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斌

新兵連的我們最怕緊急集合，半夜里的急促哨聲能把心臟病嚇出來。

第一次緊急集合時我剛到部隊不久。那天中午，突然的哨聲讓我們暈頭轉(zhuǎn)向，通訊員大喊：“緊急集合，趕緊打背包到操場集合。”等我們手忙腳亂地打好背包跑到操場，已過去半個小時。連長走到我們面前，拉拉這個的背包，又拽拽那個的衣服，說：“你們這能上戰(zhàn)場？回去練！下次不能再這樣了，否則……”否則什么，他沒說。

第一次緊急集合是在白天，我們并沒感到緊張，第二次卻改在了夜間。晚上九點半熄燈，我們鉆進(jìn)被窩還沒入夢，就被哨聲驚醒。黑暗中有人把棉褲穿反，背包捆成啥樣誰也顧不上。集合完畢，連長一聲沒吭地帶我們跑出營房，沿著一條山路奔跑。這里三面環(huán)山，山路坑坑洼洼。沒跑出一里地，許多人的背包就散了，有抱著的、拖到屁股上的，更可笑的是有人把被子圍在脖子上?；氐綘I房，連長指著我們，說：“就這樣稀稀拉拉啥時才能成為合格的兵？”

連長大名劉亮清，河北保定人，一米七五的個頭，皮黑，清瘦，二十七八歲，面相兇。他是從基層連隊抽調(diào)來的。

新兵連以隊列訓(xùn)練為主，看似簡單，卻能培養(yǎng)軍人的素質(zhì)和毅力。連長要求嚴(yán)，中途休息不許坐，只能在操場邊活動腿腳。誰要是違反了，輕則點名批評，重則罰你圍操場跑五圈。這倒沒啥，可他三天兩頭搞緊急集合，真讓我們有點兒吃不消。

我所在的新兵連位于張家口某小鎮(zhèn)，那里的風(fēng)像刀子。深更半夜，劉亮清帶我們在呼嘯的北風(fēng)里跑上一兩個小時，內(nèi)衣汗?jié)窳?，可帽檐和眉毛上卻結(jié)滿了白霜。劉亮清說：“軍人要有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才能百煉成鋼，才能保衛(wèi)祖國的安全、人民的安寧?，F(xiàn)在吃苦流汗，就是為了戰(zhàn)時少流血?！彼脑掑P錚有力，讓我們熱血沸騰。

班里有個兵叫王海，是那種“操蛋”兵，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暗地里喜歡耍點兒小聰明，訓(xùn)練間隙休息時他偷偷坐在樹后面，以為連長看不見，結(jié)果……夜間他怕緊急集合，很少脫衣睡覺，被連長逮到過幾次。他沒少挨連長批評，沒少被罰圍著操場跑。我們說他活該，他說連長簡直就是大軍閥。我們說：“你小心點兒，讓連長聽見了有你好果子吃?！彼f：“我才不怕他劉亮清?！彼邶X不清，把“劉亮清”說成了“劉狼心”。我們指著他：“你完蛋了?！彼读讼?，說：“他本來就狼心狗肺?！?/p>

后來，我們就背地里喊連長“劉狼心”。

王海雖“操蛋”，干工作卻兢兢業(yè)業(yè)。不管排里班里的任務(wù)，他都能按時完成。連長賞罰分明，表揚(yáng)了他，他便飄飄然。連長說，不能翹尾巴，要謙虛謹(jǐn)慎，再接再厲。

這天是星期六，天陰沉沉的，偶爾飄幾片雪花。晚飯吃肉包子，我們興高采烈，可剛吃到一半，便響起緊急集合的哨聲，劉亮清喊：“只帶槍，操場集合?！眱煞昼姴坏?，隊伍集合完畢，劉亮清指著不遠(yuǎn)處的山，說：“那上面隱藏著一股‘?dāng)耻?，上級命令我們?wù)必在天黑前把他們消滅掉?！?/p>

望山跑死馬！我們跟連長一路狂奔，到山下時暮色漸濃。

山高，雜草叢生，怪石凌亂，山野被暮色緊緊包裹著。有人摔倒，有人衣服和手被樹枝劃破，但大家都顧不上疼，直往山上沖。然而，搜遍整個山頭也沒看到“敵軍”的影子。天黑透了，劉亮清集合部隊，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今天表現(xiàn)不錯?！?/p>

