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銥婕 徐國榮
摘要:陳寅恪提出陶淵明思想為“新自然說”,是否屬于“舊義革新”的“孤明先發(fā)”,引起廣泛討論。通過對陶淵明作品中有關“性分”問題的分析,結合郭象哲學中的“性分說”,從“性”和“分”兩方面探討,可以看出陶淵明之“性”包含自我之意志與自然之性兩個層面,既突破了郭象所言天命之“性”的束縛,重新回歸到人本身,同時又剝離了郭象“性分說”中的社會屬性;“分”是陶淵明體認自我本性之后認為自己所應守的職分,故以委運任化的生命觀應對“性”的無可奈何之處,追求性情的自足自適。陶淵明“新自然說”主要也是通過對“性分”問題的認識分析而得出的,非脫胎于舊自然說,實則可稱為“新性分說”。從陶淵明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的“性分說”角度來看,確實在郭象的基礎上進行了“舊義革新”,謂之“孤明先發(fā)”亦有其合理性。
關鍵詞:新自然說;新性分說;陶淵明;郭象;舊義革新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3)03-0001-(09)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3.001
陳寅恪先生于1945年發(fā)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認為陶淵明的思想承襲了魏晉清談演變結果,同時又受天師道影響而創(chuàng)設了“新自然說”。此說既非“名教說”,又與“舊自然說”不同:
淵明之思想為承襲魏晉清談之結果及依據(jù)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說而創(chuàng)改之新自然說。惟其為主自然說者,故非名教說,并以自然與名教不相同。但其非名教之意僅限于不與當時政治勢力合作,而不似阮籍、劉伶輩之佯狂任誕。蓋主新自然說者不須如主舊自然說之積極抵觸名教也。又新自然說不似舊自然說之養(yǎng)此有形之生命,或別學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因其如此既無舊自然說形骸物質之滯累,自不致與周孔入世之名教說有所觸礙。故淵明之為人實外儒而內道,舍釋迦而宗天師者也。推其造詣所極,殆與千年后之道教采取禪宗學說以改進其教義者,頗有近似之處。然則就其舊義革新,“孤明先發(fā)”而論,實為吾國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豈僅文學品節(jié)居古今之第一流,為世所共知者而已哉![1]
此論一出,學界對此爭議頗多,贊成者眾多,同時也有持不同意見者,如朱光潛、湯用彤等。若站在“舊自然說”和“名教說”的角度,陶淵明的思想確有其“新”之所在,從《形影神》組詩中看,他繼承了魏晉清談之精神,不與政治勢力合作的同時又創(chuàng)造了一種與阮籍、嵇康等“舊自然說”不同的思想,即“外儒內道”的“新自然說”。但此“新自然說”可否稱得上“舊義革新”的“孤明先發(fā)”,或者直接名之為“新性分說”,卻是可以探討的。
在陶淵明之前的郭象就曾作《莊子注》以“明內圣外王之道”[2],以其“崇有”哲學下的“性分說”將儒道思想影響下的“名教”與“自然”合一,追求“性分之內”的自由逍遙。郭象的《莊子注》在陶淵明的時代已廣為流傳,“性分”在陶淵明詩文中也多有體現(xiàn)。據(jù)統(tǒng)計,在陶淵明的作品中,至少有二十四篇詩文都言及“性”或與“性”相關,十九篇都在“分”的范疇內,可以說陶淵明確實關注“性分”之辯。學界對于陶淵明思想的認識其實大多也是通過他對于“性分”的認識分析,只不過,他的“性分說”出于郭象而又并非等同于郭象,與其說他的思想是“新自然說”,倒不如說是“新性分說”。
“性分說”由“性”和“分”兩部分組成,“性”是天性所授,是偶然中的必然,天性是自然生成,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人無法違背只能順從它,具有命定意味;“分”則是“性”落實到個人之后,人對“性”的應對方式,是人的“本分”和其位于社會中的“職分”。對于陶淵明而言,“性”既是他的天性所在,也是他自我意識的體現(xiàn),他不斷“反本”認識自己,執(zhí)著于順應本心,回歸自由天性?!胺帧眲t是他“委運任化”的人生觀和生活態(tài)度,他以豁達隨性的態(tài)度應對人生中的必然性,追求性情的自足自樂,適性自然而不假他物。他的“性分觀”從郭象脫胎而來卻又不同于郭象,有其獨特之處。我們先追溯“性分”之淵源。
一、“性分說”溯源
