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學(xué)斌
雪妮子是浪柴河鎮(zhèn)姜大戶的四兒媳婦,貌美如花,一九三一年秋天,她投河死了。
姜大戶是滿族正黃旗人,祖上跑馬圈地占了大半個浪柴河鎮(zhèn)。到朝廷允許長白山一帶放墾開荒,姜家又圈下上千坰的好地,蓋房子辦作坊,買山場伐木頭,成了富甲一方的大戶。到姜大戶這輩,人丁興旺,生了六個兒子,個個有出息,礦警隊的、東北軍的、當鎮(zhèn)長的……
其中姜老四正是浪柴河鎮(zhèn)鎮(zhèn)長。姜家家大業(yè)大不差錢,夫妻恩愛沒話說,鎮(zhèn)長的媳婦,咋會輕易尋死呢?
就在前不久,一個中隊的日軍進駐浪柴河鎮(zhèn),扼守東滿、南滿、吉東的交通要道,姜老四聽縣長的安排,把日本兵迎進了浪柴河鎮(zhèn)。
有見過世面的人告訴姜老四,日本兵像種馬似的,見著女人就往上撲,禍害死人也不給償命,無法無天的。小心起見,姜老四安排媳婦雪妮子讓鎮(zhèn)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躲了起來,雪妮子也回了娘家。
日本兵在鎮(zhèn)上待了一個月。中隊長叫多田,帽子戴得端正,襯衫領(lǐng)子雪白,說話不帶臟字。姜老四放了心,就捎信讓雪妮子回來。
雪妮子是唱轉(zhuǎn)桌子戲的,愛打扮,在浪柴河鎮(zhèn),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
接著姜老四的信,雪妮子心里踏實了,原來日本兵也是有規(guī)有矩的。雪妮子特意打扮一番,也沒叫娘家人送,自己從娘家趕了回來。
中秋時節(jié),長白山正是五彩斑斕,路邊的山上,野果子掛滿了樹,莊稼地里,熟透的高粱像落地的紅云。雪妮子趕路到了浪柴河鎮(zhèn)邊上,熱出了一身汗,突然遇上三個亂逛的日本兵,都喝得跟紅眼耗子似的,聞著雪妮子身上桂花油的香味,瞅著雪妮子白里透紅的臉蛋,頓時獸性大發(fā),圍上去抱著雪妮子就一通亂摸亂咬,雪妮子掙扎、喊叫,讓日本兵捂住口鼻悶得暈死過去。
三個日本兵把雪妮子拖到浪柴河邊的打魚人窩棚里,快黑天才出來。雪妮子醒過來,掙扎著穿上衣裳,爬到河邊,翻身滾進了浪柴河里。
姜老四得到消息,后悔得拿腦袋撞門框,起了拇指肚大的血包,拎著打野鴨子的洋炮就要找那三個日本兵拼命,姜大戶攔著不讓。姜老四趁人不備跑出了家門,姜大戶派護院騎馬攆上姜老四,把他按倒捆上,押了回來。
姜大戶自個兒到軍營找中隊長多田要人,要求嚴懲兇手。沒想到,多田醉醺醺地說:“我們從大日本來到這冰天雪地,忍寒受凍,目的就是為了保護你們,建設(shè)王道樂土,實現(xiàn)大東亞共存共榮?;受娪率壳Ю镞h征,很不容易,你們早就該派女人慰勞皇軍,滿足皇軍勇士的需求。你的兒媳婦死了,我的滿心同情,可是這個女人為什么想不開呢?支那人實在愚蠢!”
