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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床上的帕瓦羅蒂

      2023-09-13 16:52:25于堅(jiān)
      山花 2023年9期

      于堅(jiān)

      病床上的帕瓦羅蒂

      這個曾經(jīng)氣壯如牛的病人像牛一樣大口喘氣,咕嚕著。一個瓶子在床頭柜上晃起來。他的手曾經(jīng)多么結(jié)實(shí)有力吶,現(xiàn)在像朽掉的蔥條那樣垂著。他傾力舉起一只,試圖揪掉蒙在他臉上的透明氧氣罩。兩個護(hù)士按住了他的肩膀,他的這部分依然結(jié)實(shí)有力,她們在他的胳膊里注射了一支針?biāo)?。他慢慢安靜了。

      睡了半小時,恢復(fù)了原來那種洪亮的聲音?!吧夏娜ィ俊彼f的是北方話。他說話幾乎是吼,七十年來都是如此,這是他在戰(zhàn)爭年代養(yǎng)成的習(xí)慣。那時候必須吼,世界亂哄哄的,滄海橫流,各種爆炸聲喇叭聲不絕于耳,不吼就沒人知道你的存在。行軍、戰(zhàn)斗、開會、發(fā)言、吃飯……他吼個不停。他就在自己的吼聲中認(rèn)識了她。過來!晴天霹靂般的一聲吼。她低著頭走過來,首長好!像個桃。他們相當(dāng)般配,他吼,她尖叫。他們吼叫尖叫著結(jié)了婚,婚禮上,大家吼了半夜。此后開始過日子,吼叫從來沒有停過。她聲嘶力竭地大吼著生下了三個孩子,現(xiàn)在一個都不在身邊:一個在美國留學(xué);一個在電話里吼,“我要考試!”;一個是聾子,什么也聽不見。

      她又被他的吼嚇了一跳。他的吼在這一生中總是突如其來。她一生都在努力琢磨,卻沒法確定他何時會吼。他不吼就太安靜了,家里就像停尸房,她害怕。他會對著一碗粥吼,對著醬油瓶子吼,對著窗子吼,對著傘吼……在醫(yī)院里大吼比較自然,因?yàn)楹饌€不休的大有人在??蛇€是時時嚇到她,她被嚇得身體瘦小而膽大。“你莫吼,有話么好好說”,她尖叫著,像一只春天的,正在天空上拉屎的海燕。

      護(hù)士被這剪斷的、破碎的男高音驚動,沖進(jìn)房間來,怎么了,您老怎么了?

      你說什么?你說什么?護(hù)士是個“90后”的年輕人,聲音小得就像一把扇子。她以為他得了陣發(fā)性耳聾,大吼起來,你怎么了?聽得見嗎?他吼道:拿紙來!拿紙來!

      他是個大胖子,肚子高挺在他的頭部。

      她勸護(hù)士出去,沒事沒事,我老公就是個高音喇叭。你知不知道帕瓦羅蒂?

      帕瓦羅蒂在冰箱里面啃一只冰淇淋,一聲不吭,他在保養(yǎng)自己的嗓子,他明天要去意大利廣場唱歌,三萬人出席。

      他含混不清地吼著,拿紙來,拿紙來,我叫你拿紙來!她趕緊扯下幾張卷筒衛(wèi)生紙遞給他。他一把把扯碎了。他身體有氣無力,音量卻毫無衰減,這種病例引起了醫(yī)院的高度重視,派了三個大夫研究他。他們發(fā)現(xiàn)他的聲帶上有一條金光大道,而普通人的聲帶都是迂回曲折的羊腸小道或者花園,像廚房里的研磨之聲。他們正在趕著寫論文。吼聲傳到樓道上,惹得其它病房的人走來聽,他們聽得很仔細(xì),爭論著他是不是帕瓦羅蒂。一個說,不像,這個聲音傷耳朵。另一個說,肚子像他。他吼起來,我不是意大利的帕瓦羅蒂。我就是帕瓦羅蒂!他們點(diǎn)點(diǎn)頭,走了。

      “你想我死呵!”“我要揩臉!”她這才明白他要的是洗臉毛巾,趕緊去衛(wèi)生間取下來,開了龍頭澆上水,擰干,走回來為他揩臉。她的手抖著,患著帕金森病。她長得像一只刺猬,而他長得像一位卡車司機(jī)。

      她想過他出了車禍。想象她如何一個人孤獨(dú)地睡覺,一個人悲傷地看電視,一個人坐在海邊發(fā)呆。她想在他死后搬到海邊去,她知道那里有很多空房子,她在報紙上讀到的。大海離這里很遠(yuǎn),簡直是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的距離。

      她嫁給他是完成一個任務(wù)。她必須把這個任務(wù)完成到底,她發(fā)過誓。

      他慢慢好了起來。出院的時候,吼著,你是不是盼望著我死啊。開個玩笑,哈哈大笑。

      你說什么呢!她一邊尖叫一邊挽著他去辦出院手續(xù)。

      “玉珍,往這邊走!”他突然吼起來。她是那種“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人,她尖叫起來,就像一把鏟子在鐵鍋上刮那種聲音,帕瓦羅蒂經(jīng)常揶揄她是鍋鏟,她尖叫著:“老王,你的口罩掉了!”

