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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街

      2023-09-18 17:51:04思之青
      安徽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葉城阿朵

      凌晨四點鐘,邱禾拉開飯館的卷閘門,將三輪車推下走廊的臺階,去批發(fā)市場購買食材。當城市依舊在冷風的撩撥中沉睡的時候,位于這座城市邊緣的批發(fā)市場里人頭已經(jīng)聳動如蟻群,在一盞又一盞強光燈的照射下推攮著生活的欲望。他騎上那輛電動三輪車快速行駛,空氣中凝結的氣流仿佛被打開一道裂縫,他如一條魚兒般在這座城市的縫隙里向前自由地滑去。

      凌晨四點鐘,齊阿朵扔下畫筆,走出玻璃房。她赤著腳,雙手扶著兩側的欄桿,松松垮垮地邁下那一道木質(zhì)的旋轉(zhuǎn)樓梯?;氐椒块g,她脫下身上的袍子,換了一件寬松的棉衣和牛仔褲,走出小區(qū)的大門。她站在明光路上,抬頭看了一眼頭頂上那盞鑲嵌在深藍色夜幕里的路燈,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后邁出腳步,開始奔跑。

      邱禾按照清單再清點了一遍,確定所有需要的東西都買齊了以后,他又騎上三輪車快速往回趕。當他駛入明光路的時候,三輪車突然騎不動了。他從車上下來,嘴里嘟囔著,昨晚明明充了一夜電,怎么回事,不會是電瓶壞了吧?他將三輪車仔細檢查了一遍也沒有看出是哪里出了毛病,看前面不遠就到了,他便自己推著車往前走。

      齊阿朵繞著這一片街區(qū)跑了兩圈以后,身體開始出汗,隨著她奔跑的節(jié)奏,一股帶著微微馨甜的汗水氣味從領口冒了上來。她真喜歡這種感覺,在黎明與黑夜交替的間隙中,伴隨著身體與靈魂的蘇醒,奔跑似乎能帶給她一股輕盈的力量。但是,她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當她放慢速度時,那腳步聲似乎也慢了下來。一種不好的猜測讓她立刻警覺起來,她從牛仔褲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帶封套的小刀。

      三輪車載了滿滿一車廂的貨物,單靠人力往前推,邱禾感覺越來越吃力。他又停下來,掀開車座,想再查看一下車座下面的電瓶是不是哪根線脫落了。正在這時,一陣尖利的喊話聲鉆入他的耳朵里。你為什么跟著我?邱禾腦子里嗡的一聲,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女孩雙手舉著一把小刀站在他的面前。她戴著一頂紅色的絨線帽子,白色的口罩,他看不清楚她的樣子,只看見一雙眼睛盯著他射出凜凜的目光。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她又尖利地質(zhì)問了一遍。

      邱禾一陣哆嗦,后背上滲出的汗水突然一陣冰冷。他朝身后看了看,四處并無別人。他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眼前這個女孩,問道,你是在說我嗎?她沒說話,又舉起那把小刀對著他比劃了一下。邱禾笑了笑說,你誤會了吧,誰跟著你了?她側著脖子斜眼看了看他,又瞅了瞅周圍,仔細確認眼前的這個男人并沒有任何威脅之后,便收起刀,一扭頭箭一般驚慌地沖向遠處路燈打下來的光圈里。

      邱禾鼓起腮幫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他剛才并非是因為恐懼而哆嗦,只是一個人在外面這么長時間,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兒。他甩了甩腦袋,然后推起車繼續(xù)往前走。到了店門口,他筋疲力盡地抬起頭,卻在無意中瞥見隔壁煎餅鋪子里有個女孩正坐在窗前的位置上喝豆?jié){。他一眼便認出了那頂紅色的絨線帽子,她的口罩已經(jīng)取了下來,只是雪白的燈光下,玻璃門上蒙著一層水汽,她的臉依舊看不太清楚,但現(xiàn)在邱禾可以依稀辨別出她臉部的輪廓。透過玻璃門,那頂紅色的帽子如一團火似的燎到了他的胸口上。

      他聽見煎餅鋪子的老板在與她說話:剛出鍋的糖餅,小心里面的糖餡,別燙著了??!煎餅鋪子里傳來老板溫和的笑聲與她輕悠的短促的回話聲。邱禾將三輪車推進飯館后面的倉庫,然后坐在一堆雜貨中間點燃了一根香煙。

      一個月前,他騎行到這座城市,因為預算快用完了,再加上計劃中的路線不太暢通,他決定暫時在這座城市停留下來,找點事做做,攢點路費,等情況穩(wěn)定一些再走。這是一家開了將近三十年的老飯館,這兩年因為疫情的原因,生意不太景氣,但勉強還可以維持。店里只有老板和幾名員工,邱禾主要負責每天的采購以及店里的賬務等。

      隔壁是一家煎餅鋪子,主要賣豆?jié){與煎餅,每天早上五點半準時開張。他想不起來以前是否見過這個女孩。他抬頭看了看門外的天色,可能是因為天氣突變的原因,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憂郁。這時候,隔壁的玻璃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他夾著香煙走到飯館的玻璃門前,看到那個女孩剛剛邁下臺階。煎餅鋪子的老板追了出來,喊了一聲,阿朵,等一下,把這豆?jié){帶回去,下午熱一下喝,天冷了,自己當心點。

      邱禾走到門外,將煙蒂扔到地上,用腳踩滅。煎餅鋪子的老板看見了他,沖他點了點頭,邱禾上去遞給他一根煙,他接了過去。這家煎餅鋪子的老板是個六十來歲的個頭矮小的男人,周邊的人都稱呼他為老許。邱禾便也如此稱呼,問道,老許,這個女孩你認識???老許嗯了一聲,也沒說別的話,鋪子里來了人,他又趕著招呼去了。

      齊阿朵提著那碗打包好的豆?jié){站在斑馬線的一端等紅燈。她居住的房子位于對面小區(qū)臨街的一棟樓的頂層,一樓是商鋪。她只需站到窗前,便可以看見整條街。她回到屋子里后,先去浴室,用清水認真地沖洗頭發(fā)和身體,仿佛是在進行某種交接的儀式,然后在一種舒適的疲倦中沉沉地睡去。

      她獨自一人居住在這間屋里,每天凌晨四點外出跑步,然后去對面的煎餅鋪子里喝豆?jié){。白天睡覺,晚上畫畫,日復一日。傍晚醒來后,她披了一件睡袍去廚房里找東西吃。她從冰箱里拿了一塊面包,還有那碗豆?jié){,將它們放到微波爐里熱了之后,背靠著沙發(fā)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大口地吞咽著。屋子里暖氣很足,密封的陽臺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汽。她的眼睛看著窗外,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落地窗里現(xiàn)出她隱約的身影,她在吞咽食物時,不經(jīng)意間從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似乎被驚了一下,好像窗后的那雙眼睛所射出的目光將她拖拽到了一個沒有盡頭的深淵里。

      這時候,玻璃窗上似乎有砂粒一般的東西在敲打,噼里啪啦的響聲在玻璃窗上彈跳著。她屏息聆聽,然后直奔陽臺,拉開玻璃窗,頓時一陣風裹挾著雨珠和雪粒子鉆了進來。她將頭探出窗外,空中飛落的雪粒子如針尖一般擊打在她的臉頰上。

      晚上六點鐘,街上的店鋪里早已亮起了燈,邱禾放下手中的事情從大廳里走出來,站在門前的臺階上抽煙。他發(fā)現(xiàn)外面正在下雪,隔壁門前放了一筐正在瀝水的韭菜,他沖著店里面喊了一聲,老許,下雪了,韭菜給你收回去吧?說著他端起那筐韭菜推開門,老許從里面接過去放到桌子上,又走出來。他們一起站在門廊下抽煙。邱禾問,不知道這場雪能不能下起來呢?老許看了看天色說道,估計下不起來,這是水雪,還沒到地上就化了。

      邱禾突然愣住了,沒再說話,他看到對街頂樓的一扇窗戶里探出一張女孩的臉。那張臉面向空中仰著,張著嘴,好像正在歡快地吃著落進嘴里的雪粒子。那一刻,時間好像在她身上停頓了下來。邱禾嘴中喃喃地說道,太不正常了!老許沒聽清,問道,你說什么?什么不正常?但邱禾仍舊僵在那里,直到那個女孩突然消失在窗后。

      齊阿朵看到馬路上有個穿防護服的人正向小區(qū)大門這邊走過來,她突然想起今天的核酸還沒做,便立即關上窗子,轉(zhuǎn)身回到房間戴上口罩,換好鞋子飛奔下樓。傍晚是人流的高峰,幾乎所有下班的人都趕在這個點來排隊。齊阿朵很少在傍晚出來,只是因為今天早上出了一點意外,當時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屋子里。

      現(xiàn)在,她站在隊伍中,跟著隊伍的流向往前走,小區(qū)門口來來往往的車輛與人群擁擠著,迷亂的燈光讓她感到惶恐不安。工作人員叫了她一聲,她回過神來,掏出手機,打開安康碼。她昂起頭,將嘴巴張開,當棉簽伸到她喉嚨底部的時候,她看到那頂紅色帳篷的頂棚,還有面罩后面被燈光照亮的眼睛。

      她突然想起另外一雙眼睛,葉城的眼睛。她第一次看見那雙眼睛是在她臨畢業(yè)前的一天下午,她正坐在自習室里畫畫。窗外是一片竹林,但她畫的不是竹子,而是竹葉被微風拂動時所流動出的旋律。這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問話,你畫的是什么?好奇特的線條!她驀然抬起頭,看到坐在旁邊的一名男生正看著她,等著她的回答。那是一雙憂郁的眼睛,如湖泊中在水底游動的兩尾魚。

      她驚慌失措地用手蓋在畫紙上,他將臉轉(zhuǎn)過去輕笑了一聲,然后又回過頭來,解釋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你畫中的線條吸引了我。你是美術系的嗎?她尷尬地回答道,不,我是哲學系的。她害怕面對陌生人,尤其像這樣被陌生的男人注視著,她感到緊張。她很快便逃離了圖書館,但他也追了上來,在她身后叫住她,嗨,等等我,你是不是怕我?

