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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鬧著玩兒的

      2023-09-18 17:10:35李蘭
      當(dāng)代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君君國華

      李蘭

      三月初,很多地方的冰還沒化,鹽得這個在全國只能排五線的四川小城已經(jīng)很暖和了,天空湛藍,陽光明媚,三角梅開得喧囂熱烈,白天的街上再沒有大衣羽絨服,取而代之的是單衣長T恤,性子急的,短裙都穿上了。

      星期天,沒什么事兒,早上買了兩棵春筍,蘇國華睡個午覺起來,早早燉上排骨,還不到五點半,兩口子擺著龍門陣就把晚飯吃了。肖自芳主動洗碗,完了回到客廳沙發(fā)上,感覺意猶未盡,又把茶幾上的瓜子花生抓出來嗑,嗑得個咔嚓嚓的。

      蘇國華在自己的房間看書,聽到外面的響動,他忍半天了,直到聽到她又在拆那些糕點,叫道:“別吃了,長那么胖。”

      房子很不隔音,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八十多平,三個小小的房間加一個不大的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在陽臺上。院里的老住戶都搬走了,房子不是賣了,就是租出去了,他兩口子是剩下四戶人家之一。院里院外、樓上樓下都是些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不可能再有以前那種在左鄰右舍間竄來竄去,隨便哪家坐下來就可以聊半天的情境,反倒是要注意關(guān)好門,以防陌生人窺視。

      肖自芳拿了個薩其馬正要拆,聽到蘇國華在里面叫,很是不爽。蘇國華最愛干涉她吃零食,討厭得很。肖自芳欲不搭理,想起早上拿出那條薄牛仔褲來穿,居然提不上來,才不舍又不甘地將手中拆開的薩其馬放回去,百無聊賴,發(fā)福了的身體攤開在沙發(fā)上,又把手機拿來玩。

      蘇國華這兩年比較喜歡看一些政治、歷史、哲學(xué)類書籍,遇到感興趣的內(nèi)容,一頭扎進去,時間不小心就流走了。要不然,還能去做什么?單位上就那么點事,又不像年輕的時候,總想搞出點名堂出來。君君考走后,時間突然變慢了,也多起來,要好好地打發(fā)掉,讓自己不空虛,是個技術(shù)活兒。

      隔壁鄰居家來了客人,門開著,大人小孩不停地進出,整個下午都鬧喳喳的,這會兒拖兒帶崽全出去了,樓道里安靜下來??蛷d里傳來輕微的均勻的鼾聲。“這個肖自芳,又睡著了。”蘇國華心里嘀咕著,抬起頭,太陽都下山了,天色變得暗淡,他感覺到有些涼,從桌上拿起一支筆,夾在手中《社會契約論》看到的那頁,合上放桌上,關(guān)了臺燈,起身拿起床頭一件外衣穿上,往客廳來。

      “嘿,咋又睡著了,起來,起來?!?/p>

      肖自芳被喊醒,愣一下,睜開眼,假裝沒睡太深的樣子,舉起手機來劃拉。

      蘇國華問:“你躺在這兒不冷?。俊?/p>

      肖自芳只穿一件棉衫兒,是感覺到?jīng)?,眼睛依然看著手機說:“幫我把床上那件藍色毛衣遞給我?!?/p>

      蘇國華在她房間床上拿了那件藍色開衫毛衣出來,問:“看的啥子嘛?”

      肖自芳坐起來,“你看,這個網(wǎng)紅那么丑,他女兒還長那么漂亮。”說著,將手機遞到蘇國華面前。

      蘇國華把毛衣遞給她,笑道:“人家女兒長啥樣,關(guān)你啥子事?!?/p>

      肖自芳不退卻,“你看嘛,真的不可思議,也太會生了?!?/p>

      蘇國華配合著看了兩眼,“不是他會生,是他老婆會生。”

      肖自芳放下手機,接過毛衣來穿,“他早就離婚了。”

      “你這樣吃了睡,睡了吃,有沒有一百四了?”

      肖自芳嘴硬,“一百四又咋啦,我一米六八的個兒,有地方堆。”

      “你自己不覺得難受?衣服都穿不了了,跟我走一路,你還是注意點形象嘛?!?/p>

      肖自芳道:“去找個年輕漂亮的,我又沒拴到你,我保證成全你?!?/p>

      “我是為你好,吃成個脂肪肝、糖尿病就安逸了,對了,你咋不去打麻將呢?”

      肖自芳撇撇嘴,“跟那婆娘打了架之后,霉死了,從過年到現(xiàn)在,就沒贏過一場,再打,褲兒都要輸?shù)袅??!?/p>

      兩個多月前,肖自芳在麻將館打牌,遇到個橫婆娘,也是牛高馬大,沒得工作,在麻將館掙生活費,輸點錢就摔牌,亂發(fā)脾氣。肖自芳看不慣,兩人一來一去就干起來。那婆娘一把麻將扔來,把肖自芳額頭砸出血來。肖自芳可不是省油的燈,撲上去抓住那婆娘的頭發(fā)就咬,生生把她半只耳朵給咬了下來。那婆娘從地上撿起眾人踩臟了的半只耳朵,打110報警。南城派出所接的警。耳朵已經(jīng)壞死,縫不上去了,那婆娘要求賠償五萬。

      “五萬,想訛我,就是把我關(guān)進去,一分錢也休想得到!”肖自芳咬牙切齒。

      蘇國華找李三兒幫忙。李三兒是鐵路公安,跟地方公安混得熟,他給南城派出所趙所長打了個電話。那婆娘好像也有熟人給趙所長打電話。辦案民警一會兒把這方單獨叫一邊,一會兒把那方單獨叫一邊,兩下里協(xié)調(diào)勸說。最后跟蘇國華談好賠償八千。肖自芳不服那口氣,說是要拖著那婆娘一起關(guān)進去拘留幾天,也不愿給錢。

      辦案民警嘴角掛著絲意味深長的笑,拿起裝著半只耳朵的玻璃瓶,聲音很小,語氣很輕,說:“隨便也是輕傷嘛?!?/p>

      那笑容讓人心怯。兩口子這些日子天天上網(wǎng)查,知道致人輕傷要判三年以下。蘇國華明白,不給錢沒法了事,只賠八千,民警已經(jīng)盡力了,拉著肖自芳要去取錢。

      肖自芳還嘴硬,蘇國華氣了,甩手道:“我不管了,你自己處理。”

      肖自芳蔫兒下來,跟著蘇國華去把錢取來。雙方按手印,一方賠錢,一方不再追究。這事才算了了。

      八千塊錢,加前面近三千塊住院費,共一萬一,肖自芳心疼不已。賠錢即是失財,憑經(jīng)驗,知道再打不得麻將,在家歇了近一個月,人都待得發(fā)了霉。春節(jié)來了,以為翻篇了,親戚朋友你來我往很濃稠,又開始打麻將,還是輸,輸?shù)没倚膯蕷猓枘杌貋?,在家老老實實待著?/p>

      蘇國華其實是愿意肖自芳出去打牌的。她沒什么別的愛好,看書又看不進去,有好看的電視劇還好,整天守著電視,沒好看的,就這么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身材都走了樣。女兒考上大學(xué)那年,她們單位鼓動職工提前退休,她在坎兒上,退了。女兒一走,整個人顯得無所事事。家務(wù)事就那么一點點,她還是大度,從來不在這上面跟他推諉扯皮,自己稀里嘩啦全做了,手腳利索得很,做完就沒事可干了。只有打麻將的時候,才看到她有點生氣,人活潑,也好動,特別是贏了錢,慷慨大方,拖著他去逛街,買這買那??梢膊皇翘焯齑颍魂囈魂嚨?。問她,說是麻將哪里有天天贏的。蘇國華驚訝于她的自制力,一旦感覺不好,手氣不好,她就不出去,整日悶在家里,不是躺沙發(fā)上,就是到處找東西吃,食欲旺盛得很,看著讓人著急,這種時候,他寧肯拿錢讓她出去打牌。

      在他眼里,打麻將跟看書、練書法、旅游、織毛衣一樣,不過是找個事情打發(fā)時間罷了。日子就是杯白開水,淡而無味,不找個事情打發(fā),熬起來會非常艱辛。肖自芳在家傻傻待著啥事兒都不干的時候,他既感到厭惡,還感到擔(dān)心。一來她會東想西想,事事鉆牛角尖,另外,怕她早早得個老年癡呆,那可咋辦!兩口子走到這個年齡,要離的早就離了,沒離的都是離不掉的,她要有個啥毛病,他還不擔(dān)著。

      蘇國華說:“要不要我放點水給你?”

      肖自芳說:“不要,我自己有?!?/p>

      人家硬氣得很。這婆娘就是個嘴巴犟,要強,其實是個豆腐心,直腸子不會拐彎,也沒那么多彎彎繞,順著毛捋,好哄。蘇國華邀她:“走,出去兜一轉(zhuǎn),別老躺著。”

      兩口子走到院里那輛黑色別克前,蘇國華問:“你開還是我開?”

      肖自芳說:“你開?!?/p>

      坐進車?yán)铮K國華發(fā)動車,選了個音樂來放。音箱里蹦出小提琴明亮歡快的聲音,是維瓦爾第的《四季》,蘇國華的最愛之一。

      車開出院子,往月海邊開去。華燈初上,晚風(fēng)習(xí)習(xí),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一派人間煙火,生機勃勃。聽著美妙的音樂,蘇國華感覺心曠神怡?!懊看温牭竭@個音樂,我總會想起君君小時候練小提琴的情形,你還是不錯,把女兒培養(yǎng)得那么好?!?/p>

      “哪里喲,是你的基因好,我一天只曉得打麻將。”肖自芳反唇相譏。

      蘇國華不計較,“是我們倆共同的基因好,我知道你付出得多,軍功章有君君的一半,也有我們倆的一半?!?/p>

      這才像人說的話。別看她現(xiàn)在發(fā)福了,年輕時可是單位的一枝花呢,身材高挑,五官沒一官長殘,都標(biāo)準(zhǔn)得很,那時候多少人追呀,她都沒看上,鬼使神差嫁給了蘇國華。蘇國華五官長得沒她好,小眼睛,鷹鉤鼻,只是皮膚比她白,長得高,氣質(zhì)好,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人家年輕時還會拉小提琴呢,《鹽得日報》上發(fā)表過文章,是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呢。女兒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文氣就是從他身上來的。每個人都說她太會生了,這個孩子完完全全繼承了他們兩口子所有的優(yōu)點。確實是,一米七二的個頭,背挺得筆直,皮膚跟她爸一樣白,五官像她,眼睛大,鼻子挺,嘴巴正,卻沒長成像她那樣的寬盆大臉,像她爸,小骨骼,小臉,特別上鏡。放在任何一個群里,她女兒都是被人第一眼看到的那個。她最得意的事,就是跟女兒走一路,默默地看路人回頭。藝考時,人家說,這孩子,往那兒一杵,老師自會把她送進本科。

      每每想起女兒,肖自芳心里充滿了無限溫柔和自豪。她對蘇國華所有的不滿都被這一點抵平了。

      說來,蘇國華是書讀迂了,腦子有毛病的那種人,年輕時不務(wù)正業(yè),班不好好上,整天只知道寫小說,還想當(dāng)作家,女兒生了,他也不管,完全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就那樣寫呀寫呀,屁都沒寫出一個來。那些曾經(jīng)追過她的人,一個在單位上混得很好,現(xiàn)在都當(dāng)局長了,還有一個也會搞,大家都還沒意識的時候,他就這弄點錢那弄點錢買房子,又拿房子抵押貸款買新房子,這么滾來滾去,現(xiàn)在五套房子,不用上班,光當(dāng)包租公都能活得滋潤流油呢。最厲害的一個,是她們單位上的,當(dāng)初她要不嫁給蘇國華,很有可能就嫁給他了,那人后來辭職開快遞公司發(fā)了財,前不久在月海邊搞了個度假酒店。而她現(xiàn)在還住在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里。她個性強,但人家說得有理,她還是要聽的。蘇國華可不,一根筋犟到底,他想干的事,沒有誰阻擋得了。她倆年輕時鬧得厲害,還分開過。后來女兒長大了,他年齡也大了,好像那根弦才搭正了,知道分擔(dān)家庭了。二十多年的跌打碰撞,每每心里不甘,怨恨時,她都會想:要是沒有他,她也不會有那么好的女兒。這么一想,就釋然了。都是命,活該要遇著他。

      蘇國華亦有同樣的慶幸。

      過年前,女兒通過了央視校招的各種筆試面試,過完年還沒開學(xué)就提前回學(xué)校去了,說是要參加央視安排的體檢。就是說,要沒出什么太大意外,女兒就被央視招進去了。

      兩口子一直壓著這個信息,不敢對外人說。蘇國華多年的人生經(jīng)驗,任何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千萬不能跟人說,一說就漏氣,萬分有把握的事也會生變。何況那么重要的事。蘇國文千叮嚀,萬囑咐,叫肖自芳閉緊嘴,實在忍不住就找他說。肖自芳也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少喝酒,別一喝大,嘴一張就在人前抖出來。

      才接到消息那幾天,他倆被巨大的幸福沖昏了頭,整日整夜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又笑醒。夜里只有他們兩個,他倆放開了去神往,去憧憬,去回味,可以聊到天亮。這種幸福四年前也有過。

      四年前,他家女兒考上中國傳媒大學(xué)播音主持專業(yè),是這個五線城市有史以來第一個考上這個學(xué)校這個專業(yè)的孩子。鹽得一中在學(xué)校大門口為所有考進985、211的同學(xué)掛了慶賀橫幅,第三條就是“熱烈祝賀蘇君燦同學(xué)考上中國傳媒大學(xué)播音主持專業(yè)”。

      所有人都羨慕死他們兩口子,孩子生得漂亮不說,還那么優(yōu)秀。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和女兒共同經(jīng)歷了什么。女兒一直目標(biāo)清晰奔往她想去的地方,付出的努力和勤奮真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到的。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女兒入職央視的愿望即將達成。金光閃閃指日可待。

      拼當(dāng)官,拼有錢,拼不贏你們,拼孩子,來試試。再多的錢,有什么用,只吃得了那么幾口,吃多了還長胖。再多的房子,又怎么,還不只睡那一張床。有本事來比孩子,孩子好才是真的好。

      他們悶著心里的秘密,像是悶著把大牌,按捺住心中狂喜,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等著桌上的錢越堆越高,時機一到,牌面亮開,大殺四方,全場嘩然。

      月海邊長長的人工堤岸上行人稀少,現(xiàn)在天氣還不太熱,來玩的人比較少。天已黑盡,只有岸邊些許燈火,楊柳光光的枝條在暗色的風(fēng)中搖曳,水浪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堤岸。漫步水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起將來老了的事。

      蘇國華說:“我們不要給人家增加麻煩,要自強自立,不行的時候去養(yǎng)老院,別拖娃兒后腿?!?/p>

      肖自芳說:“哪是給她添麻煩嘛,我們幫她帶孩子,幫她料理家務(wù),讓她把心放在事業(yè)上,她是干大事情的人?!?/p>

      “幫忙可以,但不要賴到人家,別想著依靠人家?!?/p>

      “我是那樣的人嗎,我靠我自己?!?/p>

      “靠我,就咱倆啦,你照顧我,我照顧你,咱倆相依為命?!?/p>

      他這個嘴巴會哄得很,肖自芳深情地橫他一眼。

      老公老婆就是破了兩個窟窿的棉質(zhì)汗衫,雖然破舊,可還舍不得扔,穿著舒適柔和。

      逛得有點累了,肖自芳在一條凳子上坐下來,蘇國華也跟著坐下來。一陣涼風(fēng)吹來,肖自芳打個哆嗦,將衣服拉攏。遠(yuǎn)處暗黑一片,無窮無盡,肖自芳突然感覺有些不踏實?!熬貙W(xué)校十多天了,也沒什么新的消息,你說,該不會出什么意外吧。”

      蘇國華說:“會有什么意外,都是程序上的事,所有的考試都過了……不過也說不準(zhǔn)啊,你問我,我問誰呢?”最近,君君那里沒有傳來什么消息,他的心中也時常忐忑。

      肖自芳說:“有時候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真是不敢相信?!?/p>

      蘇國華像是對自己說:“被生活折騰怕了,好事來的時候,總是擔(dān)心抓不住,不屬于你,患得患失。”

      肖自芳想說什么,壓著沒有說出來。蘇國華明白,她是怕自己烏鴉嘴。他何嘗不是如此。年輕時寫一部當(dāng)?shù)貧v史題材的小說,嘔心瀝血,賠上所有休息時間,三十多萬字快寫完時,同樣題材的作品被別人寫出來出版了,本來很看好他、要給他出書的編輯只好跟他說抱歉。那陣,連肖自芳都不理解他,他精神恍惚,差點被送進精神病院。這個打擊徹底擊碎了他的作家夢。單位上也是,早十年前就該提他起來,他在廠里同年齡階段管理員中算是文憑比較高的,可他負(fù)責(zé)的班組出了一起安全事故,死了人,從此所有的提拔都跟他無關(guān),他給擋在三十五歲這個坎外,老天保佑,能在普通管理員崗位上晃到退休就算成功。他這一生充滿了種種意外和不如意,這教給他一個慣性思維,所有事情都往最壞處去想。

      “退一萬步說,有什么意外,君君那么優(yōu)秀,你還怕她找不到好的工作?可以回四川來呀,就算省電視臺有問題,進個我們市電視臺我想還是辦得到嘛。”

      肖自芳撇撇嘴:“她才看不起鹽得電視臺喲?!?/p>

      “那么好的大學(xué),不至于連個工作都找不到吧,順其自然吧,該她的就是她的,不該她的,拽也拽不住?!?/p>

      “這個君君,也不發(fā)個視頻來,在忙些什么呀。”

      “人家肯定有事?!?/p>

      肖自芳忍不住拿起電話,給女兒撥視頻電話。

      蘇君燦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到學(xué)校剛要洗澡,她媽就打視頻來。知道她媽要問工作的事,邊接通來講話,邊往外面走。爸媽對她千叮嚀萬囑咐,不到徹底搞定,不要跟任何人說央視的事。

      看到女兒走出樓來,走到無人處,肖自芳問:“怎么樣啦,體檢完了沒有?”

