陣兒,跟家人說,自己再去看看他。萬曉鶯也要跟著去,她想問問那句江湖還在是怎么回事。萬曉燕不讓人跟著,自己下了車。那之后又去了好些天,王陽沒能好轉,日日街頭雜耍,大概是要耍一輩子的。那時候萬曉鶯已經(jīng)回到北京,萬曉燕給她打電話,說王陽雖然成了這樣,但也不算瘋,至少不惹事,自己要不要把婚跟他結了,畢竟幾年感情。萬曉鶯沒給什么明確建議,說到最后,萬曉燕自己拍了板,結,以后我養(yǎng)他。三個月后,萬曉燕結婚,萬曉鶯回去參加婚禮,父母跟她說起萬曉燕那時多糊涂,差點兒毀了自己一輩子。萬曉燕爭辯著說,哪有那么嚴重,沒幾天我就醒神了。媽說得對,一輩子長著呢,不過,要不是爸媽硬攔著,可能還真嫁了,嫁了就得過下去,我就是這種人。萬曉燕搖搖頭,笑了問像不像貞潔烈婦。
羅飛宇也跟萬曉鶯說起地鐵站的事,他告訴萬曉鶯,盒子里折著一張紙,紙上寫著關于金剛指的事,歷史淵源、習練方法,不神奇。他查過,是百度百科上的縮略,那張紙在最下面,上面壓著兩萬塊錢,打開盒子就能看見。萬曉鶯沒有談錢的事,問他聽到那句江湖還在時是什么感受。羅飛宇講了很多,并做了發(fā)散,給人的感覺是有些亢奮,假如萬曉鶯不打斷,他愿意停在這個話題上,只要別回去。萬曉鶯跟羅飛宇意見不同,她告訴羅飛宇她的感受,這句話同樣讓她受到了觸動,但跟落寞滄桑、失意不甘沒關系。當王陽按著她的肩膀說出這句話,她模糊又真切地感到自己睜開了眼,像似睡非睡中聽到朋友在叫自己的名字。
不,不是朋友,也不是知己,應該是上帝。萬曉鶯在床上坐起來跟羅飛宇說。羅飛宇第一次那么不合時宜或者說生硬地岔開了話題,那時他們正處于熱戀當中,已經(jīng)同居,上帝的出現(xiàn)讓羅飛宇不那么舒服。他含著笑看向萬曉鶯說,你比你妹妹白,脖子以下顯得特別好看,想讓人咬斷。萬曉鶯隨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說,少來,我妹不愛打扮。王陽現(xiàn)在還在賣藝,我上次回家去那看過他。羅飛宇欺身上去對著萬曉鶯脖子又吸又啃,萬曉鶯咯咯笑著連躲帶推,說,抽風呢,輕點兒。不過片刻羅飛宇就覺得自己捕風捉影,笑出了聲,萬曉鶯問他笑什么,他說,被你傳染,然后改為邊吻邊舔,萬曉鶯拍他一下,癢。羅飛宇問,還是用力點,萬曉鶯一把扣住他的腦袋,說對,用力。也回啃他,說,啃破,留下傷,留下印。
后來的日子里他們也還斷斷續(xù)續(xù)聊起過王陽和萬曉燕。在北京時,王陽從事女性內(nèi)衣設計,萬曉燕在一家教育機構做文員,倆人都是山西人,同市不同縣。大學就讀于同一所學校,在校期間并不認識,畢業(yè)后相識于校友聯(lián)誼會。萬曉鶯說辦婚禮前她見過王陽幾次,高高壯壯,話不多,總是露出羞澀又禮貌的笑,抬頭紋有些重,給人印象蠻踏實。她覺得萬曉燕跟他在一起過日子不會錯。萬曉燕說錯是不會錯,但也沒有那么好,王陽這人心思重,有事情喜歡壓在心里,總是愛跟她冷戰(zhàn)。萬曉燕還跟她說,王陽總說要留下點兒什么,總擔心自己被淹沒,她不是很理解,因為他并不熱衷名利,不是功成名就,那他要留下什么呢?萬曉鶯說她也不知道。萬曉燕說,不怕你笑話,他最近練起了金剛指,下班回來就對著地面戳,打井一樣,滿頭的汗。萬曉鶯說,童心未泯吧,咱們小時候也練過九陰白骨爪,先不說,經(jīng)理找我。
