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都里???阿布力孜著 王輝譯
村里給的黑頭母羊,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肚子越大,走路便愈發(fā)慢了起來,每走一小步都那樣小心翼翼。
“這羊的肚子愈發(fā)大了!”阿帕喝罷早茶便進(jìn)了羊圈,臉上露出笑容。
“這是要生一個還是倆?”
“嗨呀,懷了幾個就生幾個唄。小羊羔在它的肚子里,我哪兒能知道哩!”我無可奈何答著。
“像是要生雙胞胎呀?!卑⑴烈琅f是笑盈盈的。
“或許會生一個,也可能會生倆。生娃這種事情誰能說得準(zhǔn)??!”
“別信口開河,這是啥話呀!肯定是生得越多越好哩,不是嗎?”
“我覺得不生才好?!?/p>
“別說傻話了,啊呀……這即將出生的雙胞胎小羊羔,一個是我的心肝寶貝兒,一個是我們這個家的小幸運(yùn)星。若是能平安降生,那敢情才好哩!無論是生一個還是倆,都挺好。瞧瞧你說的啥話?!?/p>
阿帕用她那飽含著慈愛的雙眸看向我。我活了三十多歲,還是頭一次聽說用“心肝寶貝”這種詞匯形容牲畜。大概過去也沒有在意過,反正我一直本能地以為這個詞匯只適用于人身上。可能只有我阿帕這樣只混了個小學(xué)文憑的鄉(xiāng)下人才會這么形容吧。通常我只聽過母親將孩子喚作“心肝寶貝”。怎么能這么形容羊呢?它可是牲畜啊。羊?qū)τ谖覀內(nèi)祟悂碚f,只能是用來果腹的食物或是用來賣錢的牲畜。
阿帕以略帶怒氣的回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怎么,我這么說不行?”
阿帕注視著我。她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赡芩械哪赣H都會很容易看穿孩子的心思。
“啊呀,哪有這回事?阿帕,我只是第一次從你嘴里聽到這種比喻……”
我不知道這段對話是如何糊弄過去的。阿帕用一雙深邃的眸子將我打量了一番,隨即深嘆一口長氣,摘下那雙破舊不堪的手套,放在了柜子上面。阿帕每每從羊圈回來,都要順便戴上那雙殘破的手套給屋里的爐桶里撿些炭來。原本,我還對此感到不解。直到后來,我終于懂了。原來,喂羊的草料和煤炭上面鋒利的棱角總是容易磨破手的。我做那些事時并不會像阿帕一樣,我從不戴手套,總是潦草敷衍,阿帕偶爾才會使喚我添些草料或是撿些碳。再后來,阿帕便索性自己包攬了所有活計,我變得更加無所事事了。
“你不是總說,人都是愛子情深嗎?其實(shí),世間萬物不僅僅是人,動物亦是舐犢情深的。這種感情在有些動物身上體現(xiàn)的比人類更甚。”
我亦是明白動物是有感情的。即便如此,相較于養(yǎng)羊多年的阿帕而言,她更加能夠深刻體察到動物之間的情感。
“你可知道,”阿帕繼續(xù)著她的話,“羊與羊之間的情感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恰恰是人類情感表達(dá)中所看不到的。雖然它們不會人類的語言,但依舊能夠互相理解彼此間表達(dá)的情愫。所以,每只羊的叫聲并非千篇一律,即便是同一只羊在不同情境下叫聲也是不同的……”