姜大戶皺眉聽完,上上下下打量多田一番,牙齒咬著腮幫子里頭的肉,笑了,彎腰說:“太君說的也是。”
浪柴河鎮(zhèn)有句話:不怕老姜頭暴,就怕老姜頭笑。
姜大戶在二月二這天理了發(fā),刮了臉,大腦袋光溜溜的。
二月二龍?zhí)ь^,理發(fā)是圖個新年過后面貌一新,做好春種的準備,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分精神一分財。姜大戶容光煥發(fā)地走在街上,逢人就打招呼,說是到軍營去慰勞皇軍。兩個小半拉子(伙計)跟在他的身后,拉著一個堆得滿滿登登的爬犁,上面放著四個大柳木食盒和兩大壇子美酒。
鎮(zhèn)里人看著姜大戶這一出,背地里罵不絕口。雪妮子跳河之后,姜大戶跟日本兵處得好像比原來還近乎。
姜家種地之外,最大的買賣是養(yǎng)豬和做熏肉,熏肉是祖?zhèn)鞯氖炙?,自家開店,食客跑幾十里地來飽口頭福。早晨起來,姜大戶到軍營求見多田,說:“晌午想請皇軍吃熏肉,喝人參酒,皇軍千山萬水來到浪柴河,幫助我們建設(shè)王道樂土,趕上二月二,應(yīng)該好好慰勞慰勞?!?/p>
多田和士兵們歡呼起來,冬天大雪封山,他們的給養(yǎng)運不過來,只能就地籌糧,高粱米、蘿卜、土豆把他們吃得臉有菜色,饞得見著帶毛的就想殺了吃肉。
他們雖說弄不清二月二到底是什么節(jié)日,但是這個日子吃豬頭他們是知道的,每個人都聞到了噴鼻香的肉味兒。
姜大戶帶來的這頓大餐實在是太豐盛了,各式各樣的炒菜不算,就那一大盆熏得油亮通紅的豬頭肉、大腸頭、豬蹄子、豬尾巴散發(fā)出的裊裊熱氣和特別的香味,讓人瞅一眼就流口水。
姜大戶讓兩個小半拉子把酒搬進伙房,特意告訴多田,這是存放多年的泡了野山參的高粱酒,喝了延年益壽、壯骨生髓。當姜大戶拔開柞木塞子,滿伙房頓時彌漫著酒香。
日本兵完全不顧及形象了,手上、臉上、衣服上都蹭上了亮汪汪的油光,不時有日本兵伸出舌頭去舔掛在嘴唇上的肉渣。姜大戶也吃得滿嘴流油。
酒喝得越來越多,多田和姜大戶已經(jīng)換了三次酒具,先是盅,接著是杯,然后是碗,兩個人都解開棉衣敞著懷,喝得滿臉油汗,眼神發(fā)飄。
有日本兵嘔吐起來,接著引發(fā)了連鎖反應(yīng),日本兵紛紛捂著胸口栽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地呻吟或掙扎。多田看著一屋地躺倒打滾的士兵似乎發(fā)覺了什么,他在陣陣腹痛中掙扎著尋找姜大戶,可是再也看不見姜大戶那張慈眉善目的胖臉了,屋子里只有日本兵在呻吟、嘔吐、掙扎、抽搐。
完蛋了,多田仿佛看到這個一直羊一樣恭順的姜大戶突然掀掉羊皮變成了一邊嘲弄地看著他、一邊吃他血肉的狼,而他已經(jīng)無力反抗。
姜大戶走進來,看著一屋子的尸體皺了皺眉,捂住鼻子,讓幾個侄兒把日本兵的衣服鞋襪都扒了,把光巴哧溜的死尸用麻袋裝起來,把麻袋扎上嘴。接著,他派人去河里鑿開一條十幾米長的冰豁口,叮囑領(lǐng)著干活的侄兒,要是有人打聽就說要下拖網(wǎng)抓魚。到了半夜,他親自帶人把尸體運到冰豁口邊上,解開麻袋嘴,一個一個倒進了浪柴河里。
忙活完了,他回到家,舒舒服服睡了一宿覺。
四五十個日本兵,都被他整死了,這事兒咋善后?他琢磨了一天,給老兒子姜老六捎信,說有要事和他商量,讓他趕緊回來。
老兒子是鐵血營的營長,是東北軍。
鐵血營歸屬吉林省防軍,三個連,不到三百人,駐守在撫松、樺甸、額穆三縣的交界地帶,打胡子出了名,鄉(xiāng)紳送匾感謝,贈了“無敵鐵血營”五個字,因此得名。
營長姓張,叫張學(xué)財,據(jù)說和張大帥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本家。張營長不會打仗,摟錢倒是花樣百出,鐵血營的名頭是姜老六領(lǐng)兵打出來的。
張學(xué)財前幾天宣稱,他剛剛接到命令,被告知上頭歸順了日本人,全營準備改編為靖安軍,日本人馬上要派軍官過來進行整訓(xùn)。張學(xué)財還告訴大伙,少帥張學(xué)良回不來了,東北地界以后是日本人當家,兄弟們必須跟著日本人混了。
姜老六和一幫兄弟為改編的事兒惹了一肚子火,天天喝酒,醉了就罵人打架,鬧得雞犬不寧。張學(xué)財知道管不了他們,索性跑到相好家里待著躲清靜,由著姜老六一伙子亂折騰,日子久了估計他們也就認了。
就是在這時候,姜老六接到了他爹捎來的口信。
他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啥事,騎著馬上了牡丹嶺,突然看見一隊日本兵在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雪而行。他們隊形凌亂,軍容不整,走路姿勢端肩縮脖,完全沒有行伍之人的氣勢,倒像是穿著日本軍服的一群老百姓。姜老六騎在馬上,端著望遠鏡,觀察著走過來的日本兵,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么一群日本兵行軍的架勢還不如新兵蛋子,大冷天跑出來這是往哪兒去呢?