萬曉鶯跟羅飛宇說,她對別人的情感生活一直不感興趣。但過后看,這并不是情感生活的事,尤其是王陽跟她說過那句江湖還在之后,回想起這些,就覺得有了些意思。她問羅飛宇,王陽要留下些什么呢?羅飛宇說,金剛指。萬曉鶯說,再想想。過了會兒萬曉鶯問他,想了嗎?羅飛宇說,想了,不知道。萬曉鶯說,你就沒想。羅飛宇說,他愛留下什么留下什么,關我什么事。又說,給我留下兩萬塊錢,行了吧。萬曉鶯說,我覺得你越來越?jīng)]勁。羅飛宇說,你也一樣。
那時他們已經(jīng)戀愛了一段時間,在很多方面少了一些遮掩,但彼此還沒有徹底膩煩,所以過會兒就又說起了話。羅飛宇先跟萬曉鶯說的,他問萬曉鶯最近是不是瘦了。萬曉鶯說,沒有,我覺得你瘦了。羅飛宇笑著說,怎么推來推去,瘦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萬曉鶯說,跟好不好又沒關系,那是事實。羅飛宇說,確實瘦了,我瘦了,你也瘦了,一到年關各種事,我們還好,開會總結,你們那年終大促,想想都頭疼。萬曉鶯說,我不是覺得你不關心我,也沒覺得自己不關心你,我是受不了你體會不到有些事的重要。羅飛宇說,還是王陽的事?萬曉鶯說,難道你不覺得也是我們所有人的事?我們的什么事?羅飛宇說。萬曉鶯說,存在,如何才能存在。羅飛宇說,難道我們都不存在?萬曉鶯搖頭。羅飛宇冷嘲,不要覺得自己多高深,我知道你的意思,萬曉鶯說,我不是說笛卡爾,他那套我不喜歡。羅飛宇說,那你喜歡什么,你還想怎么存在,你是萬曉鶯,我是羅飛宇,都是爹媽生的,活在世上,還要怎么存在?
之后的話依然不怎么投機,倆人都表示要把這個問題解決明白,結果卻是彼此都沒有深究。羅飛宇有種感覺,倆人各退一步,半是敷衍半是配合地著地了。
一場年會過去,羅飛宇又想到萬曉燕跟萬曉鶯說過的話,哭笑不得。他也想給萬曉燕打個電話說,不怕你笑話,萬曉鶯最近練起了金剛指。其實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那時候羅飛宇比較忙,他們公司賣云服務,年終做報表、開會,焦頭爛額,也就沒多理會萬曉鶯。開始時也確實像機緣巧合。他們住在華威北里,那個老小區(qū),東門出去是眼鏡城,南門出去過了街是潘家園舊貨市場,萬曉鶯部門領導托她買幾對像樣的山核桃,做年會抽獎之用。羅飛宇懂一些,加之近便,就跟著一塊去了,除了六對核桃,萬曉鶯還帶回一本金剛指。
藍底線裝本,有古色古香的意思,但是嶄新,要價五十,是娛樂人的東西,沒朝正經(jīng)做舊去。買完核桃出來時偶然瞧見的,萬曉鶯沒有還價,買回來后放了兩三天,就在床頭柜上。羅飛宇翻開過,草草幾眼,覺得里面配圖的手指畫得像糖蒜,實在不怎么樣。等到一天晚上,萬曉鶯翻開這本秘籍時,羅飛宇說,好好看,學學怎么腌蒜。萬曉鶯看他一眼,從床邊起身,拿著秘籍到客廳去了。
羅飛宇被萬曉鶯叫醒時,萬曉鶯問他練沒練會金剛指,他問幾點了?萬曉鶯告訴他四點,他揚了下胳膊,翻身繼續(xù)睡。萬曉鶯又推他,問他幾年來練沒練過?羅飛宇不回話。萬曉鶯說,問你話呢。羅飛宇說,沒練幾天。萬曉鶯說,沒有練成吧。羅飛宇嗯一聲。萬曉鶯說,王陽給你的盒子呢,我找了找不到了。羅飛宇不耐煩,睡覺,睡覺吧,明天我找。萬曉鶯說,以后咱們不能同床了,這上面說,得是未婚青年習練。羅飛宇以為這是一種口頭報復,就算不是,那也沒什么,同床也總沒心思干什么事了。次臥一向鎖著,不對他們開放,房主在里面堆滿了舊家具,他們租的算是一室一廳,萬曉鶯到沙發(fā)上去睡了,羅飛宇把這理解為鬧脾氣,沒有去管她。