      呼 嚕

      那時候單位出差,都是兩人或三人合住一間,有時候還要睡通鋪,十來個人睡一張很長的床,屁股對著屁股,頭挨著頭。大家都習(xí)慣了,那時候世界上的旅館很少,大家也很少出差。出差是相當(dāng)光榮的事,得表現(xiàn)好,小跑,脅肩諂笑(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保?,這些動作都要熟練。一個單位的人,彼此熟悉,穿什么顏色的短褲,什么型號的內(nèi)衣,男同志彼此是知道的,女同志也是彼此了解的,就是誰打呼嚕,大家也是知道的。出差在外,誰和那個打呼嚕的同志住一個房間,這是一個難題,領(lǐng)隊(duì)的亂配鴛鴦,大家不服,就私下抽簽決定。有一次,輪到我和老辜同住一個房間。

      老辜是個斯文之輩,面皮白凈,戴著眼鏡,一級科員。經(jīng)??匆娝谧雷忧懊?,歪著腦袋撥弄算盤,有人進(jìn)去報賬,就抬頭笑笑,無論誰,都是那副笑臉,像個不諳世故的小青年,其實(shí)他已經(jīng)四十六了,還沒有結(jié)婚。他不是討嫌之人。有人背后說他醒著是人,睡著了是鬼,他打的呼嚕太可怕了。我沒和他同住過,不以為然。他拎起帆布包,很高興與我同住?!拔沂堑诡^就睡的,放心吧。” 我們住的是兩人間,一前一后進(jìn)了房間。他的帆布包里裝著毛巾、肥皂、鋼筆、筆記本、學(xué)習(xí)材料。開了一天會,時間不早了,他去走廊上搞個人衛(wèi)生(那時候旅館里沒有獨(dú)立的衛(wèi)生間,廁所是公共的。每個房間里有一個搪瓷臉盆,供旅客去走廊上的水池那里取水洗臉,熱水則用篾子套著的熱水瓶裝著,成一排放在旁邊,可以自?。?。他做這一套非常認(rèn)真,先擦臉,在毛巾上抹些胰子(一種土黃色用骨頭制成的肥皂),取下眼鏡,把鼻頭、眼眶、脖子都擦個遍,還清洗了鼻孔。然后他將剩水抬回房間,坐在床沿上,褪去有點(diǎn)發(fā)硬的襪子,將那雙白生生的瘦腳放進(jìn)臉盆里浸泡,搓洗,最后用毛巾擦干水跡。他的襪子沒有味道,令人放心。當(dāng)他脫了衣服穿著短褲和汗衫鉆進(jìn)被窩去的時候,我覺得這是個干凈純潔的人,怎么會打那種呼嚕呢?那個傳說有點(diǎn)惡意。

      熄燈之后,房間安靜,黑暗像外祖母一樣懷抱著一切。那時候,七十年代末期,世界很原始,汽車少得就像山崗上的馬鹿,月亮花朵都是安靜的。一條清江就在旅館外面,白天都看得見里面的魚,它們晃著尾巴,就像是在大街中央漫步。