“性分”一詞為郭象所創(chuàng),《莊子注》中出現(xiàn)了十三次,是郭象“崇有”哲學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概念?!靶苑帧碑斆撎ビ谖簳x時期的“才性”問題,漢末曹操提出的“唯才是舉”顛覆了漢代例行的“察舉制”和“征辟制”中“用人以德”的標準,這一問題由此在漢末魏初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由于人物的評價標準在當時亟需重新構建,“才性”關系被廣為討論。前有劉劭的《人物志》將“德”與“才”并舉,認為人有“五常”“五德”,把人按照才性分為“兼德”“兼才”和“偏才”。后有“才性四本”論:“(鐘)會論才性同異,傳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鐘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sup>[3]隨著時代的轉變,“才性”論由漢魏之際的以“才”為重點,逐步向以“性”為重點轉移,人們的關注點從一開始的用人問題轉向對“性”之本體的探求,“才性”問題于是進入了“名理學”的范疇,轉為“性情”之論。王弼提出“性其情”,何晏在《論語集解》中注曰:“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而聞也。”[4]郭象則提出“天性所受,各有本分”[5]的“性分說”。
魏晉玄學在正始時期,以何晏、王弼為首,王弼以“得意忘言”的方法提出“以無為本”,主張“崇本舉末”以調和自然與名教的矛盾。至竹林時期,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士人從宇宙論層面發(fā)展了“崇本息末”的思想,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向秀則以《難養(yǎng)生論》反駁嵇康所崇尚的“少私寡欲”,他把人的欲望看作“人之性”,“人之性”則為“天理自然”,并引入“自生”的概念。西晉元康時期,郭象與裴頠發(fā)展了向秀的理論,郭象取消了萬物之上的更高存在形態(tài)“無”,而通過主張“上知造物無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6],肯定“常有”。在否定“無”為本體的同時,郭象也需要給萬物的存在找一個根本原因,于是出現(xiàn)了“性分”?!靶苑终f”雖未直接回答“才性問題”,卻是在這一背景下對“才性”的接續(xù)之論,既是郭象自身哲學系統(tǒng)的重要一環(huán),也是他對“才性之辯”這個時代問題的個人回答。
(一)“性”之辨義
在郭象看來,萬物存在的原因就是萬物自身,他否定王弼所認為的更高“造物主”形態(tài)的存在,主張萬物都是自生自化,萬物存在所依據(jù)的根本是萬物之“自性”,“物各有性,性各有極?!?sup>[7]“性”是自然形成且不可改變的,“性”的形成兼具偶然性與必然性。一方面“物各有性”的產生緣由不是來自于造物主,所以物性不同只能歸結于發(fā)生狀態(tài)的偶然性:“皆所以明其獨生而無所資借。”[8]“死生出入,皆欻然自爾,無所由,故無所見其形?!?sup>[9]“欻然自爾”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偶然變化。而另一方面,“性”也是天生天成、人為無法改易的,所以其中又隱含著物性發(fā)生之后的必然:“性之所能,不得不為也;性所不能,不得強為;故圣人唯莫之制,則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10]“性”所規(guī)定的范圍既包含人的自然屬性,也包括人的社會屬性,既是對人之所以成為人的解釋,也是對君臣有分、上下有別的階級社會的合理性解釋:“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內,乃天理自然,豈真人之所為哉!”[11]
郭象將儒家倫理所規(guī)定的社會關系賦予“天理自然”的名分,用《莊子》印證“名教”的合理性。郭象迎合當時社會崇尚玄風的潮流,看似在解釋《莊子》,實則是從“名教”出發(fā)對《莊子》進行重新解讀,以論證“內圣外王”之道。他的“崇有論”是對“本末體用”關系的重新界定,也是對“崇本息末”思想的徹底否定,沒有“無”這個“本”,“有”即是“本”,便沒有本末之分、體用之別。但是同時他也要為萬物的存在和變化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和理論依據(jù),于是他歸結為“物各自生”、物“性”自然,萬物本身就是其存在的解釋,不需要更高層面的“第一原因”。而順物之自性即為“無待”“逍遙”,“無待”以應物則可進入個體生命獨立自足的境界,即“獨化”。
(二)“分”之辨義
“性”已既成,人和物應該如何對待“性”?則是人、物之“分”?!胺帧钡某霈F(xiàn),首先意味著物與物之間性各不相同,各有其性。每個物都是獨立而自足的個體,其生死變化與他物截然分明,沒有相互依待的關系:“然則凡得之者,外不資于道,內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獨化也?!?sup>[12]得之自性的人,在外部條件下不受到“道”這種于物之上的更高存在的幫助和給予,在內部條件下,自性也不受到主觀上自我動作的左右,生死變化各自獨立,無所依憑,自然而然。
