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媛
(新疆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7)
環(huán)境史雖關心水利建設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影響,但人類實踐行為改變自然景觀的分析路徑提醒我們,社會變遷也可以通過自然景觀的變化表達。本文將這種景觀變化理解為一種空間生產(chǎn)。根據(jù)列菲伏爾(Henri Lefebvre)的觀點,自然空間常常在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策略下被政治化,因此,“空間是意識形態(tài)力量、經(jīng)濟力量和政治力量的產(chǎn)物”[1]。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將“空間”引入中國地方社會的討論,解釋了一個帝國政治體系的結構化過程與地方市場過程的關聯(lián),其啟發(fā)性在于對中國社會秩序形成的地方性思考。反駁者指出,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的研究忽略了地方社會中中央政權的角色。①關于這方面的觀點主要來自于蕭鳳霞、王銘銘等人。See Helen F.Siu.Unity and Diversity:Explaining Culture and History,Taiwan Journal of Anthropology,2010,Vol.8,Iss.1;王銘銘《明清時期的區(qū)位、行政與地域崇拜》,載楊念群《空間·記憶·社會轉型》,李放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等等。另一理論視角在于,“將地方體系與帝國的行政空間結構相關聯(lián)”[2],關注中央政權在地方社會體系中的建構意義,被王銘銘稱為“行政空間理論”。
肇始于清代康熙二十九年(1690)的準噶爾平叛之戰(zhàn)直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才結束,天山北路地區(qū)作為主要戰(zhàn)場,在戰(zhàn)爭結束后已是滿目瘡痍,渺無人煙。陜甘總督黃廷桂上奏:“口外各營兵糧,最關緊要,而新疆,距內(nèi)地較遠,需費實繁。惟有相度形式,將設屯田之處,次第舉行,庶兵與食俱足,而與國帑亦不致糜費?!盵3]是年,清政府沿天山北路由東向西在哈密、巴里坤、吉木薩爾、木壘奇臺、迪化、昌吉、瑪納斯、庫爾喀拉烏蘇、精河、伊犁等地設戍開屯,“以兵養(yǎng)兵”。在屯墾戍邊的持續(xù)推進下,天山北路地區(qū)人口增長,耕地增多,屯點連成一片,很快形成“阡陌縱橫,閭鄰相望”的綠洲農(nóng)業(yè)景觀,奇臺地區(qū)也隨即成為天山北路四大屯墾中心之一,號稱“北路糧倉”。
天山北路地區(qū)的景觀變化實際是清代王權治疆策略下的空間生產(chǎn),“軍控戍邊”的“民治穩(wěn)邊”轉向促成了天山北路農(nóng)業(yè)社會的形成。文章試圖通過政治權力以水域為界建構地方行政空間并控制地方水利秩序的分析,解釋這個社會轉型的過程。這個討論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行政空間理論”的路徑。
奇臺,位于天山東段博格達峰北麓,準噶爾盆地東南緣,境域南靠天山,北依阿爾泰山系北塔山脈,地勢具有南北高、中間低的特點,地貌分為山脈、丘陵、平原和戈壁沙漠四種類型。地勢的高低在氣候和水資源分布等方面存在明顯的梯度差異。