      我還沒有怎么睡著,他就開始響起來,像是一臺收音機(jī)自動打開了,肆無忌憚地收聽、調(diào)試各種波段,這個波段放一截,那個波段放一截。先是像一種哮喘發(fā)作的風(fēng)在穿越隧道,越來越近,突然停住,高起八度,變成了一頭野生動物嘶啞著嗓子的哀嚎。然后,“某某電臺現(xiàn)在報道新聞”,不是說話,他發(fā)出了那個神秘波段永不散去的噪音。各種旋律此起彼伏,《紅色娘子軍》《智取威虎山》《我們走在大路上》、被五花大綁押在案板上的公豬、黑膠唱片上沙啞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命運(yùn)交響曲》,踢門聲、拷打聲、撕嚙聲、叫喚聲、小夜曲、長號,時而高音,時而低音,時而如哨子,時而“唵嘛呢叭咪吽”,時而悶雷,時而獅子,時而泥石流,時而狼嚎,時而烏啼,時而咯痰,時而刺耳,時而悅耳,時而憤怒、暴戾,瘋癲癲的,毫無理性,像一頭被捆住的母豬龍,關(guān)在豬圈里被砍去鼻子眼睛發(fā)出的慘烈叫聲。發(fā)瘋的鮮血一邊奔跑一邊吶喊,他要喊多響就喊多響,根本不征求我的同意。時而又輕快如陣雨,如春天的小溪,這種轉(zhuǎn)折真是神來之筆……下一段要播放什么,完全自由任性,只是出乎意料,意想不到,令我嘖嘖稱奇。我躺在隔壁的單人床上,用被子捂著頭,這被子臭烘烘的。七十年代還沒有洗衣機(jī),所以旅館的被子很少洗,一個星期洗一次,用搓板搓,然后晾在旅館樓下的院子里。那個樂團(tuán)排山倒海,摧枯拉朽,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我試圖找出一個旋律,然后順著這個旋律入睡,根本就找不到。他就是一個大巫師,正在施法招魂,喃喃自語,享受著胡說八道的自由,每個調(diào)子都不同凡響,都是獨(dú)創(chuàng)。我被他的鼾聲吸引住了,干脆起來披上衣服坐著聽。我擔(dān)心他口渴,還把水倒在搪瓷口缸里,捧著他的頭讓他喝了幾口,他睜開眼睛,說了聲謝謝,表情就像正在指揮一場五小時交響曲的大指揮家,卡拉揚(yáng)或梅塔。他用手揩了揩嘴角,然后一頭倒下,墜回夢中,繼續(xù)他的鼾聲。我開了燈看著他睡,他的睡相相當(dāng)可愛,像山羊,翹著幾根黑亮的胡須,又像一頭黑豬豎著寒毛在大海邊尖叫著奔跑。我覺得這樣的交響曲一個人獨(dú)自欣賞未免也太自私了,就走出去一個一個房間地敲門,邀請同事們一起來聽。他們都沒有睡著,這支交響曲早已穿墻越壁,進(jìn)入了每個房間,只是由于不在現(xiàn)場,在隔壁聽就像一把迷迷糊糊的電鋸,把每個人的耳朵都鋸得七零八落,每個人都煩躁不安,無法入睡。我說,還睡什么睡呵,帶上耳朵去我房間聽吧。大家就穿著短褲汗衫一一到我房間里來了。女同事們也睡不著,也想過來,她們說,我們穿穿衣服就來。反正醒著也沒事,走,去把這個聲音滅了!大家坐在我的床上,抽煙的抽煙,喝水的喝水,把他剩下的水都喝光了。他笑瞇瞇地像一具尸體躺著,與白日里那個謹(jǐn)小慎微的人完全是兩個人,白天的那個是他的面具,這個才是真身,一位大師。我們跪在地上,幸福而深情地圍著他,就像坐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的第一排,現(xiàn)在他的鼾聲已經(jīng)進(jìn)入化境,“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dú)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fēng)則小和,飄風(fēng)則大和,厲風(fēng)濟(jì)則眾竅為虛。而獨(dú)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莊子)有人把會議上用的錄音機(jī)搬來,按下了錄音按鈕。

      天快亮的時候,他忽然站起來,義憤填膺,抓住我們中間的一個,那位體重九十公斤的張副科長,三下五下就扭下了他的頭,鼾聲培植起來力量可真大,他的力氣大得像一頭棕熊。老張像犀牛那樣慘叫了幾聲,然后噗通,像堵墻倒在地上,頭顱像失去了臉的面具滾到一邊。他舔舔手掌上的血,直到它干干凈凈。然后取下他自己的頭,安在張科長的身子上,居然嚴(yán)絲合縫,看上去就是他自己。他爬起來回到床上躺下,拉拉被窩角,裹嚴(yán)身子,繼續(xù)打起鼾來。我們依依不舍,圍著他一直聽到天亮,才各自回自己房間,爭取在八點(diǎn)的會議開始前能夠入睡兩小時。但是誰也睡不著,大家精神煥發(fā),神采飛揚(yáng),都在房間里等著會議開始。

      他終于悄無聲息,安靜了十分鐘,醒了,躺在被窩里,天真無邪的眼睛在枕頭上眨巴著,像個剛剛生下來的嬰兒。老張還躺在他的鞋子旁邊,他穿好鞋子,一雙七十年代流行的帆布面膠鞋,將他自己的尸體踢開些,走了出去。在餐廳里,我悄悄地告訴他,“你打了一夜呼嚕,還殺了一個人,搞得我一夜都睡不著?!薄笆菃幔课覐膩聿淮蚝魢?,我老婆說的,我更不可能殺人了!我和他無冤無仇,殺他干什么?何況他還是個科長呢,我敢嗎?”也對,我就請同事將錄音機(jī)抱來,向餐廳服務(wù)員借來插線板,插上插頭,馬上放給他聽。一頭豬在叫喚,整個餐廳都驚動了,其它單位的人都扭頭朝我們這邊看。聽見了嗎?這都是你打鼾的聲音!這是老張臨死前的慘叫!他矢口否認(rèn),“是我的嗎?我怎么從來沒聽見過?是哪個樂團(tuán)?這不是我!我怎么有得起這種聲音哪!你聽嘛,你聽嘛!我的聲音是這種,烏魯白勒……他笑著發(fā)出來一串像是沼澤上的氣泡的響聲,與錄音機(jī)里的歇斯底里毫無共同之處?!澳闶窃在E陷害。這不是我的聲音!”我很氣憤,就把昨晚出席這場音樂會的那八位聽眾,包括后來進(jìn)來的女同事都叫來,他們紛紛放下碗筷,走過來作證,“就是你的鼾聲嘛,就是嘛!”