阿帕一邊說著,一邊坐到了阿大生前為她修葺的炕上。新年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凜冽。阿帕自顧自地說著,我低頭默不作聲。她的話似乎是在指桑罵槐。那段時間,父親才去世不久,我們皆萬分悲痛。在為父親治病的八年光陰里,羊圈里的羊,無論肥碩還是瘦小,皆被我們賣光了。從此,一連幾個月,羊圈里一直空空如也。直到這三只母羊住進(jìn)圈里,家里才添了些少許生氣。提到冬季喂養(yǎng)牲畜的艱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寒氣逼人,令人一點(diǎn)想進(jìn)羊圈的欲望都沒有,莫說是喂料添水。
“孩子,這天氣愈發(fā)冷了,大隊發(fā)的煤所剩無幾了,看樣子這天氣還得冷上一陣子,要是能想法子提前弄些煤就好了。羊的飼料也快沒了,好在秋天還留了些秸稈,提前儲備了些芝麻桿和玉米桿?!?/p>
阿帕用她那特有的圓溜溜的雙眼看向了我。
“不是還有大隊嘛。阿帕,實(shí)在不行就把羊賣了吧,最近羊肉的價格也漲哩。”我道。我心想,終于可以擺脫這些羊了。這些天來,羊圈里傳出的此起彼伏的叫聲,在我看來就像是“驢叫”一般不堪入耳。所以,我一點(diǎn)都不愿進(jìn)羊圈。
“什么,難道你說這話就不感到慚愧嗎?你呀,整天就知道在大街上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人是不能沒有良心和自尊的!黨和政府給我們的幫助還少嗎?你瞧你說的話,一點(diǎn)都不知感恩。哎呀,我真是把你寵壞了。你要知道,這些羊可是咱家脫貧的希望,每一只羊的身上都承載著黨對我們殷切的關(guān)懷和深厚的感情。”
阿帕從羊圈出來時,面龐早已由之前的陽光燦爛轉(zhuǎn)為烏云密布。這讓她額頭上的皺紋凸顯得更加明顯,好似一瞬間老了好幾歲。
“好了,阿帕,我只是隨口說一句而已。不是還有賣葡萄的錢嘛,不如用它買碳和飼料吧?”
“俗話說三思而后行,即便是你開玩笑,也要三思,以后要想好再說話。還有兩個多月才能開春,那點(diǎn)錢能派多大用場???凡事我們不能全依賴組織,他們已給予了我們很多幫助。懷孕的母羊就和人類的準(zhǔn)媽媽一樣,如果不能及時為它們提供養(yǎng)料,便很難撐到生產(chǎn),即便這頭母羊已經(jīng)懷孕五個多月了,但同樣會面臨著痢疾的威脅和分娩的痛苦。”
我下意識地避開了阿帕那雙充滿了擔(dān)憂的、盯著我的眼睛。此刻,我已然預(yù)感到她還想說些什么。自父親去世以來,便只有我和阿帕相依為命。我都過了而立之年,卻還沒能成家。在村子里,我的大多同齡人都已經(jīng)抱上了兩三個娃娃了。年過古稀的母親,不停歇地在羊圈、屋子、田地三點(diǎn)之間奔波。我呢,也沒讀過什么書,更別提什么手藝了,只能靠干些粗活糊口。父親本就走得早,卻沒想到母親也會這么快老去。有時候,我會干些維修水管和電路的活計。就這,還是跟著鎮(zhèn)上的托乎提后,幫他打下手時學(xué)到的一知半解,也算不上什么好手藝。除了我自己,并沒有其他同伴。聽阿帕說,她曾懷過兩個孩子,第一個孩子不幸夭折,是個女孩,我是阿帕的第二個孩子。后來,阿帕就再也沒懷上過孩子。正因如此,家里對我更是百般寵溺。隨著年齡一天天地增長,我亦漸漸地理解了阿帕的良苦用心。然而,年輕的我卻不知該從何做起,我仿佛如同一只彷徨在寒風(fēng)中的孔雀,在這隆冬時節(jié)不知該做些什么。我一邊思索著一邊朝外頭走去。
“你去哪兒?”
“我去外頭走一走?!?/p>
“這天氣一天比一天冷,羊的飼料也快喂完了。你每天閑著沒事干,哪怕是在樹林里拾些樹葉也好。桑樹葉、葡萄葉,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喂飽羊就行呀!那母羊快要生產(chǎn)了!”