其次,“分”是“性”落實到現(xiàn)實世界層面的表現(xiàn),是物的“本分”與“名分”?!胺虺兼鳟斊浞侄?,未為不足以相治也?!?sup>[13]“名分”,產自漢魏之際的“名分之理”,最初指的是在社會治理問題上,選拔人才所追求的“名實相副”,后演變?yōu)椤稗q名析理”的“名理之學”。郭象在這里是說臣子應當做到“臣”之名所要求的“本分”,各自守其本分,那么天下自然能夠安定?!胺蛐〈箅m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14]郭象所稱的“逍遙”境界與莊子不同,莊子認為“無所待”才能稱作“逍遙”,而郭象則將“物任其性”“各當其分”稱為“逍遙”,認為人要順“性”而為,不可超出“性”的范疇,才能獲得最大的自由。
第三,“分”也是“性”之限制性與命定性的規(guī)定。“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sup>[15]萬物的本性天成,生來固有,不能夠逃避或后天去改變它?!肮世碛兄练郑镉卸O,各足稱事,其濟一也。”[16]“至分”“定極”都是對“為”的限制范圍,對于人而言,“性”的活動范圍是有邊界的,人只能在“自性”的范圍之內去施為而不能超越其性。
(三)郭象“性分說”的局限性
而具體到每個人身上到底什么是“性分”?這一點郭象并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標準,可從一些例子中窺見一斑。如《馬蹄》篇中郭象對馬之“性分”的解讀:“夫善御者,將以盡其能也。盡能在于自任,而乃走作馳步,求其過能之用,故有不堪而多死焉。若乃任駑驥之力,適遲疾之分,雖則足跡接乎八荒之表,而眾馬之性全矣?!?sup>[17]他認為馬的性分不僅在于其自然屬性,即莊子所說的:“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sup>[18]自然屬性之外,馬之真性更在于人類對馬驅使得當:“馬之真性,非辭鞍而惡乘,但無羨于榮華。”[19]
事實上,郭象對馬“性”解讀的出發(fā)點并不在馬自身,而是以人本位,將人類對馬的驅使強加于馬身上并稱之為“真性”。所謂“真性”的標準并不在于馬自身,而是在于人,或者更確切地說,在于郭象及其所處的人類社會?!胺驎r之所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豈有遞哉!雖無錯于當而必自當也?!?sup>[20]這段話可以看出兩點:第一,以天高地卑的自然現(xiàn)象解釋君臣上下之等級關系,說明郭象贊同儒家社會中的等級制度,并認為其如同天地存在一樣理所當然;第二,郭象認為為君者為賢,為臣者只因“才不應世”,君臣分明,并且誰為君、誰為臣也是由“性分”所注定的,人們的身份等級在性分之內,生而有之,不可改易。為臣者是天生的臣,為君者也是天生的君,后天不可為超出性分的事,如臣子篡奪君位?!胺蛭锴闊o極,知足者鮮。故得止不止,復逐于彼。皆疲役終身,未厭其志,死而后已。故其成功者無時可見也?!?sup>[21]郭象主張人應當知其性分而守之,當止則止,才不會陷入終身疲役中。再進一步來看,所強調的實際上就是“安命”:“夫安于命者,無往而非逍遙矣?!?sup>[22]
由此看來,郭象所謂“性分”,實質上就是將“名教”的社會關系包裹上名為“自然”的“外衣”。所談的“性”,不僅包含了人的自然天性,更包含了對名教所推崇的社會關系、等級制度合理性的解釋。并且“性”由于其“分”的限制,具有了命定論的色彩,王侯將相是天生如此,也是“性分所至”。郭象巧妙地將等級秩序、人倫職守等“名教”中的概念加于“性分”之中,賦予其內在生成的必然性與偶然性,并用一種看似貼近“自然”的方式解釋出來。而“性分”的具體范疇實質上是由郭象和他背后社會的高層階級所規(guī)定的,這也就意味著郭象所說的“性分”在很大程度上與具體物的真實“天性”并不相同,甚至可能為了迎合社會的需要對其“性”進行重塑。
“大凡一個社會的存在已成為不合理的時候,當權的統(tǒng)治者往往要強調其統(tǒng)治的社會的合理性,同時某些士大夫出于其主觀的愿望也會來制造現(xiàn)實社會合理性的哲學論證?!?sup>[23]郭象的“性分說”既是其“崇有論”哲學體系中必不可缺的一環(huán),也是其為調和“名教”與“自然”關系的合理性解讀之一。
二、陶淵明詩文中的“性”
及至東晉,隨著佛教的廣泛傳入,佛教徒們在清談中以佛釋玄,“才性”問題仍然是清談重點話題之一。《世說新語》中記載支遁和殷浩在司馬昱府中談及“才性”一事:“支道林、殷淵源俱在相王許。相王謂二人:‘可試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淵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轍遠之,數(shù)四交,不覺入其玄中。相王撫肩笑曰:‘此自是其勝場,安可爭鋒!”[24]