再細看,姜老六更覺著蹊蹺,這些日本兵里大個子不少,居然看不著日本軍人里最常見的羅圈腿,瞅起來各個五大三粗的。這是支什么隊伍?邪了門了,姜老六滿腦子都是疑問。
諸葛一生唯謹慎。姜老六打仗像猛張飛,其實粗中有細,肚子里裝著能繡花的心。他尋思一會兒,拴好戰(zhàn)馬、藏起望遠鏡,脫掉自己身上的衣服,換上了隨身帶著的一套喬裝改扮用的莊戶人衣服。
換好了,他抻抻自己穿的黑布棉襖棉褲,緊緊腳上穿的豬皮靰鞡鞋帶兒,系上黑狗皮帽子的帽耳子,端肩縮脖,迎著這支隊伍走,到了近前,故意裝成見了大兵就嚇得尿褲子的慫莊稼漢樣兒,低眉順眼站在道邊躲著。其實,他眼角的余光已經(jīng)看清了走在前面的幾個日本兵的臉,大腦袋、濃眉、眉骨突起、大嘴岔、方下巴刮得黢青,這哪是日本人?分明就是大東北的車軸漢子!
突然,姜老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他四哥!他剛想開口,姜老四迎著他皺緊了眉頭,努嘴使眼色,看意思是讓他別吱聲。他往道邊退了一步,看著四哥和其他日本兵從眼前走過,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原來都是老姜家人。
姜老六蒙了,四哥領(lǐng)著一家子裝成日本兵干什么?他站在路邊呆望了一會兒,加快腳步回到拴馬的地方,換回衣裳,解開韁繩,翻身上馬,狠狠一鞭子,戰(zhàn)馬像箭一樣直奔浪柴河鎮(zhèn)馳去。
姜大戶悠閑地喝著蜂蜜和人參須子泡的參茶,碩大的腦袋輕輕搖晃,鼻子微微發(fā)聲,哼著沒有調(diào)門的《月牙五更》。
下人來報,六少爺回來了。姜大戶心里一寬,“老子剛把天捅了個大窟窿,兒子就回來幫忙,夠意思?!?/p>
姜大戶告訴六兒子,老四媳婦讓日本人禍害了,老子想找王法,可日本人的王法,媽了巴子的就是把咱們當成咋收拾咋是的畜生。既然沒王法,老子就給他們立個王法。咱家祖上傳下來一個秘方,利用五行相克之理下毒殺人,先是上幾樣無毒的菜,但是后上的菜和前面的菜相生相克就會產(chǎn)生毒性,再上的菜就是毒發(fā)的藥引子,因此每個菜單獨吃起來都是美味,幾樣菜一起吃雖已中毒但毫無知覺,不過此時還不會毒發(fā)而死,真正的殺招是最后一道菜,此刻吃菜的人戒心放松,大快朵頤,卻不料毒素在體內(nèi)被催動、運行,終于救無可救,最后一命嗚呼。
姜大戶講得渾身發(fā)熱,解開衣襟。他告訴六兒子,雖說把這伙子牲口都毒死了,扔進了浪柴河喂魚,可心里頭還是后怕。他接著又說:“多田這些人無緣無故失蹤,畢竟得有個說法,要不然日本人過來找老四要人不好交代。我跟你四哥商量,怎么著也不能牽連鎮(zhèn)子里的人。要是日本人知道多田這些人是被咱家毒死了,咱們不跑還行,要跑了,日本人非得把一鎮(zhèn)的人殺光了不可,聽說他們干過不止一次了!我和你四哥想出了一個瞞天過海之計,把子侄們召集起來換上多田等人的衣服,大搖大擺離開了浪柴河鎮(zhèn)。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多田帶著隊伍開拔走了?!?/p>
姜大戶說完,喝一口參茶,打量打量姜老六,又接著說:“老六啊,老姜家人不能慫。雪妮子是咱姜家的媳婦,小日本動她一根毫毛,我讓他們十倍百倍償!叫你回來,就是告訴你這事兒,讓你給爹出主意。你當過兵、打過仗,見過大世面,擺平這事兒就全指望你了。”姜大戶說著這話,一雙老眼漸漸露出來期盼的意味,長壽眉挑了起來。
姜老六看著父親老邁的身軀和凝重的神情,像心肝被人狠狠拽了一把,心里抽搐著疼。日本人在日本待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跑到東北來又殺又搶呢?老實過日子不好嗎?拿著槍就可以心安理得吃別人的、搶別人的、禍禍別人的女人、把別人當奴才使喚?難道就沒想過人家不愿意,就要反抗,就要下毒,就要動刀子?