“這些羊是用來扶貧的,怎么連飼料也不給發(fā)呢?”
“你別胡攪蠻纏。我說你怎么連一點(diǎn)感恩之心都沒有呢?你是不是喝驢奶把腦子喝壞了?”
阿帕話音未落,我便匆忙走出了屋門?;蛟S,越是不順,人便越樂得借酒消愁。我索性將所謂的羞恥感拋之腦后,沉浸于醉生夢死之中。用賣葡萄賺的錢買醉,本就令我懊悔不已,這件事同時也違背了我的本性。我都可以預(yù)感到阿帕若是知道了這件事會說些什么。近來,阿帕的一系列嘮叨已令我頭痛不堪。
正逢隆冬時節(jié),家里開銷也日漸增多,阿帕一天比一天憂慮。冬季真是個令人煩惱的季節(jié),加之母羊懷上了小羊羔,更讓人不得安生。我因懼怕阿帕的嘮叨,不敢再多喝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令阿帕滿意呢?夏季里,我仿佛就像一頭老黃牛,在葡萄樹下面辛勤勞作,從不敢叫苦。難道生而為人就只是為了吃苦受罪嗎?
阿帕日復(fù)一日、千篇一律的嘮叨令我更加壓抑,仿佛空氣凝固在了這寒冷的冬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凜冽的空氣,不覺松快了些,繼續(xù)朝前漫無目的地走著。再朝前走一段,便到了鄉(xiāng)里的十字路口,雖然我并沒有打算去那里,但依然默默地往前走著。我的腦海里開始浮想聯(lián)翩:“該死的母羊,就是因為你,阿帕才會指責(zé)我。就應(yīng)該在你生產(chǎn)之后再喂你吃樹葉,要我說最好是讓你餓死。該死的母羊,你最后的下場還不是被人宰了下鍋,成為別人的下酒肉?剩下兩只應(yīng)該還好吧?大隊當(dāng)初為何不給公羊呢?要不也宰了算了!不然又得接二連三地懷上小羊羔……要不連羊羔一起扔了!不、不,阿帕一定會把它們撿回家當(dāng)寶貝一樣抱在懷里的……”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這番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突如其來的念頭令我心亂如麻,我不禁打了個激靈,這番臆想便沒了下文。我原本善于思考的腦袋如同一個沒有飯菜的便當(dāng),空空如也,毫無內(nèi)容可言。我已經(jīng)撿了足夠母羊食用數(shù)月的吃食:這些該死的羊真是太能吃了!
“喂,艾力,你怎么像丟了魂似的垂頭喪氣?你是不是又在哪里吃了癟?”
“你快閉嘴吧!我又不是你,等我成了家,可不會像你一樣。你等著瞧吧!”
“我們拭目以待,哪來的現(xiàn)成姑娘等著你來娶呀?”
吾斯曼江跟我是發(fā)小,我們同一年出生。他出了名的怕老婆,人稱“薩依瑪洪”(本意為怕老婆的人,即“妻管嚴(yán)”)。每年干完地里的農(nóng)活,他便利用農(nóng)閑的時間在鎮(zhèn)上十字路口的一角靠宰牲畜賺些錢。即便是所有人知道他是個怕老婆的主,他的收入也比我們高好幾倍,家里格外殷實(shí)。他只有一見到我就會嘴癢難耐,少不得挖苦我?guī)拙洹?/p>
“怎么,你的臉怎么像老母羊的皮一樣皺巴巴的?”
“別開這種無聊的玩笑了,別提有多煩了!都是被生活所迫,還有那只該死的母羊?!?/p>
“母羊?是大隊給扶貧戶發(fā)的羊嗎?哪一只懷孕了?”
“那只黑頭羊。”
“其他那幾只呢?”
“嗨呀!誰知道呢!”
“這是件大喜事兒??!母羊懷孕了,到時候能產(chǎn)一兩只羊羔呢。肚子大不大?”吾斯曼一向熟悉羊的習(xí)性,便問道。
“一天比一天大,似乎在不停地長,能估計出來啥時候生產(chǎn)嗎?”