      “檢了?!?/p>

      “情況怎么樣?”

      “能看到結(jié)果的都過了,查血和查尿不知道?!?/p>

      “什么時候出結(jié)果?”

      “我也不知道呀,會通知的。對了,體檢完了要政審?!?/p>

      “你入黨時不政審過了?”

      “那是入黨的政審,進央視也要政審?!?/p>

      “就是那些現(xiàn)實表現(xiàn)啥的?”

      “對,就是那些。”

      “那個簡單嘛,拿到單位去蓋章就是了嘛?!?/p>

      “差不多吧,還有個什么‘無犯罪記錄證明,要我的,你們兩個的,我們?nèi)齻€人都得要,到戶籍所在派出所去辦。”

      “什么,什么無犯罪證明?”

      “具體我也不清楚,要發(fā)文件的,就是證明你們沒有犯過罪?!?/p>

      肖自芳回頭問蘇國華:“我們沒犯過什么罪吧?”

      蘇國華說:“沒有沒有,我和你媽清清白白,啥事都沒有,不要擔(dān)心?!?/p>

      蘇君燦說:“我還有作業(yè)要做?!?/p>

      肖自芳說:“你去忙吧?!?/p>

      女兒的臉在屏幕上消失了。

      蘇國華松口氣:“我就說嘛,君君忙得很,哪像你一天閑得沒事,瞎想,要有事,君君不會跟我們說?別那么沒出息,我們要有承受福氣的膽量和肚量,受得了罪也享得了福?!?/p>

      肖自芳兀自狐疑:“你說打牌算不算犯罪?打架算不算?”

      “那些不算?!碧K國華拿出手機,搜索出幾條信息,念給她聽,“犯罪指觸犯法律而構(gòu)成罪行……做出違反法律的,應(yīng)受到刑法處罰的行為……就是那些判了刑,坐牢啊槍斃啊之類的。打架最多算違犯《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打點小麻將就更不算了?!?/p>

      “嗯。”肖自芳還有疑慮。

      鹽得早晚溫差大,不覺夜已深,涼意襲人。蘇國華說:“回去吧,別擔(dān)心,這些都不是事兒?!?h3>四

      打個架有啥了不起,這點肖自芳壓根兒沒放在心上,就算有啥,還不是給李三兒打個電話的事。她疑慮的不是這個。她的思緒被帶往大約二十年前。就像一間塵封多年幾乎被遺忘的小屋,門窗被人輕輕推開,陽光透進去,四下厚厚的塵埃給攪動起來,在光線里飛舞。

      具體哪一年記不起來了,一九九八、一九九九還是二〇〇〇年,當(dāng)時她剛調(diào)到營銷部,那天早上帶著滿臉的傷痕去上班時,財務(wù)王茜吃驚地看著她,問她是不是被人打了——就是王茜那個眼神讓她記起是那段時間的事。

      她確實被人打了。前一天晚上,她被朋友帶到一個茶館里炸金花。開始人很多,打著打著,贏了錢的撤退了。朋友打保本,第二天早上要開會,叫她一起走。她正輸紅了眼,哪里舍得走。那會兒,她剛到社會上玩牌,癮大得很,時不時還搞個通宵。玩到天快亮?xí)r,輸了的錢贏了些回來,她悶起把大牌來,三條Q,正好有兩家牌大,緊咬著她不放,桌子上錢堆起來了,好幾張紅色百元鈔票,估計快到一千了,是那晚上最肥厚的幾個底之一。見她不退,有人穩(wěn)不住了,她不動聲色繼續(xù)下錢,有個小平頭看來牌不小,緊跟她綴,最后就剩他們兩個。小平頭把手上所有錢都投進來,牌一開,只是個紅桃順金花。贏了牌的她激動萬分地去清點桌上的錢,準(zhǔn)備撤退。小平頭一把將錢搶過去,說她作假。她一點防備都沒有,萬分驚訝,她那會兒剛學(xué)會炸金花,牌都洗不轉(zhuǎn),再說,就算作假也得有人配合,這里她一個熟人都沒有,對方分明是找借口耍賴。見小平頭揣了錢欲走,她也不是吃素的,撲過去拽住他,兩個人打起來。眾人一哄而散。老板也不在。她終究是個女的,打不贏那小平頭,滿臉是血,眼睜睜看著他把自己的錢搶去,跑了。

      北郊派出所就在前面路口,她哪咽得下這口氣,走進去報案,說有人搶錢,還打她。值班民警詢問情況,她一一作答。這時從外面沖進來個矮胖民警,指著她厲聲問道:“你們是不是賭博?”

      從來就沒有人這么兇巴巴問過她話,還是一個公安。她給震蒙了,辯解道:“我們是打牌。”

      “打多大的牌?”

      “五塊下底的小金花?!?/p>

      胖民警指著外面聲色俱厲大聲吼:“他搶你多少錢?”

      她回過頭去,小平頭已被人找來,跟茶館老板在外面院子里。她完全被胖民警震懾住了,根本反應(yīng)不過來,說:“一千多?!?/p>

      胖民警拍著桌子大聲喝道:“賭資五百以上就是賭博,賭博要罰款,一人三千,十二小時之內(nèi)先把錢交來,要不,通知單位來領(lǐng)人?!?/p>

      一個從技校畢業(yè)直接分進單位,根本沒有太多社會經(jīng)驗的年輕女子,哪里懂得社會的復(fù)雜?!百€博”“通知單位”,這些可怕的詞劈頭蓋臉砸過來,嚇得她魂飛魄散,完全忘記了最初來派出所的目的,急急忙忙出去找錢。當(dāng)時她才結(jié)婚生子,收入不高,卻處處需要花錢,處于月月光的狀態(tài),手上并沒有多余的錢。對了,那天晚上君君在哪兒呢?應(yīng)該是在外婆家,那應(yīng)該三歲以上,記不清了。

      她東拼西湊找來三千塊錢,趕緊到派出所交給值班民警,哪還顧得上小平頭在哪兒,哪還顧得上她那些被搶了的錢,沒被派出所扣留、沒讓單位知道已是萬幸,趁著那個胖民警不在,她逃也似的離開了派出所。

      那是一次沖擊她整個人生的事故,一直在心里屈辱地回旋。

      愈合之后已經(jīng)被忘記的傷疤不小心給揭開。肖自芳心在隱隱作痛。

      這才是令她心神不定的事情。

      當(dāng)初五百塊錢究竟算不算賭博,夠不夠罰款,肖自芳搞不清楚,那時候信息沒那么發(fā)達,她也從來沒想過要搞清楚,不趕緊把事情滅了,還要搞大嗎?后來她見識得多了,領(lǐng)導(dǎo)、同事、方方面面的朋友,很少有不會打牌的,十塊,二十,五十,一百,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沒有人報,就不會被抓。她高中同學(xué)呂晶在移動上班,她們牌打得大,經(jīng)常一起打牌的還有個叫宋裕的公安。要說狠抓,是這些年“八項規(guī)定”出來后,上班時間麻將桌上才真正少了一批人,少的那批人,是有鐵飯碗的。

      肖自芳一直沒咽下那口氣,是因為后來聽到關(guān)于胡所長的一個傳說。胡所長就是那個矮胖民警,大名叫胡達強,是她在等值班民警時在派出所墻上看到的。傳說胡所長他們悶金花,會把若干副牌的A全拿出來湊成一副牌。聽到人講這個,肖自芳的心都刺痛了。

      回家后,肖自芳兀自躺在床上刷手機,想搞清楚什么是“無犯罪記錄證明”。她查到“犯罪記錄”就是大家平常說的“前科”“案底”,只有刑事處罰,就是判了刑的那些,才進入檔案留下案底,而在派出所的警告、拘留、罰款,不記入檔案,也就是說,她那樣的“賭博”——她討厭死這兩個字——夠不上“賭博罪”,只是治安處罰。

      她沒有案底,她根本就沒有犯罪記錄。肖自芳終于吐了口氣。

      蘇國華在那邊喊:“睡了,明天還上班?!?/p>

      這是在通知肖自芳去洗漱,免得剛睡著又被她弄醒。

      肖自芳放下手機,去衛(wèi)生間洗漱完,回到自己床上。自她長胖以來,有時候睡覺會打呼,姿勢不對時,聲音還很響,為了不影響蘇國華,早和他分開各睡一屋。

      她繼續(xù)刷手機,看到網(wǎng)友提的各種問題:“賭博是不是犯罪”“賭博被罰有沒有記錄”“賭博被罰影不影響子女政審”“十六年前,父親打架被拘留五天,會不會影響我考警校”……好多人在問。啥喲,這些小破事,居然把不少人搞得憂心忡忡、焦慮難安??墒?,還有人正兒八經(jīng)地回答,不少人自稱律師,有的居然回答說有影響,又把她的心給提起來。

      順著這些問題查下去,答案和說法五花八門,有的說會影響,有的說不會影響,有的模棱兩可,說地方不同、時間不同,處理會不同,要看實際情況。

      她看到一個孩子在問:“十二年前,我父親賭博被拘留,罰款,會不會影響我考公務(wù)員?”

      回答是:“會留下違法記錄,最好找人勾兌一下,約派出所人出來吃個飯,派出所人給你合格,那就沒事了?!?/p>

      又鉆出個“違法記錄”來,她看到這個詞好幾回了,倒回去專門找了下,看到“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這個概念,比“無犯罪記錄證明”多了兩個字。求解的過程中,她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不管她服不服那口氣,因為“賭博”被公安罰過款,這是事實,她人生中一個逃不了的事實。稀里糊涂,她就跟“違法記錄”沾上了邊。十多年前這點破事,難道還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想起前面在哪兒看到一條,說是十多年前電腦網(wǎng)絡(luò)還沒普及,不會有記錄留下來。她有點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有“違法記錄”?

      君君說的是“無犯罪記錄證明”,她聽清楚了的。她沒有“犯罪記錄”,最多只是有“違法記錄”。

      她又突然擔(dān)心君君粗心,沒有說清楚,或者是君君自己根本沒搞清楚,大概聽到個說法,就傳給他們??梢蔷f對了,就是她瞎擔(dān)心,那就可笑了。退一萬步說,即便是要“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那又怎樣,不是有人說可以找派出所的人出來勾兌勾兌,就沒事兒了嗎?

      不怕,睡覺。

      蘇國華起得早,洗漱的聲音把肖自芳吵醒了。肖自芳起身上個廁所,出來也不想睡了,擠牙膏欲刷牙。蘇國華問她去不去吃牛肉米粉。

      肖自芳問:“哪家?”

      蘇國華問:“你想去哪家嘛?!?/p>

      肖自芳說:“菜市場門口那家?!?/p>

      蘇國華說:“好嘛,別動!”說著話伸手從肖自芳額頭前扯下一根白發(fā),“都長白頭發(fā)了!”

      肖自芳不在意道:“你才發(fā)現(xiàn)啊,多喲?!边呎f邊將牙刷塞進嘴里。

      蘇國華湊過去在她頭上撥了一下,又看到幾根,搖頭道:“老了?!?/p>

      肖自芳咬著牙刷說:“你先去,我馬上來,幫我點個小碗清湯牛肉?!?/p>

      蘇國華說:“你快點?!闭f完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先出門去。

      肖自芳手腳麻利地洗完臉,把齊肩的卷發(fā)往后隨意一綰,揪了個丸子扎上,換了衣服,出門追蘇國華去。

      米粉店里生意好得很。趕早場的大爺大媽、賣菜的農(nóng)民、商販、上班的職員、快要遲到的學(xué)生進進出出,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跑堂穿行其中,長聲吆喝:“清湯牛肉大碗?!薄芭6羌蛹t湯小碗?!蓖饷娴乃膹堊雷幼鴿M了人。里面幾張桌子也是滿的。旺盛的人氣,灶膛里升騰的熱氣,碗中冒出的香氣,混合成熱騰騰的市井煙火。

      肖自芳走進米粉店,四下里張望。坐在門口邊桌上的蘇國華向她招手,肖自芳拉過凳子,在桌對面坐下,她要的小碗清湯牛肉已在桌上,她拿過各種調(diào)料盒,熟練地往碗里加放調(diào)料、香菜、蔥花。

      蘇國華說:“我昨天晚上看手機了。那次民警小張調(diào)解要你賠錢,你還嘴硬,要拉起那婆娘一起去拘留,幸好賠了,當(dāng)時要是被拘留,這次就麻煩了。”

      肖自華問:“啥?”

      “公務(wù)員、事業(yè)單位、國企某些部門招工都要政審,都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p>

      “是‘無犯罪記錄證明,是那些有案底、有前科,就是判了刑坐了牢的那種?!?/p>

      “你看清楚沒有,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就是拘留過都不行?!?/p>

      肖自芳心又提起來了,想說什么,見跑堂的安排一個年輕女子在他們桌子邊上坐下來,忙打住,埋頭吃米粉。

      蘇國華已經(jīng)吃完,叫老板來收錢。

      肖自芳吃兩口,抬頭說:“網(wǎng)上前幾天說的那個名人,酒駕被拘留,他家女兒考不了公務(wù)員,事業(yè)單位也進不去?”

      蘇國華找根牙簽來剔牙,說:“考不了了,他還不是拘留,他是判了刑,有案底?!?/p>

      “他女兒這輩子都當(dāng)不了官了?”

      “當(dāng)不了了?!?/p>

      “憑啥呀,父母犯的錯憑啥要孩子來背,孩子是孩子,父母是父母,各人犯的錯憑啥要別人來背,再說,酒駕又不是說就是個壞人,這個世上,哪個人不犯點錯!”

