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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泣游戲

      2023-09-13 12:01:27李永兵
      飛天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香山

      李永兵

      你還在?鐘靈發(fā)來的又是語音。

      外面的雨聲麻麻點(diǎn)點(diǎn),香山聽得不是很真切。香山開了外音,屋子里都是鐘靈的回音,鐘靈喉嚨里好像躲著一只蜜蜂。香山的房子其實(shí)不大,裝修比較簡單,房間里除了衣櫥和一張床,還有床頭柜。顯得空曠。

      香山正仰在床靠背上。

      床頭柜上一盞臺燈,他故意換成了老式的一百瓦燈泡。這還是鐘靈的意見,鐘靈有一回說,你這個家空落落的,再加上白熾燈,一個人住,孤魂野鬼一樣。

      香山這套兩居室的房子,只有主臥還像點(diǎn)樣子,次臥小得只能放下一張兒童床。主臥是為自己未來的老婆準(zhǔn)備的,這么多年了,還是沒有女人跟他躺在這張床上。次臥本來給他的兒女準(zhǔn)備的,只不過香山還不知道兒女在哪個女人的身上。這話香山跟鐘靈也說了很多回,香山還開玩笑地說,這個女人帶著他的兒女滿世界走太累了,還不如早點(diǎn)回到他這里。

      鐘靈說,一顆卵子的事情,能有多累?說著鐘靈就笑。

      香山卻覺得那一枚卵子的重量比他的體重還要沉。

      你還挺浪漫的。鐘靈說。

      浪漫有什么用,還沒浪好。香山看著鐘靈。鐘靈似乎聽到言外之意,坐著不動,低著頭,不停地翻著手機(jī),目光里都是熒光閃爍。鐘靈許久不肯說話。鐘靈生氣了。香山哄了很久,鐘靈才好起來,她忽然大聲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老實(shí)的女孩?

      沒有,你只是比較實(shí)在。香山說。

      實(shí)在跟老實(shí)都是罵人的,就是傻唄,你們每個男人都只會騙我。連朱離這樣的男人也欺負(fù)我。當(dāng)時他是多好的一個男人,香山,你說對不對?鐘靈看著香山,眼淚又掛在臉上,似乎香山就是她老公朱離,就是欺負(fù)她的那個男人。

      沒有,我從來不騙你,我從來也不會欺騙女人。香山說。

      倒也是。鐘靈輕輕地說。

      這么多年,唯一和香山來往的女孩就只有鐘靈。很多年了,斷斷續(xù)續(xù)地彼此牽掛著,倒不是心里,而是在通訊錄里。從座機(jī)到小靈通再到智能手機(jī),他們的通訊工具一直在變,唯一不變的是,鐘靈總能找到香山。只要遇到事情的時候。包括鐘靈的愛情。

      一路走來,香山幫著鐘靈經(jīng)歷了幾次愛情,也幫著她甩了幾個男人。鐘靈什么事情都敢做,也敢說,連她和一個五十多歲老男人的故事也告訴了香山。

      鐘靈在雨中,發(fā)來很長一段語音,主要的意思是,你給我介紹的狗屁男人朱離,比老豆差遠(yuǎn)了。

      香山覺得氣不過,自己根本沒有介紹朱離給她,是她自己厚著臉皮往上貼的。嘴是兩張皮,香山拿鐘靈沒辦法。

      朱離是鐘靈現(xiàn)任老公,也是香山的朋友。

      鐘靈像一個怨婦,一邊哭著一邊訴苦,一邊批判朱離,一邊惦記著老豆的好。而香山根本聽不進(jìn)去,每次鐘靈都這樣,剛開始熱烈地贊美著一個男人的好,過一段時間,就批判得體無完膚,都是這樣的節(jié)奏。朱離不像一個絕情的人。香山是個執(zhí)拗的人,不容易被鐘靈帶節(jié)奏,何況,朱離在香山心里,是個忠厚的,講情義的人。

      我不是說人渣朱離,我是說豆建德,那么好一個男人,我都錯過了。

      香山這才慢慢記起老豆。老豆就是那個五十多歲老男人豆建德。鐘靈的前男友,也許是前前男友。

      那時候,鐘靈經(jīng)常邀請香山和豆建德一起玩,豆建德是清風(fēng)酒店的經(jīng)理,很有些風(fēng)度。平時西裝革履,領(lǐng)帶戴得也很嚴(yán)謹(jǐn),臉上總是保持著溫文爾雅的笑意,看上去是一個不錯的丈夫,很好的父親。在香山看來,應(yīng)該還可以做一個不錯的兄長。每次去,豆建德都會給香山安排一個套間,說,清風(fēng)酒店你就是VIP,只要你有空隨時歡迎你來玩,過來住。