“懷的是不是雙胞胎呀?有空我去看一看。你家又要‘添丁了,恭喜你啦!”
“恭喜什么啊,快別提了?!?/p>
我十分不悅地離開了吾斯曼江賣肉的那個拐角。吾斯曼江忙著為顧客稱肉,分別時也沒顧上和我打招呼。如若不然,還不知道他會怎么挖苦我哩。我朝家的方向走著,但心里卻一點(diǎn)也不想回家。不知古麗蘇瑪在不在家?突如其來的念頭令我精神振奮,之前漫無目的的腳步仿佛找到了新的目標(biāo),走起路來也顯得異常有勁兒。頓時,古麗蘇瑪那婀娜的身姿、如同玫瑰香(葡萄的品種)一般又大又黑的雙眼、如同冰糖心(蘋果的品種)一樣又圓又紅的臉龐浮現(xiàn)于我的腦海之中。我的心開始像小鹿一般砰砰亂跳,恍然間一股甜蜜遍布全身。這是怎么了,我怎么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古麗蘇瑪?shù)那胺蛞蛞粓鼋煌ㄊ鹿识鴨拭?,從此她便成了寡婦。為何一想起她,我就會感到莫名地緊張呢?難道是因為我阿帕向她家里提過親的緣故?還是因為這事兒已經(jīng)在村里傳得老少皆知?或是因為我是個大齡男子,整天無所事事且沒怎么見過世面?不知為何,自今年入冬以來,每每進(jìn)入漫長的冬夜,我便會浮想聯(lián)翩,久久難以入睡。有時候,我也會和一群同齡人買醉,但酒勁兒一過,我就又陷入了這種糟糕的狀態(tài)中,甚至大不如前。我到底是怎么了?這隆冬時節(jié)的漫漫長夜使我感到懼怕,我只能將身體蜷縮在冰冷的被褥之中,捎帶著想些無聊的瑣事。我怎么也想不通:都說懷了羊羔的母羊會讓我們的日子好起來,那些羊會改變我們的命運(yùn),會為我們帶來財富和安逸的生活。這世上哪有這等好事???哪有羊能帶給人類好運(yùn)的奇聞啊?況且還多了張吃飯的嘴。
古麗蘇瑪?shù)募液臀壹腋袅巳龡l街,她家的大門都是由紅色的磚瓦砌成的,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富裕的人家。冬日里,柏油馬路被凍得堅硬無比,鳥兒為了能順利挺過冬季的寒冷,將小小的腦袋縮進(jìn)翅膀下面,蜷縮著身子站在路邊裸露的樹枝上面,緊緊地閉上眼睛,也不嘰嘰喳喳地鳴叫了。今天,村里的路上不知為何莫名地冷清,四周都沒什么人。我也隨即加快了步伐,村里唯一一條通往鬧市的捷徑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人頭攢動。最近煩躁的情緒讓我不大愿意主動與人交流。我順著這條路走到了住宅區(qū)的街口,仔細(xì)一看街的深處,也不見人跡。啊哈,這么看來,冬天也挺好的,要是在夏天,這里從早到晚必然是人來人往,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在嬉戲、吵鬧、閑聊的人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家。這會兒她正在干啥呢?一定是在準(zhǔn)備午飯吧。我聽說她廚藝很好,啥時候才會有機(jī)會嘗到她親手做的美味佳肴呢?嗨呀,真是的,我怎么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她家門口附近呢?要是碰上熟人,那該多不好意思啊,人家會怎么想呢?
“喂,艾力!”
我朝著這叫聲的方向驚慌地望去。
“卡迪爾大叔!”