萬曉鶯出去后,羅飛宇也沒了睡意,客廳里傳來的聲音,一下一下,像彈腦瓜崩,很明顯,是萬曉鶯在練功呢。羅飛宇心說電商銷售的體質就是不一樣,半夜不睡這么有精神,真能抽風。直到天明,羅飛宇起床,萬曉鶯仍在練,她沉著腦袋蹲在地上,勻速出指,力道也勻稱,有當代愚公的神采。羅飛宇看了會兒,從她面前走過去,又回身說,今天休息?萬曉鶯搖下頭,手里不停。羅飛宇說,請?zhí)旒侔?,熬夜傷身。萬曉鶯讓他別說話,自己先走,不用等她,她說感到自己丹田隱隱有了發(fā)熱感,應該就要有所突破。羅飛宇洗漱出來,萬曉鶯不見了,羅飛宇心說這是大變活人嗎?給萬曉鶯打電話,萬曉鶯說她已經(jīng)出門在往公司趕,早晨有個會比較重要,又說自己夜里恐怕沒練對,練得越多越要誤入歧途,得再好好琢磨琢磨。
之后幾天,萬曉鶯夜里不再練功,在打坐。按她話講,是冥想或沉思。是不是沉思整夜羅飛宇不知道,他已經(jīng)睡到了沙發(fā)上,不再同床并不是玩笑,萬曉鶯在執(zhí)行它,羅飛宇勸,沒勸動。他有些糊涂,還有些生氣,不知道萬曉鶯這樣搞有什么意思,出于責任和置氣,他把臥室交給了萬曉鶯。
過年放假,羅飛宇回到老家懷來,再回到北京的時候,才知道萬曉鶯回了山西還沒回來。萬曉鶯的假安排在正月十五以后,羅飛宇問過她。這次再問,她說對于金剛指忽然有了點兒心得,急著見王陽一面,跟公司申請做了變動。羅飛宇問她怎么樣,她說還行,山西前天下雪,有點冷,羅飛宇說多穿點兒,見王陽見得怎么樣,她說,疑惑更大了,羅飛宇笑一聲。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說家人非要留她多待幾天,他們圍著萬曉燕的孩子轉,覺得她也理當如此。羅飛宇說能不能把你妹妹電話給我?萬曉鶯說,萬曉燕?羅飛宇說,萬曉燕。
電話羅飛宇是拿到了,可是沒有聯(lián)系過。和當初覺得萬曉鶯提出以后不同床是一種口頭報復差不多,他也只是在表達一種即時對抗或嘲諷。萬曉鶯從山西回來后,跟他談起見王陽的事。萬曉鶯說王陽現(xiàn)在很不成樣子,瘦,主要是瘦,那么大個子,皮包骨頭,像餓了幾年的駱駝。羅飛宇說駱駝雖然耐饑渴,怕也不能餓上幾年。萬曉鶯說,但他的眼睛很亮,像鷹。羅飛宇說什么品種,海東青嗎?他隨手百度,笑了,擺給萬曉鶯說,看,能襲天鵝。萬曉鶯看他。羅飛宇收正手機說,就是個子不像。萬曉鶯說,你先查查自己像什么,我餓了,出去吃點兒東西。羅飛宇跟她一塊出去,吃飯時候,調(diào)轉過來了,羅飛宇很想聽她見王陽的事。萬曉鶯講是講了,但應付一樣,仿佛氣氛不再,話語也跟著抽縮干癟。她說,王陽還在街頭表演指法,問及金剛指,王陽說自己步伐雖然堅定,但同樣身在迷途,不能幫她更多。倆人沒聊幾句,因為旁邊有個女孩在直播,手機架在那里對準自己和王陽,時不時與直播間的人互動大笑。王陽過去跟她說,自己不愿以笑料的方式得到關注,請她放過他。女孩說你在街上,我也在街上,我拍我的,你練你的,有什么關系。王陽幾次驅趕不成,伸出指頭戳飛了她的手機,女孩同他拉扯,被他放倒,騎在身上打。當街打女人,影響特別壞,王陽進了派出所,到萬曉鶯回京還沒有出來。羅飛宇問萬曉鶯,你說更疑惑了是怎么回事?萬曉鶯說,我去結賬。回去路上,羅飛宇感覺自己就要失去什么,仿佛失去的不僅僅是萬曉鶯,于是他又問起金剛指的事,比以往都要嚴肅正式,萬曉鶯說,你自己先練了再說。
萬曉鶯再度練起了功。仔細說來,除去練金剛指,萬曉鶯別處并沒有什么不同,且也遠不如年前那夜狂熱,更像是飯后散步、睡前讀書一類的習慣,理性有節(jié)制,沒什么好指責。可就是因為這樣,羅飛宇才感到惱火,火氣堵塞、纏繞了他,他無處發(fā)泄,又擺脫不掉,覺得萬曉鶯在故意折磨他。