      謝謝豆總。香山說。

      都是兄弟,你叫我老豆就好,煮豆燃豆萁的豆。老豆笑著,稀疏的頭發(fā),讓他顯得格外清爽和穩(wěn)重。不過那一句“煮豆燃豆萁”,卻有些說不出的意味。他完全可以不這樣多余,老豆做事也不像個多余的人。

      看著老豆臉上柔和的微笑,香山還是在心里叫了一聲,老豆。

      在小包廂吃過飯,老豆起身,輕輕地拍拍香山的手臂,跟香山和鐘靈歉意地笑笑說,我去有點(diǎn)事,你們稍微等一會兒。

      香山被老豆的熱情和謙卑感染了,情不自禁地起身,彎著膝蓋,朝老豆點(diǎn)頭說,你先忙。

      香山悄聲問鐘靈,他是去買單嗎?這瓶白酒還沒開,可以退掉的。說著,香山起身把白酒提起來。

      鐘靈說,這還是老豆自己帶來的。

      紅酒也是嗎?香山看著桌上半瓶紅酒說。

      是的,他們這樣身份的人還需要在酒店買酒嗎?鐘靈有些惱火了。香山并沒有發(fā)覺,又倒了杯啤酒說,看看這些酒都貴,幸虧我喝啤酒。

      這桌看起來要不少鈔票的。香山說。

      鐘靈眨眨眼睛說,看你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在這清風(fēng)酒店,他老豆哪里還要自己買單?鐘靈自顧自地抿嘴笑,似乎說的闊佬不是老豆,而是她自己。

      老豆回來了,領(lǐng)著他們到大廳。

      豆建德站在酒店大堂朝一個穿著旗袍的服務(wù)員招招手,那個女孩邁著碎步跑過來,旗袍的開衩處繃得緊緊的,香山真擔(dān)心會“啪”的一聲裂開。

      老豆沒有看服務(wù)員,而是接過房卡,說,香山,天不早了,我也不能陪你們了。說著左手遞給香山一張房卡。過了一會兒,老豆又給了香山一張卡。說,樓頂有溫泉,也可以游泳或者娛樂一下。

      老豆又大步走向吧臺,跟坐在那里低頭的女孩交代著什么。

      香山看看鐘靈,鐘靈卻沒有看香山,離香山很遠(yuǎn),很生分的樣子。香山走過去問,老豆是清風(fēng)酒店的老板嗎?鐘靈說,老豆說他不是的,他說他也是打工人,帶“總”的才是老板。

      那也是清風(fēng)酒店一人之下的打工人。香山聽了笑。

      香山突然想起什么,問,鐘靈,老豆沒有為你安排房間???鐘靈臉色突然凝滯了,細(xì)聲細(xì)氣地說,我不住在這里。

      那算了,我也把房卡還給老豆。香山說著,朝老豆看。確實(shí),主角都不住在這里,他一個配角在這里干嘛?

      香山又晃了晃手里的白金卡,問鐘靈,你去游泳嗎?

      不去。鐘靈擺擺手說。

      那老豆去嗎?香山偷偷看著老豆。服務(wù)員在一邊看著香山盈盈地笑著。

      老豆是屬貓的,怕水。鐘靈說。

      香山被鐘靈逗笑了。

      你們笑什么呢?老豆過來問。

      鐘靈說,香山說你在這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酒店加上布草房打掃衛(wèi)生的總共才幾十人。老豆自嘲地笑笑。鐘靈也看著老豆笑了起來。

      鐘靈說你是屬貓的。香山望著老豆說。

      鐘靈是一個知己。老豆看看四周,慢慢地笑著,抿著嘴,又撇了撇,像是做了鬼臉,純情得很,似乎跟他們一樣年輕了。

      可能啤酒喝多了,香山去了衛(wèi)生間,讓鐘靈等他。鐘靈沒有搭理他。

      香山找了半天才找到衛(wèi)生間。

      出來以后,香山怎么也找不到鐘靈,電話她也不接。

      那天晚上,香山坐在大廳的休息室待了很久,他沒有看到鐘靈離開,他又給鐘靈電話,鐘靈卻怎么也不接他的電話。

      香山也沒有看到老豆。香山寂寞起來,也空曠了起來,他覺得老豆和鐘靈都不約而同地躲著他。午夜了,鐘靈和老豆還沒出現(xiàn)。香山似乎知道了,不知道在哪個房間,老豆一定在鐘靈身上放肆。