      她沒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走到她身旁時,他們一邊繼續(xù)往前走一邊說話。我叫葉城,這學期結束,我就研究生畢業(yè)了,我也是哲學系的。你叫什么?她說我叫齊阿朵。他又輕快地笑了一聲,說,這名字真好,你大幾?她說我今年也要畢業(yè)了。他似乎有些吃驚,又問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她說,回家。他說,不打算出去工作?她搖了搖頭,問道,你呢?他說,我留校任教了,暑假想去別的地方看一看。她點了點頭,似乎表示她明白了。前面是岔路口,他抬頭看了看馬路盡頭右側的那棟樓房,然后說,我到了。她停住了腳步,低著頭。葉城問,可以給我你的地址和電話嗎?她從書包里拿出筆和紙,將她的地址和電話都寫給了他。

      她想不起來那個時候為什么會將聯(lián)系方式給他,有可能他走近她的方式讓她喪失了拒絕的力量。當他從遙遠的地方給她打來電話時,她聽到他說話時的呼吸聲中還有粗糙的風聲。他的聲音通過氣流從陌生的異鄉(xiāng)中剝離出來,逐漸穿透進這間空蕩蕩的房子里。她在他的訴說中想象著在草地上奔跑的羊群,在無邊的曠野中馳騁的列車。她在想象中感到了快樂。

      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走了,直到父親去世,依然沒有人知道母親的下落。她獨自一人居住在這間屋子里,每天除了等待葉城的電話,并無其他事情可做。她想象著他站在高原上迷離的目光和夾在指間被風速帶動快速燃燒的煙火,他像高原上的風一般,逐漸不可控制地席卷了她的生活。

      暑假快結束的那天晚上,葉城突然打電話來,問她睡了沒有。她說沒有,正在畫畫。他說,我現(xiàn)在想見你。她看看時間,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了,但她還是答應了。她把畫筆洗干凈,然后站在陽臺上等他。她盯著樓下的馬路,八月里燥熱的風裹挾著枝頭的落葉,在樓房與街道連接成的空間里鼔蕩著。他騎著一輛摩托車,迎著街燈俯視而下的光,從馬路的另一頭飛奔過來。她看見他坐在車座上,一面抬頭搜尋著,一面給她打電話。

      她飛奔下樓,坐到他的身后,也不問他去哪兒,任憑他帶著她在這座城市里肆意地馳騁。他開得很快,似乎有一種瘋狂的勁頭。到了新月橋,他突然停下來,把車停在橋頭,然后站在欄桿旁,沉默地望著遠處微波蕩漾的河水。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過頭來,迷醉地看著她惶惑的樣子,問,你在想什么?

      她笑了笑說,沒什么,就是覺得有點像是在做夢。他走到她的身后,兩只手環(huán)繞過她的肩膀,舉到她的額前,輕輕地將她的臉扶起來。他讓她看那些印在河水里的路燈,水波蕩漾的時候,那些水里的燈影就像溶解在水中的紙花似的。但她只感覺到她的脖頸處,他的呼吸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促。

      他把手從她的額上放了下來,從她的身后緊緊地抱住她。他的臉緊貼著她的臉,細細地摩挲著。他說,不知道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的心便會變得安寧!他用那兩片濕潤的唇輕輕咬住她的耳朵,從耳廓的邊緣慢慢地舔舐到她那滾熱的臉頰。她突然從惶惑中清醒過來,掙脫開他的懷抱,氣喘吁吁地跑向遠處。他追到她的面前,問道,怎么了?她搖著頭說,太快了,我心里很亂,對不起!

      他說,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沖動了,我只是太孤獨。她沒說話,她也很孤獨,但是她并不認為愛可以作為孤獨的慰藉,或者說孤獨可以成為愛的借口,她突然感到一種痛苦。

      當這種痛苦的感覺集聚在胸口即將爆裂的時候,她感覺到一種瘋狂的思念。她來到葉城的宿舍樓下,在那一扇扇窗戶里茫目地搜尋著。當她看到一個輪廓熟悉的人影正站在窗前抽煙時,她的身體仿佛被一陣電流穿過,緊張得無法呼吸。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在黑暗中,香煙燃燒時閃起的那一小簇火光如一朵小小的煙花照亮了他的臉。

      葉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這時候,他所有的思緒突然凝固住了,他看到齊阿朵正站在樓下。他掐滅香煙,立刻跑下樓。你怎么不跟我說一聲?我真高興你能來。他揉搓著她的頭發(fā),將她的頭摁到自己的胸口上。他的動作似乎有些微的失控。他喝了酒,有些醉了。

      你是不是愛上我了?告訴我,是不是?窗外的路燈探進來一道朦朧的光線,在那張鐵架子床上,葉城俯臥在齊阿朵的身體上。他近乎放縱般地吻著她,但是那種仿佛可以摧毀一切的激情中卻帶著深深的絕望。他說,我怕你以后會后悔,真的,我什么也給不了你。她已經(jīng)無法去想到更多,深夜里冰涼的淚水讓她的眼睛如汪洋一般。

      那年的夏天是如此急促,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掩蓋一場殘局似的。帳篷外正飛舞著凌亂的細雪,她慌張地離開人群,鉆回到屋子里,踢掉腳上的鞋子,光著腳,如一只蝴蝶般沿著客廳轉(zhuǎn)角處的木樓梯飄到了露臺上的那間玻璃房子里。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一月的天氣,但這間玻璃房子里卻繁花盛開。

      透明的玻璃天花板上纏繞著絲絲縷縷交織在一起的薔薇藤子,在那些細長的藤蔓上開著小朵卻花瓣繁復的薔薇。四面玻璃墻下,擺滿了形狀各異的綠植,在花朵與綠葉之間飛舞著花紋奇特的蝴蝶。露臺面向街道的一側,用一塊整木搭了一個寬大的臺子,上面放有一架古琴,還有一個小小的鐵爐,玻璃房的內(nèi)側擺滿了各種畫具。

      她在調(diào)色板上急促地調(diào)試著顏色,然后拿起畫筆,開始在畫布上勾勒出輪廓。一條街道逐漸清晰起來,在那以灰白與深藍為底色的建筑物和樹木之間,橙色的燈光從一扇扇櫥窗里射出來。雪花在空中飛舞,凌亂的人群在馬路上迎著畫面中傾斜的線條朝相反的方向奔跑。

      時間在另一個虛擬的時空里仿佛可以隨時停滯,隨時破碎重建,但清醒的意識依然要將我們帶入到現(xiàn)實中,與夢幻對峙。齊阿朵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凌晨四點,窗外的雪也已經(jīng)停了。她對著畫凝視了片刻,然后扔下畫筆,下樓回到臥室,換上那套外出時穿的衣服,開始一個新的白晝的輪回。

      在每日的奔跑中,她可以讓那種長久以來積聚在身體內(nèi)部的東西發(fā)散出來。與畫畫相似,這是她感受生命的欲望與存在的一種方式?;貋硪院笏闳帜羌壹屣炰佔永锖榷?jié){,她推開玻璃門走進去,依舊在靠近門邊的那張桌子旁坐下來。老許見她一來,便給她端去一碗熱氣騰騰的豆?jié){,然后從滾熱的油鍋里夾出一塊糖餅,用盤子盛著端到她面前。

      她低下頭,兩只手捧著那只大瓷碗,大口地喝著。喝到一半的時候,她停下來,呵了一口氣,似乎是累了。她向門外看了看,突然發(fā)現(xiàn)門外有個男人正透過玻璃門愣愣地盯著她看。她雙手緊張地往回一縮,老許察覺到,疑惑地朝門外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邱禾。他正在往臺階上推三輪車,老許對齊阿朵解釋道,哦,這是在隔壁飯館打工的小伙子,每天要起早出去買菜。邱禾發(fā)現(xiàn)自己唐突的舉動又嚇到了她,覺得有些尷尬,便迅速拉開飯館的卷閘門,躲到店里去了。

      他把三輪車推到飯館后面的倉庫,紅著臉往廚房里搬運東西。當他看到那個女孩已經(jīng)穿過馬路走遠時,忍不住跑到隔壁去找老許。老許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碟,看到邱禾進來便順口問道,吃餅嗎?邱禾搖搖頭,老許問道,那你有什么事?

      他說,我就是覺得有點奇怪,剛才在這喝豆?jié){的那個女孩,好像天天在這時候來。老許點了點頭說,哦,你說齊阿朵啊,是啊,她從小就在我這兒喝豆?jié){。邱禾說,我總感覺有點不對勁,那天早上我回來的時候,三輪車沒電了,我只能推著走,卻突然有個女孩子將我攔住,問我為什么跟著她,手里還拿著刀,她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老許氣憤地打斷他的話,你才不正常呢!然后將齊阿朵剛才用過的碗碟放到水池里,又轉(zhuǎn)到店門口的油鍋旁,用一雙長竹筷將鍋里正在炸的油餅翻了翻。邱禾抱歉地說,我就是問問,你別生氣?。±显S將筷子一把扔在旁邊的鐵盤里,然后把鍋里的餅撈出來,關上爐門。邱禾上去遞給他一根煙,老許接過去在桌邊坐下來。

      邱禾自己去拿碗盛了碗豆?jié){,坐在老許對面喝起來。老許抽了一會兒煙之后說道,以前這半條街的店面都是他們家的,她父親原是蘇州人,讀大學時認識了她母親。阿朵的祖輩原是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家業(yè)雖不小,但到了晚年才有了阿朵母親這么一個女兒,所以結婚后,便讓他們留在這邊,讓阿朵的父親學著打理業(yè)務。可是阿朵的父親喜歡畫畫,對生意場上的事情不感興趣。老人去世沒幾年,家業(yè)就敗了。在阿朵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她父親出去散步,突發(fā)心肌梗死,等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不行了。她父親剛走的時候,還看不出這女孩有什么變化,但是后來她母親也去世了,她整個人就變了。其實也沒什么,就是不怎么說話,白天也見不到她外出。

      邱禾把碗里的豆?jié){喝完問道,她母親怎么也去世了?老許說,具體的我們外人也不太清楚,聽說好像因為賭博,最后把家里留下的這些房產(chǎn)都輸?shù)袅?,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出了車禍。阿朵也在現(xiàn)場,從那以后,有一段時間不見她。后來有一天早上,就跟現(xiàn)在差不多的時候,她突然來到我店里,要喝豆?jié){。之后每天都這時候來,我本想不收她錢,因為她爸媽都走了以后,她也不工作,不知道她靠什么生活,但是她堅持要給。其實她父母親都是挺善良的人,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這樣,我以前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是他們幫我開了這家店。

