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經(jīng)常聽到人唱山歌。
在河邊耍,看到帆船溯流向上,岸上七八個纖夫在拉纖,他們弓腰搭背,口里唱著:
“嘿喲,往前走啰,
緊一腳吔,上去了喲;
攢點勁啰,上了灘啦!”
………
在山里搞柴,看到兩個山頭的放牛娃,在隔著山坳唱山歌。一個唱道:
“對門山上一只鳥,
對門看牛的是噠寶,
冒看見山上牛吃草……”
另一個接唱:
“撩發(fā)老子想唱歌,
對門看牛伢咀莫啰嗦
我一冇要你對好久,
二冇要你對好多,
只要你對到日頭落山就收歌!”
………
有時,在田頭做事,看到扮禾的邊扮邊唱:
“嗨吙嘿依兒呀,
唱起來,扮起來喲,
今年豐收大發(fā)財吔
斗子下田收百石唻
石子下田萬斤糧啰”
年年勤奮年年勝
一年勝過十年春。
印象最深的是生產(chǎn)隊出集體工那陣,一坵大田里一群出工的男女老少,做一排踩過去,內(nèi)中有人邊踩田邊用溜尖的嗓音唱著那煽情的山歌:
“情妹妹吔,你想哥來哎,咿呀咿呀吔
歌更想你吔到半夜啰
想你十八妙齡美如花唻!
想你春來情更多啊
想你何日嫁給郎吔
伴春伴秋啰百年長吔
奧——威”。
…………
如今好似年代久遠,那些唱山歌的都已成先民,留給我們的只有那些歲月的故事和追溯山歌的思考。
在市民間藝術(shù)家理事擴大會上,李雪峰老書記向我們引薦了翻江鎮(zhèn)山歌傳唱人李春青,又引起我對山歌探尋的興趣,就約定去她家登門采訪。
這是一個陽光耀眼的早晨,天氣燥熱。我們一行人從市里出發(fā),驅(qū)車到了翻江鎮(zhèn)菖蒲塘十四組李春青的家。
下了車就聽到了清脆悅耳的山歌聲:“
嗨兒——嗨兒哎兒哎兒呦嘿兒.....”
長長的山歌號子,穿云破霧,從屋后山梁間松林里傳來。地道的翻江話,聽了不感陌生,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聽人唱山歌的情景。
“六月日頭是噠火燒天,
妹在山中汗?jié)i漣
喔——威!”
好久冇聽人唱過山歌了,這種鄉(xiāng)
音俚調(diào)!不由得讓我們踞足傾聽。
“哥在外打工去賺錢,
妹在各扎屋里侍奉老人作好田,
睡夢里妹常牽哥的手。
我不是深水潭來不下網(wǎng),
我不是栗木林來不下刀;
自從有了我的對相哥唻,
我是朝思暮想一團糟,
你勤耕勞作人不賴,
你淳樸忠厚人實在啰,
你要往東妹妹我絕不向西劃嘞,
我陪你春種到秋收,
我陪你百年唻到永遠!
呃——威...........”。
清脆的山歌聲聲傳情。
我們遁聲尋去,松樹下的茶林里,五十出頭的李春青,身穿點點蘭花式襯衣,頭裹汗巾,看上去依然風(fēng)姿綽約。她背個竹簍,雙手如梭般在采摘茶葉,一邊旁若無人地唱著山歌。見有客來,她趕忙迎下山,把我們一行人請進客廳。
“唱得果古好!”同來人異口同聲稱贊。
“你剛才唱的山歌可有么歌名?”我有點迫不及待,因為這是我們此行的目的任務(wù)。
“不好說有冇歌名,反正是山歌腔板,不說歌名也一樣。山歌子沒得板,唱開了隨口喊?!崩畲呵噍笭栃π卮?。
“你唱的是哪個的事?”我問得好奇。
“這是我三十多年前愛唱的山歌。就算是唱我自己啰?!彼詭ъt腆的回答我,接著無不感慨地說起了她“愛唱山歌”的身世。
很小的時候,她就喜歡唱歌。父母本是當(dāng)?shù)刂纳礁鑲鞒?,他們都在本?zhèn)公眾舞臺上露個臉哩。在父母的熏陶下,姊妹間她是真正留傳下了她爹娘唱山歌的遺傳。小小年紀(jì),唱起山歌來有板有眼,加上清麗如銀鈴似的嗓音,很逗鄉(xiāng)鄰們喜愛。記得有年姿,公社里大修水庫,爹娘都上了工地。那天她放學(xué)后到工地去看爹娘,只見熱火朝天的工地上,數(shù)不清的叔伯嬸姨們在挖掘擔(dān)抬,甚是繁忙。在一個高高的土堪上,她媽高捥褲腿,脖子上掛塊白白的汗巾,手拿廣播筒,踮著腳跟在高聲唱山歌:
“同志們哪,依兒依子呀,
加油干啰,么呀么子吔
咱們齊心協(xié)力修水庫啰,
修好水庫為人民唻。
從此不怕天干和水災(zāi);
幸福的日子傳萬代!