      他低頭拌著一碗陽春面,往里面加點(diǎn)胡椒,把瓶子放正,“別冤枉我”。斬釘截鐵。

      堅(jiān)決不承認(rèn)。我們八位決心已下,一定要讓這件事水落石出。我們想到一個辦法,當(dāng)著他的面模仿他的鼾聲。我說,預(yù)備……起!我們即刻就進(jìn)入白日夢狀態(tài),八個人模仿一個人的鼾聲,相當(dāng)于一支樂隊(duì)了。我們各司其位,模仿了他的雙唇音、唇齒音、舌尖前音、舌尖中音、舌尖后音、舌面前音、舌面后音、塞音、擦音、塞擦音、鼻音、邊音、清音、濁音、不送氣、送氣……大家都是來開會的,開會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要把會議上聽到的聲音原原本本,惟妙惟肖地、逼真地帶回去,半點(diǎn)折扣都不能打。我們都是開會的老手,模仿一只麥克風(fēng)里傳出來的聲音完全沒有問題。但是模仿鼾聲有點(diǎn)困難,這家伙自己就是一支布魯斯樂隊(duì),鼾聲相當(dāng)即興,完全沒有主旋律。一個人的聲音根本無法窮盡他的聲部,但我們是八個人,一個人至少可以擔(dān)任兩個聲部,還綽綽有余了。就是從齒縫里溢出來的小爆破音我們也沒有放過,應(yīng)該說與錄音機(jī)錄下的一致,比它更加完美,連磁帶上固有的影響保真度(評價一個電聲系統(tǒng)是否達(dá)到高保真,要看該系統(tǒng)是否能逼真地重放現(xiàn)場的聲音和音樂)的摩擦導(dǎo)致的諧波失真;信號噪聲比、互調(diào)失真;相位失真……這些錄音機(jī)必然產(chǎn)生的缺陷都不存在了。他睡了七個小時,我們就模仿了七個小時,從他入睡到他醒來。我們?nèi)∠私裉斓臅h專門來對付他,一定要讓他坦白交代打鼾的罪行。七小時后,我們完成了這場堪稱偉大的模仿,“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無一遺漏,準(zhǔn)確到位。就是殺人那場戲,我們也照演不誤。周圍的聽眾無不起立鼓掌。太精彩了!是一致的評價。他一言不發(fā),坐在中間喝著茶,自己給自己續(xù)水,聚精會神地閉著眼睛,就像是在做一個新的夢,時不時發(fā)出一兩下鼾聲,沒有夜里那么肆無忌憚,他還是知道這是在開會。我們筋疲力盡,七小時后才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的鼾聲有一種天然免疫力,在自己的鼾聲這方面,他是一個絕對的聾子。他耳朵內(nèi)部安裝著一塊特殊的消音器,他自己的任何鼾聲碰到那里,即刻變成安靜無聲,連“一顆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沒有。曲終之際,他只說了一個字,用的是英語:NO!他一副不想再和傻子們多說一句的樣子,拿起他開會專用的搪瓷口缸站起來走了,臨出會議室,將缸子里的渣滓順便倒進(jìn)垃圾籃里,甩了幾下,原來這小子喝的是枸杞泡水。

      開會的時候他總是坐最后一排。發(fā)言,聲音很小,蚊子般地,主持人叫他大聲點(diǎn),他伸伸舌頭,聲音還是大不起來。后來我們開始懷疑自己聽錯了。也許是我們自己的一個夢,我們不過是集體夢見他打鼾并殺了一人。這個案件無法證實(shí),因?yàn)槔蠌埬翘煸缟弦苍诓蛷d里,邊啃饅頭邊看文件。

      我們繼續(xù)一起開會。單位上幾乎每個人都被他的鼾聲折磨過,女同志也不例外,他的鼾聲是能夠穿墻而過的。我們背地里給他取了個綽號,辜不鼾。他從來不知道說的就是他,有時候我們在辦公室議論辜不鼾,他聽見了,抬著搪瓷口缸走來,吹吹從口缸里冒出的熱氣:“說的是誰?我們單位沒這個人嘛!”大家語塞,策略是不接這個話題,王顧左右而言他。自從那次以后,我再也沒和他在一個房間里住過。單位體諒?fù)緜兊目嘀?,日后出差,都是安排他一個人一個房間了。這是一個相當(dāng)了不得的待遇,那時就是領(lǐng)導(dǎo)出差,也是兩個人一個房間,那時候的旅館,根本就沒有單間這一說。