      那個笑盈盈的服務(wù)員要帶香山去樓頂溫泉,香山擺擺手,問,你陪我一起洗溫泉嗎?姑娘咧開嘴笑道,老板你請我,我就去。

      哦。香山不敢接話,直接回了房間。

      香山進(jìn)入房間,怎么也睡不著,就洗了幾次澡,他看著柔和的燈光和曖昧的城市夜景,覺得自己像是個吃軟飯的。是朋友鐘靈出賣了身體,他才能有資格住進(jìn)如此奢侈的酒店。鐘靈似乎為了他的享受,才如此付出的。香山覺得對不起鐘靈,香山想一定要對鐘靈好。

      香山睜著眼睛,不想浪費(fèi)在這豪華酒店的每一秒。直到眼睛看什么都沉重的時候,才肯睡著。

      早上,他剛想下樓吃自助早餐,服務(wù)員卻送來了,還很豐盛,說是豆經(jīng)理安排的。香山覺得老豆真是貼心,他夠資格做一些放肆的事情。

      后來,鐘靈就沒有再帶香山去清風(fēng)酒店了,香山也沒有再見過老豆。甚至也很少見到鐘靈。大概幾個月后,鐘靈留下一段語音:遇到老豆,叫他不要糾纏不清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香山問。

      過了一會兒,鐘靈發(fā)來一段哭泣的語音。香山對鐘靈的哭泣沒有抵抗力。

      好。香山只回了一個字。

      老豆打電話來找香山,打聽鐘靈的下落。香山說,她好久都沒有跟我聯(lián)系了。老豆,鐘靈讓我告訴你,不要糾纏不清了。

      香山想把鐘靈的語音發(fā)給老豆,因?yàn)闀r間久了,語音失效了。香山只好截圖。截圖聽不到聲音。

      老豆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說,我們也都是難兄難弟,相煎何太急!

      老豆,你聽我說,我是真的不清楚鐘靈怎么想的,我和鐘靈沒關(guān)系。香山趕緊解釋。

      豆總,鐘靈還是在乎你的,她還為你哭了。香山告訴了老豆。

      哎,我懂,我都懂。老豆的那一聲嘆息,擊中了香山柔軟的地方,他想起了鐘靈。他們真的好久不見了。

      老豆再也沒有找過香山,似乎他是因鐘靈的存在而存在的,香山還是有些失落的。不知道老豆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你怎么不回信息?鐘靈責(zé)怪香山道。

      香山起身,聽著窗外的雨聲不知道該如何安撫鐘靈。

      香山總是在鐘靈最傷心的時候出現(xiàn),又在鐘靈最快樂的時候消失。香山還記得,幾年前,把幾年的積蓄都幫著鐘靈買了她的保健品,否則,香山的房子還能再大幾個平方。

      不過,鐘靈也有鐘靈的好。鐘靈的話總是能夠觸碰到香山的心里。比如說燈泡。

      香山還真就換了燈泡。確實(shí)是感覺好多了。

      衣柜的門還敞開著,香山?jīng)]有老婆幫他收拾,隨性得很,倒也沒有人抱怨。一件淡紫色的外套透過縫隙,袖子露在外面,像一個女人悄悄伸出了手臂,要抓住些什么。

      衣服是鐘靈的。她總喜歡丟三落四的。香山覺得這是一個女人可愛的地方。鐘靈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也不記仇。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件紫色的外套是老豆給鐘靈買的,價格不低,第一次和朱離見面的時候,鐘靈就是穿的這件外套,朱離盯著這件紫色的外套,說,這件衣服真漂亮,絕配,估計要幾千塊。說得鐘靈快樂得陰晴不定。她沒告訴朱離這件衣服到底多少錢。鐘靈其實(shí)不想朱離在意她的打扮和服飾,而是在乎她的人。

      朱離他不要我了。鐘靈的哭泣聲比雨聲更大。這句話讓香山很震驚,香山不相信朱離敢這樣。

      畢竟是因?yàn)樽约?,鐘靈才認(rèn)識朱離的。

      在香山幫著鐘靈甩掉很多男人,包括老豆之后,香山終于幫著鐘靈成全了另一個男人。這個人就是鐘靈的現(xiàn)任老公朱離。

      朱離是香山的同學(xué)。只是人家大學(xué)畢業(yè),在外企公司做財務(wù)。而香山,大學(xué)擴(kuò)招以后,高中沒念完就出門打工了。香山說,大學(xué)不包分配了,無所謂。朱離天生是讀書的材料,這一點(diǎn)在家鄉(xiāng)漢水街是共識。香山爬樹掏鳥蛋的時候,朱離在看書,香山跳入漢水河玩水的時候,朱離在看書。以至于,同學(xué)們背著父母都跳入漢水河游泳,朱離除了能在岸邊幫他把風(fēng)之外,還是在看書。香山他們被老子逮住,打個半死。后來,香山他們出去玩就不再帶朱離了。