喔——威!”
民工們個個拍手叫好,都夸他媽山歌來勁唱得好,小伙子們更起勁地叫:“唱得好不好?”大家高聲回:“好!”“唱得妙不妙!”“非常妙!”“再來一個要不要?”“要、要、要!”就這樣,本來臨近收工時候了,可干得起勁的人們,忘記了疲憊,忘記了時間,一直干到掌燈時分。要不是領(lǐng)導(dǎo)幾次吹哨催收工,或許,他們還不想收工呢。
這么些年過去了,媽媽的形象永遠留在她的印象里............只可惜,她幼年時母親一場大病離世而去,很早,她就要分擔(dān)她爹操持家務(wù)的重任。但這并沒有終止她喜歡唱山歌的愛好。十里八村的,一提起唱山歌,都無不提及翻江街上有個會唱山歌的李妹子。
李春青唱山歌就像當(dāng)年她娘。俏俏的,挺投入;聲情并茂?!煜に锏娜硕歼@樣說。
她的個性更像她娘——要強,堅韌不拔。
她毫不忌諱地跟我們談起,她是個有兩段婚姻的人。
因為家貧,她娘過世早。那時,她爺老子身體也并不硬朗。所以她年紀(jì)輕輕的,就對上了像,不久就嫁了人。
有了家庭后,事情跟著多起來。即便如此她沒說過累,常以苦為樂。忙碌一天,歌聲一串。她非常享受那種過家的日子。
命運真是捉弄人。
婚后冒過多久,愛人病故。她帶著兩個孩子,顧上顧下,忙里忙外。她真的不知道那些日子怎么熬過來的。幸虧碰上現(xiàn)在的丈夫,兩個相同命運的人,重新組合了一個新家。
丈夫是個厚道的作田人,扎實的身板,勤快、能干。
這到隧了她的心愿。曾今因為前夫的故世,幾年一改狀態(tài)的她,象換了個人似的,很久冇開口唱山歌了,如今遇上個這么稱心的男人,她沉寂的心又得到了撫慰,忍不住又唱起了山歌:
“嗨喲——哎唷哎唷呀吔
朽木逢春花又開,依啊吔,
人逢喜事唻精神爽唻吔;
多情的種子又發(fā)芽,
可心的日子過起來啰吙嘿,
喔——威”
倆人的辛勤勞作,圖圖替替的,沒有白忙,他們建起了一個嶄新的幸福家園。
他們的家傍山而居。
沿著進山大路,一圈約二百米長的廊柱型柵欄圍墻里,新建的三層歐式洋樓,座南朝北拔地而起,連接新舊樓房的車庫里,白色的越野車特別耀眼。側(cè)面傍著棟老式舊樓,西面豬場里臥著幾十頭豬,李春青一直保持著喂熟食豬的傳統(tǒng)飼養(yǎng)方法。豬場頂層,是一間寬約二百平米的養(yǎng)雞場,連著山坡上數(shù)十畝山地坡林的放養(yǎng)場,放養(yǎng)著百十來只雞。圍墻外是一個十來畝水面的長長山塘,粼粼的水面上,魚兒撲哧撲哧地嚼咬著草葉兒,時不時蹦起幾個水浪。東頭兩間五十年代的土磚老屋,關(guān)著幾頭肥壯的黃牛不時傳來哞哞的牛叫,屋后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果木林。
間或,雞鳴、狗吠、牛羊叫聲,豬群的吵鬧聲響成一片,給這鄉(xiāng)村農(nóng)家充溢著一種陶然的自然氣息。
這生機盎然的鄉(xiāng)村景象,襯托著屋主人勤奮勞作,多點發(fā)展致富向上的蓬勃風(fēng)貌。
說起家庭,李春青更是神采飛揚。她四個兒女都成家立業(yè),在外發(fā)展均有成就。特別是她的孫女去年考上浙江師大,今年正讀大二哩。
如今這日子就好比她掉進蜜罐子,甜滋滋的。
她說她現(xiàn)在又想唱山歌了,未等我們鼓掌她就情不自禁地唱起來:
“嗨哎——嘿哎育哎哎育哎,
九女仙山高又高唻,
我站在高山把歌唱,
山清水秀村莊美,
農(nóng)家無處不風(fēng)光。
喔——威”
美妙的山歌,在這如畫的山?jīng)_里,久久回蕩,傳出甚遠甚遠………
2023年7月27日
作者簡介:
譚石林,男,湖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湘鄉(xiāng)市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湘潭市蓮城書畫研究會湘鄉(xiāng)書畫委員主席。有詩作、散文多篇散見于省級專業(yè)文學(xué)刊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