      “你問我,我問哪個?”老板過來收錢,蘇國華付了錢,站起來說,“我先走了,我上班?!?/p>

      肖自芳顯然受到了打擊,蒙在那里。

      一整天刷手機,確實看到了父母因賭博受罰,影響孩子考公務(wù)員、考事業(yè)編,還會影響孩子參軍、考軍校。你根本不知道,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因為什么原因,人家就把你否了。這算什么事兒啊。為人父母也有不懂事的時候,也會為一時沖動犯下一些小錯,咋就能影響孩子的一生呢?這些孩子清清白白,有的還很努力,很優(yōu)秀,大人犯事,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p>

      肖自芳坐臥不安。沒有想到,既沒有搶劫,又沒有殺人放火,更沒有貪污受賄,只是玩玩牌、打打架,要不是為爭那口氣,都不會被公安知道的一些小事,居然帶來這么多麻煩。

      不管女兒需要的是“無犯罪記錄證明”還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不管她有沒有違法記錄,她都得把它消滅在鹽得這個五線小城里,確保萬一。

      那件事過了好多年,以為早已翻篇,她永遠(yuǎn)沒跟蘇國華說起。誰知道,將近二十年后,還要被揭起,還不得不說。

      晚上蘇國華回家,聽了她的講述,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他說:“那人肯定把你打得很慘,你才去報警,我咋沒印象?”

      “那段時間我倆在鬧離婚,我和君君在我媽家。”

      “肖自芳,你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沒有了,我倆就分開了那段時間,后來不一直在一起嗎?”

      “肖自芳,你真做得出來,把那么小的孩子丟給你媽,你跑到社會上賭博賭通宵?;钤撊思覔屇沐X,還被公安罰,要是留下記錄,我看你就把君君這輩子給毀了?!?/p>

      肖自芳拉下臉來,“我跟你說,是為了找你罵?”

      蘇國華一愣,看到肖自芳臉色陰沉,才想起,要是兜得住,她絕對不會找他說,這婆娘可不是輕易低頭服軟的人。蘇國華壓住心底的火,點支煙,沉默片刻,冷靜下來,說:“得去查一下,看留沒留記錄?!?/p>

      肖自芳說:“我也是這樣想的,萬一有記錄,早點想辦法找人解決,找下李三兒?”

      “不能找李三兒,他要問起,我咋跟他說,正是關(guān)鍵時候,誰要背后戳一下,本來沒事的,給戳漏了?!?/p>

      “那咋辦?”

      看到肖自芳緊張,茫然無措的樣子,蘇國華心軟了,安慰她道:“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上次你打架不也擺平了,找得到人,悄悄來,不要搞得世人皆知,我們不就是看下有沒有記錄嗎,要沒記錄啥事沒有,還用得著找人,有記錄再說?!?/p>

      “找誰查呢?”

      “明天我們?nèi)ヅ沙鏊约翰?,說小孩就業(yè)需要‘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不就看得到有沒有記錄了?!?/p>

      肖自芳贊成道:“嗯?!?/p>

      說出來真好,身上的千斤重?fù)?dān)有人挑過去了,她感覺輕松許多,回到廚房繼續(xù)做飯。

      蘇國華猛吸口煙,悠悠吐出,望著肖自芳背影。這婆娘,別看悶不吭聲,蠢蠢胖胖的樣子,干起事來,可是驚天動地,一股子狠勁兒,主意大著呢。賣房子就是她干出來的。往沙發(fā)上一靠,往事浮現(xiàn)在眼前。

      君君高一升高二那年夏天,肖自芳帶著孩子去中國傳媒大學(xué)培訓(xùn)回來,打了雞血、吃了秤砣般跟他說,要賣房支持君君學(xué)普通話。他問她哪至于賣房。她說君君以后每周末飛一次北京,找老師上課,一次課四千塊錢。他當(dāng)時給驚到了,一來,沒想到上課費那么貴,二來,不知肖自芳哪來那么強的愿望不惜血本去干這件事。要說,砸鍋賣鐵支持君君學(xué)習(xí)藝術(shù)的應(yīng)該是他啊。他才是那個這輩子被父母耽誤了,要在孩子身上找回來的藝術(shù)家種子,哪輪得到五音不全,跟藝術(shù)沾不上半點邊的肖自芳??伤矝]瘋狂到這一步。

      小時候他對各種藝術(shù)充滿興趣,學(xué)啥像啥,音樂老師拉著他的手說這手不去彈琴真是可惜了,還說他對音樂特別有感覺,很有天賦,他若愿意學(xué),老師便愿意教。那個時候的老師真是一腔熱血,發(fā)現(xiàn)好苗子,不收錢都愿意教。為了買一把小提琴,他一學(xué)期不吃早飯把錢攢下來。他那時的夢想是當(dāng)一個音樂家??伤母改敢稽c都不支持他學(xué)習(xí)藝術(shù),不但不支持,還處處打壓。尤其是在他初三學(xué)習(xí)垮下來、沒考上鹽得一中時,他爸把他的琴給砸了。復(fù)讀一個初三,學(xué)習(xí)倒是噌地上去了,可這輩子再也沒有時間和機會像初中那樣全情投入地學(xué)習(xí)音樂。如他爸所愿,他開始熱衷于文化學(xué)習(xí)。自然而然,分科時被他爸引導(dǎo)上理科,他現(xiàn)在都記得高二升高三時,很了解他的、當(dāng)副校長的語文老師還在勸他轉(zhuǎn)文科,說他文科方面的特質(zhì)明顯強于理科。他爸當(dāng)然不同意,勸導(dǎo)他說,文科只要下功夫,每個人都能學(xué)好,理科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學(xué)好的,理科學(xué)得好才是真的有本事,將來好就業(yè)。他竟然認(rèn)同了。之后順理成章考大學(xué),進企業(yè)。

      曾幾何時,他多么懷念年少時熱愛音樂的自己,可他明白他錯過了學(xué)藝的年齡。心中還有夢,還有太多涌動的情感需要表達,他又愛上了文學(xué),又為文學(xué)癡迷。努力去干了一件事,這事到頭來卻是那么個結(jié)果。孩子已經(jīng)大了,容不得他再任性,戒了夢想,好好過日子。他就這么被人引導(dǎo)著,影響著,一步步遠(yuǎn)離兒時的夢想,中規(guī)中矩走上平凡人平凡的生活之路,過上了他父母認(rèn)為最對的生活。熬到不惑四十時,所有的不甘都被理性抹平。

      有一天,他突然從君君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他想他一定不去打壓她,一定全心全意支持她做她最想做的事情,哪怕她為之窮困潦倒,他一定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支撐她,只要她真的快樂。

      誰知道,肖自芳比他更瘋狂。

      那時候他們單位的福利房剛修好,作為管理人員的他分到一套一百三的。當(dāng)時單位上不少人私下里交易房子,他那個面積的能賣到六七十萬。鹽得這屁大點的五線城市,因為下面轄的縣城多,都要擠到市里來,還因為氣候好,外地人愿意進來買房,房價早就過萬,直追成都。為了集資買房子,他兩口子所有的積蓄都投進去,借了父母的錢,還貸了十萬。去一趟北京回來,肖自芳居然變得那么狂熱,一點都不猶豫,說要賣房,就當(dāng)他倆生意做虧了,股票炒折了,總之還有老房子住嘛。他當(dāng)初真是難以理解她何以如此……

      往事在他腦海中縈繞。

      肖自芳端著做好的飯菜走出來。屋里光線昏暗,蘇國華躺沙發(fā)上似睡非睡。肖自芳將飯菜放桌上,打開燈。兩人各自埋頭吃飯。吃著吃著,肖自芳突然問他:“我們現(xiàn)在還住在這個破房子里,你有沒有怪我過?”

      蘇國華一愣,語氣柔和地說:“沒有,你做得對?!?h3>七

      往事也在肖自芳腦海里縈繞。

      像那些年眾多家有高中孩子的父母一樣,肖自芳也加了好幾個高考家長QQ群,上下班群聊是那時候生活的一部分。她對藝考的認(rèn)識大多是從QQ群里得來的。君君拼了命想要當(dāng)一名主持人,她完全沒有辦法拉住她。君君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考個一本大學(xué),發(fā)揮得好考個985、211不是不可能。肖自芳那時對藝考沒有一點認(rèn)識,依稀感覺是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的孩子走的路,君君想要走藝考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浪費。幸好家長群里有許多好為人師的“老司機”,跟她解釋了什么是藝考,還跟她說即或不走藝考,藝術(shù)特長生也能加分,好幾十分呢。近千萬的高考大軍,幾十分能干掉多少人哪。

      肖自芳猶猶豫豫,且行且看。直到那年夏天,陪君君去中國傳媒大學(xué)培訓(xùn)。她原是想去找一些老師看看她女兒是不是那塊料,不是的話趁早死了心,回來好專心致志備戰(zhàn)高考。。

      中傳周圍的酒店住滿了假期來培訓(xùn)的孩子,大多有家長陪伴。她們隔壁是一對山西母子。那個山西男孩高二畢業(yè),下半年就要參加藝考,也是非常熱愛播音主持,媽媽是地方電視臺的播音員,認(rèn)識幾個中國傳媒大學(xué)的老師。山西孩子媽跟肖自芳說,她家孩子短訓(xùn)以后每周來北京上一次一對一。真是長見識啊,還有這種操作!每周飛來飛去,這得多少錢啊,肖自芳假裝不在意地問一節(jié)課多少錢。山西孩子媽說:“四千?!眹樀盟劬Φ傻煤么螅彀胩旌喜簧?。她聽說過在成都學(xué)音樂的孩子,一次一對一是一千塊錢,怎么也想不到在北京上一次得四千塊錢。山西孩子媽從容說道:“學(xué)藝術(shù)就是燒錢,家庭條件有限,最好別走這條路?!?/p>

      肖自芳備受打擊??删齾s更堅定了,指著中傳校門跟她說:“媽,我就考這所大學(xué)?!?/p>

      她想找個老師看看君君的狀況,希望給君君一個徹底的打擊。山西孩子媽把給自己孩子上課的黃老師介紹給她。

      黃老師是培訓(xùn)班的老師,早就從一百個培訓(xùn)生中注意到君君了,說這個孩子不光外形條件好,還真有靈氣?!办`氣”,肖自芳聽群里“老司機”說過,播音主持專業(yè)招生還不一定招外形條件好的孩子,那些老師喜歡有靈氣的孩子。果然黃老師提到了“靈氣”,說君君是個好苗子。

      來自閱人無數(shù)的專業(yè)老師的評價,簡直是拿蜜糖猛灌肖自芳啊。肖自芳的防線瞬間瓦解,回頭望君君,君君臉上閃爍著燦爛的光芒,大方又自信,她像一個別人家的孩子,什么時候已經(jīng)長大,她渾然不覺,仿佛這會兒她才認(rèn)識她?;昃褪窃谀且豢探o勾走的。肖自芳問黃老師,君君考中傳播音主持專業(yè)有沒有戲。黃老師說她條件不錯,就是普通話有點問題。肖自芳說她們四川人生來就zh、ch、sh、z、c、s、l、n分不清楚。黃老師說通過練習(xí)是能練好的,還說:“每個學(xué)校的老師都想招到好苗子,求材若渴?!边@無疑是一針強心劑,打消了肖自芳所有的顧慮,她完全忘了她們是為何而來。

      接下來就是甜蜜后的痛苦,哪去找錢支持君君?

      除了中傳,其他學(xué)校的播音主持專業(yè)君君都看不上。要考中傳,非黃老師來教不行。肖自芳聽山西孩子媽說過,黃老師可不是誰來找都要教的。這話她信。

      肖自芳開始算算術(shù),高二一整年五十次課,每次四千;從鹽得直飛北京貴了些,可以先坐火車到成都,成都往返北京的機票,淡季時四五百都買得到,就打一次兩千塊錢路費,上一次課總計六千,五十次,也就三十萬,好像也嚇不死人。

      問題是,她家現(xiàn)在多一萬塊的現(xiàn)錢也拿不出來,還欠著外債。她想到了賣房子??墒牵瑧{什么要投入這么多在孩子身上呢,她和老公也就是普通小職工家庭,憑啥就一定要考這個學(xué)校這個專業(yè)?君君憑啥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明白自己家境一般,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怎么就不能體諒父母,房子一賣,他們這輩子就只能窩在那個小破房里直到老死。

      君君眼淚都流下來了,說:“我不要你給我那么多錢找老師,我自己跟著《新聞聯(lián)播》學(xué),高三上學(xué)期你們給我在成都報個培訓(xùn)班,加上生活費就兩三萬塊錢,我將來掙錢了,還你們。”

      這些話說得她這當(dāng)媽的心里好痛,轉(zhuǎn)而責(zé)怨自己沒本事,不能給孩子她想要的支持,把她給耽誤了。

      藝考孩子大多是高三上半期到藝術(shù)培訓(xùn)學(xué)校集中培訓(xùn)。成都有很多這種藝考培訓(xùn)班。少數(shù)家庭條件好,有別的出路的孩子除外。這些都是群里的“老司機”們告訴她的。要是沒見過黃老師,君君可以選擇這條路,如今見過黃老師了,再去成都培訓(xùn),對君君來說就是極大的浪費。再說肖自芳一直舍不得君君放下文化學(xué)習(xí),她想的是,藝術(shù)能考則考,沒考上還能走普通高考。真要是黃老師教君君,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不用完全脫產(chǎn)去藝考培訓(xùn)班了。

      問題還是,錢。

      肖自芳跳出母親的角色來看君君。君君漂亮又有靈氣,大高個兒一米七二,往那兒一站,亭亭玉立,光芒四射,這種孩子已經(jīng)很少見了,要命的是人家文化成績還很好,萬里挑一也不為過吧,說不定君君就是下一個董卿、周濤,到那時還在乎一套房子?這孩子就是老天送給她的一個寶,太值得栽培了。

      她在群里請教關(guān)于專業(yè)選擇的話題。家長們的感觸和見解可多了,尤其是有幾個孩子已經(jīng)考走卻還沒退群的家長,閑得沒事,有人請教,立馬出來“蓋樓”,給她提供了一些判斷:普通高考,發(fā)揮到極限,就算考進985、211,又可選擇哪些專業(yè)呢,畢業(yè)出來還不是普通職業(yè),只要是工薪,又能強到哪兒去?現(xiàn)在的普通專業(yè)讀個本科出來還不好就業(yè),還得研究生畢業(yè)。研究生畢業(yè)了,能不能找到個如意的工作,也沒有把握,畢竟,她和蘇國華都是普通人,拼爹拼不起。播音主持是少有的本科讀完就可就業(yè)的專業(yè)。如果說普通高考前路未卜,現(xiàn)在選擇藝考,前途仿佛已經(jīng)抓得住看得到。

      來北京,原本是想找各種證據(jù)來打擊君君,可是各種證據(jù)都讓她認(rèn)識到君君在這個專業(yè)方面的才華和優(yōu)勢。

      肖自芳既興奮,又惆悵。才分到房子時那種喜悅漸漸離她而去。她努力勸說自己眼光放長遠(yuǎn),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投資孩子本來就是一筆生意,天下就沒有只有收益、不擔(dān)風(fēng)險的投資。收益有多大,風(fēng)險就有多大,就看你賭不賭。

      一陣電話鈴聲響起,將肖自芳從往事中拖出來。一看,是老同事陶紅軍打來的,忙接通:“陶紅軍,你想起給我打電話啦?”

      陶紅軍說:“是呀,肖自芳,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還那么清脆?!?/p>

      “清脆個啥,退休老媽兒了,哎,對了,打電話啥事兒???”

      “我現(xiàn)在調(diào)到離退科了?!?/p>

      肖自芳驚訝道:“你怎么去離退科了?”

      陶紅軍笑道:“我也差不多了嘛,到離退科實習(xí)實習(xí),就該退了。”

      肖自芳說:“喲,時間過得太快了嘛,你都要退休了。那以后多組織我們搞活動?!?/p>

      陶紅軍說:“就是這些事了嘛,周五公司組織離退職工活動,去桃花山上看桃花,你能參加嗎?”