后來有天,他索性也跟著練了起來。一人一個小板凳,一個在茶幾南面,一個在茶幾北面,坐在那照茶幾戳。萬曉鶯看他,他說,看什么,論起來,我還是你師兄。萬曉鶯過來看他練,他故意不顯得怯場,大大方方戳一下,萬曉鶯推了下他肩膀,他看萬曉鶯,萬曉鶯說,怎么回事?他不解。萬曉鶯說,你練成了。他說,我練成了?萬曉鶯說,怎么回事。
他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兒有關指印的痕跡,但萬曉鶯堅持說有,到后來甚至都要哭了,她扶著腦門說,別演了,不用安慰我,我不需要,不需要。
萬曉鶯回臥室去了。羅飛宇感到莫名其妙,他側頭仔細聽了一陣,想聽聽萬曉鶯是不是在臥室里偷笑,就像一些惡搞視頻里拍的那樣。而后自己又試著按幾下,哪里有指印,到萬曉鶯所在的茶幾那面去看,也沒有,他覺得萬曉鶯是走火入魔了。
次日起床,萬曉鶯又讓他按。他按完,去看,還是沒有,萬曉鶯沖他點頭,說,可以,你還真是我?guī)熜?。師兄不好做,羅飛宇感覺到,萬曉鶯心有不服,在跟他較勁。那天晚上,下班回來,她直接把自己關進臥室,練了一整夜。早晨羅飛宇跟她搭話,說自己確實沒看到自己有指印。萬曉鶯面色憔悴,耷著眉眼說,你看不到?jīng)]關系,我看到了,有呢。羅飛宇說,你也有啊,我也看到了。
羅飛宇把這個謊言圓了下去。他以為這樣萬曉鶯就能消停一些,卻不料帶來了更多的麻煩。很快萬曉鶯跟他探討起來,為什么他們的指印自己看不見,對方卻看得見。羅飛宇說這不奇怪,王陽也是如此。萬曉鶯說不是,王陽現(xiàn)在看得到自己的指印,但別人看不到,包括她,也看不到。羅飛宇想了想,沒有方便快捷的理由來應付,又不愿再費腦,就說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幾天,萬曉鶯拉他一塊兒練功,邊練邊交流心得體會,羅飛宇看著萬曉鶯,沮喪地感到自己接演的這部戲距離殺青還遙遙無期。幾次想要道破實情,話到嘴邊又覺得沒法收場,他一面戳一面想,這樣下去食指就能逆向生長,逐步退縮回手掌里,到時候就沒得練了。他心里笑,理解了什么是革命樂觀主義。終于有一天,萬曉鶯跟他說,回山西,問王陽。羅飛宇仿佛看到了希望,一錘定音也好謝幕。
他們到了王陽所在的縣城,沒能見到王陽。找到王陽家里,王陽父母隔門說不接受拍視頻,讓他們走。萬曉鶯說明身份后,門開了,但帶有警惕和敵意,質疑萬曉鶯這時候來是什么意思。萬曉鶯用自己的誠懇緩解了他們的猜疑,倆人被讓進了屋子。王陽父母說,王陽在一天夜里向天空印下漫天指印后,不知所蹤,他們已經(jīng)報了警,警方還沒有線索。他們起初不愿多談王陽的事,聊著聊著卻又松了口。他們告訴萬曉鶯,王陽出來后,仍舊到街上練功,與往日不同的是,熱鬧了許多,他深受視頻主青睞,成為縣城一景。王陽對此深惡痛絕,可是他換到哪一條街,視頻主就找到哪一條街,毫無辦法。有人找過他們,要包裝王陽,讓他成為網(wǎng)紅。他們開始不同意,因為王陽是他們兒子,后來又想通了,也是因為王陽是他們兒子。他們試著開導王陽,先是苦口婆心,后來爭吵起來,最后王陽給他們跪下,他們也給王陽跪下,誰也不能讓誰改變主意。最終,那天深夜,王陽讓他們跟他到樓下,抬手對著天空一陣戳,他們都看到了,指印飆飛到半空,馬桶蓋那么大,蓄在那里,漫天紅光中,個個指紋清晰。王陽跟他們說,我到山里去。
他們離開時,王陽媽媽送到樓下面,看著萬曉鶯說,到底是雙胞胎,長得真像。萬曉鶯笑笑。王陽媽媽笑了說,還是雙胞胎好。頓了頓,問了聲曉燕還好吧,沒等回話,一背身,搖下手,走了去。