      男人做財務(wù)的不多,朱離就是一個。

      鐘靈認(rèn)識朱離的時候,朱離已經(jīng)有了女友。女友算不上白富美,至少也占了兩樣。

      他們第一次吃飯,是鐘靈從外地回來看香山。說得好聽是鐘靈來看香山的,說得不好聽,就是來投靠他的。香山給了鐘靈一些錢,說不要亂花。

      你跟我爹一樣。鐘靈很煩香山管她。

      到底去哪里吃?香山問了朱離很多遍,朱離都沒說,只是告訴香山,你肯定沒去過。

      香山?jīng)]去過的地方太多了,甚至沒有出過省。

      那天朱離請香山去吃的火鍋,香山就把鐘靈帶去了。路上,香山介紹了朱離,還說起小時候朱離的糗事。他帥不帥?鐘靈突然問道。我是男人,從來不關(guān)心男人帥不帥,主要他優(yōu)秀,很會讀書,小時候跟我都不一樣,甚至沒有流過鼻涕,就是掛在嘴唇上的那種。說著香山哈哈地笑。

      你好惡心呀!鐘靈被香山逗樂了,不停地在香山的肩膀上捶著。

      香山跟朱離說還帶一個人去。朱離說,那行。香山心里難得開心,畢竟省了一頓飯錢,或許還有一些虛榮心作祟。香山其實(shí)也沒多想,只是覺得把鐘靈帶在身邊,他心里比較踏實(shí),也省得鐘靈到處亂跑。

      朱離把他女朋友也帶去了。這事朱離沒有跟香山說,也沒有必要。

      他們在大廳吃飯的。

      鐘靈不怎么說話,只顧著吃菜,然后撩一下鬢角,瞟一眼朱離。

      朱離忙著給女友夾菜。女友朝香山笑笑說,你女朋友?也不介紹一下。

      蠻漂亮的。朱離跟著說。

      我們是兄弟,我叫鐘靈。鐘靈朝朱離笑著。朱離的女朋友說,你瞞著掖著干嘛,一看,你們就是情侶。

      鐘靈本來和香山坐一條板凳。鐘靈聽了朱離女朋友的話,站起身,搬了條板凳,一個人坐到另一邊說,這樣就不像情侶咯!然后抿著沾滿辣油的筷子盯著朱離看。

      你也覺得我漂亮嗎?鐘靈盯著朱離說。

      朱離看了女友一眼,眼神無處安放,忙說,你的紫色衣服跟你很搭配。說完還特意征求女友的意見。

      衣服是不錯。朱離女友也贊成朱離的看法。

      得幾千塊錢吧?朱離隨口問道。

      你給她買的?朱離的女友問香山。

      沒有,我不太會買衣服。香山說。

      四個人突然都沒話說了。

      吃過飯我們看電影?鐘靈抬頭捏著筷子,雙手撐著下巴,在朱離的臉上晃來晃去。嚇得朱離不停地喝水。

      你對我男朋友好像很感興趣,臉都被你瞟煳了。朱離的女友逼視著鐘靈說。

      焦了好,就像烤鴨,外焦內(nèi)脆。鐘靈很爽朗地笑著然后朝朱離看看。

      做鴨子好,朱離本來就像!香山說著忍不住笑。

      朱離的女友起身摳了一眼朱離,起身說,什么人呀!說著朝門口走去。

      你太小氣了,人家畢竟是客人嘛!朱離拉著女友的手說。

      你去和她大方吧。

      朱離留不住女友,只好回來,準(zhǔn)備結(jié)賬。哪知道鐘靈卻默默地哭了。淚水一滴滴的,在亮堂的燈光下閃亮。

      香山只顧看著朱離女友離去的背影,她的背影像一記耳光打在香山的臉上。香山覺得今天真是不該帶鐘靈來。

      朱離彎著腰,纖細(xì)的手指夾著兩張餐巾紙遞給鐘靈說,大廳抽煙的人多,辣著眼睛了吧?