“才性四本”發(fā)展至東晉時期仍備受關注,《世說新語》載有殷浩于“才性”偏精:“殷中軍雖思慮通長,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湯池鐵城,無可攻之勢?!?sup>[25]自漢末魏初之際至東晉時期,關于“性”的探討從未停止,直至南北朝時期,“性”仍然受到重視。范曄在《后漢書》中談及隱者之歸隱原因時便以“性分”作為解釋:“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sup>[26]范曄所說的“性分”來自郭象“性分”說的哲學范疇,這里是指隱逸者選擇隱于山林江海的原因并不一定是喜愛魚鳥林草,只是各有本性,性之所好而已,因而隱逸只是守其本分。范曄與陶淵明所處的時代相近,東晉時期郭象的《莊子注》廣為流傳,“性”作為整個魏晉時代中被普遍討論的對象,“性分說”自然也對陶淵明、范曄這些讀書人產生著影響,通過對陶淵明的詩文進行分析,可以大致將其“性”分為“自我之意志”和“自然之性”兩個方面。
(一)自我之意志
自我之意志即是陶淵明站在“己”之立場,通過對自身和社會外物的認識,反觀自己的本來面貌,如:
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其二)
總發(fā)抱孤念,奄出四十年。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貞剛自有質,玉石乃非堅。(《戊申歲六月中遇火》)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園田居》其三)
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連雨獨飲》)
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飲酒》其九)
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份,終死歸田里。(《飲酒》其十九)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飲酒》其十一)
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賦》并序)
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歸去來兮辭》)
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27]
從以上詩文中可以看出,陶淵明具有強烈的自我意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本性所在,并且堅定地順從于自己的意志。在陶淵明對自我本性的認知中,他是一個性“剛”之人,“剛”意味著他不愿意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情,而他的心意或者說本性,往往是不合于俗的,不合于俗而不愿融于俗,于是多將自己之性稱以“孤”“介”“貞”“剛”。認識到自己與眾不同至少需要兩點:第一,他對自己的“性”有所了解,即“性”對于陶淵明來說是可知的;第二,對于自己的“性”,陶淵明持有肯定的態(tài)度,并對自己的本性擁有絕對的掌控權,他愛自己的孤介、貞剛之性以至于能夠堅守其性而不趨流俗。
這一點與郭象對“性”的認識有所不同。郭象說:“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則一生之內,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情性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爾耳。而橫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sup>[28]郭象將“理”賦予于“性”,“理”即一事物之所以為此事物之必然性,他認為物“性”的生成是必然的,這種必然性同時也是不可知、不可求而得的,因此,一個人一生中的種種身體行動與性情感知以及他所有、所無、所作、所遇的任何事情都不由于自身,而是由“性”之必然決定的。如果對這些事情產生好惡偏向,則會產生“失自然”的結果。這是一種“無我”之思維,郭象肯定“性”的絕對性的同時消解了“我”在其中的主觀意志。
而陶淵明則以“有我”思維肯定“我”之“自性”,立足于“我”的意志對除“我”之外的“物”進行審視,而后得出難合于俗,即“于物多忤”的結論。無論是對自我還是對外物,陶淵明都進行了極其主觀的價值判斷,并具有他的價值傾向性。他對本性的認識消解了郭象的“性分說”中“天命論”的色彩,而更多地返歸于自我,通過不斷叩問內心、深入地自我認識從而掌握本性所在、決定本性去處,具有強烈的主觀能動性。
(二)自然之性