      我和他一道退休。中年以后我就失去了開會的資格,這種機(jī)會本來就不多。他開會一直開到退休,兩張床的房間,他一個人住,這是我們單位的一個小秘密。

      等 車

      “秋天都還沒完就這么冷,冬天怕是要更冷嘍”。胡孛和李竺坐在一個公交車站站臺的靠椅上。這個車站已經(jīng)重建過三次。站臺先是建成寬一米的,太窄,有人在汽車駛來的時候被后面急著上車搶座位的人撞到,跌下站臺,被輪子壓斷了腿,包也壓癟了,像是一張大餅。過了五年,又改成寬一米五。車站用藍(lán)色的隔板遮起來,施工一個星期??⒐ず筮€是窄,沒料到現(xiàn)在擠車的人比以前更多,又有人被擠下去,壓死了。再過了五年,改成二米五寬的,就是現(xiàn)在他們等車的這個站臺,靠板是玻璃框子,里面貼著廣告。胡孛走到哪里褲兜里都藏著把卷尺,他到處量。他對李竺說,怪得很,我的食指昨天是四點(diǎn)七厘米,今天是五厘米,長了三毫米,后天又會短掉,不信你等著看。胡孛將脖子縮在夾克領(lǐng)子里,盯著汽車將要駛來的那個方向。沒有汽車,一輛也沒有。大路空蕩蕩的,水泥色就像即將死去的病人的臉。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坐了兩個鐘頭,公交車還沒來。

      他們不知道這個站已經(jīng)取消了。公共汽車公司從來不會通知,站牌繼續(xù)安在那里,上面印著三路車的站點(diǎn)。42路是從西馬北路到東集,37路是從化機(jī)廠到朱村,A9路是翠祿園到火車站。他們要去的地方離這里有9個站,不坐車的話,還真是不行。幸好他們不知道這個站已經(jīng)取消了,所以一直安心地守著。李竺將他的傘靠在鋼質(zhì)的條凳邊上。李竺說,我記得我?guī)У氖且话押趥懵铮趺醋兂闪怂{(lán)的?怪事。有個多事的人走來告訴他們,這個站取消了。老太太提著一個塑料袋子,看得見里面有一塊豆腐,一條鮮肉和幾根蔥。他們不信,公交公司沒有貼布告?!百N了的呢,早就飛掉了。”老太太著急,擔(dān)心他們不走。沒有布告就是還沒有取消,如果不相信布告,只有走路。他們看看老太太,老人家相當(dāng)可疑,一副一輩子都在走路的樣子,一對腳都走成了小腳,勉強(qiáng)地套著雙相當(dāng)土的花布鞋。老人家嘮叨著,勸說著,他們一言不發(fā),就是不信。老太太走掉了,孤零零的背影。李竺想,是不是我們把方向坐錯了,車站應(yīng)該是在對面?好吧,兩個人一前一后,跨過了街面上的鑄鐵防護(hù)欄——這是用來阻止行人穿越的。這么長的時間,大街上一輛車也沒有,他們膽子大了,抬腿就越欄而過。到了對面那個車站,才站穩(wěn),就看見一輛車冒著煙嘶一聲溜過去了。你看見沒有?李竺沒看見。胡孛就不確定了,這個車站和對面那個車站完全一樣,站名,車站上的座位都是一模一樣的哦,連螺絲釘都是一樣的。只是站牌上有個小箭頭,對面的車站是從A到X,這邊是從X到A。都是11個站。他們就等著,到了下午,還是沒有車。李竺說,等了這么大半天,還沒有車,可以斷定這個站是不對的,我們還是得回到對面去,兩個人就又跨過欄桿,回到對面那個車站。李竺看看那棵小箭頭,A-X,就放心了。

      他們一直坐到深夜。大路上黑漆漆的,真是連一只鳥都沒有了。

      他們早就忘記了這里是個車站,就像車站忘記了自己是個車站。胡孛說,不如我們就在這里住下來。他們就去車站后面廢棄的建筑工地上找材料。那里有很多東西,磚頭、盥洗盆、石棉瓦、木料、鋁板、編織袋、釘子,榔頭……大部分都還能用,被月光照得明晃晃。胡孛量了一下,車站右后側(cè)還有塊空地可用,這個位置還方便看到路上的車輛。胡孛說,你去敲一塊月亮下來當(dāng)鏡子,大小要合適呵,把卷尺扔給李竺。到天亮的時候,他們的房子已經(jīng)蓋好了??恐囌?,兩室一廳,還有廚房、洗手間和月光鏡子。他們歡天喜地地住在里面,一邊看著大路,等著下一趟車。