姜老六覺著想明白了,豺狼是喂不飽的。歸根結(jié)底是日本人太貪了,那是填不滿的無底洞,只有給他們教訓(xùn),打得他們爪子折斷、牙齒脫落、眼睛瞎掉,再也不敢到中國嘚瑟!
姜老六定定神,伸手拿出煙盒,彈出一根煙卷遞給父親,鄭重地說道:“爹哎,您老敢一次毒死四五十號鬼子,賽過老黃忠啊!兒子明白您老讓四哥帶人裝成鬼子,是為了不連累鎮(zhèn)上父老,可是日本人丟了幾十號人絕不會善罷甘休。兒子前幾天接到抗日救國軍總司令王德林將軍的密信,希望能聯(lián)合抗日,中國人絕不打中國人。說實話,兒子這些天一直在考慮這事兒。今日之事,兒子倒有一計,不知道您老贊不贊成?!?/p>
姜大戶一聽兒子有計策,沉得帶冰碴似的黑臉頓時放出一層油光來,眼神也多云轉(zhuǎn)晴。
姜老六騎馬,張炮頭趕爬犁,一路馬鈴叮當回到自己的鐵血營。進了院子,姜老六吩咐值日官找人卸車,爬犁上是兩頭肥豬、帶冰碴的酸菜、白生生的粉條子、兩壇子燒酒。
晚上,姜老六讓炊事班做豬肉酸菜燉粉條。菜上桌,姜老六讓人打開酒壇子,喊著:“酒隨便喝,一醉方休?!迸e著黑瓷碗先喝個底兒朝上。
酒喝差不多了,姜老六嚷嚷著告訴弟兄們,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蜷著,有屁得憋著、有氣得忍著,日本人勢大,要吃飯還得靠日本人的窯。
第二天早上,姜老六派人到張學(xué)財?shù)南嗪眉依锝o營長報信:“前幾天敖東城到鐵血營的山道修通了,可以走馬車。我四哥從浪柴河鎮(zhèn)傳過話來,整訓(xùn)鐵血營的日本皇軍這兩天就到?!睆垖W(xué)財?shù)昧诵牛睦镉X著高興,據(jù)說全營接受整訓(xùn)以后,日本人會提拔他當副團長??伤謸?dān)心自己這張學(xué)良本家的身份會不會不招待見。他命令士兵騰出最好的房間,給來整訓(xùn)的日本人住。又讓炊事班備好酒肉,吩咐等整訓(xùn)的日本人到了,一定得吃好喝好。他在心里暗暗合計,要是日本人還不滿意,就在附近找些年輕女人,送給整訓(xùn)的頭目享樂,總之不能耽誤自己升官發(fā)財。
“日本兵”到了營房外頭,有四五十個,根本不在乎哨兵的攔擋,大搖大擺就往里走。張學(xué)財做夢也沒想到,他低頭哈腰上前迎接,打頭挎洋刀的頭目上來就給他一腳,接著抬手一槍,沒等他問一句咋回事兒,就把小命結(jié)果了。
“日本兵”頭目(就是姜老四假扮的)舉起冒著青煙的槍口大聲吆喝,讓所有人都回到屋里。
弟兄們都瞅著姜老六,等他拿主意。這時,姜老六吆喝一嗓子:“好漢不吃眼前虧?!睅ь^進了營部的伙房。弟兄們都是他帶出來的,都聽他的,跟著也都退到了伙房里。
這工夫,門外傳來日本人叮叮當當把門釘死的聲音,接著就聽見潑什么東西的動靜,不一會兒,濃濃的汽油味兒傳進來。姜老六壓低嗓門招呼弟兄們:“日本人要下毒手,準備干這幫癟犢子!”
