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平
天剛蒙蒙亮,大堂姐的靈柩從祠堂里抬到了祠堂大門前。
細(xì)雨綿綿地下,銅鑼嗚嗚地鳴。
送葬的親戚和村里人,一個個默默站在靈柩旁,依次叩拜、上香。靈柩前八仙桌上放置的香爐缽中,一根根豎起的香火,煙氣裊裊地升,更添了憂傷的氛圍。
老家很重視送葬。無論逝者生前的身份、家境狀況如何,至少三代以內(nèi)的親戚無論身在本地還是外地,沒有特別情況,都會趕去送葬;生活在同一個村子里的人,只要沒去外地,也會丟下工作,參與送葬。送葬的過程,一般都要經(jīng)歷幾天幾夜。老輩人的說法,人啊,可以靜悄悄地來到這個世上,但不能讓他(她)靜悄悄地離開,咱們得熱熱鬧鬧送上一程。入殮前要守靈,白天夜晚都得有人守著。晚上守靈叫做“坐夜”,上半夜坐夜容易,村里人無論親疏只要有空都會去祠堂坐坐,主家的男人們隔不多久就會依次給來人添茶遞煙;下半夜坐夜難免就得經(jīng)受瞌睡之困,親人們會自覺安排好,幾個人一班輪流守著下半夜。入殮后的次日凌晨,就是焚香祭拜。祭拜結(jié)束后,送往祖墳山安葬。
大堂姐比我大二十多歲。大堂姐出嫁后,我只在小時候拜年去過幾次她家。隨著三個堂姐先后出嫁,伯父與父親商定,為免繁瑣,我家平時與堂姐們就不來往了,只有大事才走動走動。加上我后來工作去了外地,有三十多年沒有去過大堂姐家了。大堂姐去世,這是大事,我必須得去送送,也就是俗話說的見上最后一面。
家鄉(xiāng)一帶,每個村里一般都備有兩面銅鑼,一面大鑼,足有谷籮口那么大;一面小鑼,只有鼎罐蓋那么大。喜事,敲大鑼,大木槌使勁地敲,轟隆隆地響,仿佛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喪事,敲小鑼,小木槌輕輕地敲,低沉沉地鳴,宛如生者對死者悠悠的哀思……
細(xì)雨綿綿地下,銅鑼嗚嗚地鳴,煙氣裊裊地升。
人們一個個來到靈柩前,有條不紊地祭拜。不過,我看到祭拜的動作差別很大。
老人們祭拜的動作顯得很莊重,先是舉著香火對著靈柩躬身拜三下;然后跪在靈柩前的草墊上,把香火一根一根插入香爐缽中,再雙手握著叩首跪拜三下,額頭幾乎抵到了地面;起身后,又雙手握著對著靈柩躬身拜了三下。這應(yīng)該就是書中所說的三拜九叩首。
不少年輕人舉著三根香火躬身拜了三下,就把香火插入了香爐缽中,再躬身拜三下。
小孩子大多舉著三根香火躬身拜了兩三下就走開了,香火則由旁邊的大人代為插入香爐缽中。
細(xì)雨綿綿地下,銅鑼嗚嗚地鳴,煙氣裊裊地升。
祭拜過程中,突然從村上方走來一人,瘦小的身材,齊耳的短發(fā),素清的衣服,打著赤腳踩著泥濘走來了。遠(yuǎn)看像個學(xué)生的模樣,走近了,才看到她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應(yīng)該有六七十歲了吧。不過,她的臉上顯得很平和,看不出什么表情。人們的目光都看向她,而她卻毫不在意,徑直走向靈柩。到了靈柩左前方時,她兩只手相疊放在右腰處,斜對著靈柩,微微側(cè)了側(cè)三下身子作揖。然后歩至靈柩正前方,先是舉著香火對著靈柩躬身拜三下;然后跪在靈柩前的草墊上,把香火一根一根插入香爐缽中,再雙手握著叩首跪拜三下,額頭幾乎抵到了地面;起身后,又雙手握著對著靈柩躬身拜了三下。祭拜完畢,她沒有離開,站在靈柩旁邊靜靜地看著,臉上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如果忽視她臉上的皺紋,她就像個孩子一樣。
此后,女人祭拜,都極力模仿著赤腳女人祭拜的過程和動作。男人祭拜,除了按規(guī)矩省去了側(cè)身作揖,也都極力模仿著赤腳女人祭拜的過程和動作……祭拜現(xiàn)場,顯得更加莊重肅穆。
祭拜結(jié)束,送去安葬。
細(xì)雨綿綿地下,銅鑼嗚嗚地鳴,鞭炮呯呯地響。
前面幾人放著鞭炮開道,人群跟著“八仙”抬著的靈柩向村口走去。到達(dá)村口時,靈柩停駐下來,成年女人們齊刷刷地跪在地上,嗚嗚地哭著,這是女人們送葬的最后地界。送到村口,女人們就返回村里,之后由男人們送到山上。我看到赤腳女人也跟在旁邊的人群中,表情平和地默默看著。
鞭炮再次響起,靈柩重新啟動。長長的送葬隊伍,沿著村外的道路,向著大堂姐村里的祖墳山走去。我看到赤腳女人還跟在送葬的隊伍中……
大堂姐去世很長一段時間,我腦海中依然不時浮現(xiàn)出赤腳女人的獨特模樣和她祭拜時的標(biāo)準(zhǔn)動作。后來,我還是忍不住打了電話給大堂姐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外甥女。外甥女告知,赤腳女人確實快七十歲了,多年前遭遇車禍,身子多處受傷,腦子也受到碰撞。傷口愈合后,腦子卻沒完全痊愈,只記得小時候的事,整天像個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