      邱禾本想接著問下去,可是聽見飯館老板開門的聲音,便站起來要走,老許喊了一聲,還沒給錢呢。邱禾急匆匆地回道,等一下我掃給你,手機丟在店里了。

      那場小雪下過以后,天氣晴朗了好幾天,氣溫也有所回升,但是邱禾有些納悶,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天他都沒有再看到齊阿朵。當他回到飯館的時候,看見老許正在收拾桌上一副剛剛用完的碗筷,他好奇地問了一句,齊阿朵最近還來嗎?老許覺得莫名其妙,說,來?。≡趺戳??邱禾把三輪車剎在走廊上,摘下手套和帽子,然后摸著后腦勺走進那間煎餅鋪子里說,不對啊,她什么時候來的?老許瞪著他問道,你想干什么?邱禾有些尷尬,呵呵笑著說,我沒想干什么,只是問問。老許一邊擦桌子一邊警告他說,我可告訴你,離那孩子遠點!邱禾一副沮喪的樣子,說,我也沒干什么呀。老許只顧埋頭干活,沒再搭理他。

      齊阿朵喝完豆?jié){,回到那間房子里,把浴缸的水龍頭打開,在等待熱水蓄滿的過程中,她來到陽臺的窗前,漫無目的地看著樓下的街道。天上的云朵在空中慢慢地飄移著,晨光逐漸照亮一切陰暗的部分。

      邱禾很無趣地走出老許的店鋪,掏出鑰匙打開玻璃門,在他回頭推三輪車的時候,瞥見齊阿朵正站在對面那扇窗戶里。時間如同車流向馬路的盡頭滑去,北風裹挾著落葉。

      齊阿朵回頭看了看,浴缸里的水已經(jīng)滿得快要溢了出來,她立即走過去關上水龍頭,然后褪去身上的衣服躺進去。滿滿一缸的熱水,讓她感覺身體被一股力量托舉著,她微閉著雙眼,沒有做出任何的對抗,任憑這股力量去支配她的身體。

      在齊阿朵的意識中,時間因為同時存在記憶與遺忘這兩條平行線,所以不僅僅是一條永遠奔騰不息的河流,它還存在停頓,存在消失。因為它們同時存在,時間本身所具有的一種沖擊的力量,讓我們的意識在某個出其不意的時刻被推到記憶里的某個時段,讓曾經(jīng)的影像再次凝聚成立體清晰的輪廓。

      她知道她已經(jīng)無法再觸碰到他,他曾經(jīng)是擁抱著她冷寂的生命熱烈燃燒的一團火焰,然而等火焰熄滅以后,連曾經(jīng)殘存的一絲絲余溫也消失殆盡。為什么會有這樣堅硬決絕的結局呢?她雙手扶著浴缸的邊緣站了起來,從嘩嘩傾瀉的水流中剝離出她的身體。她跨出浴缸,站到地板上,裹了一件浴袍走進臥室。

      葉城曾經(jīng)告訴她,他愛過一個女人,很久了,但是這個女人從不給他任何回應。他知道這是他當初傷害她后所必須承受的結果,只是當時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在以后的某一天,這個曾經(jīng)被他無視的女人會如此強硬地占據(jù)了他的靈魂。

      那天早晨,她從睡夢中醒來,看見葉城正背對著她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抽煙。被子上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氣,那是葉城身上的味道,她滿足地翻了一個身,又將臉深深地埋進被子里。葉城聽到響聲,摁滅了煙頭,轉(zhuǎn)過身來,對她說,過來!她從床上爬起來,向他走過去。他將她拉到自己的懷里,默默地擁抱了一會兒,然后讓她坐在自己的雙腿上。

      餓了嗎?葉城問她,她搖了搖頭,然后傻傻地笑起來。葉城扶起她的臉,認真地看著她,看她那雙大而黑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她喊他的名字,帶有疑問似的,葉城?葉城答應了一聲,問道,你想說什么?她說,你昨晚醉酒了,對我說了很多話,我能看得出來,你心里很痛苦!葉城斜起嘴角微微笑了笑,說,都過去了,但偶爾還會失控,對不起!

      葉城放開她,轉(zhuǎn)身從柜子里取出一只牛皮紙袋子,對齊阿朵說,你幫我把這些東西送給她,也許她以后用得著,這些東西是我這么多年收集到的所有關于她的資料。齊阿朵接過袋子,感覺有些惶惑,葉城緊緊地抱住齊阿朵。窗外突然響起一陣轟隆的雷聲,很快便下起了大雨。在劇烈的雨聲里,齊阿朵仰起頭來問葉城,她為什么會讓你這樣愛她,她是不是很漂亮?葉城在那張?zhí)煺娴哪樕衔橇艘幌拢f,不,她長得不算漂亮。但是你要知道,長久地愛上一個人,愛的必定是她的靈魂,她是一個很獨特的女人。

      齊阿朵轉(zhuǎn)過身去,洶涌的雨水正順著玻璃窗往下流淌。葉城從她身后抱著她,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葉城說,我們原本是一個系的,有時候在一間教室里上大課。她是那樣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女孩,甚至在她的身上無法讓你聯(lián)想到愛情,但是愛是一種本能。

      在讀大一的時候,圣誕節(jié)那天早上,他發(fā)現(xiàn)他的座位上不知道是誰放了一盒巧克力,里面還有一封信。在他還沒有來得及打開的時候,信被身旁一群女生搶了去,她們惡作劇般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讀了那封信,并且夸張地宣示出最后落款人的名字。她嚎啕大哭著從教室逃了出去。

      那天以后,葉城再也沒有在教室里看到過她,直到大三的時候,葉城去參加大學校園的辯論比賽,她也在,代表另一所大學。原來她重新參加了高考,考取了另一所大學。她就像變了一個人,整個比賽過程中,她的話語句句鏗鏘有力,嚴絲合縫,讓所有的人都無法反駁。

      葉城說,再后來,我在一篇雜志上看到她的論文,上面有她的照片,我拿著雜志去找她,可是她說她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我如此驕傲,或許正是她的冷漠給我?guī)淼拇鞌「凶屛乙淮斡忠淮蔚販S陷下去,直到不能自拔。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謝謝你,朵,是你讓我改變了很多。齊阿朵說,你為什么不自己給她?葉城說,她不會見我的。

      葉城看著她,用那雙如魚一般的眼睛憂郁地注視著她。當葉城對齊阿朵訴說這一切的時候,齊阿朵并不嫉妒那個女人。她只是覺得好奇,但是當后來的一切都發(fā)生以后,那個女人卻成為她痛苦的另一個根源。

      她從枕下抽出一塊棉布手帕,放到鼻子前用力地嗅著。這塊手帕是葉城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她想要從手帕上殘留的氣味中辨別出屬于葉城的一部分,她不知道她為何至今仍然要這樣做,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緩解那種可以聽得見回響的孤獨。

      邱禾被老許訓斥了一頓之后,沒有再按照平常的時間出行,他推遲了十分鐘,想以此來避免再撞見齊阿朵。他坐在飯館的大廳里,在寂靜的等待中,突然覺得這一切很荒唐,因為他正在被一個女孩所控制,一個陌生的女孩。在結束了上一段感情之后,他曾經(jīng)發(fā)誓,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被女人左右。那么現(xiàn)在,這算怎么回事呢?想到這兒,他苦澀地笑了笑,然后一支接一支地吸著香煙。

      他吸完煙盒里最后一支香煙以后,神思恍惚地拉開卷閘門,將那輛三輪車推了出來。剛走出去沒多遠,突然想起店門忘了鎖,又調(diào)頭回去。這時候,他看到從煎餅鋪子左邊的巷口里突然閃過一個人影,只見她跳躍似的鉆進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站在臺階上愣了愣,然后走過去郁郁地鎖上門。

      街上空無一人,因為寒冷,這座城市在路燈與星光的照耀下顯得既空曠又單薄。他加快速度前行,明光路的盡頭,與一條貫穿這座城市南北方向的馬路形成了交叉口,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左行駛,并將車速提到了最高擋。前面有一個斜坡,他沒多想,直接沖了過去,這時候,卻從右邊的岔路口里突然跑出來一個人。他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只感覺車頭猛地撞倒了一個重物。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jīng)連車帶人翻到了地上,而在車頭的不遠處躺著另一個人。

      他從車下翻身爬起來,揉了揉膝蓋,立即向那個人走過去。你怎么樣?沒事吧?他想去扶她,卻被她阻止。別動我!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拍照,然后打電話報警。邱禾有些緊張,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他試探地問道,能不能先別報警?她轉(zhuǎn)過頭來,一道熟悉的目光直瞪著他,路燈的光印在她的臉上,齊阿朵!他驚叫了一聲!突然明白為何那幾天都沒有碰見她,她也改變了時間,并且從巷子里的小路穿過來。

      齊阿朵用兩只胳膊撐著地面費力地站了起來,憤懣地質(zhì)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邱禾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解釋說,是隔壁老許告訴我的,我叫邱禾,你看,能不能先別報警?如果需要去醫(yī)院的話,我會承擔所有的治療費用。齊阿朵的臉因為右腳傳來的一陣刺痛扭曲了一下,她用左腿撐著挪到路邊的花壇旁坐下來,然后說,不行,我必須得報警,而且我的右腿現(xiàn)在已經(jīng)動不了了,我已經(jīng)打過急救電話了。邱禾見協(xié)商無用,便走過去將散落在路邊的蔬菜撿起來,堆到一邊。

      周圍的車輛漸漸多了起來,交警也趕到了現(xiàn)場,隨后,急救車也來了。齊阿朵在醫(yī)護人員的協(xié)助下上了急救車,交警在現(xiàn)場拍照取證后要帶邱禾去交警隊做筆錄。齊阿朵說,不行,他必須得跟我一起,要不然我一個人在醫(yī)院怎么辦?交警上前一步問道,那你家里人呢?通知了嗎?齊阿朵說,我沒有家人。交警思索了一下,然后對邱禾說,這樣,你先跟著一起去醫(yī)院,完了之后再來交警隊。邱禾說,那我這車怎么辦?還有這一車的菜,我們店里不能不營業(yè)啊。交警說,車我們要拖回去,這些菜你可以找人來拿。