      不是煙嗆人,是我覺得讓你為難了,真對不起!說著鐘靈哭得更厲害了,身體不停地抖動。

      香山,你也不安慰你朋友!朱離責(zé)怪香山。

      香山終于伸手準(zhǔn)備拍拍鐘靈。

      他又不是我男朋友,不要他安慰。鐘靈帶著哭腔說。

      香山的手僵在空中,隨后垂下放在桌子上,起身付了吃飯的錢。

      朱離坐過來,說,今天是我不對,我女朋友從小嬌生慣養(yǎng),不懂得體諒人,你不要跟她一般見識。朱離說著,癡癡地看著鐘靈,希望她能夠停止哭泣。

      鐘靈哭了很久。她說,想起了很多傷心的往事。

      朱離知道也追不上女朋友了,就一直陪著鐘靈和香山枯坐著。

      鐘靈看了眼朱離,眼神照在朱離的臉上,說,朱離,你真是個體貼的男人,你女朋友真是幸運(yùn)。朱離被這么一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離開火鍋店的時候,鐘靈問朱離,要不要我們一起走,有個伴?

      朱離說,你和香山不是正好有個伴嗎?

      香山望著黑黢黢的夜空,夜空不時升起焰火,遠(yuǎn)遠(yuǎn)地綻放著,漢水街禁放以后,那里是唯一集中放焰火的地方。

      香山雙手插進(jìn)口袋,外面確實(shí)很冷。他說,我們是哥們兒。

      煙花真美,今晚的夜空帥呆了,跟你一樣帥!鐘靈笑著嚷道。

      朱離沒有接茬,叫了滴滴,讓鐘靈和香山回家。

      香山忙說,我來叫,步行走走也可以。

      朱離說,外面太冷了,這里也偏僻,我已經(jīng)叫車了。

      可是在冷風(fēng)里站了很久,車還沒有來。香山站的小腿發(fā)酸了,只好坐在路邊花壇上。

      朱離焦急盯著手機(jī),說,信號不好。

      我來看看,香山忙起身在網(wǎng)上叫車。

      朱離,現(xiàn)在像你這樣好男人不多了。鐘靈直白地說,目光也直直地看著朱離。朱離光滑的臉龐在路燈下,一閃一閃的,燦爛得很。

      沒有,香山也是個好男人。朱離客氣地說。

      回去的路上,鐘靈一直打聽朱離的情況,然后肯定地說,這么好的男人,我一定會拿下他。

      朱離有女朋友的。香山懶懶地說。他真怕鐘靈會惹出亂子來。老豆的陰影還在香山心里隱隱地痛,要是又來一個女人找他麻煩,那就更討嫌。

      香山說,你要好好的。

      鐘靈低著頭,雙手捂著鼻子,不停地哭泣著。

      算了,想開就行,不要難過,好男人還是有的。

      夜晚,車?yán)镉陌档煤?,一股香水味道,混合著香煙味道,彌漫著說不清的怪味。

      我不是難過,我是開心,香山你知道嗎,我走過那么多地方,遇到過千千萬萬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像朱離這么好的男人,有文化,有修養(yǎng),還帥,經(jīng)濟(jì)條件又好。鐘靈哭得很有節(jié)奏。

      香山?jīng)]有搭理她。以前鐘靈傷心哭泣的時候,香山還知道怎么安撫鐘靈,可是鐘靈幸福的哭泣,香山?jīng)]見過。

      再后來,鐘靈又在香山的生活中消失了。再次得到鐘靈的消息,居然是她結(jié)婚。告訴他消息的是朱離。香山很想知道,鐘靈是用什么方式把朱離拿下的。朱離卻閉口不提。說,我只是負(fù)責(zé)給你發(fā)糖,其他的你以后問鐘靈。

      香山?jīng)]有問鐘靈。

      有那么幾天,香山很心疼朱離的前女友。雖然香山已經(jīng)記不清她長什么樣子了,可是,那個心酸的背影,他不會忘記,大概就像老豆離去的背影一樣吧?

      鐘靈遇到朱離幸福地哭了。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鐘靈也哭了,是抱著她爹哭泣的。

      再后來,鐘靈就很少聯(lián)系香山了,似乎香山完成了使命。只是和朱離吵架的時候,才能聽到鐘靈的聲音,她都是發(fā)的語音,似乎嫌聊天打字太辛苦。

      每次吵架,鐘靈都說朱離欺負(fù)她,到底怎么個欺負(fù)法,鐘靈死活不說,只是哭。這次又來了。

      香山不太和女人打交道,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擅長哭泣。

      好在這一次鐘靈還沒有哭,香山知道她在極力地控制著,就像自己拉肚子一樣。

      在鐘靈跟香山發(fā)語音之前,香山鬧肚子,好不容易止住了,渾身也沒有多少力氣。他就躺在床上聽書,聽著聽著就有些迷迷糊糊了。他幾乎每天都是依賴這個入眠的。香山不是失眠,只是習(xí)慣了,就像習(xí)慣鐘靈打擾他一樣。

