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p>
前朝在數(shù)百年間積累的聲望與民心,令每一個后來者都無法忽視。于是,古代王朝更迭與政權(quán)興替,往往伴隨著血腥與殺戮。
關(guān)于古代王權(quán)更替的方式,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七云:“古來只有禪讓、征誅二局?!比欢幢闶嵌U讓,抑或是主動投降,前朝后裔往往也會面臨十分凄慘的境遇。有僥幸茍全性命者,仍受盡恥辱,在后世淪為笑柄;亦有主動屈膝請降者,但還是難逃一死。前者如徽欽二宗,后者則可追溯到歷史上第一個投降皇帝——死在項羽手中的秦王子嬰。
投降皇帝難道真的沒有“春天”嗎?恐怕未必。
投降皇帝的“黃金時代”
蜀后主劉禪“樂不思蜀”的故事,至今仍令人津津樂道。據(jù)《三國志·后主傳》注引《漢晉春秋》記載,劉禪請降后,被遷往魏都洛陽。當(dāng)時,獨攬大權(quán)的司馬昭為入蜀眾人設(shè)宴,為了看看他們的反應(yīng),就故意命人在席間演奏蜀地歌舞。蜀臣念及亡國之痛,個個痛哭流涕,唯有劉禪本人,沉迷享樂,“喜笑自若”。當(dāng)被司馬昭問起是否思念蜀地時,這位末代皇帝還沒心沒肺地回答道:“此間樂,不思蜀?!?/p>
同樣是投降皇帝,孫皓的表現(xiàn)則更加硬氣。入洛陽后,有不少朝臣都來奚落孫皓,但后者每次都能反唇相譏。面對晉武帝司馬炎的寵臣賈充,孫皓嘲曰:“人臣有弒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其意暗諷賈充參與弒殺魏帝曹髦之事。對出身于太原王氏的外戚王濟,孫皓亦以“見無禮于君者則剝之”來諷刺他的坐姿不正。
即便是晉武帝司馬炎,孫皓在嘴上也毫不留情。在面見司馬炎時,后者無不得意道:“朕設(shè)此座以待卿久矣?!笨蓪O皓卻回答道:“臣于南方,亦設(shè)此座以待陛下?!北获g了面子的司馬炎感到臉上無光,就想讓孫皓當(dāng)眾作一首《爾汝歌》來羞辱他,不料后者卻道:“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孫皓這首點題之作看似是拉近二人關(guān)系來祝壽,實則卻故意混淆君臣概念,無形中消弭了司馬炎作為君王的威嚴。
雖然劉禪、孫皓這兩位投降皇帝的表現(xiàn)大相徑庭,但他們一個被封為安樂公,一個被封為歸命侯,也算是善終。
劉禪、孫皓等投降皇帝的日子雖遠不如過去順遂,但相較于其他時代,他們能夠享有的待遇又已超過絕大多數(shù)“同行”。那么,這一時期為什么能是投降皇帝的“黃金時代”呢?
魏晉禪代的“創(chuàng)業(yè)模板”
與前朝、后世相比,魏晉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成功實踐了儒家提倡的“禪讓”,將理想中的“堯舜禪讓”化作現(xiàn)實,從而為中古時代的王朝易鼎提供了一種切實可行的模板。善待投降皇帝,也是其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
儒家學(xué)說的另一項核心內(nèi)容,即他們構(gòu)建出的“綱常倫理體系”,不僅對世人的道德感與社會責(zé)任感做出了約束,也強化了漢王朝的威嚴與社會影響力。與此同時,還誕生出了許多讖語,大體上看,這同樣有利于劉氏對自身正統(tǒng)的宣揚。哪怕王莽篡漢以致西漢滅亡,社會上仍然存續(xù)著“擁漢”思想。漢光武帝劉秀建立東漢,運用“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的讖語,以示天命在劉,最終完成了重建漢朝的使命。此后,無論官方還是民間,“親漢”“擁漢”“宣漢”的思潮愈演愈烈。
在官方的認可與推動下,即便到了東漢末年,王綱解紐,漢室衰微,諸侯有割據(jù)自守的心思,但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僭越稱帝的諸侯,仍是少之又少。