      邱禾在急救車上給老板打電話說明情況。打完電話,他焦慮地瞥了一眼齊阿朵,在車廂的晃動中,齊阿朵腿部的疼痛似乎愈加劇烈。邱禾原本以為不會有大問題,現(xiàn)在開始感到不可預測的擔憂。到了醫(yī)院,X光片顯示齊阿朵的右腿腳踝骨折,需要住院做進一步的檢查與治療,看看是否傷及韌帶,醫(yī)生先用夾板給齊阿朵的腿部做固定,讓邱禾去辦住院手續(xù)。

      過了一會兒,邱禾跑過來,跟齊阿朵說,住院需要交押金,可他手頭沒有這么多錢。齊阿朵說,沒關系,你帶我過去,我自己交,以后我們再結算。

      辦完手續(xù),齊阿朵在病房住下來等著輸液時,邱禾說,我現(xiàn)在能不能走了?交警隊還等著我去做筆錄。齊阿朵說,你可以走,但是你走之前得給我請個護工,要不然我自己一個人在這里怎么辦?邱禾沒有爭辯,悶著頭到護士站詢問請護工的事,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齊阿朵的病床前。

      齊阿朵問,護工請好了嗎?邱禾說,費用太高,我怕我以后沒有錢支付。齊阿朵面無表情地說,那你只能自己留在這兒。邱禾說,你不是害怕碰見我嗎?為何現(xiàn)在要我留在這里?齊阿朵說,我從不害怕碰見任何人,只是為了避免麻煩,現(xiàn)在麻煩已經(jīng)有了,你必須要負責到底。說完,仍舊以那種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著他。邱禾渾身疲憊地癱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也許是藥物對疼痛起到了緩解的作用,她很快就睡著了。但是走廊外突然傳過來一陣急促的嘈雜聲,隔壁病房又來了一位受了重傷的病人,齊阿朵被驚醒,迷惑地看向四周。邱禾聽到動靜,也醒了過來,卻發(fā)現(xiàn)齊阿朵手背上的輸液針不知什么時候被扯了下來,手背上的血滴落到雪白的被單上。他立即奔過去,按住她的手,喊道,你怎么回事?然后另一只手去按鈴。

      很快,護士趕過來,發(fā)現(xiàn)是針頭脫落了,先用棉簽按壓住,然后又去取了治療盤過來給齊阿朵把輸液針重新打上,并叮囑邱禾,病人睡著的時候,家屬一定要把她的手看好了。邱禾尷尬地說是。護士走了以后,齊阿朵對他說,很抱歉。

      邱禾沒說話,只是十分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住院部的對面是一棟正在新建的高樓,下午突然刮起狂風,齊阿朵透過病房的窗戶看到對面一臺吊車的支架正懸在半空中。隔壁病床的家屬在小聲說話,雪白的燈光充盈著整間病房。她發(fā)現(xiàn)在邱禾口罩上方的鼻梁處與他按壓她的那只手的手背上也有擦傷的痕跡。她沒有見過他完整的臉部輪廓,也沒有任何興趣去了解他,他們只是因為這場意外,被困在這里。

      她將臉轉(zhuǎn)過去,看著輸液瓶里的藥液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身體。她突然對他說,哎,我有點餓了,你能去幫我買點吃的嗎?邱禾有些吞吞吐吐的。齊阿朵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說,你放心,這期間的伙食費不用你承擔,你加我微信,我轉(zhuǎn)給你。

      邱禾說,那你想吃什么?齊阿朵說,我想吃魚,沒有刺的那種魚。邱禾回到飯館,讓老板做了一份金湯鱸魚片,一份清炒西藍花,裝了兩份米飯。他將他騎行用的自行車推了出來,剛下臺階時正好碰見老許出去做核酸。老許招呼道,外出送單嗎?邱禾說,不是,是給齊阿朵的,我今天早上出去買菜的時候,騎三輪車撞到了她,她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

      老許很吃驚,問道,沒事吧?邱禾說,暫時只檢查出來右腳踝骨折,明天早上還要做核磁共振,看看有沒有別的損傷。唉,不知道到時候要賠償多少,我真的不是有意招惹她。老許聽后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們兩個呀是不是有點冤家路窄?不過他又寬慰道,別的先別多想,事情既然發(fā)生了,就先好好照顧她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說,你放心,她不會為難你的。邱禾點了點頭說,但愿吧,那我先走了。老許說,去吧。

      回到病房,隔壁病床的家屬一看見他進來,便說道,藥水已經(jīng)輸完了,現(xiàn)在又睡了。邱禾對那人笑了笑,走過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睡著的時候有點像小孩,邱禾松了一口氣,沒有叫她,讓她繼續(xù)睡,自己也到旁邊休息。

      晚上八點鐘,她睡醒了,邱禾立即去洗衣房那邊用微波爐把飯菜加熱?;貋淼臅r候,齊阿朵看了看他,問他吃了沒有?邱禾說沒有,怕你等得急。齊阿朵似乎有些不忍,說,那你過來一起吃吧,我吃不了這么多。聽她這么說,邱禾便毫不客氣地將椅子挪到她身邊,然后摘下口罩。齊阿朵遞給邱禾一盒飯,又從自己的飯盒里給他分去一大半。

      當他們抬頭說話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對方的臉,都怔了一下??谡炙坪醮碇嚯x,但也加深了口罩后面的那一部分想象?,F(xiàn)在他們?nèi)绱私嚯x地直視到了對方的臉,某種間隔突然被打開。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了驚奇與意外,那一瞬間他們似乎忘記了他們眼前的處境。齊阿朵吃得很少,邱禾把剩下的都吃了,然后默默地收拾起餐具扔到走廊外面的垃圾桶里。

      齊阿朵戴上耳機躺在床上聽音樂,邱禾無聊地翻著手機。他翻到了齊阿朵以前的朋友圈,里面沒有其他的內(nèi)容,只有一些圖片,像是用手機拍攝的油畫作品,有些是完成的,有些看起來像是廢棄的。在那些廢棄的畫作周圍還有散落一地的顏料與筆,以及干掉的面包和水果。他難以理解這些圖片代表著什么,她在發(fā)布這些圖片的時候,沒有任何文案做解釋,只有一串說明時間的數(shù)字,幾乎都是凌晨時分。

      就在這時候,窗外的狂風卷來一陣驟雨,大顆的雨珠被風刮著向玻璃窗上砸過來。她仿佛受了驚嚇,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那扇玻璃窗,惶恐地看著窗外那棟高樓黑洞洞的影子。

      那天夜里也是刮著這樣的狂風,滂沱大雨用力地沖刷著這座城市,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有一股力量正在將葉城推向一個陌生的她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她再也無法安靜地等待下去,瘋狂地沖向外面的大雨,那個時候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必須要立刻見到葉城。仿佛只有見到他,所有的不安才能停止下來。可是當她渾身濕透地來到葉城宿舍的門前時,她聽到房間里傳出來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么久了,你居然還沒有忘記我,那天當那個女孩子把這些東西交給我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其實這些東西我都有留存,但我還是很高興。我已經(jīng)離婚了,這么多年,即使我嫁給了別人,也沒有真的放下過你,所以我沒有辦法再跟他一起生活。對了,那個女孩是誰?

      葉城吻著她,讓她別說話。她便不再說,隨即,她沉浸在愛撫中的呻吟聲透過緊閉的房門傳了出來。那聲音以一種無比殘酷的真實漂浮在黑暗的走廊里。這時候,齊阿朵心靈中那一塊模糊的區(qū)域仿佛突然被叩醒。在這之前,無論葉城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對她訴說,都未能激起她對那個女人的嫉妒或者說是恨,但是現(xiàn)在,那種強烈的痛感讓她所有的意識包括她的身體在一瞬間受到猛烈的一擊。

      她的身體靠著那扇木門慢慢滑了下去,癱坐到地上。整整一夜,當房間里早已沉入安靜的睡眠時,她仿佛依然能聽見那聲音,聽見窗外的風雨在水泥墻壁外撞擊的聲音。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葉城起床去外面買早餐。他把門打開,一個女孩子順著拉開的門倒進了房間里。他吃了一驚,發(fā)現(xiàn)是齊阿朵。她渾身無力地躺在地上,整個身體都燒得滾燙。葉城抱起她,回頭朝那個正在迅速穿衣服的女人喊了一聲,你快去叫車!那個女人拿著包直奔門外。葉城將齊阿朵抱到床上,脫去她身上的濕衣服,用自己的一件大衣把她裹了起來,然后抱著她急匆匆地往門外跑去。

      藥液輸完以后,齊阿朵逐漸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間陌生的病房里,周圍人群的嘈雜聲與消毒水的氣味在頃刻間同時涌入意識中。那個女人在葉城的肩上拍了拍便沉默地走出了急診室,齊阿朵聽見她逐漸遠去的腳步聲。葉城背對著她坐在床邊的凳子上,雨已經(jīng)停了,陽光透過云層薄薄地灑下來。他一直喜歡坐在靠近窗邊的椅子上,她多希望他還能像曾經(jīng)那樣抱著她,用下巴抵著她的頭,讓她在他的臉上盡情地摩挲。可是僅僅相隔數(shù)日,那個坐在椅子上的背影卻遠得如同隔著千秋的陌生人。其實她早就感覺到了這一點,只是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好像這樣,一切就真的能變得容易一些。

      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去?她開口問他。他疲倦地轉(zhuǎn)過身來,卻避開她的目光,說話的聲音很低,他說,輸液結束就可以回去。她在他的臉上搜索著,想讓他解釋些什么,哪怕是撒個慌,但是最后只祈求似的問出了一句,你會送我回家嗎?他說,會的。

      葉城將齊阿朵送到家以后,便想立刻離開,但是齊阿朵卻從他背后抱住了他。別走,求你了!她把他的衣服一層層地往上推,然后吻他后背上的皮膚。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如此直接地袒露著她內(nèi)心對他的渴望,然而他卻只感到一種痛苦和悲憫。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腕,轉(zhuǎn)過身來面向她,她的臉上滲著涔涔的淚水與汗水。我們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你都看到了,她回來了。這一次,是我犯了錯,可如果繼續(xù)下去,只會錯上加錯,我不想傷害你!你是無辜的!