      鐘靈吵醒了香山。香山鼻息里隱隱彌漫的油漆味道,十分的輕盈,比飄在空中的空氣還要輕。

      那種輕讓香山覺得內(nèi)心的空曠,就像鐘靈說的那樣,空落落的。秋雨敲窗,孤燈為伴。

      香山把音量調(diào)小,耳朵貼在語音筒,聽到了鐘靈顫抖的聲音,她似乎很冷,從牙縫里擠出那種冷,聽起來鐘靈很恐慌。

      鐘靈,鐘靈,你怎么啦?香山急切地問著。

      鐘靈還是沒忍住,又哭了。香山的追問,似乎把鐘靈的眼淚逼出來了,再也忍不住了。

      她的語音很獨(dú)特,在任何情況下,她的聲音都在顫抖,似乎很慌張,像很激動的樣子,好像很在乎你跟她聊天。

      你別哭,我還沒死。香山說。香山聽到鐘靈擤鼻涕的呼啦聲。

      我好難過,你還有心思睡覺!鐘靈在語音里說。

      這么晚了,狗都睡了。香山回復(fù)道,還特意發(fā)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香山打字比較慢,還沒有發(fā)出去,鐘靈的消息又來了。

      香山只好給她打電話過去。誰知道鐘靈卻掛斷了。

      香山,我想跟你說個事情。她很著急。

      香山說,等下,我去下洗手間。他的肚子又在不停地攪動了。

      這跟去洗手間沒關(guān)系的,你聽我說。我要跟你說個事情。她又說。

      香山只好拿著手機(jī)去了衛(wèi)生間,準(zhǔn)備一次漫長的談話。

      我今天跟你聊天的事情,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要跟我保證。她說。

      守口如瓶。香山道。

      花瓶最容易破碎。她說。

      你必須要把我們的聊天記錄刪掉,通話記錄也要刪掉,不然我就不說了。

      你說。香山說。香山其實(shí)特別討厭鐘靈發(fā)語音。香山說,你連打字都懶得打嗎?我喜歡語音呀。鐘靈大大咧咧地說??墒俏液苡憛挕D闶钦f討厭我嗎?如果你以后都是用語音聊天,我就討厭你了。

      可是鐘靈還是改不掉這樣的陋習(xí)。

      我就在你的樓下,小公園里,你聽。鐘靈的聲音不停地抖動。

      香山聽到雨水落在池塘的聲音。嘩嘩啦啦的。

      你到我家里來吧,外面很冷。香山把手機(jī)放在盥洗室的臺盆上,提起褲子,小心翼翼地不讓鐘靈聽到他拉拉鏈的聲音。

      我才不來,我寧愿夜里就睡在這個涼亭里。你告訴朱離,我死也不會回去的。鐘靈說著又開始哭了。

      香山知道,肯定是朱離又氣她了。每次這樣的經(jīng)歷,都是一樣的結(jié)局。她似乎每個月都要鬧這樣一出。也許是朱離鬧的。

      外面的雨水滴答滴答的,就像落在香山的心上。掛了電話以后,香山心里比打電話的時候更加揪心。

      一個滿是委屈的女人,為了逃避老公的欺辱,躲在他家樓下涼亭里,雨一直下。他不去看看,是說不過去的。又是他的朋友,萬一遇到不測那就糟了。

      好在是十月,深秋的雨,不太寒涼,要是大雪天,鐘靈這樣鬧脾氣非在外面凍死不可。她是做得出這樣的事情的。

      香山拿她沒有辦法,拿鐘靈老公朱離也沒有辦法。香山每次說朱離的時候,朱離就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是不是非要?dú)馑?/p>

      你氣女人始終是不對的。香山說。

      我是寧愿氣自己,都舍不得氣她!朱離委屈地捏著拳頭說。

      你還是氣她了。香山說。

      老實(shí)說,自從鐘靈嫁給朱離之后,香山就不太看得起朱離了。原因是鐘靈告訴他,朱離跟鐘靈做了婚前財產(chǎn)公證。鐘靈跑來跟香山鬧,說,你介紹的什么狗屁男人,這么會算計。朱離有什么財產(chǎn)值得公證?香山說,我哪里知道他家有多少財產(chǎn)?就一套房子,還是貸款買的,還有一輛破車!鐘靈說的時候,已經(jīng)氣得不行,眼圈都腫脹了。鐘靈還說,每次出去吃飯,朱離都要AA制。說這樣心里輕松,對女人也公平。香山想了很久,說,算了,你也就只為他家貢獻(xiàn)一枚卵子,你也不虧。香山說的時候,嘴皮子都在顫抖。他不想讓鐘靈發(fā)現(xiàn),就不停地喝開水,燙得眼淚都出來了,嘴唇也疼了。香山后來找朱離提出這件事,朱離說,我在大學(xué)談女朋友也這樣。朱離,你是欺負(fù)我沒有讀過大學(xué)是吧,你是讀大學(xué)讀傻了,學(xué)了些外國的雞毛蒜皮,在我這里牛皮哄哄。朱離覺得跟香山不在一個頻道,他們本來現(xiàn)在也很少在一起玩。