袁術(shù)稱帝后,其昔日部將孫策便立即與之劃清關(guān)系,并在信中譴責(zé)袁術(shù)的僭越之舉:“董卓雖狂狡,至廢主自興,亦猶未也?!闭^“天下神器,不可虛干”,以袁術(shù)的煊赫家世貿(mào)然挑戰(zhàn)漢室所剩不多的余威,仍落了個眾叛親離的下場。袁術(shù)大敗后,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欲歸帝號于袁紹。而對這個“燙手山芋”,袁紹心中既有貪婪念想,又害怕遭人攻訐。主簿耿包主動為他分憂,密告曰:“宜應(yīng)天人,稱尊號?!痹B遂以此為由,將此事宣之于軍府。不曾想到,被袁紹引為心腹的諸僚屬竟不約而同地表示反對,袁紹無奈,只好“殺包以自解”。
有此前車之鑒,曹操心有戚戚,只能用“溫水煮青蛙”的辦法來一步步蠶食漢室。盡管漢獻帝在自己手中猶如提線木偶,但遭遇數(shù)次漢室舊臣反撲的曹操,仍不敢邁出最后一步,只能將這項重任留給了繼承人曹丕。
好在,曹丕在其父打下的基礎(chǔ)上終于邁出了最后一步。但是,曹氏父子也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曹操雖好法術(shù)、重刑名,但在晚年亦有改意之心,其子曹丕更是在奪嫡之爭中得到了世家大族的一致?lián)泶鳌T诖嘶A(chǔ)上,曹氏仍須以一種儒門世族都能接受的方式,來實現(xiàn)漢魏政權(quán)的平穩(wěn)過渡。而這種政權(quán)更迭的方式,就是漢代以來被不斷宣揚、強化乃至深入人心的“堯舜禪讓”。
曹操、曹丕父子雖沿襲了王莽篡漢的“故事”,但與后者不同的是,曹魏政權(quán)并未在建立之后遭到大量擁漢力量的反撲,所以在后世看來,這種取代了“湯武革命”的辦法是行之有效的。自兩晉南北朝到五代北宋以來,禪讓便成了易代革鼎之際的最佳選擇。
而在漢魏禪代的“故事”中,對于投降皇帝的優(yōu)待,也在短時間內(nèi)被借鑒,這就是“二王三恪”。
名存實亡的“二王三恪”
所謂“二王三恪”,具體指前朝的奉祀者。古代王朝成立之際,為籠絡(luò)前朝遺民,宣揚其自身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往往會加封前代帝王的后裔。故擁有封國的“二王三恪”,能在一定程度上獲得政治或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待。
“二王三恪”作為漢家典章制度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曹氏父子在漢魏禪代之際,將其吸納進禪讓流程中。這正是曹操雖多次翦除漢朝宗室,卻始終不曾對漢獻帝動手的主要原因之一。
然漢魏禪代不過數(shù)十年光景,又迎來了魏晉更替。有“鳩占鵲巢”嫌疑的司馬氏在成功上位后,為堵住悠悠眾口,自然要對前朝后裔如山陽公、陳留王一脈繼續(xù)優(yōu)待。同時,為了安撫吳蜀兩地的民心,孫劉兩家的后裔亦得到了不同程度上的優(yōu)待。于是,便有了投降皇帝的“黃金時代”。
只可惜,這種狀態(tài)也并沒有維持多久。西晉建立后不久,即遇永嘉之亂,晉孝懷帝、孝愍帝先后為匈奴劉氏所俘,皆遇害,由此掀開了投降皇帝見誅的“黑暗時代”。衣冠南渡后,彭城劉氏漸掌大權(quán),劉裕取東晉而代之,卻對晉恭帝痛下殺手,其余晉朝宗室亦不曾幸免。南朝以降,武人軍功集團漸居高層,不服儒風(fēng),反而更習(xí)慣用蠻橫的武力來解決問題。蕭道成建立南齊后,亦依“劉裕故事”,廢殺宋帝,并屠盡劉裕后人。
盡管他們遵循的仍是“魏晉故事”,有頗為成熟的一套禪讓流程,但前朝末代之君往往名尊實卑,只作為“吉祥物”來見證新朝統(tǒng)治者的崛起。而且,就算前朝后裔能僥幸成為所謂的“二王三恪”,也往往會受到嚴格監(jiān)控,不知何時就暴死宮中。諷刺的是,他們的死亡才是新朝用來作秀的“重頭戲”。前朝之君享有國葬之禮,這禮儀愈是莊重盛大,便愈發(fā)體現(xiàn)出新朝的“寬容大量”。反倒是距離本朝較遠的前朝后裔,生存的概率會更高。如魏元帝曹奐不知隔了多少輩的后裔,還曾以陳留王的身份出現(xiàn)在晉宋、宋齊禪代之際,并充當(dāng)領(lǐng)銜勸進的角色。蕭齊后裔巴陵王,也曾活躍在陳文帝時代,被朝堂大勢裹挾,為陳昌請封。
可若再往后,就連禪讓也成了名義上的“模板”。彼時,前朝后裔能夠茍全性命,便已是萬幸了。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