另一類“性”即是陶淵明將“己”融于自然之中,以更加廣闊的視角反觀自身,使自己回復到一種脫離世俗的自然而然的自在狀態(tài),更接近于“原初”形態(tài),姑且將這類“性”稱作“自然之性”。陶淵明在表述自然之性時常常以物我相融的方式,將自己喻為飛鳥、游魚、孤云等脫離人類社會的生命,以更加貼近自然形態(tài)的方式表達原初的情感體悟,如:
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雖不懷游,見林情依。遇云頡頏,相鳴而歸。遐路誠悠,性愛無遺。(《歸鳥》)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其一)
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
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飲酒》其四)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jīng)》其一)
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擬古》其三)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詠貧士》其一)[29]
這種自然之性還體現(xiàn)在陶淵明對人性真、淳、樸、素的追求和回返,如: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勸農》)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
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
夫履信思順,生人之善行;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感士不遇賦》)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飲酒》其二十)
三五道邈,淳風日盡,九流參差,互相推隕。(《扇上畫贊》)
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桃花源記》并詩)[30]
自然之性,有著“適性自然”的特點,在陶淵明看來,正如鳥有歸巢之本性,魚有游水之本性一樣,田園、丘山、自然也是他的本性所在,因此歸返田園正是順從于他的本性。這里對“性”的描述比起第一類中言自己心意之性更具有“天性”的特點,天性是生來俱有、自然而然的,也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萬物面對天性只能順從不能違背,陶淵明可以決定于自己的意志,但是無法左右天性。
從這一點上看,與郭象所主張的“不可逃,亦不可加”的“天性”有相似之處。但同時也有細微的區(qū)別,區(qū)別在于陶淵明主張的“天性”更貼近于物的自然屬性,而剝離了其社會屬性。以陶淵明對“魚”和“鳥”的天性的認識為例,他認為,鳥之性在林,魚之性在水,這無疑是動物的自然屬性,與此同時又言:“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sup>[31]人類對魚和鳥進行網(wǎng)羅的作為是對魚鳥之性的傷害,同理,陶淵明認為自己的本性也在于田園不在朝堂,讓他違背本性去為官也是對自己自然之性的損害。同樣是動物,郭象則認為馬之真性在于人類對其的役使:“馬之真性,非辭鞍而惡乘,但無羨于榮華?!?sup>[32]甚至正是由于人的役使才使馬之性得以全備:“若乃任駑驥之力,適遲疾之分,雖則足跡接乎八荒之表,而眾馬之性全矣。”[33]
馬是如此,人亦然。陶這句詩暗諷東晉朝廷裁密網(wǎng)、制宏羅導致達人紛紛歸耕隱居,對政治進行批判的同時也肯定了逃祿歸耕的隱居者。換句話說,正是因為朝廷的黑暗行徑才迫使有才有德之人不得已遠離朝堂,隱居自保以守其性與命。而郭象對隱居卻持反對態(tài)度:“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于當涂。當涂者自必于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34]對于隱居的不同態(tài)度背后源于郭象與陶淵明對“性分”的不同界定,前者將人的社會屬性納入“性”,將社會分工融于“分”,所以無論是人對物的塑造還是人對人的利用歸根結底都促使物或人“全性”。而后者以天生天成為“性”,追溯“性”的原始化和去人為化,即返歸天性之自然形態(tài),同時追慕上古時期真淳素樸的本性。在對自然之性的界定上,陶淵明更傾向于莊子在“至德之世”中所描繪的未經(jīng)世俗污染的自然天性和儒家理想社會中的真淳民性。
三、“分”之所至與委運任化
在“性”的理解上,陶淵明與郭象有相似之處,卻也有不同,那么落實到“分”上,在對“性”的實施過程中,陶淵明又表現(xiàn)出怎樣的特點呢?