      她出奇地冷靜,仿佛這番話她早就聽他說過了。她攔截住他逃離的目光,直直地盯住那雙眼睛。我是無辜的?為何到現(xiàn)在才對我這樣說,既然如此,你當初為什么要對我做這一切,為什么?你在傷了我之后再說我是無辜的?你有什么權利?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退路了,要,是你,不要,也是你,當你任性地去做這一切的時候,你置我于何地?為什么要這樣?你告訴我,究竟為什么你有如此多的權利來左右我?只是因為我像個傻子似的一步一步陷入你的包圍而為你所控制嗎?

      她的身體不受抑制地顫抖著,兩只痙攣的手撕扯著披散在胸前的頭發(fā)。他雙手用力地掐住她的雙肩,想要抑制住她失控的身體,可是她整個人慢慢地軟了下去。他搖晃著她,痛苦地解釋著,如果我可以預知此刻發(fā)生的這一切,當初我絕不會靠近你一步。如果可以重來,我想要一開始就遇見你,可是我們誰也無法控制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對不起!

      我們誰也無法控制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那么你便可以如此任性地去愛,去傷害嗎?齊阿朵從病床上爬起來,兩只腳在地上摸索著找鞋子。邱禾見了緊張地問道,你干什么?齊阿朵說,我睡不著了,我想回家畫畫,明天早上再來。邱禾說,你開什么玩笑!醫(yī)生說現(xiàn)在不能隨意活動,出了什么事,你負責還是我負責?齊阿朵說,我不管,我現(xiàn)在想回家。

      邱禾煩躁起來,一雙手無助地舉在胸前,張著嘴,思索了半天似乎才想起來話怎么說,而齊阿朵已經(jīng)踮著一只腳挪到了門邊。他一把拽住她,喊道,是你自己要來醫(yī)院的,現(xiàn)在說走就要走,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奇怪!齊阿朵情緒突然失控,扭過頭來盯著他,目光里帶著一種偏執(zhí),聲音尖利地說道,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還說我奇怪?是你讓我被困在這里,忍受這周圍的一切,我受不了了!邱禾說,是,是我撞的你,但我已經(jīng)在全力配合解決,你還想怎么樣?齊阿朵說,我不想怎么樣,我現(xiàn)在就想回家。說著就往門外走,她雙手扶著墻壁,像只壁虎一般緊貼著墻壁快速地急切地往前扭動著身體。

      邱禾迅速追上去,拉住她,她奮力地掙脫開,繼續(xù)往前走。到了樓梯口時,邱禾崩潰了,不再追她,整個人仿佛突然破碎了一般,絕望地站在她的身后央求道,你能不能停下來?算我求你!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這樣?為何要如此偏激地去對待別人?我是騎車撞了你,但你以為我想嗎?

      齊阿朵轉(zhuǎn)過身來,迷惑地看著他,漸漸地,她的目光仿佛被一股力量擠壓到最逼仄的角落。走廊里走過來一些人,值班的護士聽到吵鬧也跑了過來。邱禾說,不是只有你覺得委屈,我也委屈,發(fā)生這樣的意外,你不想,我更不想!你知道接下來的賠償對我意味著什么嗎?我老家在農(nóng)村,父親常年癱瘓在床,只有一個姐姐還嫁到了外地。家里所有的開銷都要靠我一個人,而我兩年前就失業(yè)了,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敢跟家里的父母說。

      他蹲到地上,雙手抱住頭壓抑著聲音哭泣。齊阿朵一動不動地靠在墻上,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蹲在地上哭泣的男人,他的哭聲刺痛了她,她難以想象的生活突然如洪水一般向她洶涌地撲過來。他把口罩摘下來,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她看著那張臉,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好像他心底所有的創(chuàng)傷與無助也同樣在她的心底一下又一下地沖擊著。她不明白為何生活如此擁擠,而我們卻依然如此孤獨。

      了解了事情的緣由,有一些病人的家屬走過去將邱禾從地上拉了起來,好心勸慰著。護士故作生氣地訓責齊阿朵,現(xiàn)在腿不疼了?能跑了?齊阿朵不說話。護士看了看周圍的人,讓他們都散了,別聚集在一塊兒了,然后又對齊阿朵說,你也回吧。齊阿朵側過身,開始挪動腳步,護士沖著邱禾喊道,過來搭把手啊。邱禾悶著頭走過去,架起齊阿朵的胳膊。

      回到病房,齊阿朵面朝著墻壁躺下,不再鬧騰了。過了許久,她翹起頭,看見躺在折疊椅上的邱禾還沒睡,問道,你能給我找點紙和筆嗎?邱禾的情緒也已經(jīng)平復下來了,此時齊阿朵那異常安靜的狀態(tài)反而讓他產(chǎn)生一種同情。他回道,我去護士站問問護士可有。護士給了他一支鉛筆,還有幾張紙,他又問護士要了一個廢棄的病歷夾給她作底板。齊阿朵高興地坐起來,拿起鉛筆就開始在紙上快速地勾畫著,邱禾朝那邊瞥了一眼,看不懂她畫的是什么。

      這一天簡直太漫長了,他感到筋疲力盡,但此時的睡意早已經(jīng)被折騰得煙消云散,他走到樓梯間去抽煙。走廊里飄過來陣陣消毒水的氣味,他看了看窗外的夜空,想起齊阿朵,想起這么多年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想起他自己。齊阿朵種種看似不可理喻的行為卻像黎明射出的一道明亮的光束,她的一切看起來都是荒誕的,但恰恰就是這種荒誕在無意中打破了他內(nèi)心對常規(guī)生活設置的界限,讓他感覺到一種來自于生命里的真實與自由。他突然模糊地感到眼前逼仄壓抑的生活似乎有了另外一種可能,就像一個人沉在水底,經(jīng)過黑暗與窒息的掙扎以后,突然有了浮出水面的可能。

      抽完煙,他坐到她身邊,想與她說些話,但又不知道說什么。齊阿朵抬起頭,探尋地看向他。邱禾莫名其妙地笑起來。齊阿朵問,你笑什么?邱禾說,沒什么。齊阿朵說,沒什么你為什么要笑?邱禾將臉轉(zhuǎn)過來,好奇地問道,你一直都是這樣的嗎?齊阿朵不解,問道,你指什么?邱禾說,一切。

      齊阿朵的眼睛在眼眶中快速地轉(zhuǎn)動了一圈,然后用一種不屑的口氣說道,是的。邱禾說,可是這不正常!齊阿朵停下筆,反問道,那什么才是正常的?邱禾又低頭苦澀地笑了笑,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她不再說話,目光專注于眼前那個用線條所勾勒出的世界。邱禾沉靜地看著她,他簡直不敢相信在現(xiàn)實的生活里居然有這樣一種女孩子的存在。

      也許是因為剛才積攢了許久的情緒終于釋放了出來,也許因為別的什么,他說不出來這是一種什么感覺,只是驀然感覺他獲得了一種長久以來從未得到過的深深的慰藉,這是無法解釋的。他曾經(jīng)也愛過一個女孩,并為之付出了他全部的努力,但是到頭來卻是一場空?,F(xiàn)實中的欲望太多,誘惑太多,他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在這種混亂中找到一條清晰穩(wěn)固的秩序,用以支撐眼前的生活。他似乎失去了一切,愛情、工作,一切的一切。

      第二天早上,邱禾準備去煎餅鋪子里買豆?jié){,齊阿朵以為他要走,一陣恐慌,問他去哪兒?邱禾說,你不是習慣在早上喝豆?jié){嗎?齊阿朵放松下來。邱禾笑了笑說,放心吧,我會回來的。齊阿朵默默地看著他打開病房的門走出去,她能從回響在走廊里的那一堆雜亂的腳步聲里辨別出邱禾的腳步聲。當邱禾回來的時候,她問他,你吃了嗎?邱禾一邊幫她把餐桌支起來,一邊說,沒有,怕你等得急,我多買了一份帶了回來。

      齊阿朵再次摘下口罩,太陽出來了,隔壁病床的家屬將窗簾拉開,玻璃窗外頓時透射進來一束強烈的光線。她的臉像是被一汪清水攏住了似的,邱禾不禁出神地看了她一眼。齊阿朵問道,怎么了?邱禾笑了笑說,沒事。齊阿朵說,這些煎餅都給你,我只要一小塊就夠了。

      下午核磁共振檢查結果出來,醫(yī)生說情況還好,韌帶也沒有看出來受到損傷,只需打石膏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養(yǎng)。邱禾向飯館那邊又請了兩天假,然后一直留在醫(yī)院里照顧齊阿朵。出院那天,邱禾先將自行車送回去,然后叫了一輛出租車回來接她。

      出租車在小區(qū)的大門口停下來,邱禾等齊阿朵下車以后,一把將她背起來。齊阿朵想拒絕,一個勁兒地推他,說我自己能行。但是邱禾不聽她的,只顧快步往前走。上到頂樓,到了家門口的時候,他把身子側過去,說,你自己按密碼。齊阿朵把胳膊伸過去,將門打開。邱禾背著她進了屋子,將她放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然后自己深深地喘了一口氣。

      這時候他直起腰來,驚詫地看到了屋子里的陳設。他一眼便看見掛在客廳墻壁上的那幅巨大的油畫。他不懂藝術,但是那一瞬間,他的一雙目光卻被完全定格在那奇異的畫面中。他看得出了神,仿佛畫面中具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能夠讓他的思緒一直沉浸到某個無限遙遠卻又令他向往的地方。

      這是我父親畫的,他以前是個畫家。齊阿朵的說話聲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哦了一聲,隨即想起老許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不禁貿(mào)然地問了一句,聽說你父親很早就去世了?齊阿朵淡淡地回道,是的。邱禾說,聽說你母親也去世了?齊阿朵的臉色冷了下來,不想再說下去。

      她將邱禾放在茶幾邊上的拐杖夠過來,一下一下敲擊著地板,然后說,你可以回去了,以后只需要每天帶我下樓做一次核酸就行了,其他的時間我自己可以。邱禾說,那你吃飯呢?齊阿朵說,沒關系,我點外賣就行了,我吃得很少。邱禾說,那怎么行,而且現(xiàn)在外賣只讓送到小區(qū)門口,你怎么下去拿?還是我給你送吧,我早上時間多一點,給你送完早餐以后順便看看你有沒有需要我做的,然后中午和晚上我從我們飯館給你做點你想吃的,給你送過來之后我就回店里干活。齊阿朵沒有說話,邱禾已經(jīng)習慣了她交談的方式,便交代道,那就這么定了,我回去了,交警隊那邊今天又找我了,我得去說明一下情況。