姜老六幾步躥到墻角,搬開水缸,底下是木方釘?shù)纳w子,用力掀開,露出一個洞。姜老六招呼一聲,頭一個鉆了進去。
等姜老六和大伙兒從地道里鉆出來,營房已經(jīng)燒落了架。姜老六怒沖沖地高喊:“小日本都沒長人腸子,他們想燒死咱們,沒想到咱們比他們棋高一著。膽大的跟我追上去,給他們一頓兜腚錢,讓他們知道知道東北老爺們的厲害?!?/p>
二百多號人一起吶喊著追了上去,遠遠的有人就開槍壯膽。前頭的“日本兵”聽見槍響人喊,隊形亂了,呼啦啦地向著浪柴河的方向就跑。偶爾有“日本兵”停下來,站著向姜老六他們開槍,子彈把鋪滿冰雪的山道打出來一個個黑眼。
姜老六毫不畏懼,拎著盒子炮一馬當先。他時不時瞄著前方開槍,子彈有的在“日本兵”的腳后跟濺起碎雪,有的在“日本人”頭頂?shù)臉溲咀由蠐袈湟粓F雪霧。
槍聲里,前面的人跑得更快了,跑到了浪柴河中間一處下圍網(wǎng)的冰豁口上,一伙人踩上去,沒凍住的冰豁口碎裂開了,頓時那些人收不住腳,像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都掉了下去。
姜老六收住腳,讓大伙兒別追了。他提出到沙金溝他二哥主事兒的礦警隊去,到那兒先安頓下來,看看日本人出什么幺蛾子再說。
大伙都明白,沒怎么著日本人都能起殺心,見面就要殺姓張的,他們把四五十號日本人追到河里喂了魚,日本人絕對不會放過他們,肯定找他們后賬,回家去就是死。
大伙想想也真是無路可走,沖著姜老六一身能耐,咬咬牙都跟著姜老六走了。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钡搅死瞬窈娱_河的日子,有人報告姜鎮(zhèn)長發(fā)現(xiàn)了日本人的尸體,泡得浮囊了,像吹足氣、刮凈毛的肥豬。
敖東城里的日本人對多田中隊集體溺水事件反復(fù)做了調(diào)查,事情的來龍去脈很符合鎮(zhèn)長姜老四提供的情況:多田中隊長和鐵血營營長張學(xué)財言語不合,雙方火拼,鐵血營營長被打死,士兵為了給營長報仇向多田中隊報復(fù),多田中隊以一當十抵擋不住,向浪柴河對岸撤退,不幸遇到冰豁口,意外地一起陷落進河水里。
總之,溺水事件和鎮(zhèn)上人沒牽連,只應(yīng)該找鐵血營算賬。
到了伏天,有人下水洗澡,撈上來日本軍服的碎片和生銹的槍支,姜老四趕緊帶人送到了敖東城里。日本人的頭目看到這些,抬抬手,打發(fā)姜老四回去。走出日本人的軍營,姜老四長出一口氣。
雪妮子慘死快一年了,眼見到了祭日。
姜老四到敖東城里找日本人報告:“多田隊長帶人不幸掉入浪柴河以后,在寒蔥嶺的大山溝子里出現(xiàn)了一股號稱‘平東洋的紅胡子,有一百多號人馬,領(lǐng)頭的是一個狗臉漢子,拿人頭當酒杯,聲稱殺了皇軍砍下腦袋晚上當夜壺用。”
敖東城的日本人早就打算再派出一個中隊到浪柴河鎮(zhèn)駐扎,那是交通要道,不能任由紅胡子隨意亂竄。聽了姜家哥倆的報告,索性送個順水人情,答應(yīng)派兵到浪柴河鎮(zhèn)駐守。
在一處連續(xù)拐彎的山路旁,姜老二、姜老六帶著人馬靜靜地埋伏著,等待日本兵鉆進套子里來。
鐵血營的人退到沙金溝以后,礦警隊、鐵血營、姜家子弟合編到一起,兵力達到七八百人。姜老四領(lǐng)著這些人進行軍事訓(xùn)練,已經(jīng)有幾個月了。
姜家的子弟各個習(xí)武放槍,不為別的,只求亂世活命。這些浪柴河的漢子們都是山里打圍的高手,山坡上行走如飛,打起槍彈彈咬肉,天不怕地不怕。礦警隊平時也搞過軍訓(xùn),打槍、投彈,大多數(shù)過得去。鐵血營的士兵都參加過剿匪,見過陣仗,和日本人過招也能頂一陣子。
姜老六這才決心打這場伏擊戰(zhàn)。
日本兵確實是威風(fēng),第一輛車上的日本兵穿著嶄新的軍裝,一個個趾高氣揚。第二輛車、第三輛車上坐著靖安軍,凍得擠在一堆打哆嗦,垂頭喪氣,各個腰都挺不起來。
姜老六握著望遠鏡的手微微顫抖,眼睛發(fā)紅發(fā)潮,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干一場了!