      對于離婚,朱離也不在意,反正現(xiàn)在結(jié)婚后都是各玩各的。他還年輕,沒到四十歲,拖得起。可是鐘靈也三十多了,在婚姻上,女人天生就是要吃虧些,主要是青春期短了些。如果說女人是曇花的話,男人就是天竺葵,花期又臭又長。

      對這樣的比喻,朱離覺得對于香山來說,太高級。他不一定聽說過。香山聽了朱離的怪論,心里倒也釋然了,雖然對鐘靈不公平,對自己卻有極大的啟發(fā)。他終于發(fā)現(xiàn),讀大學(xué)真是好處多,他開始羨慕朱離,想著,就算上廁所,也要上大學(xué)里的廁所。

      他們就這樣拖著,偶爾也快活。

      這一拖,就拖了三年,大概是朱離欺負(fù)了鐘靈,鐘靈一直沒有懷上。鐘靈倒也不上心,她反而覺得世界還是公平的,朱離沒有把心交給她,她的卵子也始終隱匿不見。

      香山還是決定下樓看看鐘靈,他甚至沒來得及穿襪子。香山胳膊彎里夾著她的紫色外套。這是一個老小區(qū),沒有電梯,香山出了門,聲控?zé)袅亮?,風(fēng)從樓梯口灌進(jìn)來,吹得香山眼睛都睜不開,鼻息里都是冷空氣。到了一樓,樓梯口鋪的地磚濺了許多水,很滑。香山一屁股滑倒在地,坐在紫色外套上。香山趕緊用手和自己的衣角擦干凈。

      香山把鐘靈的那件紫色的外套拿給她。這點(diǎn)香山還是很欣慰的,只要鐘靈受了委屈,或者和她老公朱離吵架,她就會躲到香山這里來。剛開始,她老公還是很緊張,嚇得到處找她,還報了警。后來發(fā)現(xiàn)鐘靈躲在香山家里,慢慢地也就不在乎了。第一次香山通知她老公來領(lǐng)人的時候,她老公笑盈盈地說,她就躲在你在這里?鐘靈的老公朱離上上下下看著香山,就像盤問家里來了傭人一樣,那種眼神,讓香山無法忘記。香山突然明白,一定是鐘靈跟她老公朱離說了些什么。香山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沒有辦法,只要鐘靈央求到香山,香山是什么都愿意跟她幫忙的。鐘靈哭泣就是香山的軟肋。只要鐘靈一哭,香山就心疼得不得了。

      有什么事,你就說吧!香山縮著身體,往涼亭中間擠。涼亭很大,可是飄風(fēng)雨,香山怎么也躲不過,臉上和頭上都落了些雨水。

      我們還是上樓說吧,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家說的?香山很焦急。

      我想老豆了。鐘靈不哭了,臉色明亮地說。

      香山一驚,不知道該如何說。

      老豆這些天都在撩我。鐘靈說。

      那又能怎樣?香山說。

      他還是忘不了我,我也還記得他,我不該傷害老豆的。鐘靈低聲說。

      這時候一陣風(fēng)吹來,涼亭邊的垂柳搖擺得厲害,樹葉上的水珠一片片落在河里,密集地響起嘩嘩聲。

      鐘靈的身體朝香山靠近。香山把紫色的衣服披在鐘靈身上。

      你是個有老公的人。香山說。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該忘記老豆。鐘靈的聲音又開始顫抖起來。

      朱離現(xiàn)在根本不在乎我。鐘靈說。

      不一定要掛在嘴上的。香山說。

      你信不信,就算我跳河自殺了,朱離也不會管我。說著鐘靈又開始哭了。

      不會的,朱離不會這么絕情。香山只好安慰鐘靈。

      忽然,鐘靈脫下紫色的外套扔進(jìn)河里,紫色的外套漂在水面上,在微弱路燈下慢慢漂移著。

      你給朱離打電話,就說我跳河自殺了,你看他會來吧?鐘靈在香山身上摸索著,說,你手機(jī)呢?