      洛 克

      洛克躺在紐約一家醫(yī)院的鋼絲床上,已經(jīng)臨終。

      護(hù)士在他身上綁滿了各種管子,這些可惡的家伙甚至插到他的嘴上,塞在他的肛門和尿道里。他現(xiàn)在只能聽任擺布。村里的侍從、仆人可不會這么擺布他,他們喂馬洗馬,然后牽來,扶著他那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福的身軀上馬,領(lǐng)著他走向巍峨群山。他這一輩子掙了一大筆錢,醫(yī)院對他特別尊敬,最好的藥,紅的、綠的、白的、紫的液體,甚至小便色的都用到了,可最終還是無濟(jì)于事,他的身體就是派一輛起重機(jī)來也吊不起來了。他朝著死亡之云陷下去,一天比一天深,已經(jīng)成了一塊烏云,這塊烏云可不輕,里面攪拌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塑料啦、金屬啦、玻璃啦、管子啦、儀器啦……令他渾身難受。他再也不是《國家地理》雜志委派的那個走在中國云南高原的崇山峻嶺之中,被七個持著長槍的保鏢、挑夫、馬伕簇?fù)碇氖拐摺Wx者非常羨慕他這個形象,“晚飯過后,有許多事情要做,在一個小小的暗袋中換上新的膠片,采集的植物要上標(biāo)簽,當(dāng)最終在營地的小行軍床上舒展下筋骨時,非正式的好壞事接踵而來。光著腳的趕馬的男孩說一匹騾子不見了,另一個人被開水燙中,第三個人發(fā)燒或頭疼”,“夜幕降臨了,我坐在帳篷前面,面對著藏民們稱為夏諾多吉的巨大的山巒。此時云己去了,雷神的光彩顯現(xiàn)在眼前,那是一座削去了尖頂?shù)慕鹱炙蔚纳椒?,它的兩翼伸展著寬闊的山脊,像一只巨型蝙蝠的翅膀”,“仙乃日峰這座山的形象是一個巨大寶座,好像是供活佛坐在上面沉思用的,真像是藏族神話中天神的椅子”,“在我面前的晴朗天空的襯托下,舉世無雙的央邁勇雪山聳立著,它是我見過的最美的雪山”。那會兒《國家地理》每期都會刊登他從麗江發(fā)回來的報道。植物啦、河流啦、山啦、熊啦,《國家地理》給他巨額旅費(fèi)專門報道那個地區(qū)。詩人龐德也是他的崇拜者,龐德從他的文字中得到靈感,在《比薩詩章》中寫下一些句子:

      蒙蒙細(xì)雨,漂蕩于河流,

      冰冷的云層閃爍著火光。

      黎明的霞光中大雨傾瀉,

      木楞房頂下燈籠搖。

      ……

      流江水的石鼓旁

      密藏著兩件傳世之寶。

      ……

      當(dāng)牡鹿喝足清清的山泉,

      羊兒也裝滿龍膽草的嫩芽回來。

      金發(fā)的護(hù)士長讓那位膚色黝黑的護(hù)士注意盯著心電圖儀,等著那根線徹底變平。他們得準(zhǔn)確地記錄下這個時間,這可是個大人物咧。

      洛克此時早已不在這里,他們怎么擺布他他都不知道了。他回到了雪松村,正在杜鵑花叢里躺著,與親愛的和青,一只鷹正在他們頭頂盤旋。那一天他們騎馬回到寨子的時候,和士光正坐在村口的石頭上,還有幾個老伙計。他們正在抽著煙草,指頭熏得像黃銅一樣。和士光問他,是不是要回紐約去了?什么時候走啊?那時候是一九四九年的八月。和老四看見和青一身的草,罵道,你這個小混蛋啊。和青趕緊走了。

      雪山上的雪漸漸地滾下來,一鏟一鏟地覆蓋著他,令他無比溫暖。

      他死了。醫(yī)院早已為他請來了神父,神父劃了個十字,說,他去天堂了。

      馬市口

      竹批雙耳峻

      風(fēng)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

      真堪托死生

      ——杜甫

      馬市口?出租車司機(jī)聽說我要去,笑道,你是老昆明咯,現(xiàn)在沒幾個人知道這個地名咯。馬市口現(xiàn)在一匹馬也看不見了,連馬的照片都看不見,滿街的明星照。如果馬出現(xiàn),行人要去報警。從前這一帶馬很多。一到趕集日,馬就來了,馱著柴、茶葉、鹽巴、女人什么的。夜里這些馬就和馬鍋頭一起住在馬店里。馬鍋頭(趕馬人)喜歡唱歌,馬鍋頭在樓上唱,馬匹在樓下黑漆漆的馬廄一邊嚼干草一邊聽著。有些馬卸了貨就不跟馬鍋頭回去了,住在城里。城里到處可以看見馬揚(yáng)著屁股,傻呵呵地拉屎。垃圾車都是馬拉的,早晚要出現(xiàn)兩次,黎明和黃昏,馬車夫坐在轅杠上,吊著兩條腿,抽著個煙鍋,穿著臟兮兮的長圍裙,靠著后面的鐵皮車兜。馬車順著大街,跑到點(diǎn)就一扯韁繩,呼哧喊一聲,馬就站住,各家就派人來倒垃圾。那匹馬頭戴著紅色轡頭,噴著白氣,面朝朝陽,活像天神下凡。我有個朋友住在馬市口一帶,他父親是高老將軍。高老將軍去五華山見龍?jiān)拼髱洠偸球T著一匹高頭大馬,一直走到龍?jiān)妻k公的光復(fù)樓前才飛腿下來,系馬垂楊。后來,我父親去五華山述職,也是騎一匹馬,這匹馬披著一身黑緞子,我父親穿一身舊軍裝,打著綁腿。馬是一種生活方式。那時候,騎在馬上的男人英雄氣十足,很是討女子歡心,讓人嫉妒。梅家的梅花正在小閣樓的窗口看一本書上的代數(shù)公式,忽然瞥見一個小軍官騎著馬走在街上,這位扎長辮子的高中生就看不下去了,愛情覺醒了。再后來馬市取締,馬鍋頭就不來了。流散在城里的馬匹躲躲藏藏了幾年,最后都被清理了。有一兩匹連夜?jié)撎?,最后一串馬蹄聲某個深夜在黑暗的街道上滾過,它們?nèi)チ四睦铮瑳]人知道。