“你這是去哪兒?”他湊近我問道。
“哦,哦,我去見見斯迪克?!?/p>
天哪,這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遇見卡迪爾大叔,令我緊張得不知所措,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然而,我卻從卡迪爾大叔眼里看到了焦急的神情。
“斯迪克家是在旁邊那條馬路上吧?你……哎,算了,遇到你正好。我家廚房的水管壞了,我也是束手無策,水不停地往外淌。古麗蘇瑪正在做飯呢,你能不能幫忙去看看。我聯(lián)系不到水利公司的人,我本想到街上看看有沒有會修水管的人,這不,就遇見了你?!?/p>
“哦,哦,我本想順著這條路去斯迪克家的,真是巧啊?!?/p>
卡迪爾大叔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微微一笑。
“你過一會兒再去他家吧。先跟我回家看看水管,聽說這種小事兒對你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p>
聽到卡迪爾大叔的夸贊,我頓時滿臉通紅,心里卻樂開了花……我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的話卻句句說到了我的心坎兒里,任誰都不忍心拒絕這位老實(shí)本分的古稀老人。家里的田地永遠(yuǎn)都會被這位眼勤手快的老人打理得井井有條,總會及早施肥、澆水,地里的野草被他除得干干凈凈,他都算得上是村里的農(nóng)業(yè)專家了。我們一路聊著,轉(zhuǎn)眼便到了他家門口。
“快進(jìn)來,”卡德爾大叔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大門。
“您先請?!?/p>
“哎呀,你是客人嘛,快請進(jìn)吧?!?/p>
可能是聽到了開門聲和我與卡德爾大叔的對話聲,也可能是惦記這壞了的水管和不停地往外淌的流水,只見古麗蘇瑪迅速走出屋子??吹绞俏覀儯杂种?。此刻,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她,好似垂柳的苗條身上系著一條繡有石榴花圖案的圍裙,紫色的毛衣下若隱若現(xiàn)地覆蓋著她姣好的身形,螓首蛾眉,秋波流動,笑顏?zhàn)砣?。就在那一刻,我?nèi)心暗潮涌動。眨眼的功夫,我的雙腳好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挪不開步伐。寬敞的院子里到處都是積水,古麗蘇瑪為了避免廚房被淹沒,便用水桶盛滿水不住地向院外潑著。
“慢點(diǎn)走,注意腳下有冰?!?/p>
卡德爾大叔的提醒讓我回過神來。地面上的冰像玻璃一樣又薄又透,我小心翼翼地踩著冰面朝屋子走去。
“怎么這么多水??!”卡德爾大叔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著,一邊向女兒嘟囔著。
古麗蘇瑪默不作聲,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
“你瞧,裂縫更大了?!?/p>
水壓很大,接在下面的水桶也快溢滿了,廚房到處都濕漉漉的。我毫不猶豫地將溢滿的水桶換成空水桶。就在那一瞬間,我渾身上下被一股暖流席卷。就在這一番操作的過程中,我與古麗蘇瑪指尖相觸,她手上的溫度剎那間如同一抹暖陽觸及到了我的心靈,將我的心房照得明亮無比!接著,我將桶里的水倒進(jìn)大門旁的白楊溝里,隨即回來關(guān)閉了閥門。
“你之前不是說有專門修水管的地方么?我咋沒找到呢?”大叔見水停了便說,“我看家里有個兒子也挺好的?!彼戳艘谎壅驹谝慌詫⑽覀兯行袨楸M收眼底的古麗蘇瑪。
