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鐵生
“你要是不愿意聽,我就不說。”
“誰說不愿意聽了?我說‘嗯’!”
“我是過來人,總比你知道的多。”
小瞎子悶頭扒拉飯。
“我經過那號事。”
“什么事?”
“又跟我貧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臺上一摔。
“蘭秀兒光是想聽聽電匣子,我們光是一塊兒聽電匣子來。”
“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了?”
“我還問她見沒見過曲折的油狼?!?/p>
“我沒問你這個!”
“后來,后來,”小瞎子不那么氣壯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說起了虱子……”
“還有呢?”
“沒了。真沒了!”
兩個人又默默地吃飯。老瞎子帶了這徒弟好幾年,知道這孩子不會撒謊,這孩子最讓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誠實,厚道。
“聽我一句話,保準對你沒壞處。以后離那妮子遠點兒?!?/p>
“蘭秀兒人不壞。”
“我知道她不壞,可你離她遠點兒好。早年你師爺這么跟我說,我也不信……”
“師爺?說蘭秀兒?”
“什么蘭秀兒,那會兒還沒她呢,那會兒還沒有你們呢……”
老瞎子陰郁的臉又轉向暮色濃重的天際,骨頭一樣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轉動,不知道在那兒他能“看”見什么。
許久,小瞎子說:“今兒晚上您多半又能彈斷一根琴弦?!毕胱寧煾父吲d些。
這天晚上師徒倆又在野羊坳說書?!吧匣爻搅_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聽歌君子莫嘈嚷,列位聽我道下文。羅成陰魂出地府,一陣旋風就起身,旋風一陣來得快,長安不遠面前存……”老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回憶著那雙柔軟的小手捂在自己臉上的感覺,還有自己的頭被蘭秀兒搬過去時的滋味。
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里老瞎子翻來覆去睡不安穩(wěn),多少往事在他耳邊喧囂,在他心頭動蕩,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爆炸。壞了,要犯病,他想。頭昏,胸口憋悶,渾身緊巴巴的難受。他坐起來,對自己叨咕:“可別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彈夠那些琴弦了?!彼置角伲芏6.敭旊S心所欲地瘋彈一陣,心頭的憂傷或許就能平息,耳邊的往事或許就會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張藥方和琴弦:還剩下幾根,還剩最后幾根了。那時就可以去抓藥了,然后就能看見這個世界——他無數(shù)次爬過的山,無數(shù)次走過的路,無數(shù)次感到過她的溫暖和熾熱的太陽,無數(shù)次夢想著的藍天、月亮和星星……還有呢?突然間心里一陣空,空得深重。就只為了這些?還有什么?他朦朧中所盼望的東西似乎比這要多得多……
夜風在山里游蕩。
貓頭鷹又在凄哀地叫。
不過現(xiàn)在他老了,無論如何沒幾年活頭了,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好像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這值得嗎?他問自己。
小瞎子在夢里笑,在夢里說:“那是一把椅子,蘭秀兒……”
老瞎子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坐著的還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雞叫頭遍的時候老瞎子決定,天一亮就帶這孩子離開野羊坳。
否則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蘭秀兒人不壞,可這事會怎么結局,老瞎子比誰都“看”得清楚。
雞叫二遍,老瞎子開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來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隨即又發(fā)燒,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遲。
一連好幾天,老瞎子無論是燒火、淘米、撿柴,還是給小瞎子挖藥、煎藥,心里總在說:“值得,當然值得。”要是不這么反反復復對自己說,身上的力氣似乎就全要垮掉?!拔曳且詈罂匆谎鄄豢伞!?/p>
“要不怎么著?就這么死了去?”“再說就只剩下最后幾根了?!焙竺嫒涠际抢碛伞@舷棺佑掷潇o下來,天天晚上還到野羊坳去說書。
這一下小瞎子倒來了福氣。每天晚上師父到嶺下去了,蘭秀兒就貓似的輕輕跳進廟里來聽匣子。蘭秀兒還帶來熟的雞蛋,條件是得讓她親手去扭那匣子的開關?!巴倪吪ぃ俊薄巴??!薄芭げ粍?。”
“往右,笨貨,不知道哪邊是右哇?”“咔噠”一下,無論是什么便響起來,無論是什么兩人都愛聽。
又過了幾天,老瞎子又彈斷了三根琴弦。
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彈自唱:“不表羅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聽雙淚流,可憐愛卿喪殘身,你死一身不打緊,缺少扶朝上將軍……”
野羊嶺上的小廟里這時更熱鬧,電匣子的音量開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轟隆隆地又響炮,嘀嘀噠噠地又吹號。月光照進正殿,小瞎子躺著啃雞蛋,蘭秀兒坐在他旁邊。兩個人都聽得興奮,時而大笑,時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 這匣子你師父哪買來?”
“從一個山外頭的人手里?!?/p>
“你們到山外頭去過?”蘭秀兒問。
“沒。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車?!?/p>
“火車?”
“火車你也不知道?笨貨。”
“噢,知道知道,冒煙哩是不是?”
過了一會兒蘭秀兒又說:“保不準我就得到山外頭去?!闭Z調有些恓惶。
“是嗎?”小瞎子一挺坐起來:“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p>
“你說是不是山外頭的人都有電匣子?”
“誰知道。我說你聽清楚沒有?曲、折、的、油、狼,這東西就在山外頭?!?/p>
“那我得跟他們要一個電匣子?!碧m秀兒自言自語地想心事。
“要一個?”小瞎子笑了兩聲,然后屏住氣,然后大笑:“你干嗎不要倆?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這匣子幾千塊錢一個?把你賣了怕也換不來?!?/p>
蘭秀兒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勁擰,罵道:“好你個死瞎子?!?/p>
兩個人在殿堂里扭打起來,三尊泥像袖手旁觀幫不上忙。兩個年輕的正在發(fā)育的身體碰撞在一起,糾纏在一起,一個把一個壓在身下,一會兒又顛倒過來,罵聲變成笑聲,匣子在一邊唱。
打了好一陣子,兩個人都累得住了手,心砰砰跳,面對面躺著喘氣,不言聲兒,誰卻也不愿意再拉開距離。
蘭秀兒呼出的氣吹在小瞎子臉上,小瞎子感到了誘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時師父說的話,就往蘭秀兒臉上吹氣,蘭秀兒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聲說:“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嗎?”
“是什么?”蘭秀兒的聲音也小。
小瞎子對著蘭秀兒的耳朵告訴她,蘭秀兒不說話。老瞎子回來之前,他們試著親了嘴兒,滋味真不壞……
就是這天晚上,老瞎子彈斷了最后兩根琴弦,兩根弦一齊斷了。
他沒料到。他幾乎是連跑帶爬地上了野羊嶺,回到小廟里。
小瞎子嚇了一跳:“怎么了,師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兒,說不出話。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蘭秀兒干的事讓師父知道了?
老瞎子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輩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藥。”
“明天?”
“明天?!?/p>
“又斷了一根了?”
“兩根,兩根都斷了?!?/p>
老瞎子把那兩根弦卸下來,放在手里揉搓了一會兒,然后把它們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綁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動身。”
小瞎子心里一陣發(fā)涼。老瞎子開始剝琴槽上的蛇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