      關門聲消失之后,房間里又恢復了寂靜。她拉過一條毯子蓋在身上,在沙發(fā)上躺下來。那幅油畫從側面看過去,畫框上漂浮著一層流水一般的光線,在光線后面,一片火紅的楓樹林若隱若現(xiàn)。父親曾經(jīng)對她說過,植物是大自然中的無聲者,認識它們,你便能感受到它們存在的力量,這種力量能讓你快樂。

      她突然覺得這間屋子是那么空,屋子里的寂靜讓她有一種仿佛被拋擲在陌生的荒野里的孤獨。她從沒有排斥過這種孤獨,可是現(xiàn)在突然覺得難以忍受。天色又暗了下來,天氣預報說過兩天還會有雨。齊阿朵拄著拐杖走到陽臺的窗前,將臉慢慢地貼到玻璃窗上,隨著呼吸,她口中呼出的熱氣撲到玻璃上,那光潔透亮的玻璃變得模糊起來。她伸出手指在那一片水霧上面漫不經(jīng)心地畫著圓圈,畫著畫著,她從那個小小的圓圈里看到了他。邱禾正站在店外的走廊下,與隔壁的老許說話。就在剛才,他剛剛從這間房子里離開,想到這里,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臉頰泛上一陣溫熱,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恍惚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從窗前退了回去。

      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樓梯,一步一步地往露臺上爬。她在畫板前坐了許久,靜默著,等待著,然后突然像瘋了似的,將大塊的顏料朝畫布上摔過去,然后拿起筆刷去涂抹。那里是一片沒有盡頭的綠色的叢林,一個身穿紅色衣裙的女孩正在林中追趕一只小鹿。

      邱禾依舊每天凌晨四點鐘去批發(fā)市場買菜,回來后再去隔壁煎餅鋪子里給齊阿朵買豆?jié){。那天早晨齊阿朵打開門的一剎那,把邱禾嚇了一跳。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棉袍,一頭漆黑的長發(fā)順著肩膀凌亂地披散下來,手指上滿是顏料,衣服上也是。

      邱禾從未見過她這種狀態(tài),不知所措地站在門邊。齊阿朵說,進來吧。邱禾走進屋子,又回頭看了看齊阿朵,問道,你不會又畫了通宵吧?你這樣可不行!齊阿朵說,沒事,我先去洗洗手。邱禾將豆?jié){與一小塊煎餅放到桌子上,問,你什么時候去做核酸?如果早上去,等你吃完咱們就去,小區(qū)門口六點半就開始了。齊阿朵說,早上去吧,晚上人太多。

      邱禾說,好,那我等你。他用手指抹了一下桌子,發(fā)現(xiàn)上面有灰,便站起來到廚房去找了一塊抹布。擦完桌子,他看了看地板,又轉(zhuǎn)到洗手間去找拖把。夜里下了一陣小雨,到了早晨依舊淅淅瀝瀝。齊阿朵低頭喝著豆?jié){,偶爾抬起頭看向窗外的時候,耳朵卻不由自主地去傾聽邱禾在屋子里來回穿梭的腳步聲。

      不知道為什么,當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的時候,齊阿朵愈發(fā)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他們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很久。他在的時候,這間屋子顯得是那樣安穩(wěn)踏實,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每次下樓去做核酸的時候,邱禾依舊背著她。他們來到核酸采樣亭外,齊阿朵說,放我下來。邱禾說,不行,地上有水。沒有水的時候,他說地上有灰。后來她不再要求,只是安靜地待在他的背上。有時候她會用手去觸摸他的頭發(fā),或者像個孩子似的將頭溫順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每次當她這樣做的時候,他都感到有一股暖流瞬間從腳尖躥向他的胸口。

      他感覺到了一些什么,但是不敢去想。他抬頭憂郁地看向這座陌生的城市,看向被疫情長久籠罩的天空。我們那無法釋放的情緒似乎能以一切為借口,但是愛不能。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半個月,邱禾帶齊阿朵去醫(yī)院復診。當醫(yī)生正在給齊阿朵拆石膏的時候,邱禾的母親打來電話,他看了看齊阿朵,然后走出治療室,來到走廊里。齊阿朵隱約能聽到他的說話聲,但他說的是方言,齊阿朵聽不懂。只見邱禾回來的時候,臉上憂郁的神色更加凝重。醫(yī)生交代邱禾,病人回家以后可以適當?shù)剡M行一些功能性的訓練,但要避免劇烈運動,年后再來復查一次。

      邱禾算了算時間,到年后至少還要兩個月,他不知道按照法律程序的話,現(xiàn)在交警隊那邊是不是可以結案了。那天下午,他把齊阿朵送回家里,臨走時想問問她,但是又覺得無法開口,而齊阿朵也什么話都沒說,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尷尬。

      他從那扇藍色的鐵門里走出來,齊阿朵站到陽臺的窗前。這時候,她看到邱禾正穿過馬路,陽光從馬路的另一頭照過來,寒冷的街頭,他那被陽光斜照的身影如海面上漂浮的一朵輕盈的浪花。不斷循環(huán)的白晝與黑夜中,來自街市里的喧囂與室內(nèi)的寂靜形成一種莊嚴的比喻,齊阿朵感覺到了一種來自于身體內(nèi)部的快樂。她知道他臨走的時候想問什么,她雖然沒有說,但已經(jīng)在心里做出了決定。

      老許正坐在門口抽煙,看見邱禾回來問道,情況怎么樣,處理了嗎?邱禾說,石膏拆了,恢復得還行,但是案子還沒有結。說完,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遞給老許,自己也含一根到嘴里。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對著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緩緩地吐出一團煙霧。

      老許點頭說,那這情況還算好的,應該不會賠多少。邱禾說,可我身上已經(jīng)沒什么錢了,我媽媽今天又打電話來,說我爸這個月的醫(yī)藥費我還沒有轉(zhuǎn)給他們,等會兒我去問問老板,看能不能把這個月的工資提前發(fā)給我。老許用他那雙混濁的眼睛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沒有發(fā)表意見。

      十二月八日,全員核酸檢測取消。幾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另一種緊張與興奮。幾天之內(nèi),感染人群呈爆發(fā)式增長,整座城市的人似乎都在高熱的膨脹中擁擠著。

      這段時間,交警那邊也沒有打電話過來催促,邱禾想,還是自己主動過去做一下交代。交警那邊說,只要和對方協(xié)商好了,現(xiàn)在也可以結案。他可以自己先去溝通,如果有困難的話,交警那邊也可以出面去說。

      他知道,有些事情終究是無法回避的。于是他給齊阿朵打電話,但是齊阿朵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太對勁,電話里問她,她也沒說清楚,就匆匆掛掉了。邱禾感到莫名其妙地緊張,立即向馬路對面奔去。他用力地敲著門,門開了。齊阿朵戴著口罩搖搖晃晃地站在門邊,她的身體看起來似乎在發(fā)抖。邱禾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你怎么回事?她非常痛苦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然后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我不太舒服,渾身發(fā)冷。邱禾伸出手想要觸摸她的額頭,她卻立刻退回去很遠,然后說,我可能是感染了,你不要靠近我!

      邱禾還想說什么,但她立即伸出手,將手掌推向他,以手勢強硬阻止。邱禾嘆了一口氣,只能先回去,但還是放心不下。晚上十點鐘,邱禾又打電話過去,問她怎么樣了?她的聲音已經(jīng)含混不清,只聽見最后一句,說,燒到四十度了。邱禾立即從床上坐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道,家里有藥嗎?她說,沒有。這時候邱禾已經(jīng)打開卷閘門,他站在門邊朝空蕩蕩的大街上左右看了看,又抬頭看向那扇窗戶,說道,齊阿朵,你聽著,別掛電話,我現(xiàn)在出去找藥,等會兒你給我開門。

      他將耳麥連上手機,戴在頭上,然后騎上自行車便往馬路上奔去,但是晚上十點多許多藥店都已經(jīng)關門了。這時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雪,毛茸茸的雪花飛落到馬路上,又被風卷起來,在路面上翻滾。他在緊張與焦慮中迎著一盞又一盞路燈向前飛去,一股原始的、洶涌的激情不斷地向他的體內(nèi)集聚著。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到退燒藥。

      北風如繩索在他身上抽打,耳麥里傳出她粗重的呼吸聲,一切突然變得如此悲壯。在悲壯中神圣,就像高高舉過頭頂?shù)氖直?,指尖觸摸到在夜空中飛舞的蝴蝶。他終于在老城區(qū)的一條巷子里發(fā)現(xiàn)一家私人診所還沒有關門,醫(yī)生給了他兩盒感冒靈顆粒,還有幾片布洛芬。他把藥塞進外衣的口袋里,便調(diào)轉(zhuǎn)方向,飛速往回趕。

      齊阿朵,你睡著了嗎?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后你起來給我開門,聽見沒有?

      當他終于來到那扇藍色的鐵門外時,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氣。齊阿朵把門打開,從他手里接過藥,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后便要關門,但是邱禾一把擋住,然后取下了口罩。

      齊阿朵驚異地瞪著他,你干什么?他狡黠一笑,然后說道,其實我早就確診了,本來還怕你介意,現(xiàn)在好了,讓我進去吧!我要看著你把藥吃下去,然后我就走。齊阿朵思索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在沙發(fā)上無力地躺下去。邱禾關上門,跟著她走進去。他從桌子上找到杯子,去廚房倒了一杯水,端給她。

      先把藥吃了吧,他說。齊阿朵說好。他扶她坐起來,吃完藥后又扶她躺下去。邱禾說,現(xiàn)在你安心睡吧,我回去了,有什么事、要什么東西你叫我一聲就行,反正我就在馬路對面。齊阿朵靜靜地看著他,她再一次認真地凝視他。他那一頭濃密的短發(fā)被風吹過,如一片小小的松樹林蓬松在頭上。這段時間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一雙目光因為臉部突出的棱角而顯得更加急切。她問道,你為什么要來?