卡德爾大叔共有三個女兒,古麗蘇瑪是他最小的女兒。他的大女兒買赫圖木阿依嫁給了鄰縣的一個葡萄商,已經(jīng)在那里生活了十幾個年頭了;二女兒米勒克阿依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聽見大叔的話,我本想接著回應(yīng)道:“您不是還有兩個女婿和幾個外孫嗎!”但,話到了嘴邊兒,我又咽了回去。他剛剛說的話又一次從我的腦海中閃過,我想他也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的。
“這個水管老化了,不能用了,我得重新再去店里買一個……”
“你去買吧?!笨ǖ聽柎笫逭f著,看向依舊系著圍裙的古麗蘇瑪。
“不,不,還是我去吧,她不知道該買什么型號?!蔽业馈_@么千載難逢的表現(xiàn)機(jī)會,怎能從我手中白白流失呢?此刻,我內(nèi)心正為這從天而降的“任務(wù)”感到欣喜若狂。隨即,我連看都沒看卡德爾大叔奉上的錢,便麻利地穿上厚外套,小跑著出門了。“結(jié)過婚又怎么了,反正又沒有孩子,又比我小四歲,重要的是我喜歡她。”返回的途中,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許多甜蜜又酸澀的想法。我默默地將剛剛卸下的舊水龍頭放進(jìn)口袋里,因為在它身上留有無數(shù)個關(guān)于古麗蘇瑪?shù)挠∮洝?/p>
“修好了!以后再有這種事兒,您就盡管叫我來?!蔽彝旯ず蟮?。
“咦?怎么不見阿依木汗大娘?”我突然問道。待了這么長時間,我確實(shí)沒見到她。
“呵,她正巧去你家找你去了。”古麗蘇瑪朝我靦腆地一笑。
“艾力,午飯就在這兒吃吧,古麗蘇瑪做的包子可是難得的美味?。∫呀?jīng)包好了,放進(jìn)屜子里蒸一會兒就熟了。哦,對了,你把買水龍頭的錢拿上。”卡德爾大叔道。我順手將他給的五十元推了回去。
“您這是干什么,不就是一個水龍頭嘛,您這是瞧不上我們窮人?”
一定是他們嫌我窮,嫌我家只有我和阿帕相依為命,所以才沒有答應(yīng)我們的婚事。為了能讓古麗蘇瑪聽到這話,我刻意提高了分貝。
“哎呀,阿依木汗大娘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是不是家里的母羊生了……”
“什么,你在說什么?母羊?”
我顧不得把話說完,便往朝家里跑去。和別人解釋真是件麻煩事兒,有時候連自己的話都會難以理解,更不必說理解別人的話了。自從大隊的駐村干部給我們貧困戶發(fā)了三只母羊后,我過去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便一去不復(fù)返了。
我曾勸過阿帕很多次把羊賣了。每每這時,阿帕總會言辭拒絕:“不,絕不可以?!?/p>
我根本無法說服阿帕。后來,我想既然不讓賣羊,那宰了吃肉也好呀。
“要不宰了吃吧,反正家里沒肉了?!蔽艺f完這話,阿帕更加堅定:“不,絕對不行!”接著啜泣起來,比父親去世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兩家相隔并不遠(yuǎn),也就隔著三條街的距離。但,即便如此近的路程,即便我的腳步如此急切,但這路卻依舊讓我覺得越走越長。那只母羊的肚子大得出奇,會不會難產(chǎn)呢?也許是因為我今天做了這件好事,也許是因為我對古麗蘇瑪心生愛意,也許是因為我對卡德爾大叔說出了一直想說卻又不敢說的話。反正,無論是什么原因,我那堅硬得如同寒冰一般的心好像在一瞬間融化了。我開始滿血復(fù)活,渾身上下有了些許暖意,不知從何而來的甜蜜喚醒了“沉睡已久”的我,我似乎隱約察覺到了生活對我的感召。我不再是曾經(jīng)的那個我了,我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母羊怎么了?順利生產(chǎn)了嗎?”我又想起了阿帕對我說的話:“這些母羊?qū)τ谖覀儊碚f是脫貧致富的福音?!比缛艄嫒绨⑴了f的那樣,母羊一下生兩只小羊羔,這兩只小羊羔長大后再接著生羊羔,如此周而復(fù)始……那我和古麗蘇瑪?shù)氖隆?/p>