南部為山地丘陵區(qū),位于天山東段的博格達山脈,年降水量455.4 毫米,水資源相對豐富,分布著大小冰川55 條,冰川面積24.01 平方千米,冰川出水量為9.05 億立方米。夏秋兩季形成的天山雪融水是奇臺地區(qū)河水、泉水以及地下水的主要補給;中部平原區(qū)位于天山?jīng)_積平原,南到丘陵下部,北至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以南,年降水量176.3毫米;北部沙漠戈壁區(qū),位于南沖積平原北緣,最低處是盆地中心的沙丘河,年降水量少于150 毫米;北部為北塔山山區(qū),年降水量160.5毫米。①參見奇臺縣人民政府《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奇臺縣地名圖志》,奇臺:奇臺縣人民政府,1986年,第147-148頁,內(nèi)部資料。
境內(nèi)河流均為內(nèi)陸河,分為山水和泉水兩大河系。山水河發(fā)源于天山北坡,出天山向北經(jīng)平原流于沙,自西向東形成更格爾水、達坂水、吉布庫水、永豐水、葛根水、奇臺水、吉爾水、鶯歌布拉水、木壘河、白楊溝水等水系河流。②1930 年,木壘從奇臺析出置縣,原奇臺地區(qū)的木壘河水、白楊溝河水、吉爾水、鶯歌布拉水劃屬木壘境內(nèi)。木壘分出后,奇臺地區(qū)是9 條山水河,包括白楊河即白楊河分支更格爾河,永豐渠河及永豐水分支碧流河,葛根水分支寬溝河、中葛根河、吉布庫河、新戶河、開墾河。參見奇臺縣史志編纂委員會《奇臺縣志》,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1994 年,第48、67頁?!缎陆畧D志》記載了其中一些水系河流的流經(jīng)之地與分支:
更格爾水即柏楊河水,是奇臺孚遠交界之水,北流經(jīng)孚遠城至更格爾分流兩支,一支向東北流經(jīng)東灣至二十戶地,另一支向北流至大泉;吉布庫水向北流至吉布庫;永豐水分三支,東一支流至碧流溝入沙,西一支流入董子溝,正支向北流至永豐渠;葛根水分中葛根水和西葛根水兩支,中葛根水又分三支,西葛根水分兩支;奇臺水向北流經(jīng)舊奇臺縣城;吉爾水為天山泉水,分為東、西吉爾兩支;木壘水向北流,經(jīng)回回溝后再北流經(jīng)馬連溝、木壘城堡,最后分灌頭畦莊田后入于地;白楊溝水向西北流經(jīng)白楊溝至一碗泉驛,最后入于沙。③根據(jù)《新疆圖志》整理,參見王樹枏、王學增、榮霈等纂,袁大化修《新疆圖志》卷71《水道五》,天津:東方學會,1923 年,第16-17頁。
南高北低的地勢,使水流北向過程中形成地下水溢水點,溢出的水匯集成泉水河,有水磨河、小屯河、東地河、西地河、柳樹河等河流,這些泉水河分布在平原北部。
水磨河“源出古城東門外五里許之泉穴,穿城而過,自東門入至北門出”;小屯河“源出泉穴,南流二十余里入沙”;東地河“源出五馬廠泉穴,西流八十里,有西地水南來入之。又西流五里至北道橋,有大柳樹河水自南來入之。又西流一百里入四廠湖”;柳樹河水“源出奇臺東北山,西北流經(jīng)北道橋卡倫,南又西流入孚遠境內(nèi),折東南流注于四廠湖”[4]16-17。西地河“發(fā)源于榆樹窩子,由南北流向北西”[5]。
凡河水和泉水流經(jīng)之地,土壤肥沃,即可開墾為耕地,或稍加引渠,就可拓展耕地。西漢以來的歷代王朝在奇臺一帶雖有屯田,但規(guī)模較小。直到新疆統(tǒng)一之前,奇臺所在的“準噶爾全境,不乏泉甘土肥、種宜五谷之處,然不尚田作,惟以畜牧為業(yè)”[6]。這種狀況在新疆統(tǒng)一后發(fā)生了變化。
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準之戰(zhàn)結束,清王朝著手重建天山北路地區(qū),沿襲歷代王朝治疆策略,推行屯墾戍邊。