      肖自芳說:“去去,能參加?!?/p>

      陶紅軍說:“好的,周五九點在工會球場集合。”

      蘇國華給單位打了聲招呼,說家里有事,晚點去上班,就開車帶肖自芳去外東派出所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

      派出所早搬了一個地方,兩口子半天才找著。院子簡陋卻清潔,三層辦公樓樓體純白色,一層最前面那間小屋對外開了個窗口,窗口內(nèi)兩張并著的辦公桌旁坐著一男一女兩民警,桌子另一頭站著個壯實中年男民警,三個均身著深藍色警服。站著的中年男民警在給窗外一個群眾交代什么,很是嚴(yán)肅。窗戶上隔有拇指粗鐵條做成的鐵欄。

      兩人四下張望,想找個人問下路,也不見人從辦公樓里出來,只好折回去。鐵窗外那個人走開了,中年男民警探身問他們有什么事。兩人忙湊過去,蘇國華說:“我們家孩子就業(yè),需要父母開具‘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請問在哪個辦公室?”

      中年男民警瞪著大眼神情威嚴(yán)地說:“介紹信拿來?!?/p>

      蘇國華忙叫肖自芳拿出身份證,遞進去說:“孩子叫我們開了證明給她寄去?!?/p>

      中年男民警說:“我們只對公不對私?!?/p>

      兩口子還愣著,里面的女民警說:“要拿單位的函來,派出所不會開給個人?!?/p>

      公事公辦的威嚴(yán)讓人無法磨嘰,兩人只能退回。

      蘇國華神色嚴(yán)峻,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車上。肖自芳不敢吭聲,小心地察言觀色,等待蘇國華的反應(yīng)。蘇國華并不急著發(fā)動車,點支煙,想了一會兒說:“還是得找李三兒。”

      肖自芳問:“咋跟他說呢?”

      蘇國華說:“說君君是進人民日報社。”

      肖自芳問:“等知道君君進了央視,他不得說你不耿直?”

      蘇國華說:“到時二天再說嘛,君君還不是可以有別的選擇?!闭f完話拿出電話來打給李三兒。正好李三兒剛回鹽得。蘇國華約他下午一起涮火鍋,李三兒爽快答應(yīng)。肖自芳還不忘叮囑他帶上老婆。

      下午李三兒來時,還帶了張斌。說來,李三兒和蘇國華是在張斌的酒桌上認(rèn)識的。張斌是蘇國華的毛根朋友,小時候哥兒倆在一個院兒里長大。李三兒是張斌的戰(zhàn)友,蘇國華的姐在一小教書,李三兒的孩子想讀一小,找蘇國華幫忙,一來二去的,兩人覺得很投緣,交情就厚起來。李三兒的老婆唐恒也愛打麻將,常和肖自芳約。

      李三兒瘦小精悍,理個寸板頭,眼睛賊亮,“川耗子”這三個字就是他這樣子。張斌比上次看到又胖了一圈,腆著個大肚子,說是去年單位組織體檢,“三高”全齊了,蘇國華拿他和肖自芳取笑。二人不以為然,說是要活在當(dāng)下,該吃吃,哪天有什么意外也不遺憾。不一會兒李三兒老婆唐恒到了,唐恒也是火柴棍兒樣,嬌俏靈活,嗲聲嗲氣,穿衣打扮很是養(yǎng)眼。張斌的老婆王曉燕堵了半天車才姍姍來遲,臉上還是那副不緊不慢、氣定神閑的政工女干部表情。

      眾人入座,點菜,要了六斤魚頭和一系列火鍋菜品。王曉燕說:“他家的酥肉好吃,來一份?!?/p>

      蘇國華忙制止她,說:“最近千萬不要買豬肉來吃?!?/p>

      王曉燕不解,問:“為啥?”

      蘇國華說:“有一種很厲害的非洲豬瘟傳到中國來了,死了好多豬?!?/p>

      王曉燕疑惑道:“沒聽說過?”

      唐恒證實道:“是的,很厲害,我們老家農(nóng)村那邊死好多豬喲,老家那些人在朋友圈里發(fā)圖片,說傳染得厲害得很,我們家早就沒買豬肉來吃了。不過我們看到也不敢在朋友圈轉(zhuǎn),一會兒說我造謠,把我給抓起來。”

      王曉燕說:“是喲,現(xiàn)在輿情管控嚴(yán)喲,我們公務(wù)員都不隨便在網(wǎng)上發(fā)信息,你看我啥時候發(fā)過朋友圈。”

      張斌說:“是,沒事別在網(wǎng)上發(fā)東西,點贊都別隨便點,那啥子大數(shù)據(jù)哦,你在網(wǎng)上的所有行蹤,都被人掌握著?!?/p>

      服務(wù)員提醒魚頭熟了。李三兒笑道:“來來來,我們喝酒吃魚?!?/p>

      酒滿起,第一階段,相互吹捧。幾圈下來,話題又繞到肖自芳把那女人半只耳朵咬下來的事兒上。肖自芳嘴不饒人說:“我還沒有把她整只耳朵給咬下來呢,那婆娘真的太討厭了?!?/p>

      張、王兩口子聽說肖自芳跟人打架都很好奇,又少不得給他兩口子講事情經(jīng)過。張斌笑道:“嫂子還那么潑辣?!?/p>

      蘇國華說:“是不懂事兒?!?/p>

      唐恒笑道:“麻將館那些打生活費的女的也很討厭,贏得起輸不起?!?/p>

      蘇國華端起酒杯說:“多虧人家李三兒幫忙,要不你早就關(guān)進去了,還在那兒嘴硬,還不敬李三兒一杯?!?/p>

      李三兒說:“那點事,不就給趙所打個電話?!?/p>

      蘇國華說:“不是小事喲,真要關(guān)進去,孩子工作,考公務(wù)員政審都要受影響,半只耳朵怎么也算得上輕傷。”

      肖自芳笑嘻嘻端起酒來對李三兒和唐恒說:“謝謝你們幫忙,我兩口子敬你兩口子一杯。”

      李三兒兩口子端起酒杯客氣一番,四人喝了。

      王曉燕對肖自芳說:“你家女兒太漂亮了,我給我們辦公室的人看,大家都說像明星?!?/p>

      蘇國華說:“她就喜歡發(fā)朋友圈,那個朋友圈有啥發(fā)頭嘛,叫她低調(diào)點,低調(diào)點?!?/p>

      王曉燕說:“那么漂亮的孩子哪個低調(diào)得起來嘛?!?/p>

      張斌問:“君君快畢業(yè)了吧?”

      蘇國華說:“今年畢業(yè)?!?/p>

      唐恒問肖自芳:“你家女兒怕不回鹽得來了?!?/p>

      肖自芳看下蘇國華,說:“她不想回來。”

      蘇國華說:“人民日報社在她們學(xué)校招人,君君報了名?!?/p>

      王曉燕說:“人民日報,中國第一報,牛哦。”

      蘇國華說:“我們只是考慮,還沒決定去不去?!?/p>

      張斌叫道:“那么牛的單位,還考慮啥,那種單位,戶口應(yīng)該解決哦?”

      蘇國華說:“如果進去了,應(yīng)該是要解決。”

      張斌不無羨慕地說:“什么如果,必須進去,進去就是北京人了?!?/p>

      蘇國華說:“人民日報筆試面試過了,說是要政審,連父母一塊兒審?!?/p>

      王曉燕說:“是要政審,那種單位,黨的喉舌,肯定要政審?!?/p>

      肖自芳說:“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以前都不知道?!?/p>

      張斌說:“你們兩口子都在企業(yè)上,沒經(jīng)歷過?”

      蘇國華說:“是呀,以前聽都沒聽說過什么犯罪記錄,我就想問一下,哎,三兒,肖自芳以前打牌被北郊派出所罰過款,會不會有記錄?!?/p>

      李三兒說:“罰過款有啥了不得的,這點小事情,一般不會有記錄?!?/p>

      肖自芳說:“我在網(wǎng)上看到罰款、拘留會有違法記錄?!?/p>

      李三兒說:“‘違法記錄沒事兒,一般是看有沒有‘犯罪記錄?!?/p>

      蘇國華說:“人民日報那些單位審得嚴(yán),怕是需要‘無違法犯罪記錄?!?/p>

      李三兒說:“就算有記錄也不怕,給它消了不就沒有了?!?/p>

      蘇國華問:“能消嗎?”

      李三兒說:“跟辦事的人勾兌下,說你沒事兒不就沒事兒,小事一樁?!?/p>

      肖自芳在網(wǎng)上看到網(wǎng)友們也這么說,對上了,心下里寬松許多,還覺得不夠,說:“你先找人幫我們看看有沒有記錄,我看到網(wǎng)上說十幾年前網(wǎng)絡(luò)還不發(fā)達,有可能沒有記錄?!?/p>

      李三兒笑道:“沒事兒沒事兒,有再說嘛,別著急?!?/p>

      張斌說:“這點事,李三兒打個電話,最多找人出來吃個飯就解決了,不用擔(dān)心?!?/p>

      李三兒琢磨道:“北郊派出所,是張所長吧?!?/p>

      肖自芳說:“胡所長,胡達強。”

      唐恒說:“胡達強早就不在那兒了,人家現(xiàn)在是公安局副局長了?!?/p>

      肖自芳驚訝道:“你咋知道的?你認(rèn)識胡達強?”

      唐恒說:“他老婆跟我一個科室,都在婦產(chǎn)科?!?/p>

      肖自芳驚叫道:“這鹽得城也太小了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熟人。”

      唐恒說:“是,她家兒子去年是文科亞軍,跟我家孩子是一級的?!?/p>

      肖自芳更是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叫道:“啊,胡達強看起來比我們大,怎么孩子那么小?”

      唐恒說:“二胎,老二呀?!?/p>

      肖自芳叫:“他怎么可以生二胎?”

      唐恒說:“少數(shù)民族,他家老大早就工作了,西堤島就是他家老大開的?!?/p>

      肖自芳說:“真的呀,生意好得很喲?!?/p>

      唐恒說:“是喲,老大很能掙錢,還有別的公司呢,在玫瑰苑買了套躍層。”

      肖自芳嘆道:“玫瑰苑?。∷愕蒙消}得最貴的樓盤吧?”

      唐恒說:“本來買給他兩口子住的,他兩口子不去住,說是太招搖了。”

      肖自芳好奇地問:“他兩口子住哪兒呢?”

      唐恒說:“就我家樓上啊,十六層?!?/p>

      蘇國華說:“這些國家干部,有錢也不敢花給人看到?!?/p>

      唐恒說:“可不是嘛,人家說他家兩口子真的是祖墳埋得好,老大會掙錢,老二學(xué)習(xí)從小就好,去年考到人民大學(xué)去了?!?/p>

      蘇國華說:“人民大學(xué),這是要從政?”

      唐恒說:“是,他家本來就想一個孩子經(jīng)商,一個孩子從政?!?/p>

      李三兒說:“搞半天是胡局,什么時候的事,你當(dāng)時咋沒來找我?”

      肖自芳說:“那時候好像你們還沒認(rèn)識,二〇〇〇年前后?!?/p>

      李三兒想了想說:“哦,是還沒認(rèn)識。也不是什么大事,打點小牌算什么,就算有記錄,找人處理,君君那么優(yōu)秀的孩子,保證不會有事兒,不要擔(dān)心?!?/p>

      張斌說:“人家李三兒辦事還是靠得住,他說沒事兒就沒事兒,放心好了?!?/p>

      蘇國華笑著接口道:“是的是的,李三兒耿直,辦事牢靠?!?/p>

      唐恒笑道:“朋友就是拿來靠的?!?/p>

      李三兒一臉的受用和從容。

      張斌端起酒杯來說:“來,祝我們的孩子都學(xué)有所成,前途光明。”

      眾人舉杯應(yīng)和。

      看著李、張兩人說得輕巧,胸有成竹的樣子,想他倆見識這些事也不少,肯定有辦法。上次打架那事,李三兒一個電話不輕輕松松給解決了。蘇、肖兩口子懸著的心放回了胸膛。

      晚上喝酒,大家都沒開車。酒喝完,蘇、肖二人叫車分別把李三兒和張斌夫婦送走。肖自芳感覺有點撐,叫蘇國華不忙叫車走會兒路。兩口子沿著街道往家的方向走。多喝了幾杯,又疏通了心結(jié),此時心情無比地愉快,話又多又親密。蘇國華當(dāng)不了官也發(fā)不了財,可在關(guān)鍵時候,人家從來沒有拉稀擺帶,每次都干凈利索地幫她收拾爛攤子,這種情誼,值得與他一生相守,肖自芳眼里、話里充滿柔情。蘇國華在女人信任、依戀的情感中,覺得自己強大又有力量。

      回到家中,做完家庭作業(yè),困意襲來,蘇國華摟著肖自芳就在她床上睡了。

      蘇國華夜里醒來,怎么也睡不著了,腦子里清醒異常。他想起酒桌上張斌、王曉燕兩口子說的關(guān)于輿情的話,越想越覺得后背發(fā)涼,起身來打開電腦翻看自己在網(wǎng)上發(fā)過的信息。他不怎么發(fā)朋友圈,但他有一個微博賬號,經(jīng)常會上去看看,遇到感興趣的信息,他會轉(zhuǎn)發(fā)或點贊。

      除了藝術(shù)、音樂、電影、文學(xué)類的信息,其他的內(nèi)容他逐條刪除。越往前翻看,他遭遇了那個幾近遺忘的自己。那時候他可愛發(fā)言了,醫(yī)患矛盾、校園暴力、高考機制、環(huán)境問題、貧富分化、生態(tài)問題、食品安全、房價飛漲、裸官怪象、社會誠信……凡引起眾人不安、有爭議、不合理的事情,他都會觀點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看法。他清楚地回想起當(dāng)時參與這些評論時的心情,當(dāng)這些事情朝著大家希望的方向發(fā)展,取得積極的效果時,他會覺得是他和眾多網(wǎng)友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這些結(jié)果當(dāng)時給過他特別強的成就感。

      他曾經(jīng)也是那個對諸多世事都不滿意,想要改變的憤怒青年。他驚訝于自己曾經(jīng)那么熱血,又那么幼稚,還很會抖小機靈。在刪除這些信息時,他心中懷有一種久違的深情,對理想,對生活深切的愛。這些情感把他搞得熱淚盈眶。

      肖自芳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后,打斷了他,“半夜三更的,在搞啥嘛?”

      蘇國華這才從自己的世界走出來,“我把以前微博上面發(fā)的不合適的信息刪了,君君那么優(yōu)秀,我們可千萬別拖她后腿,要把所有可能給她造成的危害都要統(tǒng)統(tǒng)消滅,你以后也別在朋友圈里發(fā)信息了?!?/p>

      肖自芳在他身后的床上坐下,問:“發(fā)君君的也不行?”

      蘇國華說:“當(dāng)然不行,她現(xiàn)在在這么重要的位置上,更不能輕易透露她的信息?!?/p>

      肖自芳覺得蘇國華說得對,但還有些不甘,“還不是有那么多人天天發(fā)朋友圈?!?/p>

      蘇國華說:“你發(fā)些大媽跳舞唱歌沒事,發(fā)些吃的喝的沒事,發(fā)些風(fēng)景圖片沒事,千萬不要對社會上發(fā)生的任何事情發(fā)言,不要轉(zhuǎn)發(fā),也不要點贊,君君走到這一步多不容易,我們別一不小心說錯話給抓進去,那不把君君給徹底毀了,你看你,二十年前的事,現(xiàn)在來給君君造成危險。”

      肖自芳說:“你說得對,我以后不亂發(fā)朋友圈了,你看到我發(fā)不合適的,要提醒我。”

      蘇國華說:“你心里有那根弦就對了?!?h3>十

      桃花山在月海東岸,整片山坡千萬桃樹眨眼間全開花了,桃色絢爛,云蒸霞蔚,美不勝收。山下碧波蕩漾,水鳥戲飛。桃樹叢中農(nóng)家房舍若隱若現(xiàn),青煙縷縷。人間仙境,不過如此。踏青賞花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不辜負(fù)這大好的春色。

      肖自芳她們單位的離退休職工今天也搞活動。大叔大媽們正處在人生最黃金的時候,上不太老,下已長大,經(jīng)濟獨立,身心自由,享受人生是他們這段時間生命的主題,他們在桃花陣?yán)镂杓喗戆荚煨?,每個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無比的笑容。

      喜歡打麻將的陸陸續(xù)續(xù)坐下。肖自芳、王茜,還有工會的劉冬梅她們仨還在等陶紅軍。這幾個是從青年打到中年的老麻友了,尤其是陶紅軍他姐在單位后門開麻將館那陣,幾乎天天見面。那時候陶紅軍是公安科科長,大家覺得他家的麻將館是最安全的麻將館。時間過得真快呀,仿佛還在昨天,今天再在一起都是退休人員了。

      劉冬梅又給陶紅軍打個電話,終于把他給打來了。麻將老搭子聚一起,歡喜無比,聊起當(dāng)年趣事,神段子一個接一個。

      肖自芳今天感覺特別好,手氣特別順,上半場就贏了一大把錢,吃過飯手氣依然堅挺,剛做了把大牌,清條子杠上花關(guān)三家,收錢時禁不住感嘆:“我這股霉運終于止住了,三個多月,沒有贏過一場!”