一場山西行,無功而返?;鼐┞飞?,萬曉鶯問羅飛宇,他們看到了王陽按下的漫天指印,王陽算是成功了嗎?羅飛宇看著她問,你說呢?萬曉鶯說,我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一定哪里不對。羅飛宇接話說,真的,不要再想這些東西了,回去不練了,這事到此為止,行嗎?行不行?他又問。
回去后,功是不再練了,但萬曉鶯看起來沒精打采。仿佛受她感染,羅飛宇也沒精打采。他們睡回到了一起,寡寡淡淡的,早晨上班去,晚上回家來,說話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走路像是沒有了膝關節(jié),眼睛雖然睜著,跟閉著的意義差別也不大。就是這時候,羅飛宇跟萬曉鶯說,我們結婚吧。
萬曉鶯說她先跟家里打個招呼。羅飛宇也跟家里打了招呼,父母問他婚禮相關事宜,他說他也不知道,不但不知道,他還懶得想,他說,你們看著弄吧。
婚前,萬曉鶯提出效仿王陽,找一個人,把金剛指傳下去。羅飛宇答應了她。他問,錢呢,怎么辦。萬曉鶯說,兩萬是嗎,我出。羅飛宇說,錢我有,我是說有沒有這個必要。萬曉鶯說,希望你能正式一點兒。羅飛宇笑笑,好,讓你稱心,原模原樣。
在一天清晨,羅飛宇醒來時,看到萬曉鶯捧著盒子立在床前,那個姿態(tài),仿佛是已經(jīng)立在那里幾百年的守墓人。他說,起這么早,今天去?萬曉鶯告訴他,哪里也不用去,她已經(jīng)決定了,傳給她。
后面十幾分鐘的交談,羅飛宇沒能讓萬曉鶯回心轉意。萬曉鶯告訴他,行李她已經(jīng)收拾妥了,過后就走。她還說,王陽這位上帝迷路了,需要被解救,而她是使者,是能夠解救他的人。她準備先去找王陽,假如找不到,也沒關系,還有更多的上帝在等著她。她告訴羅飛宇,每一個人都是睡著的上帝,有的一輩子不醒,省去不少事,有的中途醒來,就需要使者去指引,等到了正確的地方,他們的樣子看起來就和睡著時差不多。所以,她說,你說得也沒錯,都是爹媽生的,活在這個世上,這就是存在。說到最后,萬曉鶯對他們的婚事表達了歉意,說錢她不要,她只要那個儀式,望羅飛宇能夠成全。羅飛宇不再勸,冷下臉來說,可別,要就要全,兩萬我一分也不會少你。
為了原模原樣,羅飛宇甚至去銀行取了兩萬現(xiàn)金回來。錢放到盒子里,他亮給萬曉鶯看一眼,扣上蓋子,拿給萬曉鶯。萬曉鶯沒接,她說,你該說點兒什么。羅飛宇反問,我還能說什么。萬曉鶯說,王陽當時對你怎么說,你就怎么說給我。羅飛宇說,忘了。萬曉鶯說,至少有一句,江湖還在。
江湖還在,羅飛宇說。萬曉鶯說,不夠莊重,但沒關系,這句話是我最后送給你的。你既然早已醒來,那就不要繼續(xù)裝睡,渾噩不安穩(wěn),睜開眼吧。
屋內(nèi)指印翻飛,紅色花片一樣,從臥室、茶幾上蜂擁而來,圍攏追隨著萬曉鶯。萬曉鶯自己拿過盒子,拎著行李,向門口去。羅飛宇望著她的背影,感覺她正在穿越人潮,一如王陽在地鐵站離去的那個清晨。萬曉鶯在門口轉過身來,抬起手臂,伸出食指,指印匯攏旋轉,迅疾卻又有條不紊地向食指而去,好似歸巢的蜂,很快就都消失在指間。萬曉鶯朝他點下頭,推門離去。羅飛宇望向茶幾,在另一側,還留有一些指印,躍躍未起。
作者簡介:慶宇,1991年出生,河北人。有小說散見于《小鳥文學》《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