      你手機(jī)呢?香山反問。

      沒電了。鐘靈答道。

      香山找出手機(jī),遞給鐘靈。鐘靈撥通朱離的手機(jī),再塞到香山手上,低聲說,你跟他說。

      手機(jī)響了半天,朱離沒有接。

      朱離不接,可能以為我又約他吃飯呢?香山笑著說。

      那你就拍張照片,發(fā)個朋友圈,只要他拿手機(jī),肯定會看朋友圈的。

      香山選擇了一個盡可能危險的角度,拍了照片,發(fā)了朋友圈,還拿給鐘靈看,說,這樣你滿意咯!

      鐘靈看了沒有說話。

      我們還是上樓吧。

      鐘靈跟著香山上了樓。香山到衛(wèi)生間拿出毛巾,遞給鐘靈。鐘靈沒有接,說,一股臭男人的味道。

      不好嗎?香山笑道。

      你身上有油膩味了。鐘靈有一些笑意。

      香山看著鐘靈笑,只好自顧自地擦著頭發(fā)。他看到黃色的毛巾上,粘著不少頭發(fā)。香山有點(diǎn)不好的預(yù)感,他想起了老豆。

      鐘靈看著香山的房子說,你要換個房子就好了,太小。

      反正一個人住。香山說著悄悄把毛巾掛回衛(wèi)生間。

      鐘靈看著香山的腳,說,你平時都不穿襪子的嗎,邋遢鬼!

      我今天想事情,忘記穿了。香山說。

      切。鐘靈從牙齒間發(fā)出聲音,尖銳得很。

      鐘靈打開窗戶,探頭看著外面。瀝青路面反射著雨水冷冷的光。鐘靈打了個冷噤,趕緊關(guān)起窗戶。

      你就睡我房間吧,我睡次臥。香山說著,幫鐘靈換上新的被套。

      不忙了,今晚我不會睡覺的。說著鐘靈靠在沙發(fā)上,朝香山招招手,眼睛盯著香山的手機(jī)。

      香山把手機(jī)給鐘靈,還是打不通朱離的電話。鐘靈卻沒有把手機(jī)還給香山的意思。

      香山也沒好要回手機(jī),回房間睡了。沒聽書,香山怎么也睡不著。

      天還沒亮,香山就被樓下的救護(hù)車吵醒了。香山打開窗戶,一看,一輛救護(hù)車停在涼亭邊上,幾個穿白衣服的抬著一個人上了救護(hù)車。

      有人出事了?香山忙來到客廳,鐘靈還靠著沙發(fā),抬眼看著香山。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鐘靈淡淡地說。

      會不會是朱離跳到河里救你出事了?香山趕緊穿上外套,準(zhǔn)備出去看一看。

      朱離都沒有接你的電話,怎么會來?鐘靈還是坐著沒動。

      香山又來到窗口,救護(hù)車響著走了,聲音越來越小,圍著看熱鬧的人聲音卻越來越大。

      有什么想不開的!不知道誰說了一句。

      不一會兒,小區(qū)里響起“叮當(dāng)叮當(dāng)”金屬敲擊聲,有個女人喊道,專收鴨毛,鵝毛,長頭發(fā)……

      香山的世界活躍起來。

      香山覺得肚子餓了,卻不想動。他看著鐘靈。鐘靈睡著了,劉海遮住了眼睛。她的唇豐滿柔軟,沾著微光。她的手還抱著香山的手機(jī)。

      香山很久沒有看到鐘靈這么安靜。安靜得讓香山心疼。香山不知道鐘靈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滿世界跑,做了那么多行當(dāng),卻還是什么都沒有的樣子。香山覺得聽到鐘靈的名字都會心疼。

      香山看著鐘靈,端來一個小凳子,坐在她的身邊,靜靜地看著她。香山鼻子酸酸的,覺得這輩子到底沒有好好照顧鐘靈,讓她經(jīng)歷了那么多風(fēng)雨。

      香山的眼淚慢慢溢出眼眶,鼻子窸窸窣窣的。

      香山,你怎么啦?鐘靈睜大眼睛看著香山。

      香山低著頭,沒有聽到鐘靈在說話。

      香山。你怎么啦,不要嚇人!鐘靈起身,靠近香山,輕輕地拍著香山的肩膀,慢慢地?fù)崦闵降念^。

      我以為哭泣是一種很有趣的游戲。香山想了很久才說。

      哭泣怎么是游戲呢?鐘靈說。

      那你怎么這么喜歡哭泣呢?香山答道。

      你去死吧!鐘靈突然生氣,一巴掌打在香山的臉上,打開門,朝屋外沖去。

      門開著,一陣潮濕的風(fēng)吹進(jìn)來,香山覺得每一根頭發(fā)都在顫動。

      香山捂著鐘靈的手印,咧著嘴大笑了起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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