屯田發(fā)展以水、土為重,每每設屯,清政府必派專人考察地質地形、水資源和土壤等情況。屯址選擇以近水為原則。奇臺天然水源較豐富,水出天山,因此屯點往往依山傍水。如屯田之初,修建的奇臺堡有奇臺水環(huán)抱其左右,且“稍東有鶯歌布拉克出天山下北流入奇臺堡”[7];木壘有木壘布拉克(木壘河)環(huán)抱;東西吉爾瑪臺分布在吉爾瑪臺布拉克(吉爾水)兩側;西葛根由葛根水分溉;吉布庫屯點依賴吉布庫水灌溉;更格爾有更格爾水流經(jīng);古城雖在平原卻也有水磨河穿城而過。
有關奇臺地區(qū)水利建設的記錄極少,根據(jù)《西域圖志》的記載推測,屯田之初奇臺境內(nèi)應不少于六條溝渠,其中有明確記錄的是,奇臺堡有龍口堡渠灌溉,葛根河引三渠分別灌溉中葛根、東葛根和西葛根;吉布庫引兩渠灌溉吉布庫。④案:奇臺堡“南有龍口堡渠”;“格根三堡各有渠源出格根渠”,即格根干渠有東、西、中三支支渠;“吉布庫堡東西有渠”,東為永豐渠,西為永泰渠。參見傅恒《欽定皇輿西域圖志》卷9《疆域二》,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5-26、28-29頁。但如果將近水設屯歸結于水利建設方面的原因未免過于武斷,因為“近水”未必是設屯選址的惟一考慮。
奇臺、木壘、古城、東西吉爾瑪臺均分布在驛道上,其中“奇臺堡”雖毗鄰水源,同時它還是以屏營驛為基礎建立的軍堡,其位置“與木壘、古城兩營東西相距各九十里”可“聯(lián)絡防守兩資”[8]4;木壘屯區(qū)附近有木壘塘、色必特塘、泉塘;古城、東西吉爾瑪臺均分布在天山北路驛道之上,古城還是重要驛站;葛根三堡附近有地窩堡塘。
清代驛道、驛站、營塘(軍塘)等設置“起于康熙年間用兵西域”[9],是清軍進駐新疆,聯(lián)防控制新疆的交通、通訊體系,供傳遞文書、轉運軍糧、接待官吏之用。選址“惟在路徑直捷,方免遲滯,何必定有人煙之地”[10],因此驛站、營塘大多地處荒僻之地。這個時期,奇臺的屯點選擇在驛道、驛站、營塘附近設立,其治疆之略“在軍而不在民”的意圖顯而易見。
兵屯的設立很快就達到了“意在籌軍實瑾邊防耳”[11]的目的,“駐守屯種,取足供之,既不擾內(nèi)地之一絲一粟,役中土之一丁一夫”而且“荷戈擐甲之夫轉而綠南畝者,罔不爭先踴躍斯盡地力”[12]。不過清政府沒有料到,隨著兵屯推進,弊病漸顯:其一,收入小于支出,意味著兵屯開支仍需清政府財政補貼;其二,兵屯生產(chǎn)積極性不高,輪防影響生產(chǎn)效果;其三,屯兵身份和主要職責不利于農(nóng)業(yè)的持續(xù)發(fā)展。①參見華立《清代新疆農(nóng)業(yè)開發(fā)史》,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0-112頁。在這種情況下,清政府改變策略,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后,通過裁撤兵屯、兵屯轉為民籍以及鼓勵屯兵“攜眷永駐”等方式削弱兵屯。乾隆三十五年(1770),奇臺地區(qū)裁撤了木壘、奇臺兵屯;乾隆四十三年(1778),奇臺眷兵分戶37戶;古城眷兵分戶46戶。②參見佚名《烏魯木齊政略·戶民》,載王希隆《新疆文獻資料四種輯注考述》,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59頁。
兵屯裁撤,戶屯興起,其漸進過程是戶屯對兵屯的繼替。乾隆三十四年(1769),陜甘總督明山給乾隆皇帝的一份奏折反映了這個事實:
自木壘迤西之東吉爾瑪臺起,至特納格爾止,中間可墾糧田計有八萬余畝,共可安插民人二千六七百戶。議請于三十二年春間,招移民人二百戶,并于三十三年起,每年招往三百戶,逐漸開墾。其招民屯種所需籽種、口糧、房屋等項,必須預為籌辦。隨先后在于巴里坤鎮(zhèn)標暨沙州靖逆等營撥兵五百名,前往木壘屯種,收獲糧石即為借給戶民籽種、口糧之需。至戶民房屋,即令移駐木壘之兵丁一百二十名建造。所有派往屯田官兵,以五年一換,統(tǒng)俟戶民招足之日再為停止。