      人們把馬趕走。何止馬,大地上的一切,春花秋月、鵝掌清波、風(fēng)入四蹄輕、雄雞一唱、黃鸝鳴翠柳、水果、河流、星辰、湖泊、梅花、藍(lán)天、黑夜、小閣樓、畫棟雕梁……統(tǒng)統(tǒng)趕走。甚至泥巴,現(xiàn)在城里連泥巴都很難見到了。我有個朋友的小孩從來沒玩過泥巴,春游的時候發(fā)現(xiàn)泥巴好玩,大人阻擋不住,由他玩,結(jié)果兩手過敏?!胺虼髩K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莊子)。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信,首先是對大地的信,“大塊假我以文章”(李白)。如果不信大地,中國就不會生出“道法自然”這種真理。中國過去的詩歌繪畫,無不是大地之歌、大地的贊美詩。韓干畫的馬,就是為馬神造像。杜甫寫馬:“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边@就是信。馬在韓干杜甫們筆下,不是交通工具、戰(zhàn)車或者肉食,而是神祇?!按猴L(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薄跋埋R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垂,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馬的黃金時代,也是詩的黃金時代。真不知道人類是怎么想的,消滅了大地,趕走了馬匹,人怎么安生、寫詩?又何以安死?亞當(dāng)夏娃的伊甸園,是造在大地之上。女媧造人,用的是泥巴而不是塑料。

      司機(jī)聽我說馬市口,像是底片被顯影似的,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彼此相視而笑,他面善,那笑容的意思是我白坐這一趟也可以的。他不知道,有匹馬一直跟著我。我少年時住在鐵局巷里,某一天,一匹駿馬出現(xiàn)了,它是跟著收集垃圾的老爹來的。從此,我每天都盼望著那串馬蹄聲。它一到,我就跑去摸它的耳朵,揪它臉上的毛,拍拍它的屁股,我們情投意合。所以,他們趕它走的時候它就逃來投奔我,我收留了它。它叫我騎士,它喜歡看三國演義和西班牙的流浪漢小說,它崇拜劉關(guān)張和堂吉訶德,愛著牧羊女馬塞拉。我在書上讀到,“廄焚,傷人乎”,不問馬,難受了一個下午。無論我去哪里它都跟著我,它甚至出現(xiàn)在我的婚禮上,我將我的新娘抱到它的背上,春天的夜里,我們在高原上飛奔。我夢想著將來成為一個騎馬的人,像我父親那樣騎。我第一次騎馬是在郊區(qū),鄉(xiāng)村之馬不是都靈之馬,正在槐樹下面沉思什么。好像一直等著似的,一見我,就笑吟吟地晃尾巴,我抬腿上去,它像轎子一樣托起我就走,我像呂洞賓那樣飄起來,一直飄到草甸子邊上。

      我寫了一首詩:

      在草地的邊緣? 我看見它

      在鉛青色的天空下? 把草原

      巨大而肥沃的軀體旋轉(zhuǎn)