      劉冬梅不屑道:“前面贏的是紙,后面贏的才是錢。”

      肖自芳溫柔又強勢地說:“只要一開和,誰也擋不住?!?/p>

      王茜上半場輸?shù)枚啵顼埡髶屏诵┗貋?,這又挨一個大牌,有點急躁,念起麻經(jīng)來:“我那張九條捏著不發(fā)給你,你哪兒做得起清一色?”

      肖自芳笑道:“是嘛,革命工作要靠大家支持,下回你做清一色我支持你?!?/p>

      陶紅軍笑道:“這個肖自芳,最適合跟我打麻將,每次跟我打一桌,不管金花還是麻將,手氣都好得很?!?/p>

      劉冬梅說:“她龜兒克你,早知道是你跟她,我不跟你們打一桌了?!?/p>

      這是肖自芳早就發(fā)現(xiàn)了的秘密,只要有陶紅軍在,不管玩啥,她贏的幾率都比較大。陶紅軍是她心目中最佳牌搭子,只要他召喚,不遠(yuǎn)萬里,她也要前來應(yīng)戰(zhàn)。沒想到他也醒悟了,不禁掩飾道:“好久喲,我跟你打,還不是有輸?shù)煤軕K的時候,你忘啦,有一次,在你姐那兒打到大半夜,我輸?shù)盟膫€包包都空了,你還鼓搗借錢給我?!?/p>

      陶紅軍笑道:“我借給你,結(jié)果你把輸?shù)拇蚧厝?,倒贏了好幾百?!?/p>

      劉冬梅說:“把我踩到了?!?/p>

      陶紅軍想起來,說:“對的,還有冬梅?!?/p>

      劉冬梅說:“媽喲,她打空的時候我就不想來了,我就該站起來就走,你要借錢給她?!?/p>

      肖自芳忍不住大笑起來,說:“怪我?我是認(rèn)輸了,你家兒子睡在麻將館沙發(fā)上,我還好心好意提醒你不來了,帶兒子回家睡覺?!?/p>

      陶紅軍笑道:“那個兒子太乖了,在麻將館里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自己耍,不來纏你,耍累了,自己倒沙發(fā)上就睡著了?!?/p>

      王茜問:“冬梅家兒子現(xiàn)在還在搞影視嗎?”

      劉冬梅說:“沒了,給他弄到五糧液去了?!?/p>

      肖自芳說:“回來了呀?他不學(xué)的啥文學(xué)專業(yè)?”

      劉冬梅說:“漢語言文學(xué)?!?/p>

      肖自芳說:“對呀?五糧液跟漢語言文學(xué)有關(guān)系嗎?”

      劉冬梅嘆口氣說:“別說了,現(xiàn)在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就不錯了,都還是他姨爹在五糧液。”

      陶紅軍說:“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專業(yè)對口的太少,還是要看家里的門路?!?/p>

      劉冬梅說:“可不嗎,北京去年垮了多少影視公司,飯都吃不起,說是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裁員也厲害得很。”

      王茜說:“現(xiàn)在實業(yè)都惱火,工作不好找?!?/p>

      劉冬梅說:“是,他要早聽我們的,留在四川,也不白浪費那些年,以前喜歡他那個女生,我們兩家父母都很滿意,結(jié)果人家孩子都打醬油了?!?/p>

      陶紅軍說:“回來就好,回來跟你們挨著近,大家有個照應(yīng)?!?/p>

      王茜說:“他不去漂一陣,怎么知道什么生活是適合他的,對了,我想問下,陶紅軍,我家姐的女兒被東方航空招去做空姐,要政審,父母都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她親爸在她兩歲的時候就跟我姐離了,可不可以開繼父的‘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

      這兒也有人需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這些天肖自芳對這個信息特別敏感,忙豎起耳朵聽人說。

      陶紅軍說:“不行,要求父母政審必須是直系親屬?!?/p>

      王茜說:“她爸現(xiàn)在人在哪兒都找不到,早就沒聯(lián)系了,咋整???”

      陶紅軍說:“沒有辦法,必須要找到?!?/p>

      肖自芳問:“空姐也要政審呀?”

      陶紅軍說:“要呢,航空公司進人都要政審?!?/p>

      肖自芳問:“怎么這么多行業(yè)都要政審?”

      劉冬梅問:“對了,你家女兒呢,該畢業(yè)了吧,她肯定不會回來了?”

      肖自芳說:“今年畢業(yè),我們倒想她回來,看她自己——來,幺雞?!?/p>

      王茜說:“碰,二條——你家女兒該留在北京?!?/p>

      肖自芳說:“成都還是好啊,北京房價那么貴,她怕工作一輩子也買不起北京的房子,好多年輕人都逃離北上廣深,撤到成都、重慶這些二線城市來了?!?/p>

      劉冬梅說:“這倒是。”

      陶紅軍打一張七筒出來。三個女人一起把牌倒下,說和了。陶紅軍仔細(xì)查牌,果然一炮三響,苦著一張臉叫道:“你們也太過分了,一炮三響都干得出來!”

      劉冬梅笑道:“三娘教子,你娃小心。”

      陶紅軍笑道:“現(xiàn)在不管了?!?/p>

      肖自芳笑道:“不怕你,你只要點子比得夠?!?/p>

      嬉笑間,時間過得飛快,餐廳那邊來人通知吃飯時,陶紅軍始終沒有撈回本來,反是陷得更深,就他一個人輸。王茜保本,劉冬梅小贏一點,肖自芳是大贏家。四人約好下次再戰(zhàn)。

      肖自芳一直默默地綴著陶紅軍,想找他聊聊,吃完飯回城時,大家都上了單位大巴,她落在后面等陶紅軍的私家車。

      車上還有其他人,肖自芳支著陶紅軍先送他們。待其他人下完,只剩他倆時,陶紅軍笑問她:“找我啥事?”

      肖自芳說:“你靠邊停一下,我有點事兒想問你。”

      陶紅軍笑道:“啥事那么神秘?”說著話將車靠邊停下。

      肖自芳說:“我家君君想留在北京?!?/p>

      陶紅軍說:“好啊,君君那么優(yōu)秀的孩子,就是該留在北京,找到合適的單位沒?”

      肖自芳說:“《人民日報》?!?/p>

      陶紅軍說:“《人民日報》了不得喲。”

      肖自芳說:“說是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我們一家三口都要?!?/p>

      陶紅軍說:“進那些單位肯定要政審?!?/p>

      肖自芳說:“大概是二〇〇〇年,我有次打牌被北郊派出所罰過款,你說會不會有違法記錄?”

      陶紅軍說:“這個說不清楚,也許沒有,那時候還沒用上網(wǎng)絡(luò),有可能沒錄進去?!?/p>

      肖自芳說:“如果有,咋辦呢?”

      陶紅軍說:“違法記錄沒得事吧,一般是要‘無犯罪記錄證明?!?/p>

      肖自芳說:“要是得有‘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呢?你說我找人能把記錄消了不?”

      陶紅軍搖搖頭說:“不可能,有記錄的話不可能消得了?!?/p>

      肖自芳說:“關(guān)系很鐵的人?”

      陶紅軍說:“不行,找誰都消不了?!?/p>

      肖自芳說:“就算有記錄,找人想辦法,給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可以嗎?”

      陶紅軍緩緩搖頭。

      肖自芳說:“我老公朋友拍著胸脯說沒問題,他可以處理?!?/p>

      陶紅軍正色道:“要不是親兒子、親兄弟,現(xiàn)在誰敢這么干,要擔(dān)責(zé)任的,是違法犯罪呀,要判刑的。”

      一竿子下來,捅破了肖自芳心存的所有幻想,她像是給人扔下懸崖,找不到著落,人一下就懸空了,輕飄飄的。

      眼見著肖自芳神色瞬間暗淡下去,眼睛空洞又迷茫,陶紅軍小心地問:“你沒事吧,你問我,我只能就我知道的如實告知,供你參考,那么多年的朋友,我也不能哄著你,只說好話呀?!?/p>

      肖自芳半天才回過神來,輕悠悠虛飄飄說:“我要把我女兒害死?!?/p>

      陶紅軍說:“別,你別著急。一、先搞清楚有沒有記錄;二、是要‘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還是‘無犯罪記錄證明。”

      肖自芳說:“我去過派出所,人家說不開給私人。”

      陶紅軍說:“是的,派出所不會隨便開給個人,得符合程序,這也是一種公平,對不,現(xiàn)在你是不是兩個問題都沒搞清楚?先別緊張,萬一啥事都沒有呢?一般來說,拘留以下都不會有問題?!?/p>

      肖自芳哀嘆道:“要是有問題呢?”

      陶紅軍說:“你別把事情往壞處想,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人民日報》政審過不了關(guān),刷下來,還有那么多不需要政審的工作呀,天地多大呀,比如說你,從來沒政審過,大半輩子不也過來了?你家孩子那么優(yōu)秀,在哪條戰(zhàn)線上不會發(fā)光?別太擔(dān)心?!?/p>

      肖自芳喃喃道:“那些工作都是普通工作,一輩子都是小市民,不能,不能,不是……”

      陶紅軍接口道:“不能進入體制,進入主流社會,不能成為社會精英?”

      肖自芳忙說:“對,對,你說得太對了。”

      陶紅軍說:“那也不一定,只是說進入體制會有問題,并不是說就不能成為社會的精英,那些多優(yōu)秀的民營企業(yè)老板,自己創(chuàng)業(yè)起來的,都沒進過體制,對不,還有那些明星,你家女兒那么漂亮,進演藝圈發(fā)展也不錯呀?!?/p>

      肖自芳覺得他又說遠(yuǎn)了,一時無法精準(zhǔn)地和他交流,這會兒,她一身虛軟,只想靜靜,說:“謝謝你,給我說這些實話,我這兒下車了?!闭f著去推車門。

      陶紅軍說:“別啊,還客氣啥呢,我送你回去。”說著話發(fā)動車送她回家。一路上各種安慰勸導(dǎo)??尚ぷ苑己孟駴]聽進去,她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牛頭不對馬嘴地應(yīng)答著他的話。陶紅軍可從來沒見過肖自芳如此失魂落魄。

      到了小區(qū)門口,肖自芳再次謝過,推開車門飄下車來。眼看著陶紅軍跟她揮手,車開走,她突然搞明白了為啥他的話對她打擊那么大。他說的是事實,是她潛意識里最擔(dān)心的事實。因為她沒有認(rèn)識到具體操作的那個人是要擔(dān)責(zé)任的,而且后果很嚴(yán)重,她沒有認(rèn)識到這個問題,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擔(dān)心啥。李三兒信心滿滿,各種打包票說沒有問題,小事兒一樁,她依然感覺不放心。這會兒她找到了源頭。然后她腦海里進一步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一個人在電腦前敲著鍵盤。只要有紙質(zhì)的記錄,網(wǎng)絡(luò)建設(shè)起來后,就會有一個人專門負(fù)責(zé)把所有記錄錄入電腦。不該是這樣嗎?

      十一

      蘇國華在里屋看書,正看到感興趣的內(nèi)容,很是來勁兒,他聽到開門的聲音,知道肖自芳回來了,沒有動,依舊看他的。好半天一個章節(jié)看完,覺得不對勁,將桌上一支筆拿來夾在書中,放下書,起身走出屋來。

      客廳里黑黢黢的,明明聽到她進來了嘛。他去把客廳燈打開??吹叫ぷ苑继稍谏嘲l(fā)上一動不動,一只手搭在腦門上,以為她睡著了,說:“回來也不吭個聲,困啦?進去睡嘛?!?/p>

      肖自芳一言不發(fā),起身往里屋走。

      蘇國華調(diào)侃道:“又輸錢啦?”

      肖自芳說:“沒有。”進自己屋去換衣服。

      蘇國華說:“輸了好多嘛,我補給你?!?/p>

      肖自芳說:“我沒輸錢,贏錢了。”

      蘇國華說:“贏錢還這個樣子?”

      肖自芳回過身說:“我遇到我們單位以前的公安科科長,他給我說誰也幫不了這個忙,說是要擔(dān)責(zé)任的,是違法犯罪?!?/p>

      蘇國華也蒙了,對的,他也被點醒了,這不是哥們兒義氣,這是陷對方于不義。

      肖自芳見他不吭聲,問:“咋辦呢?”

      蘇國華說:“我也不曉得?!闭f完轉(zhuǎn)身,也回自己屋去了。

      她是知道他的能耐,他也不是神仙,跟她一樣一介小民,面對某些強大的東西,他也無能為力。他的無語還是加強了她的絕望,她更加陷在對君君的愧疚中,無力自拔。

      一進高一,君君的成績就開始跳水,跳得人心驚膽戰(zhàn)。高一下學(xué)期也不見好轉(zhuǎn),半期考試直接跳到全班第四十二名,歷史最低。要知道,分進這個文科傾向的重點班時,她的成績是全班第五名。一向沉穩(wěn),并不單拿成績來衡量君君的蘇國華都感到吃驚。

      高一上半期發(fā)生了一件事,有兩個男生為了君君打架,其中一個被開除了。這讓肖自芳感到特別緊張,自己的青春就特別兇猛,她就是在那個時期走岔了道,才沒考上大學(xué)。君君要是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好,她也不會對君君抱有那么大的信心和希望,在那些情竇初開的年齡,要有男孩追她,她也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畢竟青春兇猛,可青春也很美好。問題是君君從小就學(xué)習(xí)好,是老師心目中為班級爭光的好學(xué)生,是其他家長眼中“別人家的孩子”,認(rèn)識君君的大人、老師都夸她,從小夸到大,這給了她多少虛榮呵,虛榮到她受不了君君突然不優(yōu)秀。她開始嚴(yán)加管制君君,給她買大量的練習(xí)題,什么《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什么《教材完全解讀》等等,這些都是家長群里推薦的。還有一件事,她繳了她的手機。

      那個周末,就是半期考試成績出來,君君跳到全班四十二名的那個周末,她給君君布置了一套練習(xí)題。但是她在君君屋外聽到說普通話的聲音,壓制著,斷斷續(xù)續(xù),君君顯然沒有在做題。因為那陣她不相信君君,經(jīng)常推開門搞突然襲擊,引起君君的強烈反感,君君跟她吵了兩次之后,每次回屋去都把門鎖上。這次她拿出早就備好的君君屋的鑰匙,悄悄地將門打開,果然看到君君沒做題,居然捧著一個手機在玩,耳朵上還掛著耳機。她怒不可遏,走過去一巴掌打在她腦袋上。

      君君搞不清楚她媽怎么就進來了,驚愕中下意識拽緊了手機,取下耳機。

      肖自芳怒火中燒,叫道:“你哪兒來的手機?”