……今查木壘所存糧石,歲供雖不致于缺乏,但新疆積貯愈多愈善,且該處安插戶民,升科尚須數(shù)年,而明春新移各戶更需口糧、籽種,兼亦須屯兵為之辦磨。若將前項屯兵盡數(shù)即行撤回,不特積貯有虧,即新移戶民亦乏人照料。臣與經(jīng)費局司道并行巴里坤鎮(zhèn)臣再四熟籌,請將沙州等營原派五百名內(nèi)酌留一百名。又,撤退建修房屋之木壘營額設兵一百二十名內(nèi),……尚余兵五十名,共兵一百五十名。再,留千把外委三員,仍令屯田,每歲可收糧三千六七百石。……其余沙州等營屯兵四百名,即減退回營。所遺原種地一萬畝,將中吉布庫地方屯種地三千余畝,撥給現(xiàn)留兵丁一百五十名屯種,奇臺并東葛根共開種地七千畝,酌給明歲新移戶民耕種。至各兵原領屯田牲畜、農(nóng)具,除撥給留屯兵丁應用外,下剩牛馬、農(nóng)具,以備分給新移戶民之用。其原領拽磨馬一十二匹,仍留屯所,并于撤退修理房屋之各項匠役內(nèi),酌留鉆磨石匠一名,統(tǒng)俟明歲移安戶民及屯田官兵口糧辦磨完竣,再行酌量退回。至所留沙州等營屯兵一百名……木壘營屯兵五十名,系在本處屯田,……其留屯各兵,仍按原派年分扣足五年另派更換,俟將來該處墾種戶民全行升科之日再為裁撤?!駪裘褚炎悖f屯官兵現(xiàn)在減撤,新留屯丁僅一百五十名,一切屯田事宜,木壘營守備盡可就近兼理,似無需派員專管。所有守備黃宣,應令俟明歲戶民到彼安插妥協(xié)后,即行撤回。[13]18-19
兵屯與戶屯的關系又以空間上的重合呈現(xiàn)(見表1)。這些屯點主要分布在平原南部天山近水一帶,在空間上呈現(xiàn)出“依水建堡”的點狀特點。③此處參考韓春鮮、熊黑鋼的觀點,他們認為18 世紀奇臺地區(qū)的綠洲開發(fā)具有點狀特征。參見韓春鮮、熊黑鋼《18 世紀中期以來新疆奇臺人工綠洲開發(fā)下的人地關系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8年第1期,第47頁。
表1 奇臺地區(qū)兵屯與戶屯的時空關系
戶屯取代兵屯后,屯田規(guī)模逐漸擴大,人口增長。嘉慶之際,奇臺戶屯共種地20.89 萬畝,①根據(jù)和寧《三州輯略》卷4《賦稅門》記載,嘉慶元年,民屯實際耕地2 089 頃1 畝7 分,以1 頃=100 畝計算,得出耕地為20.89萬畝。人口達37 015 人,②參見和寧《三州輯略》卷3《戶口門》,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103頁。耕地連點成片,一些鄉(xiāng)村和市鎮(zhèn)聚落在屯堡基礎上出現(xiàn),農(nóng)業(yè)社會空間儼然生成。
同治三年(1864)至光緒三年(1877)的“同光之亂”再次打斷了新疆社會進程,不過它促使清王朝的治疆方略發(fā)生根本性轉變?!敖⑿惺 北徽J為是這個轉變的直接表達,其意義深遠。
從行政地理空間的角度來講,新疆建省后,奇臺在軍事和行政歸屬上的位置統(tǒng)一,轄界漸而清晰,界域內(nèi)區(qū)劃分割的政治意圖更加明確。
建省前,奇臺所轄疆域分為兩部分,一為奇臺即靖寧城,轄域“東至嘎順溝三百七十里,接連禾縣界西至乾溝一百一十里。南至南山,北至葦湖”。一為古城,“東至奇臺縣九十里,西至濟木薩六十里,南阻松山,北接沙山,西北適科布多,東通羊圈灣產(chǎn)鉛之地”[14]38。光緒十二年(1886),奇臺、古城合二為一,縣域“自舊縣城東至嘎順三百七十里,與巴里坤接壤。西至大泉一百四十里,與濟木薩接壤。南至大西溝一百里,與吐魯番接壤。北至拜達克山三百里,與科布多屬扎哈沁旗接壤。東南至穆家地溝二百八十里,與吐魯番及鎮(zhèn)西廳接壤。西南至柏楊河一百九十里,與濟木薩接壤。西北至元胡五百里,與科布多接壤。東西距五百一十里,南北距四百里”[14]38。面積約兩萬平方公里,與今奇臺縣域面積基本一致。