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責子》)
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飲酒》其七)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飲酒》其十一)
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殫。(《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連雨獨飲》)
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
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酬劉柴?!罚?/p>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詠貧士》其一)
介焉安其業(yè),所樂非窮通。人事固以拙,聊得長相從。(《詠貧士》其六)
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jīng)》其一)
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飲酒》其八)[35]
對待自己所難以掌控的天命、天運、死亡、未來、人事、宇宙等諸多自古以來令人傷懷又無可奈何的因素之時,陶淵明以一種豁達隨性的態(tài)度應對,他任憑諸種人力范圍之外的因素存在,自己只恣意隨心,聽任自性而為。他將這些難以掌控的因素放置于己身之外,而只掌握自己所能掌握的,只追求性情的自足自樂。
將自身看作獨立自足的個體,不為外物所擾的思想受到郭象“獨化”論的影響。郭象所說:“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于玄冥者也?!?sup>[36]“玄冥之境”是物“自生自化”的精神場所,也是“獨化之至”的精神境界。這種精神境界意味著絕對的獨立,物與物之間各自生化,不受外物影響,在“玄冥之境”中,“有”是根本也是唯一永恒的存在,因此所有存在于“有”之中的對立概念都將各自消解,無論是“朝”還是“野”,無論是“外”還是“內”都將不再對立,并且以“有”為基石融于一體。進而等同“內圣”與“外王”、“游外”與“弘內”,最后可證“名教”合于“自然”。
當然,陶淵明并沒有將這些對立概念的界限完全消解,從他與郭象對“游外”與“游內”的認識可知。郭象說:“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未有極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內者也,未有能冥于內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sup>[37]郭象認為“內外相及”,圣人形體勞使卻神氣自如,處理俗務卻能淡然自若,通俗地說就是身在朝堂、心于山林而逍遙自得。陶淵明無疑不認同也做不到,他認為“內外不相及”,并認為這是“以心為形役”的做法,多次歸田也能反映出他無法將“游外”與“弘內”等同看待。同時陶淵明卻能做到“心遠地自偏”,這也是他守其性分、自足自樂的表現(xiàn),“分”是他體認自我本性之后認為自己所應守的職分,任其“性分”的豁達隨性實際上就是他委運任化人生觀的外在表現(xiàn)。
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神釋》)
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飲酒》其十五)
目送回舟遠,情隨萬化遺。(《于王撫軍座送客》)
窮通靡攸慮,憔悴由化遷。(《歲暮和張常侍》)
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
遷化或夷險,肆志無窊隆。(《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歸去來兮辭》)
樂天委分,以至百年。(《自祭文》)[38]
陶淵明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可以總結為“委運任化”,這既是他的人生觀,也是他應對具有必然性的“性”時,所為之“分”?!胺帧笔撬J為自身所能達到的層級,既是天性所然,也是天賦所致,因此認清之后需要委之于運?!拔\”之“運”指的是天運、天理,也指一切自然變化著的事物其中的必然性。面對無法左右的必然,陶淵明以順遂“天道”、樂天安命的方式開解自己,他認為萬物“化遷”,不能左右,因此不能通過修煉長生等方式阻礙“化”來達到“形盡神不滅”的境界,同時也不能通過皈依佛教、不以情累神而達到“神不滅”。