還未完全走出思緒的我,恍然間便到了那熟悉的破木頭門前。我稍稍放緩了腳步,喘了口氣。走進(jìn)那破敗的小院落中,卻不見阿帕和阿依木汗大娘,她們是不是去別人家了?這時,從羊圈那邊傳來了說話聲,阿帕的聲音我還是辨認(rèn)得出的,另一位說話的應(yīng)該是阿依木汗大娘。我徑直走進(jìn)羊圈,說話聲便聽得愈發(fā)清晰了。
“用力,再用點(diǎn)力?!边@是阿帕的聲音。
“這只羊沒喂好,所以沒什么力氣。”
聽到阿依木汗大娘的話,我停住了腳步,不敢再上前去。我想起了阿帕當(dāng)初說的話:“懷孕的母羊,就和人類的孕婦一樣,要悉心呵護(hù),為它補(bǔ)充營養(yǎng)?!蔽议_始為自己之前的行為感到懊悔。我把大把的錢不惜浪費(fèi)在了喝酒、抽煙和吃喝玩樂上面,也沒舍得為懷孕的母羊買些有營養(yǎng)的飼料。
“這孩子去哪兒了???”阿帕道,“這母羊可能要難產(chǎn)了。”
聽到阿帕的話,更加羞愧難當(dāng)?shù)奈疫B忙進(jìn)了羊圈。羊圈頂上的幾處縫隙已經(jīng)被舊棉被遮蓋住了,羊圈里漆黑冰冷。
“你可算是回來了!快過來,摸摸羊肚子到底是什么情況?”阿帕蹲在了羊頭的方向不停地喘著氣,同情地望著這只可憐的母羊。
只見阿依木汗大嬸蹲在另一頭,正在焦急地等待著。那只營養(yǎng)不良、奄奄一息的母羊正在無力地抖動著尾巴。母羊右邊的兩條腿朝前蹬著,左側(cè)的兩條腿無力地癱在地上,剩下的兩只羊已經(jīng)被嚇得躲在了羊圈角落里默默注視著同伴。羊圈里充斥著黑頭母羊的慘叫聲。摸著母羊的肚子,就像充滿氣的氣球,我能感受到母羊的艱難。它不會因難產(chǎn)而死吧?腦海中一出現(xiàn)這個念頭,心里便開始擔(dān)心起來。我的雙眼開始潮濕,扭頭看向阿帕。阿帕已然雙眼浸滿了淚水,阿依木汗大嬸也是淚流滿面,她們默默啜泣了許久。
“用力,再用點(diǎn)力。”阿帕一邊憐愛地?fù)崦秆虻念^,一邊啜泣著。
我盯著母羊的肚子輕輕摸了摸,母羊竟然流出了淚水。“母羊哭了?”我想,也許是我們的愛撫緩解了母羊的疼痛感。我多么希望母羊能順利生產(chǎn),盡快擺脫疼痛的折磨。于是,我便在心里默默祈禱:“原諒我吧,再用點(diǎn)力吧,平安生下小羊羔,我今后一定會善待你、照顧好你的?!?/p>
正在這時,我聽到了卡德爾大叔的聲音:“原來你們都在羊圈啊,母羊怎么樣了?”
只見他一邊詢問母羊的狀況,一邊脫下厚厚的棉衣順手掛在了羊圈的柵欄上,緊接著卷起袖子,蹲在了母羊旁邊。
“做母親可不是件容易事哩!”
“就拿阿依木汗你來說吧,生一次孩子就像經(jīng)歷了一次生死。動物又何嘗不是呢?”
聽到兩位母親的對話,我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又一次涕泗縱橫。
“快看!是小羊羔的頭!”
“小羊羔的前腿也能看到了!”
“啊呀!生了!里面好像還有一個。這母羊的肚子又大又圓!剛看它躺的姿勢我就猜到了?!?/p>
“什么?是雙胞胎?”
阿帕喜極而泣,淚水順著她消瘦的臉龐流了下來。我一向無法直視如此觸動人心的場面,于是乎快步走出羊圈,我怕再待下去自己也會忍不住動情流淚。正在這時,楚楚動人的古麗蘇瑪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她正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包子緩緩地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