      邱禾說,不為什么啊,當我聽到你的聲音感覺不對的時候,我很緊張,我從未這么緊張過,包括我以前的女朋友。說完他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立即又慌張地補充道,主要是我覺得你一個人生活,現(xiàn)在又是特殊時期,在你沒有完全康復之前,我有責任照顧你。

      齊阿朵嘆息似的應了一聲,沒有再說話,只是目光探尋般地凝視著他。天亮的時候,邱禾剛剛買菜回來,聽見手機在響,是齊阿朵。她說,我胃里干得難受,你能給我買碗豆?jié){送上來嗎?邱禾說,好,好,你等著啊。一碗豆?jié){喝下去,齊阿朵的身上像被水洗過似的,都是汗。

      邱禾問她,哪里有干的毛巾?她說在洗浴間的柜子里。他將毛巾遞給她,她隔著衣服在被子里擦拭。擦到后背時似乎很吃力,邱禾猶豫地問她,要不要我?guī)湍??齊阿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從被子里伸出手,將毛巾遞給他。

      他接過毛巾,掀開被子,探向她的身體。擦向腋下的時候,他很小心地避開了前面敏感的地方。她感覺到了,她信任他,他也是值得被信任的。她很感激他在此所保留的分寸。正是這分寸之間的取舍,讓她感受到一種被珍重對待的愛意。

      她似乎在突然之間意識到,葉城從未愛過她,而她自己一直為之深陷的是自己的幻覺。天色完全清亮了,窗紗上染了一層薄薄的晨光,邱禾的手指在她的身體上傳遞出的力量是溫柔的且確定的,齊阿朵安靜地看著那面窗,她知道在這所房子的外面,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著不易察覺的變化,亙古不變的自然規(guī)律正在推動一切向前緩慢地滑動。風穿過干枯的冬樹,穿過一條條繁密而有秩序的盤橫在空中的高壓線,發(fā)出陣陣如哨子般尖銳的聲響。風在一切可以到達的區(qū)域里肆虐著,風聲讓屋子里的寂靜更加深邃。

      邱禾問她,衣服要換一下嗎?齊阿朵說不用??墒抢飳拥囊路呀?jīng)濕透了,邱禾重新拿了兩塊干毛巾給她墊在后背上。過了一會兒,邱禾又給她測了一次體溫,三十八度三,熱度退一些了。他問她,現(xiàn)在感覺好點了嗎?她點點頭說,好多了,就是渴,嗓子疼得受不了。邱禾轉(zhuǎn)身去給她倒水。齊阿朵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身影,從他穿過臥室的門到客廳,再從客廳經(jīng)過那扇門回來,他在客廳里穿梭的腳步聲如同早春里海岸邊的浪濤一下又一下輕緩地拍打著她的心口。

      他端著水杯走到她身邊,她雙手撐著坐起來,喝了兩口以后,便再也無法咽下去。邱禾將水杯接過來放到床頭柜上,準備離去,齊阿朵卻拉住他,跟我說說那個女孩。邱禾問,哪個女孩?齊阿朵說,你以前的女朋友。邱禾尷尬了一下,然后說,沒什么可以說的,都過去了。他見齊阿朵不相信,又強調(diào)說,是真的,當時分開的時候我挺痛苦的,但是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不知道我們之間有過什么值得紀念的事情,好像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的自我感動,真是可笑。

      齊阿朵聽后轉(zhuǎn)過頭,眼睛仍舊看著窗戶,邱禾讓她躺下,她也沒有理會。最后邱禾說,那我回店里干活了,你有什么事再叫我。齊阿朵又拉住他,能不能別走?陪我說說話,說什么都行,我不想一個人待著。

      邱禾迎向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一種不安和憂郁。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說,那我給店里打個電話,請個假,今天都在這里陪你好不好?齊阿朵笑了,點了點頭。他想起三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下著小雪的日子,他們最后一次發(fā)生爭吵,她用力地摔打著出租屋里的東西,咆哮地爭辯著,然后憤怒地收拾行李決然離去。他獨自坐在出租屋里,當房間恢復了深夜的寂靜,他聽到窗外的風聲,遙遠的風穿過城市的街道時所發(fā)出的嘶嘶的聲音。那一刻,除了一種來自骨髓內(nèi)部的孤獨外,他什么也感覺不到。直到許多天以后,當疫情突然暴發(fā),所有人都被困在一種未知與不安之中時,那種鈍痛才慢慢地侵襲而來。

      十一

      他想對齊阿朵訴說這一切,但又覺得無從說起。齊阿朵從床上坐起來,站到窗前,拉開簾子。她皺了一下眉,疑惑地問道,你早上買豆?jié){的時候,許叔還好嗎?邱禾說,沒注意,怎么了?齊阿朵說,鋪子關起來了。邱禾也走過去,猜測道,可能老許也病了。齊阿朵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在那家店里喝豆?jié){喝了二十多年,那家煎餅鋪子已經(jīng)成了這里許多人生活的一部分。

      邱禾說,你什么時候開始這樣一個人生活的?齊阿朵說,自從我母親去世以后,我除了畫畫,幾乎不再做別的事情,我們家也不再有親戚朋友拜訪。邱禾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母親是因為什么去世的?齊阿朵的嘴唇抖動了兩下,但她還是說了出來,車禍。

      就在葉城離開后不久的一天早晨,母親突然回來,打開門的那一瞬間,齊阿朵幾乎沒有認出她來。她提著一只笨重的行李箱站在門前,神情冷淡地看著齊阿朵。齊阿朵把門打開,讓她走進屋子??粗赣H的背影疲倦地落在沙發(fā)上,齊阿朵除了感到陌生,還有一絲緊張,但是母親的突然出現(xiàn),讓葉城的離開所帶來的窒息之痛緩解了許多。齊阿朵沒有問母親為何會突然回來,她也沒有說,她們像平常那樣去生活,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只是齊阿朵發(fā)現(xiàn),她常常會接到不同的人打來的電話,打完電話以后,她的情緒便會變得暴躁、憤怒,然后哭泣。

      后來有一次她在外出的時候,被一群人跟蹤到了家里,那些人要求她必須在三天之內(nèi)還清欠下的三十萬元。齊阿朵這時候才明白母親目前所面臨的遭遇。

      可是在那群人走了之后,母親的情緒卻異常地安靜,她帶齊阿朵上街,在一家咖啡館里給她買提拉米蘇。她坐在齊阿朵對面的沙發(fā)里,窗外午后的陽光斜照進來,讓她的臉一半明亮一半陰暗。齊阿朵用一把小匙子將蛋糕送進嘴里,她認真地吃著,但始終不敢迎著母親的目光看過去。母親伸出手越過寬大的桌面去撫摸女兒的臉,仿佛是從記憶深處去凝視她的孩子。她將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之后,帶齊阿朵去郊外散步。在記憶里,母親從未與她如此親密。

      就在穿過國道口馬路的時候,她突然被一輛迎面疾馳而來的卡車撞倒。她的身體飛了出去,齊阿朵只聽到一聲沉悶的聲響,母親的身體落在了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母親被抬走了,在周圍人群嘈雜的話語聲里,唧唧的汽車喇叭聲中,夏日白花花的陽光下,地面上的一攤鮮血正在向遠處流淌。她像被一陣夢魘攫住,動也不能動。

      那一刻,愛與恨同時逼近,然后混合,再被視角分割成片狀的影像,在各種混雜的聲響中擊打著,向遠處迅速撤離。她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土地變得柔軟,與天空里漂浮的云朵連成一片。世界變成了一張緊密而厚實的網(wǎng),灑向鋪滿陽光的荒野與城市。

      齊阿朵對邱禾說,你知道嗎,沒有任何一個人不渴望母親,即使她杳無音訊,但是知道她仍然存在,我便始終可以對這個世界抱有最后一絲幻想??墒钱斘矣H眼看到她在我的眼前消失之后,我的世界空了,我開始懷疑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邱禾很想上前抱住她,也許,當孤獨遇見相似的孤獨時,他們的內(nèi)心就溫暖了。但是他卻不敢,他可以為她擦拭身體,卻不敢在這一刻擁她入懷,他將所有的沖動都壓制在窗外那一片薄薄的積雪之下。

      十二

      齊阿朵轉(zhuǎn)過身來,借著窗外明亮的光線看著他,問道,想看看我的畫嗎?邱禾說,好啊。他跟隨她一起來到露臺上的那間房間,他的神情又呈現(xiàn)出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時的驚異,他從未想象過在一間位于城市的房子里可以看到大自然般的景致,這里簡直就是一座小小的森林。她向空中伸出手,一只蝴蝶落在她的手臂上。邱禾詫異地問道,太神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她不以為然地解釋說,它們只是習慣了我身上的氣味。

      說完,她回過頭來看著邱禾,問道,現(xiàn)在你是不是更加認為我不正常?邱禾連連搖頭,驚慌失措地說,沒有沒有,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你做了別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齊阿朵說,看看畫吧,你選一張,我送你。

      邱禾的目光在那些擺放在地板上的畫作間流轉(zhuǎn)著,說,我真喜歡,只是我現(xiàn)在連個固定的住所都沒有,先放你這存著吧。齊阿朵說,也好。她蒼白的臉上閃過一剎那的歡喜。邱禾有些好奇,問道,那你每天畫畫,靠什么生活呢?齊阿朵說,賣畫啊,我跟兩家畫廊簽了約。她看得出來邱禾似乎還有許多話想說,但是她已經(jīng)太疲倦,一陣一陣的眩暈,讓她跌坐在椅子上。邱禾注意到她的身體又開始發(fā)抖,他問,又冷了嗎?她說,是的,冷得厲害,腦子里面嗡嗡響。

      邱禾將她扶下樓。邱禾,她在床上躺下后叫他,能給我煮一杯牛奶嗎?邱禾說好,他剛準備離開,齊阿朵又叫他,冰箱里有水餃和湯圓,你看看過期了沒有?如果能吃的話,你自己煮一下。我總是買了許多食物,但又沒有心情去做,最后都扔掉了。

      邱禾將牛奶煮好端進來的時候,齊阿朵整個人蜷縮在床上,渾身打著劇烈的寒戰(zhàn)。他從柜子里又找了一條毯子給她蓋上,問她怎么樣,能撐得住嗎?齊阿朵在一陣一陣的顫抖中模糊不清地說道,真痛?。喩矶荚谕?!腦子里像在撞鐘,一口巨大的鐘被用力地撞擊著!我好像做了許許多多的夢,又好像根本沒睡著,身上的骨頭像被抽去了似的,怎么會這樣呢?