又被騙了。下山時，王海一肚子牢騷，說：“劉狼心真是狼心狗肺，平白無故拿我們消遣。他從山上滾下去該多好，省得我們成天提心吊膽?！?/p>

“那可不一定?！庇腥私恿送鹾５脑?。一看是連長，他頓時傻了眼。連長微笑著說：“我恐怕沒那運(yùn)氣。你們要是不累，我再陪著你們爬一次，看能不能從山上滾下去?！?/p>

我們誰都沒敢吭聲。

回到營地，全連在操場列隊，王海躲在隊伍的最后，生怕被連長看見。可那天連長沒批評他。天下起了雪。今夜應(yīng)該相安無事了，我們都這么想，王海也脫光衣服鉆進(jìn)了被窩。誰知到了下半夜，通訊員推開我們班的門，壓著嗓音喊：“快起床，緊急集合?！彼脑捯魟偮?，王海憤怒地吼道：“出去！”通訊員的聲音也大了：“連長在操場上等著呢！”這時，排長也來催。我們快速打好背包跑到操場上，發(fā)現(xiàn)只有我們一個班。正納悶兒，連長說：“跟我來?！?/p>

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西北風(fēng)卷著雪粒打在臉上似針扎。我們一路狂奔，分辨不出東西南北。王海的背包散了，背一半抱一半，跑起來比別人吃力。他耍起了小聰明，悄悄溜出隊伍，想等我們返回時再溜回來?？伤娜缫馑惚P打錯了，我們沒按原路返回?；氐綘I房，劉亮清說：“現(xiàn)在肯定有人在罵我狼心狗肺。哈哈，王海，站出來罵我?guī)拙洹！彼贿B叫了幾聲也沒聽到王海應(yīng)聲，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在?！巴鹾Ｄ兀俊边B長問。我們說不知道，天黑誰也沒在意。

“這個王海！”連長生氣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大冷天的別把他凍壞了。一排長，你帶幾個人原路返回，剩下的跟著我?！?/p>

兵分兩路，一路走一路喊，喊聲被風(fēng)撕得粉碎，卻聽不到王海的回應(yīng)。連長的手電光穿透了厚重的夜幕，光柱里飛舞的雪花像夏天的蚊蠅。劉亮清說：“找仔細(xì)點兒，特別是坑坑洼洼有草的地方?！蔽覀兿碌铰愤叢輩仓校伊私粋€小時才找到王海。他蜷縮在土坑里，裹著被子，雪花落了一身。劉亮清問他：“還能走嗎？”他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回到營地，天快亮了，劉亮清說：“二班上午休息，王海寫份檢討交到連部?！?/p>

那天上午我們睡得正香，緊急集合的哨聲又一次響起。這次不是訓(xùn)練，而是附近村子里有個放羊人一天一夜沒回來，村主任請我們幫著去山里找。我們雖有一百多號人，分散在山上也是杯水車薪。

我們?nèi)齼扇艘唤M，在溝壑、雜樹叢中搜尋。王海和我一組，這次他沒發(fā)牢騷，找得特別認(rèn)真，只要發(fā)現(xiàn)可疑跡象，就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我倆一會兒下山溝，一會兒鉆樹叢，累得我氣喘吁吁。我說：“這是在大海撈針?！蓖鹾Ｒ彩且荒樏Ｈ??！斑€找嗎？”我問他。

“找！”王海說得堅決，然后朝不遠(yuǎn)處的山溝走去。我跟著，雪已沒到膝蓋。站在溝沿向下看去，密布的雜樹沒在雪中。這時我好像聽到了微弱的呼救聲，四下觀望并未看見人。我對王海說：“好像聽見有人呼救?！蓖鹾Ｕf：“下去看看?！北愠瘻系讻_去。我倆找了好半天，才在一處崖石邊找到了放羊人。他奄奄一息，棉褲上全是血，估計是從山上摔下來的。王海叫了幾聲“老鄉(xiāng)”，他只是翻了下眼皮。王海解開棉衣扣，把放羊人的手放在胸口，并把他緊緊抱在懷里，回頭對我說：“快去找連長?！蔽要q豫地問：“你……行嗎？”他幾乎在吼：“不要管我，救人要緊！”還真有英雄的氣勢。

等我領(lǐng)著連長趕到王海跟前時，他的臉凍得發(fā)青，話都說不出來。

這次王海表現(xiàn)不錯，劉亮清當(dāng)場給他嘉獎，還說要向上級給他做立功請示，這在新兵連可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