      君君毫不示弱,對她說:“不要你管?!?/p>

      肖自芳說:“我憑啥不管,你成績掉成這樣,還玩手機,你給我拿來。”

      君君說:“這個手機又不是你給我買的,我憑啥要給你。”

      肖自芳撲過去要搶她的手機,叫道:“憑啥,憑我是你媽!憑你學(xué)習(xí)垮成這樣!”

      君君轉(zhuǎn)過身去用背抵著,將手機緊緊護在自己的懷里,并不理會她。她氣急了,掄起拳頭使勁兒地砸君君。君君就這么背對著她,像一堵墻立在那里,隨便她怎么打,一不吭聲,二不躲閃,三不還手。這個狗家伙再也不是那個柔弱瘦小的女孩兒,她長高,長壯了。備感挫敗的肖自芳使出渾身的力氣拉扯君君,想奪下她手中的手機。

      君君冷冷說道:“我不會給你的,你打死我吧。”

      這話把她給鎮(zhèn)住了。要是蘇國華這時候沒過來及時拉開她,她覺得會逼出人命來,因為她也下不了臺啊。她當(dāng)時完全沒想到君君會這么強硬,腦子里冒出諸多疑問:她的手機哪兒來的?她用命護著那手機是要干嗎?

      她現(xiàn)在都能感覺到那時候自己的情形,胸口起伏,大口喘著粗氣,恨意難平。想到這兒,心酸痛無比。

      十二

      世界原不是你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幸福只不過是生活的奢侈品,平常的、普通的人生總是充滿挫折和身不由己。一想著君君即將開始這樣的人世之旅,蘇國華心中充滿悲憫。當(dāng)初君君沒有絲毫猶豫,毅然決然地選擇走這條路,進去就沒有回過頭。如果,現(xiàn)在,告訴她此路不通,他不曉得她會怎樣,他害怕去想象。他仿佛看到,君君正用那雙充滿委屈和哀怨的眼睛看著他,眼里噙滿淚水。她媽那次打她,她就是這樣的眼神。

      那次她媽簡直瘋了一樣撲在她身上打她,她動都不動任由她媽打。打那兒就看得出她是多么溫順老實的孩子,就她那身板,要還手,她媽哪是對手,哪怕是擋一下,也會把她媽弄疼。她不擋不躲,任由她媽發(fā)泄。幸好他在家,去把她媽拉開。她媽打她累得氣喘吁吁。

      她媽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性子急得要命,看到君君學(xué)習(xí)掉下來就急躁。急躁有什么用,暴力有什么用,人家聽你的嗎?他關(guān)上門,坐下來溫和地對君君說:“我保證,不管什么發(fā)生什么,我不拿你的手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它對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是在上面聊天,還是玩游戲?來,你坐下。”他拉君君坐下。

      君君站著不動,緊握著她的手機不松手。

      他指了指她身后的抽屜,說:“你把它放在抽屜里面,你擋著,誰也拿不到,好嗎?”

      君君估計是拿累了,聽他這么一說,把手機放進桌上一個小包包里,把小包包緊緊抱在懷里。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眼淚花兒順著她臉蛋往下淌,把他給心疼的,不知道這孩子經(jīng)歷了什么,一臉的委屈。他再次拉她坐下。這次,她坐下來。

      他說:“可以告訴我嗎?你拿手機干什么用?”

      君君說:“我拿它學(xué)習(xí)普通話?!?/p>

      他不解地問:“拿這個學(xué)普通話?”

      君君說:“我跟著《新聞聯(lián)播》學(xué)?!?/p>

      他突然釋懷了。在這之前,他也以為君君出了青春期愛出的那些問題,說老實話,那些問題,作為父親,他才真是無從下手去幫她。原來是學(xué)普通話。他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君君是那種很有主見的孩子,盡管她看起來溫柔寧靜。在初中的時候,她身上那種文科生傾向的特質(zhì)就顯現(xiàn)出來了,闡述什么問題很有條理,語言豐富,而且她偏愛歷史文化。初三時,她和兩個小伙伴代表鹽得一中參加市中學(xué)生辯論賽,得了第一名。估計從那時候起,想當(dāng)一名主持人的愿望就開始在她心中生根,只是她還不知道她喜歡的那個職業(yè)叫“主持人”。上了高中,她又遇到游一民教她們語文。游一民是鹽得一中,不,恐怕是鹽得市最牛的語文老師,四川省特級教師。游一民很欣賞他家君君,帶君君去參加四川省中學(xué)生演講比賽,君君獲得了第三名,這是鹽得市歷年來所有中學(xué)參加這項賽事取得的最好成績。也許是從這時起,想當(dāng)一名主持人的愿望開始在君君心里瘋長。他看到她在認(rèn)真讀一本書,書名叫做《我堅信》,是美國著名脫口秀主持人奧普拉的自傳。書的扉頁上面有兩排漂亮的鋼筆字:對世界敞開心扉,做最好的自己。落款是游一民。

      一個人在學(xué)生時代遇到一個欣賞自己的老師該是多么大的幸運,那個老師會指引他的學(xué)生去往何處,這些大概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隨它去吧。他由衷地為君君高興。

      蘇國華問:“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手機是哪兒來的?”

      君君說:“我從伙食費、零花錢里省出來買的?!?/p>

      天哪,這不就是少年時的那個自己嗎!蘇國華給戳到了心里最柔軟的那個地方,他說:“你以后需要什么給我說,只要合理,我給你買?!本勾蟮难蹨I撲簌簌往下掉,抑制不住抽泣起來,像是天大的委屈在他這里得到了緩釋。他又問:“你們班主任不是不允許你們帶手機進教室?”

      君君抽泣著說:“我、我、從、從來就、就、沒拿手機去教室,我、我都放在、放在宿舍里、里?!?/p>

      蘇國華抽了張紙遞給她擦眼淚,等她哭完,控制住情緒,才溫柔地說:“那你告訴我,你成績怎么下降得這么厲害?”

      君君說:“我們數(shù)學(xué)老師那種口音,我聽起來很吃力?!?/p>

      蘇國華說:“那也只是數(shù)學(xué)一科呀。”

      君君想了想說:“可能我把精力放在了別的地方,時間上沒有安排好?!?/p>

      蘇國華問:“什么地方?不方便你也可以不告訴我?!?/p>

      君君說:“看課外書,還有一些學(xué)校的活動?!?/p>

      蘇國華問:“兩個男生打架有沒有影響你,你可以不告訴我?!?/p>

      君君不屑地說:“他們怎么可能影響我?”

      蘇國華說:“他們不是為你打架嗎?聽說他們都在追你呀?!?/p>

      君君說:“他們打架關(guān)我啥事,他們追我,這就要答應(yīng)啊?”

      蘇國華放心了,君君心氣兒高著呢。他說:“你就拿著一個手機學(xué)普通話?能學(xué)好嗎?你學(xué)普通話的目的是什么呢?”

      君君說:“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我最大的理想是當(dāng)一名主持人,我一定要練好普通話,去考主持人的大學(xué)?!?/p>

      主持人的大學(xué)是個什么鬼?蘇國華那時完全不知道,都是后來才搞清楚的。但是他很驚喜君君有了自己明確的目標(biāo),這個目標(biāo)聽起來也很美好,很有才氣。還有什么說的,她那么熱愛,除了支持,還能做什么?

      他說:“那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了解一下鹽得哪里有普通話教得好的老師,靠手機自學(xué)能學(xué)到要領(lǐng)?”

      君君抬起眼睛,無比欣喜又不相信地看著他:“你不反對我?”

      “我為什么要反對你?”

      “我以為你和我媽穿一條褲子?!?/p>

      “太小看我了吧?!?/p>

      “找老師學(xué)要花錢的哦?!?/p>

      “花錢讓老爸來?!?/p>

      “不便宜哦?!?/p>

      蘇國華笑道:“不相信老爸呀?”

      君君破涕而笑,說:“我們廣播站的姐姐在電視臺周老師那里學(xué),就是《晚間800》那個主持人,我去問問她,一節(jié)課三百塊喲?!?/p>

      蘇國華說:“嚇不死我,我只是問,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怎么辦?”

      君君說:“放心,我會安排好的,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們一中數(shù)學(xué)教得最好的韓老師辦了班,我同桌在她那里補課,我也想去,周日早上八點到十點,一節(jié)課一百塊錢。”

      蘇國華說:“去呀,我支持?!?/p>

      君君說:“那我給我同桌打個電話,問一下韓老師,要是可以,我明天早上就去?!?/p>

      蘇國華說:“行,你聯(lián)系吧,聯(lián)系好了跟我說?!闭f著起身要退出。

      君君拉住他說:“我媽那兒,她又想收繳我的手機。”

      蘇國華說:“放心,交給我,但你保證,不拿手機干別的事兒,聊天啊,打游戲啊?!?/p>

      君君說:“我哪有那時間,一天那么多作業(yè)?!?/p>

      蘇國華笑了,他和肖自芳擔(dān)心的那些問題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君君還是那個一心忙著搞學(xué)習(xí)和興趣愛好的沒開竅的小女生,她對自己心里有數(shù)。

      蘇國華走出君君的屋,看到肖自芳在他的屋里書柜里找什么東西,走過去問:“你找啥?”

      肖自芳忙站起來關(guān)上書柜門,悄聲對蘇國華說:“我把網(wǎng)給她斷了,路由器在這里面,你不要給她說。”

      蘇國華說:“搞什么呀,沒你想的那些事,拿來。”

      肖自芳擋著他說:“你懂啥,她上網(wǎng)上了癮,只有拉去電擊?!?/p>

      蘇國華說:“你想哪兒去了,君君好好的,啥事都沒有?!?/p>

      肖自芳說:“她學(xué)習(xí)都垮成這樣了,還啥事沒有,你慣她嘛,你會把她害了?!?/p>

      蘇國華說:“我說沒事就沒事,你聽我的,我們出去走走,要有事,你再動手不遲,讓開,把路由器給我。”說完拉開肖自芳,拿出路由器,到客廳接上電源和網(wǎng)線,重新啟動。

      十三

      自那以后,君君不再躲著她爸媽,開始了正規(guī)的普通話練習(xí)。周六早上他兩口子還開著車帶她到山上去吊嗓子。君君在半山腰“咿咿啊啊”,他兩口子就去爬山鍛煉身體。

      從君君那里接過“主持人的大學(xué)”這個概念,他兩口子自學(xué)的熱情可高了,每天上班下班,都在網(wǎng)上查找信息,看高考家長群。也就個把月吧,他兩口子完全搞懂了,君君想讀的專業(yè)是播音主持專業(yè),要讀這個專業(yè)必須參加藝考,藝考跟普通高考是兩條路子,參加藝考的孩子可以參加普通高考,只報了普通高考的孩子不能參加藝考。

      他們還了解了這個專業(yè)全國招生的情況,包括哪些學(xué)校開設(shè)有這個專業(yè),這個學(xué)校這個專業(yè)培養(yǎng)了哪些名人,三年內(nèi)在四川招生的人數(shù)和分?jǐn)?shù),打印出來的資料堆起來厚厚一摞。

      然后,他們得出結(jié)論,這個專業(yè)最好的學(xué)校是中國傳媒大學(xué),那里培養(yǎng)出了一堆堆巨牛的人。蘇國華在查中國傳媒大學(xué)播音主持專業(yè)三年來招生的最高與最低分時納悶了,它有兩種錄取方式:一種“四分之三計劃”,文化分要求低,最低四百一左右;一種“四分之一計劃”,文化分要求高些,也不過五百三。莫非那些巨牛的人,他們高考也就這點文化分?肖自芳特別感到吃虧,她家君君發(fā)揮得好,考到六百也不是不可能。六百分考一個重點本科的什么專業(yè),出來會比一個主持人的職業(yè)更適合君君呢?

      他們也看到,中央電視臺那些著名主持人,許多不是從中國傳媒大學(xué)走出來的,但是,想要當(dāng)主持人,學(xué)好普通話是最基本的要求,要學(xué)好普通話,必須到有普通話環(huán)境的北方。還有哪個地方比北京更合適,何況北京有更厚重的文化底蘊。那里,也是蘇國華年輕時最向往的地方。而鹽得這個小城的重點本科升學(xué)率幾乎年年在省里墊底,近幾年就沒有考生考入清華、北大。要想讀北京的大學(xué),于君君來說,最可把握的,倒是通過藝考考進中國傳媒大學(xué)了。

      肖自芳矛盾地在普通高考和藝考之間徘徊。

      他兩口子那時哪里知道藝考有多難,完全不是人們說的高考捷徑。普通高考只需要文化分,藝考需要文化分和藝術(shù)分,哪一個方面所花的精力和付出的艱辛都不比另一個方面弱。每到藝考季,藝考生有一兩個月時間離開學(xué)校輾轉(zhuǎn)于大江南北,先是參加本省的藝術(shù)統(tǒng)考,合格后參加全國各高校藝術(shù)專業(yè)???,初試復(fù)試甚至三試,能拿到頂級藝術(shù)學(xué)校藝考合格證的大概是萬中挑一。拿到合格證后回到學(xué)校只有三個月的時間沖文化成績。文化成績能過五百的,簡直是極品中的極品、優(yōu)秀中的優(yōu)秀。只有過來了,他們才體會到。

      肖自芳帶著君君去中國傳媒大學(xué)培訓(xùn)后,徹底打消了心中的猶豫,態(tài)度堅定站在了君君一邊,回來就慫恿蘇國華賣了房。之后,君君每周五回家吃個晚飯就被送上火車,火車上睡一晚,早上到了成都立即轉(zhuǎn)機飛北京,在北京上完課,不停留,直飛成都,在廉價酒店里住一晚,中午十二點退了房去肯德基做作業(yè),晚上又乘火車趕回鹽得?;疖囀窃缟系剑又瞬换丶?,直接送到學(xué)校上課。這種節(jié)奏一直持續(xù)到藝考前。

      訓(xùn)練是有效的,高三下學(xué)期到十一月,文化學(xué)習(xí)已經(jīng)很緊張了,君君基本掌握了藝考各項技能,停止每周北上,備戰(zhàn)十二月各省藝術(shù)生統(tǒng)考。周六他兩口子陪君君上山吊嗓子,跟以前一樣,把她放在半山腰,他們倆去爬山。還沒轉(zhuǎn)過山口,就聽到君君聲如洪鐘,那個氣從胸腔里蹦出來,穿透力極強;爬上山頂,依然聽得到半山腰傳來的聲音。他們清楚記得,高一才開始練時,轉(zhuǎn)過山口就聽不到君君的聲音了。而且,君君此時的普通話標(biāo)準(zhǔn)極了,他們覺得鹽得電視臺那些播音員沒一個比得上。

      兩口子欣喜異常。肖自芳想起前段時間科室有人過生日一起聚餐。有個同事的兒子也在鹽得一中讀書,矮君君兩級,曾說起君君在學(xué)校里晨練的情形。他說鹽得一中全校師生都認(rèn)識她家君君,君君每天早上都在操場上練功,還學(xué)她家君君:“八百標(biāo)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邊跑”“紅鳳凰,粉鳳凰,粉紅鳳凰,花鳳凰”。同事家兒子學(xué)這些繞口令時,把肖自芳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亂顫,這些繞口令她聽得自己都能繞了。

      肖自芳和蘇國華覺得這些年的投入沒有白費,太值得了,在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身上投入多少都是值得的。

      那年,君君藝術(shù)統(tǒng)考成績?nèi)〔⒘械诙?。這個成績,可以進川內(nèi)任何一所設(shè)有播音主持專業(yè)的大學(xué),也可以進全國任何開設(shè)有此專業(yè)、不單獨??嫉拇髮W(xué),只要文化分夠。

      十四

      一想到君君風(fēng)塵仆仆輾轉(zhuǎn)在去北京求學(xué)的路上,一想到君君每天早上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的晨練,肖自芳的心碎了一地。她恨死胡達強那個死胖子了。多年前那一幕在她腦海里倒帶似的來回上演,越演越清晰,她甚至看到了胡達強說話時噴出來的口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一刻她的心臟跳動得有多么難受。

      胡達強沖進來,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頭發(fā)稀疏地向后倒,身上緊繃的制服外扎著,指著她厲聲問道:“你們是不是賭博?”