      邱禾趕緊量了一下她的體溫,已經(jīng)升到四十一度。他驚慌地要帶她去醫(yī)院,但是齊阿朵卻一個勁兒地抗拒,說,現(xiàn)在醫(yī)院里的人肯定爆滿,我去了那里更受不了,再等等。邱禾說,那好吧,我們先把藥吃了,再喝點牛奶,不吃點東西不行。

      第二天早上體溫終于降下來了,持續(xù)了整整三天的高熱終于退去以后,齊阿朵感覺意識清醒了過來,但渾身卻呈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她感到嘴里干得厲害,想叫邱禾給她倒點水,可是連叫了幾聲卻無人應答。她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去找他,發(fā)現(xiàn)他正躺在沙發(fā)上迷糊地睡著。這段時間他從未這樣過,齊阿朵感覺不太對勁,走到他身邊,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片潮紅。

      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額頭,驚得往回一縮,立即拍打他的肩膀,把他喚醒,你在發(fā)燒?齊阿朵憤怒地質(zhì)問他,之前你根本就沒有感染,是不是?你騙我!邱禾清醒過來以后,傻笑了一聲說,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不過我沒事,我能扛得住,可能是這幾天太困了,我睡過頭了。你是不是餓了?想吃什么?我出去給你買。他剛站起來,卻雙腿發(fā)軟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齊阿朵也不回答,就那么憤怒地盯著他,眼眶里漸漸蓄滿了淚水,嘩嘩地往下淌。邱禾緊張地解釋著,真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這么生氣,別哭了好不好?齊阿朵卻突然雙手揪住他的衣服,慢慢地將頭抵到他的胸前。過了一會兒她將頭埋在他的胸口里低聲地說,你何必要這樣呢?完全沒有必要,你這樣,我會越來越依賴你,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害怕一個人待著。

      邱禾低下頭,看了看那張緊貼于自己胸口的臉,遲疑地伸出一只手臂抱住她。她如此激烈地表達著一切,像一股浪潮撲向他心底陡峭的巖壁,但是他卻感到惶恐,他不知道,當眼前來自于自身與外界的種種困苦都恢復日常以后,他們將如何共同面對那日復一日平淡而瑣碎的生活。經(jīng)歷過曾經(jīng)的創(chuàng)傷,現(xiàn)在他真的不敢再抱有任何希望。

      齊阿朵的頭發(fā)被浸在汗水與淚水中,他伸出手將那些凌亂地貼在她的額頭與臉頰處的碎發(fā)捋到她的耳后。她的呼吸依舊有些急促,短而快的頻率嵌在他自己胸前起伏的節(jié)奏中。他真想去吻她,真想去用力地抱住她,一次又一次的沖動如洪水般向他沖過來,但他只能用盡全力去抵抗。

      她突然抬起頭來,問他,你餓了嗎?我去給你做點吃的。他笑起來問道,你會做什么?她說,我會煮牛奶,再烤點面包片。他深深地看向她,說,還是我來吧,我去給你做點湯。齊阿朵跟著他走進廚房,說,這兩天你就別回店里了,先住在我這里,等燒退了再回吧?邱禾只是笑著看著她,沒有回答。

      馬路上的積水很快就被風吹干了,城市似乎再次恢復了往日里明朗而又清晰的秩序,他們相對坐在落地窗前的一張小圓桌上吃早餐,窗臺上突然飛來兩只覓食的小鳥,它們交頭簇擁著嬉鬧了一會兒,又撲棱起翅膀向遠處飛去。齊阿朵說,你看那兩只鳥,有的時候我感覺我們倆也像兩只在海上孤獨飛翔的海鷗。邱禾的目光也追著那兩只鳥看過去,看得出了神,漸漸地,他的目光里集聚了痛苦。

      十三

      齊阿朵見他沒說話,便低下頭繼續(xù)吃碗里的粥。當她垂下眼簾的時候,她的睫毛落在臉頰上的一小片陰影如同一片雪花飄落到他的口中。他突然想起那天傍晚,他站在飯館門前的臺階上,隔著一條街遠遠地看她在窗臺上仰頭吃空中的雪粒子。

      她再次抬起頭來,目光熱烈地看著他,這幾日他那復雜多變的神情以及不安的狀態(tài)讓她感到疑惑。她已經(jīng)愛上了他,她相信他是愛她的,這一切不可能是錯覺。她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問道,你怎么了?他卻緊張地稍稍退后了一些,正在這時,邱禾的手機響了。她聽見他用方言和電話那端對話,語速急切。電話掛斷以后,齊阿朵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邱禾看了看她說,剛才是我媽媽打來的電話,我父親病重,我得回去一趟。說完,將臉轉(zhuǎn)向窗外,眼底泛紅。

      齊阿朵說,那你還會回來嗎,回到這座城市?邱禾明明知道齊阿朵的問話里是什么意思,但他只是說,你放心,如果情況還好,我很快就回來,我們的案件還沒有去處理,我不會逃避責任的。齊阿朵失望地笑了笑,沖他揮了揮手說,你走吧。

      他在網(wǎng)上定了晚上十一點半的火車票,現(xiàn)在是晚上九點鐘。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以后,他獨自一人坐在飯館的大廳里等待出發(fā)的時刻,他突然感到內(nèi)心一片空落。仿佛這幾年走過的地方,遇見過的人和事,所有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他感到一種失去平衡般的眩暈。他痛苦地抬起頭來,透過玻璃門,看向?qū)γ婺菞潣欠坷锬巧仁煜さ拇皯?。這時候,隔壁突然傳來一陣開門聲,老許向飯館這邊走過來。

      他立即站起來打招呼,許叔,你怎么這個時候來店里?許叔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遞給他說,睡不著,過來看看。邱禾說,你怎么樣?我看你的店關了好幾天。許叔說,我還好,燒了一天就退了,也不咳嗽,但就是突然失眠了。兩個兒子不想讓我再開店了,讓我把店盤出去,可是守著這個攤子幾十年了,真放不下。

      邱禾沒說話,老許看了看放在地上的行李問道,怎么,要走了?邱禾悶著頭說,我父親病重,家里讓我回去看看。老許點點頭說,那這邊的事情都交代好了嗎?阿朵呢?邱禾說,她現(xiàn)在還好,前幾天燒退了,還有點咳嗽。腳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老許哦了一聲,便沒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仿佛看出來些什么。邱禾也沒再說話,他們只各自吸著手里的香煙,沉默地坐著。在沉默中,隔著一層玻璃門,陣陣呼嘯的北風依舊在街巷里穿梭。

      最后,老許問道,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還回來嗎?邱禾苦澀地笑了笑說,肯定還會再回來的,交警那邊的案子還沒結,別的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敢想。老許用那雙混濁的眼睛注視著他說道,什么都不敢想?在我看來,你沒有這么懦弱!你有責任心,也有擔當。我雖然老了,但我能看出來,你跟阿朵之間已經(jīng)有了感情,而我也真的希望能有個人好好地照顧她,你們這也算是一段奇緣,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

      邱禾用雙手捂住臉,然后用力地揉搓著額頭,嘆息了一聲說道,我從未見過像這樣的女孩,我也知道以后可能都不會再遇見這樣的感情了,可是現(xiàn)實讓我不敢再向前一步,我怕我什么都給不了她。老許說,你給不了她什么?邱禾沒有回答。老許說,既然你知道從沒有像她這樣的女孩,那你就應該知道她要的是什么。難道這兩年你所謂的騎行還沒有讓你想明白一些什么?邱禾惶惑地看著他說,我不懂你的意思。老許說,不是嗎?如果僅僅只是因為逃避現(xiàn)實而漫無目的地漂泊沒有任何意義。

      邱禾陷入靜默的思考之中,突然從室內(nèi)射向門外的那一片燈光起了異樣,黑暗中那一片空白的區(qū)域似乎被一股傾瀉之力所帶動,向地面覆蓋下來。又下雪了嗎,今年的雨雪可真多啊。邱禾扭頭朝門外看去,老許面目沉靜,又點燃了一根煙。他似乎也在思考一些事情。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你想留下來的話,我這店正好需要人接手,我可以帶你一段時間。不過,我只是建議,你自己想好了再告訴我,不急。說完站起來回到他自己的店里。

      邱禾看了看時間,然后將行李搬到門外的走廊上,關掉所有的燈,拉下卷閘門。當他坐在出租車里的時候,他在流動的車速中透過車窗看向這座城市的夜空。如果說自由行走是給靈魂一次追逐自由的機會,那么愛呢?

      火車已經(jīng)出站,慢慢駛離了這座城市。在車廂里嗡嗡的說話聲中,他突然接到交警那邊打來的電話,想要確認一下他們是否已經(jīng)在私下達成協(xié)議,因為齊阿朵已經(jīng)撤銷了案件。他看著車廂里晃動的人影,半天沒有說出話。

      他所有的行李都已經(jīng)帶走了,案子也已經(jīng)撤銷,他可以不必再回到這座城市,但是此刻,他卻感到了一種刻骨的思念,一種仿佛可以帶動他所有的意識上升的思念。他從未像這樣眷戀過一座城市,仿佛這里的一切都牽動著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在作品中所表達的一切,他的身體仿佛被一陣電流所擊中。他打開手機撥通了她的電話,遠處的燈火如螢火蟲一般向后飛去。她那如紗線一般細軟的嗓音從電話那端傳過來。

      我在畫畫,她淡淡地說。邱禾說,我已經(jīng)出發(fā)了。她說,哦。然后是一段長長的呼吸音。邱禾說,你等我回來,你會等我的吧?她沒有立即回答他?;疖嚨秸镜臅r候,齊阿朵又打電話過來,他將手機夾在脖子間,一邊從貨架上往下搬行李,一邊聽到齊阿朵說,我今天下午上街了,路口開了一家新的面包店,你回來的時候記得給我買點司康餅。

      責任編輯 王子倩

      思之青,目前主要從事小說、詩歌創(chuàng)作,作品刊發(fā)于《清明》《安徽文學》《詩刊》《詩歌月刊》《散文詩》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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