光緒十五年(1889),奇臺知縣甘承謨以靖寧城“位置逼近天山北路,地勢高亢,無井泉河渠之利”,“少居民,商旅不集”[8]4,而古城(靖遠城)“其地適濱水磨河、格根河下瀉之位,眾流所歸,故其土性沃衍,人煙稠密”[8]4為由,請呈將縣治改建古城。隨即奇臺縣治從靖寧城遷至古城。事實上,早在乾隆年間,烏魯木齊都統(tǒng)索諾木策凌就曾向乾隆皇帝奏請在古城增設理事通判,但未獲準。此次清王朝對縣治位置的態(tài)度,再次表明了清王朝政治意圖的改變,于是位置的意義也就發(fā)生了變化。
古城地處平原,“東接巴里坤,西達烏桓,南屏天山,北至科布多,東北通烏里雅蘇臺,西南為出吐魯番間道”[15],四通八達,很快由屯城發(fā)展為貫通四方的天山北路商埠中樞,城鄉(xiāng)分離。鄉(xiāng)村聚落也因為有了較完整的溝渠灌溉系統(tǒng),在平原南北灌區(qū)均有明顯增多,出現(xiàn)以渠系劃分的三十六大莊即三十六渠(見表2)。清末民初,屯莊有所增加,它們自西向東,沿奇臺地區(qū)九條河流的流向連點成片,形成梳齒形狀的農(nóng)業(yè)聚落帶。③此處參考張莉的觀點,她認為光緒以后奇臺地區(qū)屯田分布“以潛水溢出帶為梳緣,以泉流河為依托,形成梳齒”。參見張莉《清至民國時期天山北麓地理景觀的變化》,《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第69頁。
表2 奇臺地區(qū)光緒年間溝渠與屯莊空間分布情況
民國元年(1912),奇臺縣內(nèi)三十六莊(渠)增至三十九莊(渠),農(nóng)村二十九莊(渠),城市十渠(二十條街)。增加的三個渠為老奇臺、八家戶、滿營湖,①參見奇臺縣史志編纂委員會《奇臺縣志》,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9頁。它們位于古城(今奇臺縣城)以北區(qū)域,這里本是北部平原與沙丘之間的湖沼和草湖地帶,北部泉水流經(jīng)的末端,直到清末時,仍未開發(fā)。如滿營湖一帶水草豐美,是當時清政府在天山北部東段所設三大馬場之一,稱西場。②參見松筠《新疆識略》卷2《廠務》,臺北:文海出版社,1965年,第28頁。民國五年(1916),楊增新下令撤銷滿營湖馬場,牧馬旗民改為務農(nóng)。③參見張大軍《新疆風暴七十年》,臺北:蘭溪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第1132頁。從三莊的出現(xiàn)可推測,到民國年間,奇臺地區(qū)的耕地和人口分布向北推進,荒草地被開發(fā)為農(nóng)田,泉灌區(qū)引水渠數(shù)量可能增加,網(wǎng)絡更加密集。
屯莊持續(xù)北移意味著奇臺縣重心的變化,從選擇依山傍水地建屯建堡到選擇四通八達的平川地帶擴展屯莊,人文空間在自然空間的基礎上得以生產(chǎn)。這個空間的生產(chǎn)不應理解為引水技術更進下的變化,重要的是中央政權對待新疆態(tài)度的轉變,當新疆不再僅僅作為“邊”而戍守,還要等同于“內(nèi)”而發(fā)展時,空間才能被再生產(chǎn)出來,其歸根到底是一種治理思想的表征。
以史料觀之,新疆建省前,奇臺縣下是屯堡,屯堡最初兼具屯、防功能,戶屯發(fā)展起來以后,根據(jù)性質,屯堡分屬不同的控制體系。