      從來就沒有人這么兇巴巴問過她話,還是一個公安。她被震蒙了。不是被問話的內(nèi)容,是被問話的語氣給震蒙了。頓時亂了陣腳,那個胖子說什么,她就應(yīng)什么,一點辯解和反抗都沒有。胖子拍著桌子大聲喝道:“罰款,一人三千,十二小時之內(nèi)把錢交來,要不,通知單位來領(lǐng)人?!彼湍敲瓷?,那么傻乎乎地去四處找錢,生怕超過十二個小時,那么傻乎乎地把錢乖乖交上,之后傻乎乎地趕緊逃走。

      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感覺到一種深刻的屈辱,這屈辱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被人打、被搶錢,讓她認(rèn)識到自己有多傻、有多懦弱。被搶的錢之后沒多久給退了回來,挨的打也有人幫她悉數(shù)奉還??墒悄欠N深刻的屈辱沒有任何渠道得到平復(fù),只能慢慢咀嚼,吞咽下去。

      她憎恨自己當(dāng)初的驚慌,不冷靜,她覺得是胡達強給她下了套,先是強力誘導(dǎo)她承認(rèn)自己賭博,然后用十二個小時給她緊迫感,讓她沒有心思去想哪里不對,進而找個好的對策。要是當(dāng)初她問一下陶紅軍,她相信,一分錢也罰不到她。

      當(dāng)初,她就不該走進派出所自投羅網(wǎng),就不會被強加上一個賭博的罪名。她要知道這個強加的罪名會隱藏這么強的力量,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給君君帶來這么大的危機,那時,打死,她也不會承認(rèn)。

      她寧愿這一輩子都不知道打牌為何物。

      心都恨痛了,悔痛了。

      她和蘇國華全力助推把君君送上山去,此時發(fā)現(xiàn),走了那么久,那么艱難的路竟然是走不通的絕路,她該如何面對君君,難道要她親手把她給推下山去?君君會是什么情形,萬念俱灰,從此失去對生活的向往,淪落于生活的底層,隨波逐流?如果是這樣,倒不如現(xiàn)在就把她掐死。

      君君走到這一步,他們一家走到這一步,沒有退路了。

      該死的是胡達強那個死胖子,君君要有什么不測,她一定不會放過他。

      肖自芳陷進了重重的悔恨、焦慮和幻想中,無法自拔。鬼使神差間,她戴上墨鏡,來到鹽得市一醫(yī)院家屬小區(qū)。唐恒家有機器麻將,她來過好幾次打麻將,對小區(qū)和唐恒她們住的那幢樓非常熟悉。那幢樓每個單元有兩部電梯,每層有兩戶,唐恒家住在十二樓。她走進電梯間,看了下,最高是十八層。她按下了頂層電梯。

      她來到十八層,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安全出口。安全出口有垃圾桶。要是有人出來扔垃圾,她就往下走。這種時候,她應(yīng)該看起來像一個打掃樓層的清潔員,戴著口罩。想明白看明白之后,她走出安全出口,獨自一人站在樓梯間感受了一下,還有點緊張,她控制住自己,準(zhǔn)備到十六層去看看。電梯門突然打開,把她嚇了一跳。一個送外賣的躥出來。肖自芳深吸口氣鎮(zhèn)定一下,走進電梯。關(guān)上電梯門,再深吸口氣,按了十六樓。

      到了十六樓,她穩(wěn)住自己,走出電梯門。她看到右手邊那戶人家門比左手邊那戶豪華牢固,感覺就是胡達強家。和胡達強只一墻之隔,她胸中的火焰又燃燒起來。她克制住自己,拉開安全出口的門。在樓梯間,她想,可以躲在這里。在這里,可以感覺到兩邊屋里人員進出的情況,她可以在胡達強走進電梯的瞬間走出來,直奔電梯,趁胡達強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刀給他捅去,這比她從十八層下來巧遇胡達強更可靠。那就需要她更勇敢,更果斷,不能有半點的猶豫,稍有不慎,滿盤皆輸。新的發(fā)現(xiàn)讓她的心中充滿斗志,她胸有成竹退回電梯。

      深呼吸,平靜。按下一層。電梯往下。

      大概是日思夜想有了感應(yīng),電梯門打開時,她看到了胡達強。他正等在電梯口,比以前更胖了,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和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覺得自己表現(xiàn)得特別好,特別沉得住氣,完全沒有一點想象中的驚慌。而且,她確信,他沒認(rèn)出她來。他一天經(jīng)辦多少事見過多少人,哪還會記得二十年前的她,何況她也比二十年前長胖了不少。這兩點發(fā)現(xiàn)給了她極大的信心,她安慰自己,這筆賬遲早會算。

      十五

      蘇國華回到家中,肖自芳不在,他想她可能打麻將去了。蘇國華拉開冰箱,里面只有兩個西紅柿。關(guān)上冰箱門,他回到沙發(fā)上坐了,點支煙。

      不一會兒,門開了,肖自芳走進來,戴著個墨鏡。

      他問:“去哪兒了?”

      肖自芳摘下墨鏡,沖他神秘地一笑,也不搭話,自顧彎腰換鞋。

      蘇國華心里好瘆,滅了煙,說:“沒有菜了,出去吃吧,我請你。”

      肖自芳說:“今天沒去買菜,冰箱里還有?!?/p>

      蘇國華說:“沒有了,只有兩個西紅柿。”

      肖自芳說:“別出去浪費,西紅柿雞蛋面,我馬上做?!边呎f邊去拉開冰箱門。

      蘇國華問:“打麻將輸啦?”

      肖自芳將西紅柿拿出來,說:“我沒打麻將?!?/p>

      蘇國華驚訝道:“那你去哪兒啦?”

      肖自芳神秘地笑道:“我去了一個地方,你猜,我看到哪個了?”

      蘇國華很是納悶,追問道:“看到哪個了?”

      肖自芳念頭一轉(zhuǎn),說:“我不告訴你?!闭f完轉(zhuǎn)身去拿圍裙系上。

      蘇國華感覺她很怪,說:“你沒事吧?”

      肖自芳說:“沒事。”忙她的去了。她很有條理地把水燒上,燙西紅柿,撕皮,打蛋,炒雞蛋西紅柿,澆水,備湯料,下面條。手上節(jié)奏輕快的動作并不影響她心想的事兒。她沉浸在干大事的亢奮中,心思縝密,邏輯清晰。

      不一會兒面端出來,兩口子坐一塊兒吃。蘇國華追問肖自芳:“你說你看到哪個了?”肖自芳仿佛沒聽見。他又提高聲音問了一遍。

      肖自芳仿佛夢游被驚醒,問:“你說啥?”

      蘇國華又重復(fù)問一遍:“你今天看到哪個了?”

      肖自芳不耐煩敷衍道:“沒有看到哪個,我逗你玩的,吃吧?!?/p>

      蘇國華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他不想跟她說話,竟然是她不想跟他說,她遨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關(guān)心他在干嗎。他停下筷子,說:“君君的事你別想太多,還沒到最后呢,總會有辦法的?!?/p>

      肖自芳說:“你說得對,總會有辦法的?!?/p>

      蘇國華很驚訝她的淡定,更是捉摸不透,說:“我們認(rèn)可的那些需要政審的工作,說起來,就叫體制內(nèi),體制內(nèi)是一個圈兒,體制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圈,更多的人在體制外一樣混得聲有色,不比那些央視主持人差吧,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看電視,大家都在看手機、看電腦,說不定君君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展還更有前途。”

      肖自芳問:“你是說網(wǎng)紅?”

      蘇國華一愣,沒想到她那么簡單直接,“算是吧,她還可以制作自己的節(jié)目?!?/p>

      肖自芳說:“網(wǎng)紅能比得上央視?再厲害,這輩子怕也沒有機會主持一次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p>

      蘇國華說:“不一定有機會主持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才叫成功嘛,每年春晚只有那幾個主持人,其他人都不成功?他們活著都沒意義?我們看淡點,順其自然。”

      肖自芳看他一眼,說:“嗯?!?/p>

      蘇國華醞釀半天說出來的話,在她這兒反響居然這么輕淡,倒讓他有些無所適從,想再說什么,她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也說不起勁兒,幾口把面吃完,洗完碗問她出不出去逛。她說不想去。蘇國華看書去了。

      肖自芳去自己床上躺著刷手機,她點開京東頁面想看看刀具,才輸入一個“刀”字,頁面上出來十幾條信息:“刀”“刀具”“刀防身”……她點開“刀防身”,出來好多看起來很厲害的刀。她一條條點開看,看性能,看評價。她很好奇,那些人買這些鋒利、好攜帶的刀來干嗎使。她看中了好幾把,反復(fù)挑選比對,其中有一把黑色的,細(xì)長鋒利,她能感覺到拿著它往人的胸口送進去,一點都不費力,直抵心臟。再看評論,好評如潮。立馬下單。

      然后,她平靜了。像一堆熊熊燃燒的火焰,此刻能量燒盡,慢慢火勢減弱。她去洗了個澡,吹干頭發(fā),感覺異常疲累。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睡個好覺了,一挨著床,就沉沉地睡去。

      半夜里醒來,亢奮過度之后的極度空虛與無助向她襲來。那些數(shù)天來一直纏繞她的焦慮、懊悔和迷茫又把她淹沒了,她極力地調(diào)整自己不去想,去數(shù)羊,數(shù)著數(shù)著又?jǐn)?shù)岔了。夜深人靜把心之所感無限放大,她更覺自己渺小無能。

      恍恍惚惚,她來到中央電視臺人事部的辦公室里。她找著了人事部部長,跟他說她家君君怎么優(yōu)秀,怎么勤奮努力,說她和她老公都是守法良民,老實巴交,這輩子沒做過一件壞事,沒害過一個人,只是年輕時不懂事,跟人打牌被公安罰了款,但是之后二十年她都沒有賭博過,都在單位老老實實上班,還被單位評過一次“五一勞動模范”,一次“三八紅旗手”。邊說話邊從包里掏出證書來給人事部部長看。有人推開辦公室門,叫人事部部長開會。她急得哭起來,跪下拉住人事部部長的褲腿,求他給君君一條出路。窗外下起了大雨,雨水順著窗戶流,雨聲嘩嘩嘩嘩。人事部部長不知去哪兒了,她四下找尋,心急如焚。

      肖自芳醒過來,發(fā)現(xiàn)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伤€是感到心跳加速,呼吸緊促,特別難受。天已經(jīng)亮了,蘇國華在衛(wèi)生間里洗漱。她無力地躺在床上,聽著他發(fā)出的各種聲音,直到他走出門去,門砰地關(guān)上。

      肖自芳起來上廁所。上完廁所躺回床上,她看了下時間,七點五十二分,想要睡怎么也睡不著了。夜晚退去,那些放大的、荒誕的想法也跟著退去,她覺得自己這樣一個人待著,什么事也不做,只在那兒胡思亂想太可怕了。她想要找人給她出主意,哪怕是幫她判斷一下也行。李三兒和陶紅軍兩個人兩種態(tài)度完全不一樣,把她吊在空中七上八下。她還要再找人問問。找誰呢?誰跟公安沾得上邊呢?窮盡腦海里所有印象,翻完手機每一個人名,只有宋裕,再沒有其他人。

      猶豫片刻,拿起電話打給呂晶,叫她幫忙約一下宋裕,她請她倆吃飯。

      十六

      有一段時間,呂晶愛約她玩兒,喝喝酒,唱唱歌,打打牌,每次都有宋裕,他們將就肖自芳打小牌,或者就是她和呂晶一家,也不知道是宋裕的意思還是呂晶的意思。宋裕那時候離異,肖自芳和蘇國華藕斷絲連。有一天唱完歌,宋裕約她去他那兒。雖然她對蘇國華一萬個不滿意,甚至想跟他散伙重過,可真要給他戴一頂綠帽,她還是于心不忍,大家都在一個小城市生活,共同的熟人朋友那么多,要傳開來,叫蘇國華怎么混。就算要跟誰在一起,也得是跟蘇國華徹底扯開了再說。她以要回家?guī)Ь秊橛删芙^了。之后,宋裕又給她打了兩次電話,她沒有響應(yīng),就沒啥往來了。

      久別重逢,宋裕已經(jīng)不再單身,呂晶越來越漂亮,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熟女的萬種風(fēng)情,而她,變成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城市大媽。

      寒暄完,肖自芳就迫不及待地說起了她的事,迫不及待地問要是有記錄怎么辦。宋裕也說要是有記錄,就沒有辦法,誰也改不了。

      她追問:“很鐵的關(guān)系,可不可以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

      宋裕說:“這個,恐怕,說不準(zhǔn)?!?/p>

      肖自芳又給懸起來,渾身無力。那一刻,她明白了,誰都給不了她準(zhǔn)確的答案,她得等,等事情到來。

      宋裕那雙多情的桃花大眼盯著她,問:“罰你款時,他給你處罰通知沒有?”

      肖自芳疑惑地問:“什么處罰通知?”

      宋裕說:“就是處罰決定書?!?/p>

      肖自芳努力回憶半天,不能確定,說:“想不起來了,應(yīng)該是沒有,我沒有印象。”

      宋裕問:“有沒有人給你做筆錄?”

      肖自芳邊回憶邊說:“我進去報案,跟值班民警說話,胡達強沖進來的,值班民警在我對面,好像拿著筆,好像做了。”

      宋裕問:“你按手印沒有嗎?”

      肖自芳想半天,說:“記不起來了?!?/p>

      宋裕問:“你交了錢沒按手?。俊?/p>

      肖自芳說:“我那會兒巴不得快點完事,錢交給他,跑都跑不贏?!?/p>

      宋裕追問:“交給哪個?”

      肖自芳邊想邊說:“值班民警啊,好像不對,我記不起來了?!?/p>

      宋裕問:“給你開收據(jù)沒有嗎?”

      肖自芳想半天,說:“記不得了,好像沒有,也說不清楚,萬一我搞忘了呢。”

      宋裕若有所思,往后一靠,說:“哦,應(yīng)該沒事,不要擔(dān)心。”

      肖自芳不解,說:“什么是應(yīng)該沒事,你給我說明白一點嘛。”

      宋裕嘴角一咧,似笑非笑說:“放心,應(yīng)該沒事?!?/p>

      肖自芳繼續(xù)糾纏:“我覺得你笑得好怪,你給我說明白嘛,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p>

      宋裕笑道:“我都給你說了嘛?!闭f完求助似的看呂晶一眼。

      呂晶說:“估計那錢給貪了。”

      肖自芳追問:“真的?是這樣嗎?”