      “遼闊”? 如果面對大草原我不這么叫喊

      我就只能閉嘴? 像個啞巴

      被某一場景的隱私弄得焦躁不安

      遼闊的草原? 為我撥開一支深遠(yuǎn)的牧歌

      一根根質(zhì)地柔韌的草? 全部倒向遠(yuǎn)方

      綠色導(dǎo)體? 在往那邊輸送著巨額的光線

      在那邊? 它們?nèi)紵? 進(jìn)入遼闊

      把那更偉大的紡織

      騎著馬? 我馳向草原的腹地

      我看見遼闊在退走? 以馬的速度

      它騎著它的馬? 我騎著我的馬

      當(dāng)我進(jìn)入那火焰的中心

      我發(fā)現(xiàn)草原的深處長滿了草

      由于很少人踩踏

      這些草長得非常茂密

      ——《我看見草原的遼闊》

      馬市口有一家賣照相機(jī)的店,以前是國營的,叫做艷芳照相館。我小時候就開著,以前我常去這個店里面沖膠卷。家搬出老城,就不去了。前不久最后幾個膠卷用完了,找了好多家像影館,都不沖膠卷,只接數(shù)碼,新青年都崇拜技術(shù)進(jìn)步。忽然想起這個店來,就找上門來碰碰運(yùn)氣。這是機(jī)會主義盛行的年代,做事一般都是“打一槍換個地方”,怎么都行,只要有錢賺。昨天還在賣皮鞋的店,今天賣燒餅,后天又賣地溝油……去年還是工程師,今年已成了廣告公司的策劃,后年又在當(dāng)奔馳專賣店的導(dǎo)購……艷芳照相館的小招牌上居然印著:沖洗黑白沖膠,二十五元一個。真是讓人大喜過望。只是曾經(jīng)冠冕堂皇位于一樓的寬大鋪面搬到了二樓。鴉雀無聲,似乎沒人,就像一個古董店,吹著舊日的微風(fēng),所有東西都細(xì)細(xì)地蒙著一層灰。只有一盆蘭花顯得生命力十足,擱在一個角落里。還有許多從前城里多得不得了,現(xiàn)在都不見了蹤影的尤物,蟋蟀啦、壁虎啦、蝙蝠啦,還有一只老鼠!玻璃柜子里擺著老式的照相機(jī)、腳架、相機(jī)包、鏡頭、膠卷……一只蔡司鏡頭,降了一半價還是賣不出去。我埋頭朝鏡頭里瞅,里面躲著許多舊照片,就像一個防空洞,令人感傷。早二十年,這些進(jìn)口機(jī)器可是趾高氣揚(yáng),神氣活現(xiàn),令人趨之若鶩。定睛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兩個店員,東一個西一個,正低著頭,藏在玻璃柜子中間的辦公桌上埋著頭玩手機(jī),像是兩只烏龜在荒涼的海灘上數(shù)著沙子。有匹馬在某道門后面探了一下臉,噴口氣,不見了。那不是烏鴉的鐘么?我看見靠墻的玻璃柜子里擺著一只卡西歐鬧鐘,就招呼店員,其中一位就慢吞吞地走過來,騎著一匹馬,露齒而笑。那是個老同志,穿著灰夾克,手臂上戴著兩只藍(lán)布袖套,問我要哪樣??ㄎ鳉W?啊,我們賣了四十年了,是最后一個,已經(jīng)兩年沒進(jìn)貨了。好東西哪,原來賣四百多,現(xiàn)在只要二百六。他取來鑰匙,小心翼翼地打開柜子,動作莊重,取重器似的,似乎這只鐘比它的實(shí)際售價要貴很多。裝上電池,“瞧瞧,實(shí)木的”;“聲音也不刺,你聽聽,可不會嚇你一跳”;“不想鬧的話,把這里關(guān)了”;“一定要用南孚,這種電池不會漏電”;“留好這個單子,保修期是兩年呢”;“說明書我?guī)湍闳谶@里,你好找”。他將那張印著日文和中文的說明書疊回去,塞在紙盒邊的縫隙里。他擺弄這個鐘,就像在伺候一頭小獸。我覺得他不大想把這只鐘賣給我,依依不舍,他也喜歡它,寧愿它永遠(yuǎn)待在那個亮晶晶的櫥窗里。他嘮嘮叨叨的這些話像是在對它發(fā)表告別演說。他有點(diǎn)老了,但還沒有老到可以退休。這個工作顯然掙不到多少錢,只是溫飽而已。我想我遇到了一個一生的“大志”只是想當(dāng)一個店員的人??ǚ蚩ㄊ降募一铮?zé)o大志。一匹馬只是想當(dāng)一匹馬,連駿馬都不想當(dāng)?!吧衔绲路☉?zhàn)爭,下午游泳”。他給我一種信任感,我不知道這個鐘準(zhǔn)不準(zhǔn),但他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令我信任,因此也信任這個鐘,它會準(zhǔn)的,就像卡夫卡開的保險單。乘老店員去找塑料袋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洗手間,抬頭看見小便池的墻上貼著一張宣紙,上面用毛筆字寫著:騎著沖,莫當(dāng)漏嘴。我覺得是他的手筆,有力道,應(yīng)該學(xué)過爨寶子碑。

      那匹馬站在他旁邊,灰樸樸的,偶爾歪頭舔他的袖子。這是一匹灰白色的云南矮種馬,從前馬幫都是用這種馬,厚嘴唇,黃生生的牙齒,眼球渾濁,粗粗地喘著氣,脊背光滑。我說,我本來是來沖膠卷的,沒想到又買了個鐘。老店員說,你不要么?可以退的。我笑道,退不回去了。老店員問,你用什么卷?伊爾福。哦,英國貨。正好,沖膠卷,我們是最后一家。伊爾福還剩著三個,四百度,你要不要?怕是城里最后三個了,十塊錢一個,以前賣五十呢。我也要了,又將要沖的膠卷遞給他。他取出單子來寫,還是那種印著淺綠色格子的單子,頂頭印著鉛字排版的宋體字“艷芳照相館”,紙面已經(jīng)有點(diǎn)兒發(fā)黃,大概從前印太多了。然后他停住圓珠筆說,“下星期來取?!薄澳奶??”“隨便哪天,五點(diǎn)關(guān)門?!彼涯z卷遞給那匹馬,它用嘴接過去,一瘸一瘸地退回暗室去了。

      我拎著鐘回到街上,外面還是像馬市一樣熱鬧,汽車、人聲、罵罵咧咧的公交車站,小販舉著喇叭吆喝著??床灰娨黄ヱR,馬廄在我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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