就戶屯而言,“奇臺一處,地處適中局勢,開展安插戶民最多,現(xiàn)駐經(jīng)歷一員,俾經(jīng)管八屯一切民屯事務”[13]20。地畝升科后,歲納糧賦,屯(堡)內(nèi)戶民以里甲或保甲組織?!鞍疵磕暾袕茟裘窬帪橐焕?,一里之中分為十甲”,“每里選立里長一名,每百戶選立渠長一名,鄉(xiāng)約、保正各一名”,里長負責“勸勉輸將,庶免追呼之擾”,渠長負責“均平水利”,約保負責“勸化鄉(xiāng)人、稽查匪類”,而糧賦專門“有官為征收”[13]15。
就兵屯而言,始終以軍制管理,屯下為工,屯上為營,屯務由綠營官員監(jiān)理,統(tǒng)歸烏魯木齊提督管轄。生產(chǎn)的糧食以分上交,消費的糧食出自糧分,由清政府統(tǒng)一分配,余下部分或為來年籽種,或入庫存。
從功能上來看,此時奇臺并沒有形成嚴格意義上的行政區(qū)劃空間,更多地表現(xiàn)為軍政分治的空間結構。
建省后,軍政合一,自然空間下形成的聚落帶被人為地分割為東西南北四個鄉(xiāng),原本以渠系劃分的相對獨立的三十六莊被分別整合在四鄉(xiāng)之下,莊內(nèi)又有保甲?!班l(xiāng)”的出現(xiàn),實際上層級化了地方空間結構。在包括非官方體系①一般認為,保甲不屬于行政單位而是一個地方自治單位。的情況下,這個空間分為縣—鄉(xiāng)—莊(渠)—保甲四個層級。除奇臺水和西地河外,空間結構上,奇臺境內(nèi)的行政區(qū)劃基本保持與水系和灌區(qū)一致,因此實際上也形成了地方區(qū)劃空間與水域空間的結構對應關系:即鄉(xiāng)—河(水)系,莊—渠。(見表3)
表3 水系、灌區(qū)與行政空間的對應關系
民國八年(1919),在奇臺縣境內(nèi)西吉爾以東的西吉爾、東吉爾、白楊溝、木壘河、鶯歌布拉五個渠,設立木壘河縣佐。民國十九年(1930),木壘河縣佐析出,成立木壘縣。奇臺界域有所變化,轄地內(nèi)依然是四個鄉(xiāng),但是四鄉(xiāng)內(nèi)的渠莊歸屬發(fā)生了變化,原屬北鄉(xiāng)的牛王宮、紅渠莊,南鄉(xiāng)的上、下開墾、隆舊渠歸屬東鄉(xiāng);南鄉(xiāng)轄莊變?yōu)樾聭袅?、半截溝、老葛根、中葛根、西葛根、碧流溝;原屬西鄉(xiāng)的北道橋歸屬北鄉(xiāng),西鄉(xiāng)變?yōu)橛镭S渠、董子溝、吉布庫、達板河、東灣、更格爾;北鄉(xiāng)變?yōu)榘思覒?、北道橋、頭屯、小屯、太平渠、東地、西地、滿營湖。①參見奇臺縣史志編纂委員會《奇臺縣志》,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8-49頁。
此番調整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是經(jīng)過重新劃分后,奇臺水和西地河的流域空間與地方區(qū)劃空間重合,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因流域跨區(qū)而造成的水利糾紛,也促成了鄉(xiāng)一層級內(nèi)部一致的水利利益。
利益往往是形成合作的基礎,奇臺水八渠在歸屬于同一區(qū)劃空間后,形成了以龍口堡子龍王廟為中心的合作機制——遇水利事務八渠渠首聚于龍王廟共同商討。②李子靈在《古城廟宇興廢記》中寫道:“龍口堡子龍王廟一處,舊時也是隆舊渠、平定渠、上下開墾渠、牛王宮渠、小堡渠、二畦渠、洪水壩渠等八渠會首聚會議事的地方。”參見李子靈《古城廟宇興廢記》,載政協(xié)奇臺縣委員會《奇臺文史》,奇臺:政協(xié)奇臺縣委員會編印,2015年,第215頁,內(nèi)部資料。由于缺乏必要的材料支撐,很難勾勒出水利控制體系與祭祀體系相互運作的圖景。不過,這至少說明,水利空間、行政區(qū)劃空間和神圣空間在某種程度上的重合,這個重合隱喻了中央政權對地方社會的控制手段。③楊慶堃、武雅士、杜贊奇等人認為,帝國通過民間信仰的方式將自己的權威延伸至地方社會;祭祀體系實際是帝國行政體系在地方的縮影。