      宋裕忙笑著辯解:“我可沒這樣說,是呂晶說的。”

      肖自芳說:“你就說是不是這樣嘛?!?/p>

      宋裕笑而不答。

      呂晶說:“估計是這樣,放寬心,來來,喝酒,一轉(zhuǎn)眼,君君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來,敬你一杯?!?/p>

      真要被貪了,那可阿彌陀佛。肖自芳陰霾的心里頓時灑進了點點陽光,雖不甚坦然,終究有點希望。再問也就那樣了,遂把事情暫且放下,仰起笑臉來喝酒。

      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又有別的場子約呂晶,是大家都認(rèn)識的人,三個人又串場到月海路。

      不知道是壓抑太久,突然放開,還是突然感覺到有希望,心情愉快,不覺中肖自芳喝大了,被人送到樓下。一步一挪上樓來,半天掏不出鑰匙。

      門從里面打開了,蘇國華把她讓進屋來,驚叫道:“你這是喝了好多?。俊?/p>

      她說不出話來,胃里一股酸辣沖上來,忙忙奔進廁所狂吐。吐完站都站不住了,胡亂漱個口上床倒下。只聽得蘇國華在那邊邊沖廁所邊罵。不一會兒啥聲音都沒有,整個世界安寧了。

      一覺醒來,已是半夜,胃里難受得要命,起來沖杯蜂蜜水喝下。人慢慢清醒起來,只是渾身無力。想起飯桌上宋裕說的話,從頭到尾細(xì)細(xì)回想,反復(fù)揣摩。又跟著他的話走進回憶,努力回想那天早上在派出所的情形。

      蘇國華被她吵醒了,起來上廁所。肖自芳想找人說話,從自己床上爬起來,跑到蘇國華床上。正遇蘇國華從廁所回來,叫道:“啥子喲,你要搞啥子名堂?!?/p>

      肖自芳往里面移了移,讓蘇國華上來。

      蘇國華走過去,聞到一大股酒味,很是不爽,勉強上床,說:“進去點?!?/p>

      肖自芳再往里挪了挪,不在意蘇國華滿臉的嫌棄,說:“我們今天一起吃飯的有一個公安局的人,他說,他沒有明說,有可能我那次罰的款被人貪了?!卑衫舶衫玻殉燥垥r說的話,以及她回想起來的在派出所交錢的情形全說給蘇國華聽。

      蘇國華聽了,摸出手機查“治安管理處罰罰款”。肖自芳湊過去想一起看,蘇國華吸著鼻子往外邊躲。肖自芳翻身起來,自己去拿了手機來,跳回被窩。她刷到一條:罰款的執(zhí)行包括當(dāng)場收繳和到指定銀行繳納兩種。叫蘇國華來看,迫不及待說:“我確信,我保證,我把三千塊錢拿到派出所上交,絕對沒有去銀行或別的地方,就是交派出所的。”

      蘇國華把手機還給她,舉起自己的手機說:“我這兒有一條,你看?!?/p>

      肖自芳接過來看:治安管理處罰罰款要開具《行政處罰決定書》,會寫明執(zhí)行方式,上面會寫到哪個銀行交納罰款,也可以把錢交給辦案單位,由辦案單位交至指定銀行。

      蘇國華指著手機說:“看到?jīng)]有,也可以把錢交給辦案單位,由辦案單位交至指定銀行?!?/p>

      肖自芳有些泄氣。

      “我剛才還看到一條。”蘇國華邊說邊翻手機,“找不著了。有個網(wǎng)友說賭博罰款進了小金庫,不會有記錄。他們真要貪了,可能就沒有記錄了。”

      肖自芳說:“只是猜的,沒有證據(jù)啊?!?/p>

      蘇國華問:“你把錢交給哪個的嗎?交給胡達強的?”

      肖自芳說:“不是,這點我記得很清楚,肯定不是交給胡達強的,是其他人收的。”

      蘇國華說:“那就更不好說了,還不是只有等,我明天早上,哦不,都今天早上了,一會兒要開會,我再睡會兒。”

      肖自芳回到自己床上。對了,宋裕一直躲躲閃閃,不明說。他怎么能說明白,事情又不是他經(jīng)手的。所有說沒事的人只不過都是在安慰她罷了。剛才燃起的希望又漸漸熄滅。她知道,再問多少人,都找不到具體的答案。蘇國華說得對,唯有等待。

      十七

      君君打來視頻電話的時候,肖自芳和蘇國華都在,肖自芳心虛,把蘇國華叫來一起聽。

      君君說:“告訴你們個好消息,我體檢過了?!?/p>

      蘇國華說:“那太好了,祝賀祝賀。”

      “現(xiàn)在就剩政審啦,今天下午,我把政審的材料給你們快遞過去了,大概后天、大后天能收到,有四個介紹信、四個表格,你們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證明,一人一份,你們的‘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也是你們倆一人一份……”

      肖自芳插話道:“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還是……”蘇國華忙捅她一下,肖自芳不情愿地收住。

      君君說:“媽,你說什么,你說清楚?!?/p>

      蘇國華說:“沒什么,你接著說,一人一份,還有什么?”

      君君看出了她媽有話,說:“媽,你有話就說明白,我好給你們講清楚,免得搞錯了?!?/p>

      肖自芳看一眼蘇國華,蘇國華穩(wěn)住不拿眼睛看肖自芳,故作鎮(zhèn)定地說:“對對,君君說得對,你給君君說嘛?!绷硪恢皇謪s在下面掐肖自芳。

      肖自芳也鎮(zhèn)定了一下,用平常語氣問道:“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還是‘無犯罪記錄證明?”

      君君問:“有什么問題嗎?”

      蘇國華忙說:“沒問題,沒問題,你說?!?/p>

      君君說:“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p>

      肖自芳像當(dāng)頭挨了一棒,氣瞬間泄完,再想追問君君是否看明白了,蘇國華一直在后面戳她。她只好掛著笑容不說話,等他父女倆說。

      蘇國華說:“我和你媽一人一份嘛,一個表格一個介紹信。”

      “對,到你們各自的戶口或居住地公安機關(guān),也就是派出所出具,‘現(xiàn)實表現(xiàn)證明就是到你們各自的單位去開?!?/p>

      蘇國華說:“好,知道了?!?/p>

      “四張表格可以復(fù)印,你們多復(fù)印一份,填錯了重填,表填完,蓋了章一起給我寄回來。”

      蘇國華說:“好的,辦完了四張表給你一起寄回嘛,對了,有沒有時間限制,要得很急嗎?”

      “十五日之內(nèi)。”

      蘇國華說:“好的,我們收到就去辦,辦好給你寄來?!?/p>

      又聊了些日常,注意事項,那些每次視頻來都會有的囑咐,全程都是蘇國華在跟君君聊,肖自芳掛著笑貼在一旁。

      掛了視頻,蘇國華吐口氣對肖自芳說:“有十五天的時間,你這兩天收到材料,先把四個表格一個多復(fù)印幾份,特別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那一張,馬上去外東派出所開證明,如果有記錄,馬上找李三兒?!?/p>

      肖自芳說:“要是李三兒幫不了呢?”

      蘇國華說:“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肖自芳無限悲哀地說:“要是君君沒進到央視,她該恨死我了?!?/p>

      蘇國華安慰她道:“你終歸是她媽,時間長了,她會原諒你的。”

      如果君君因為她的原因沒有進到央視,她根本不需要孩子原諒,她自己就不能原諒自己。

      重壓之下,肖自芳等待判決的到來,度日如年。

      第三天下午,快件來了。與快件一齊到來的還有她前幾天下單買下的那把黑色的刀,刀身真是細(xì)長鋒利。肖自芳收拾好刀子。

      幾乎不懷幻想地,她拆開快件來看里面的內(nèi)容,找出“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那張表格。確實,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前面是姓名、年齡、身份證號碼之類的項目,緊接著是調(diào)查內(nèi)容,共七條。一條條看,第三條:“有無吸毒、賭博等違法行為?!庇疫呥x擇“有”或“無”。

      肖自芳從頭涼到腳,這下死定了!她無力地癱倒在沙發(fā)上。

      仿佛看到君君滿臉淚水對她說:“媽媽,我沒有退路了。”

      是的,君君從自己攢錢買手機那天起,就沒有退路了。高考志愿她只填了一個志愿:中國傳媒大學(xué)播音主持專業(yè),不服從調(diào)配。她問她要是掉下來怎么辦。她說明年繼續(xù)考。說這話的斬釘截鐵歷歷在目。

      大學(xué)四年,哪里有主持人比賽,哪里就有君君。央視那次大賽,肖自芳平生第一次走進了央視的演播廳觀看節(jié)目錄制。雖然那次君君沒取得好的名次,但跟全中國最優(yōu)秀的主持人苗子在一起,也讓君君收獲了許多,沒有失去信心,而是更有信心。君君一步一個腳印勤奮努力地往上攀登,從來沒有想過退路,她哪里想得到,有一塊巨石擋在了她的前面。

      肖自芳仿佛看到巖石松動,那塊巨石滾下山來,君君就在下面。肖自芳的心猛地收攏,仿佛那塊巨石砸在了自己身上,她看到自己粉身碎骨,腦漿迸裂。

      她看到君君站在山崖上,山風(fēng)吹散了她的長發(fā),她回過頭來對她說:“媽媽,來生再見。”說完縱身跳下去。

      想到這里,肖自芳已是淚流滿面。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蘇國華回來了,進門就問:“收到快件沒?”突然發(fā)現(xiàn)肖自芳臉色蒼白,滿臉是淚。又看到桌上一堆文件,忙拿起來看。看完,心頭也給壓下了千斤重石。他顧不得肖自芳,拿著文件出去找復(fù)印。

      十八

      兩口子都沒睡著,心事重重一言不發(fā)地熬到天亮,又熬到快上班的時候,驅(qū)車來到外東派出所。

      外東派出所小院的地面永遠(yuǎn)那么干凈清潔,跟那幢白色辦公樓一樣讓人感到冰冷肅穆。辦公樓一層最前面那間小屋的鐵欄柵窗戶里,兩張并著的辦公桌旁坐著一男一女兩位身穿深藍色制服的民警。蘇國華將肖自芳的身份證、蓋了章的介紹信和表格遞進去,說:“同志你好,我家孩子被中央電視臺錄取了,現(xiàn)在政審需要我們父母開具‘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這個是介紹信。”

      兩位民警都抬頭來打量他們,滿臉嚴(yán)肅。兩口子緊張地盯著民警,不敢出多余的聲音。女民警將蘇國華手中的材料接過去,認(rèn)真地看。

      蘇國華感覺心都要跳出胸膛。

      肖自芳緊張地注視著女民警的一舉一動。女民警看完介紹信,上電腦查詢。肖自芳提著口氣不敢吐出。要是,有記錄,要是,君君有什么意外,她想好了,君君要是活不下去,她也活不下去,她去哪兒,她跟著她去哪兒,她會捎帶上那個人,給君君祭奠。

      女民警在電腦上搜尋一會兒,填寫表格,然后蓋好章,把證明和身份證、介紹信合在一塊兒遞給他們,說:“祝賀你們,培養(yǎng)出那么優(yōu)秀的孩子?!?/p>

      兩口子面面相覷,不敢相信。一起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已經(jīng)出具好了,什么異常都沒有。蘇國華對女民警說:“謝謝!”拉了下肖自芳。

      兩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轉(zhuǎn)身故作鎮(zhèn)定,控制好步伐不緊不慢往外走,頭不敢亂動,生怕民警突然發(fā)現(xiàn)搞錯了,把他們叫住。走出門來,走到大街上,離派出所有一段距離,估計里面的人已經(jīng)看不到他們,才轉(zhuǎn)過來看彼此,猛地?fù)肀г谝黄稹?/p>

      蘇國華長吐口氣:“我也以為完蛋了?!?/p>

      肖自芳這會兒想起宋裕那個詭異的笑,真是意味深長。她在蘇國華懷里抬起頭來,說:“我愛死胡達強那死胖子了,我要再去取三千塊錢,給那死胖子送去?!?/p>

      蘇國華說:“走,取錢去?!睋еぷ苑嫉募缦蛲\嚨牡胤阶呷?。

      兩口子漸漸回過神來,心情變得開朗,臉上露出笑容,相互訴說剛才的緊張。上了車,蘇自芳突然想起,說:“今天辦事這么順,打麻將肯定要贏錢,上午我們爭取把事情辦完,下午我要去打麻將。”

      蘇國華笑著叮囑道:“你穩(wěn)住啊,還沒報到呢。”

      肖自芳說:“知道,放心,我要打電話給唐恒,她那天約我,我沒去?!闭f著拿出電話來撥給唐恒。唐恒說她剛好下夜班,正想一會兒打電話約她打麻將呢。

      兩個女人在電話里嘰嘰喳喳聊著,滿車都是肖自芳嘎嘎的笑,哪還看得到她身上一絲絲頹喪的氣息。蘇國華不禁笑起來,他太喜歡女人身上這股子昂揚的生氣,這股子好了傷疤忘記疼的單純,這股子對生活永不消減、沒心沒肺的熱情。

      肖自芳跟唐恒約好了中午的麻將。兩口子這會兒覺出餓了,昨天晚上就沒怎么吃飯,路過那家著名的羊肉米粉店,一人整了一碗羊肉加羊肚。精神飽滿去辦事,中午趕在下班前,四張表都搞定,兩口子一刻也不拖延,給女兒快遞出去,頓時身輕似燕。

      隨便找了個小館吃中午飯,菜還沒上來,唐恒那邊電話來催,說是三缺一了,問她到哪里了。肖自芳哄她在路上了,馬上就到。

      肖自芳問蘇國華:“吃完飯你是回家,還是去單位?”

      蘇國華看了下時間說:“不早不晚的,我送你過去嘛,我看你打兩把就去上班?!?/p>

      兩人匆匆吃完,開車去了肖自芳她們常去的茶樓。

      兩女一男等在包間里,都是常在一起打牌的老麻友。兩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男的坐在靠近沙發(fā)的椅子上,三人聊著什么,很起勁的樣子。肖自芳進去,三人似若無睹。這可奇了,還以為他們要抱怨呢。

      肖自芳走到麻將桌前叫道:“搬莊?!?/p>

      男的轉(zhuǎn)過身來跟她兩口子打招呼。

      女的還在跟唐恒說:“是呀,是我,也會跳樓,活不下去?!?/p>

      肖自芳問:“你們在說啥?過來搬莊了?!?/p>

      兩人站起來。唐恒跟肖自芳說:“我們在說胡達強的老婆,從我們單位十樓上跳下去,自殺了?!?/p>

      肖自芳、蘇國華大驚。肖自芳忙問:“怎么回事?”

      唐恒反問道:“你們還沒聽說?。葵}得市都鬧哄了?!?/p>

      肖自芳說:“你快說,咋啦?”

      唐恒說:“胡達強被抓了,他兒子涉黑、販毒,他老婆剛剛從我們醫(yī)院十樓上跳下來了,看,我們單位同事發(fā)的視頻?!?/p>

      唐恒翻出手機上的視頻給肖自芳看,蘇國華也好奇地湊過來。他倆看到視頻上一人躺在水泥地上,上身搭著醫(yī)生的白大褂,遮了臉,下身穿著黑褲子,光著腳,身子下面還有血。肖自芳叫道:“這是胡達強老婆?”

      唐恒說:“是呀?!?/p>

      蘇國華驚道:“啊,怎么這樣,他兒子犯事,抓他?”

      另一個女麻友說:“他要不在那個位置上,他兒子能成事兒,還有貪污受賄,黑惡勢力保護傘?!?/p>

      肖自芳回頭看蘇國華,兩人都不敢相信。人生真是無常啊。

      男麻友叫道:“來來,搬莊?!?/p>

      眾人搬完莊找各自的位置坐下,把麻將推進機器里。另一副洗好的麻將被機器推出來。

      肖自芳感嘆道:“她家那個讀人大的那個兒子慘了?!?/p>

      “拿牌?!碧坪阕约耗昧伺?,提醒坐在下家的肖自芳,“可不嗎,爸和哥被抓,媽又自殺了?!?/p>

      女麻友說:“唉,一個好端端的家這下全毀了?!?/p>

      肖自芳說:“這個孩子這輩子完了,以后考公務(wù)員都不行,父親有案底,政審過不了。”

      唐恒說:“是呀,老二可惜了,那么優(yōu)秀。九筒。”

      肖自芳摸張五萬,跟著滑張九筒出來。蘇國華坐到肖自芳身旁,說:“不一定非要進體制,體制外還不是可以發(fā)展。”

      女麻友摸張牌,打一張出來,說:“不曉得有多大的陰影,家里出那么大的事,哪個抗得住,是我,活都活不下去。一萬。”

      男麻友說:“碰,三萬。”

      聊著聊著,就進入了打麻將的正軌。

      蘇國華看了幾把,混到時間,起身跟眾人告辭。

      人類社會就跟人體一樣是個癌細(xì)胞和好細(xì)胞、壞細(xì)菌和好細(xì)菌糾纏在一起的機體,哪部分出了問題,病變了,對癥施藥,或施以手術(shù),去除病灶,機體就康復(fù)了。

      可惜了那孩子。

      蘇國華走出茶樓,外面陽光普照,萬物明媚。春天已經(jīng)怒放,盛夏還會遠(yuǎn)嗎?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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