姜老六沒跟父親說出全部實話。他明著是張學(xué)良少帥的東北軍,實際上他在哈爾濱認識了從蘇聯(lián)回來的周保中,倆人成了朋友,早就有心把鐵血營拉到周保中指揮的救國軍補充團去。
他和父親姜大戶大費周章,讓姜家子弟事先在身上涂一層豬油,跳進冰豁子,靠著吸豬尿泡里充的氣在河里走出去三四百米,從拐個彎兒的另一個大冰豁子鉆出來,這才對付著整成了瞞天過海的一招,讓鎮(zhèn)上的上萬人逃過一劫。
他先到沙金溝和二哥聯(lián)絡(luò)好,順手使了一招一石三鳥的計策。他安排姜家子弟除掉了張學(xué)財,讓自己成了全營的救星,借著追擊假扮日本兵的姜家子弟的機會,讓手下的兄弟都以為和日本兵真干起來了,不得不跟著他到二哥的礦警隊落腳。
在礦警隊,姜老六請周保中派來的政工干部給手下的弟兄們講了抗日救國的道理,講了日本軍國主義在東北犯下的一樁樁罪行。群情激憤之際,姜老六詢問弟兄們愿不愿意參加打日本鬼子的抗日救國軍,愿意的舉手,站到右邊,不愿意的直接站到左邊。結(jié)果沒有人站到左邊。
幾天后,姜老六接到救國軍總司令王德林的委任狀,任命其為救國軍補充團獨立營營長。周保中親自授旗,給全營訓(xùn)話,指明獨立營自主作戰(zhàn),對外還是叫鐵血營,由姜營長帶隊伺機殲敵。
三輛車全都駛進伏擊圈了,他抬手一槍,準準地擊中了駕駛樓頂上機槍手的腦袋。
日本兵的作戰(zhàn)能力確實不可小瞧,短暫的慌亂之后,他們開始在汽車上反擊。他們的槍法精準,又居高臨下,有幾個弟兄被擊中了,血淋淋倒在雪窩子里。
姜老六不敢戀戰(zhàn),命令投彈,二十幾個投彈手遠遠地把手榴彈扔進了汽車廂,頓時車廂里血肉橫飛。
戰(zhàn)斗只進行了幾分鐘,后面兩輛車的靖安軍沒有受到攻擊。其中有個別士兵向救國軍開槍的,馬上被冷槍打傷,不過車上的士兵看得明白,射手很明顯只想傷人、不想要命。
突然,一個聰明的靖安軍士兵向天射擊,于是靖安軍的士兵都學(xué)著把子彈射向了天空,打得靜謐的山谷久久回蕩著刺耳的轟鳴。
鐵血營出名了,一戰(zhàn)攆得四五十日本兵跳河,又一戰(zhàn)包圓打死一汽車日本兵,這還了得!民間傳說鐵血營營長是一個人面狼身的山魈,在林子里行走如飛,不吃飯,專喝日本人的血。原因是日本人吃得好、喝得好,血里的油性大,喝下去扛餓!
聽到這個傳說,姜老六當著弟兄們的面哈哈大笑。為蒼生百姓仗義出手,替長白山生靈萬物撐腰出氣,“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個傳說,讓姜老六覺著多了幾分底氣!
雪妮子的一周年忌日,姜老四把三個日本兵的頭供在雪妮子的墳前,燒紙、上香、倒酒,輕聲告訴雪妮子,你的仇已經(jīng)報了,還多要了七八十個日本兵的腦袋。
姜大戶帶著二兒子、六兒子站在姜老四身后,姜老六手里舉著鐵血營的軍旗,后面是一排排鐵血營的人馬。幾年后,這支隊伍改名為“抗日聯(lián)軍”,縱橫馳騁在白山黑水之間,不屈不撓地進行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