參見楊慶堃《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宗教的現(xiàn)代社會功能與其歷史因素之研究》,范麗珠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武雅士《神、鬼和祖先》,載武雅士《中國社會的宗教與儀式》,邵鐵峰、彭澤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nóng)村)》,王福明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
奇臺沒有形成超區(qū)劃的水利組織,即以地方水利為中心的橫向結構沒有脫離于縱向的行政框架。各種空間重疊的原因是表象,其根本在于中央權力從來不會將自己置身于地方事務之外。
通常認為的“皇權不下縣、縣下皆自治”[16]是基于縣以下沒有中央的權力機構的認識。就這一點而言,即使我們弄清“鄉(xiāng)”一級的功能是什么,也無法確定在鄉(xiāng)(水系)—莊(渠)之間是否有一個正式的權力層級。這并不重要,因為在基層地方層面有一個較為復雜的民間權威結構,它反而映射了中央政權。
根據(jù)相關材料,清末以后,天山南北基層水利組織的情況基本一致,“村各置農(nóng)官一人,農(nóng)官由民間推舉,縣官任命之,……若村堡遠闊則更置水利一人為之副官”[17]45。農(nóng)官主要職責是“查田畝高下遠近,以時起開,更番引輸”,而灌區(qū)中“有壅利遏流相訟爭者,皆赴農(nóng)官平其曲道”[17]45。在大多數(shù)地方,農(nóng)官之外還有鄉(xiāng)約監(jiān)督用水公平?!班l(xiāng)約相當于我們的鄉(xiāng)長,更精確地說,就是村長。”[18]鄉(xiāng)約的職能是教化、勸導鄉(xiāng)民,蕭公權認為,清末鄉(xiāng)約的職能已多重化,基層組織的權力和職責基本由鄉(xiāng)約代替。④參見蕭公權《中國鄉(xiāng)村——論19 世紀的帝國控制》,張皓、張升譯,臺北:聊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8 年,第217-240頁。除此之外,奇臺縣三十六渠又各有渠總、地方渠長,⑤參見奇臺縣史志編纂委員會《奇臺縣志》,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52頁。負責更為細化的水利灌溉之事。
中央政權雖然沒有直接插手地方水利事務,但“細胞化”了水利職責,并使水利管理與其他地方權力組織交叉,相互制衡。這種情況下,奇臺縣的水利組織很難發(fā)展出地方權威勢力,更不用說建立起獨立于行政權力結構之外的民間水利組織。
正是如此,民間力量在處理水利事務上的能力有限,特別是在遇到超越這個空間結構的水利問題時,往往需要依附于行政力量。
由光緒九年(1883)勘察白楊河地界的事件⑥參見《鎮(zhèn)迪道就查勘白楊河地界圖說一案札吐魯番廳文》,載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檔案館、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清代新疆檔案選輯·工科》第77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29頁??梢酝茰y,奇臺與吉木薩爾因為同屬白楊河流域又分屬兩個行政區(qū)劃,在水利問題上發(fā)生過大的沖突。經(jīng)過官府出面,厘定了兩界,立碑為示。但此次沒有從水利上解決問題,糾紛仍然不斷。根據(jù)民間記憶,水利之爭依靠官方權力止于民國年間。細節(jié)如下:
我縣與奇臺縣為了白楊河分水,多年糾紛難解。民國十八年以前,每逢春季,兩縣縣長、鄉(xiāng)約、渠總等頭面人物,就借分水之名,來此宰羊沽酒,大吃大喝一通。年年如此,歲歲為例??墒悄陱鸵荒甑倪^去了,卻始終找不到一條徹底解決的辦法。在雨多水廣之年還罷了,若逢旱年,為了爭水雙方互不相讓,爭吵不休,以至動武撕斗,直打得頭破血流,甚至鬧出人命。
汪祥煜任孚遠(今吉木薩爾縣)縣長期間,糾紛又發(fā)生了。兩縣縣長照例親臨現(xiàn)場,解決此事。當時奇臺縣長叫龍瑞臣,是汪的老相識。二人在水口相遇后,汪縣長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你我均在此地,要打就打,不過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所以還是就此研究出一條妥善解決的辦法,也是你我當縣長給百姓們做下的一件好事”。龍縣長十分贊成他的意見,于是他們就召集有關人員席地而坐,汪縣長拿出攜帶的干糧招待了對方。經(jīng)過三天的認真討論終于在友好的基礎上,據(jù)雙方灌溉面積及耕地遠近,達成了分水協(xié)議。當時按照分水尺寸,修建了一座永久性的分水閘,從此兩縣多年的積案,終于徹底解決了。①參見孔慶武、趙根基《汪祥煜分水》,載政協(xié)昌吉回族自治州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昌吉文史資料選輯》第5 輯,昌吉:政協(xié)昌吉回族自治州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印,1986年,第74-75頁,內(nèi)部資料。
官府出面解決跨區(qū)域水利問題,適時地宣示了中央政權在地方事務處理上的主權和能力。
奇臺地方最終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水利社會,只是形成了水利關系或一些與水有關的社會關聯(lián)。②關于“水利社會”“水利社會關系”和“水利關系”的論述,參見魯西奇《“水利社會”的形成——以明清時期江漢平原的圍垸為中心》,《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3年第2期,第122-139頁。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中央政權既把握了水利控制的主動權,又放手于地方處理一些日常灌溉事務。一收一放之間,水利成為了地方社會的構成要素但不是核心或惟一要素。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當非官方力量成為地方社會的構成要素時,移民社會的性質也就發(fā)生了變化。
從屯堡到屯莊再到村莊,奇臺地區(qū)完成了戍邊社會到地方社會的轉型。這一過程通過空間圖景的變化展示出來,表達了中央政權對疆態(tài)度的變化和治理思想的轉變。
水域空間的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過程,實現(xiàn)了地理空間與行政空間的重合和結構的對應,政治權力在其過程中扮演的角色和在結構中的位置說明在地方社會中國家力量一直在場,只是控制手段由直接明了轉為間接隱晦。
從地方水利事務管理的方式上可以發(fā)現(xiàn),需要改變以往中央政權對邊疆地區(qū)控制弱的慣識。準確地說,中央政權對地方社會控制的強弱在于中央政權的社會控制能力和對該地區(qū)的態(tài)度。文章的觀點是,當主權意識上升時,疆域邊界與權力邊界往往重合。這時,中央政權對待邊疆地區(qū),更會以強手段實施之,其社會轉型亦在于理念的變化之間。
以上,奇臺的案例恰好呈現(xiàn)了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