委運任化可追溯至莊子,《德充符》一篇中莊子假托孔子之口表達了自己對生死變化的看法:“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莊子認為若能“守其宗”,即保全自我之精神,則可達到不為物遷的境界。郭象注曰:“人雖日變,然死生之變,變之大者也。彼與變俱,故死生不變于彼?!比俗?,死生亦變,若人能與化共往,那么相對于死生就沒有變化。
四、從“性分說”看“新自然說”的“孤明先發(fā)”
“性分說”之外,諸多學者都曾以不同視角探討過陶淵明與郭象之異同。徐聲揚在《也談陶淵明的哲學思考──兼與袁行霈先生商榷》一文中提到袁行霈先生認為“陶淵明就是代表老莊和郭象講話的”[39],他自己則站在“自然”的角度解釋陶淵明與郭象之異同,提出陶淵明受郭象的哲學思想影響很深的同時,二者卻對“自然”的理解不同:“陶淵明所謂的‘自然,不同于郭象所謂的‘自然而另有概念?!?sup>[40]龔斌在《陶淵明傳論》中認為陶淵明委運任化的人生觀來源于莊子和郭象哲學中的“與化推移”義,并論證了“新自然說”之“新”在于陶淵明“揚棄了神仙長生之說和借名教以求富貴的虛偽哲學”[41]。李昌舒在《自然與自由——論陶淵明“自然說”與郭象哲學的關系》中從陶淵明任運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出發(fā),通過《形影神》組詩分析陶淵明之“自然”與郭象及莊子的異同,認為郭象與陶淵明都具有“自然而自由”[42]的思想。蔡彥峰在《玄學與陶淵明詩歌考論》中提到郭象的“獨化論”影響了陶淵明的“自然觀”及其思想中有關“真”的概念,且其委運任化的人生觀也是受到郭象“與化為體”玄學思想的影響而形成的:“所以陶淵明的‘新自然說又無法脫離道家和玄學的影響,特別是郭象玄學成為陶淵明‘自然觀的主要思想淵源。”[43]那么從“性分說”的角度,陶淵明詩文中之“性分”既有對郭象“性分說”的繼承,又有新的發(fā)展。就其詩文中所表現(xiàn)的“性分”來看,回歸到陳寅恪先生所提出的“新自然說”上,郭象之后的陶淵明是否還能夠被稱為“新自然說”之“舊義革新”“孤明先發(fā)”者呢?
從前文引述陳寅恪先生對“新自然說”的解釋來看,“新自然說”的表現(xiàn)有兩點,一是“不如主舊自然說之積極抵觸名教”,郭象和陶淵明都符合這一點,陶淵明以委運任化的人生觀處事,他隨性而為,欲仕則仕、欲隱則隱;郭象喜好弄權,且其學說也是為了“明內圣外王之道”,因此自然不會抵觸名教。另一點是:不養(yǎng)“有形之生命,或別學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這里涉及到陶淵明的生死觀,試對郭象和陶淵明的生死觀分別進行分析。郭象的生死觀建立在其“獨化”理論上:
卓者,獨化之謂也。夫相因之功,莫若獨化之至也。故人之所因者,天也;天之所生者,獨化也。人皆以天為父,故晝夜之變,寒暑之節(jié),猶不敢惡,隨天安之。況乎卓爾獨化,至于玄冥之境,又安得而不任之哉!既任之,則死生變化,惟命之從也。[44]
“獨化論”又是“性分說”引申的更高范疇,若一物能守其“性分”,為“性分”要求之內的事,便是“無為”,為“無為”意味著物可“自足其性”,一旦“性”各自滿足,那么所有物的生長死亡過程都是獨立自足且無待于他物的,物和人只需順應這種自然而然的變化過程,任其自化,“無心以順物”便可達“玄冥之境”,即“獨化之至”。以“獨化”來看物的死生,由于每個物都能獨立自足,所以物的生死變遷也是各自獨立的,一物之生死并不由他物決定。就此物來看,他的存在源于“有”而非“無”,那么他的死亡亦不能變?yōu)椤盁o”,因為“有”“無”并不能相因,“無”在郭象的哲學體系中就意味著“無意義”:“非唯無不得化而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為無矣。是以(夫)有之為物,雖千變萬化,而不得一為無也。不得一為無,故自古無未有之時而常存也?!?sup>[45]換句話說,“有”是事物常存的狀態(tài),那么所謂“生”“死”則都是長久地處于“有”這個狀態(tài)中的不同形態(tài)。就算是“死亡”,也只意味著事物形態(tài)的改變,這個事物仍然獨立自足地處于“有”中,“生”和“死”共同處于“有”的語境下并沒有任何分別,因此人只需同等地看待生死,“夫圣人游于變化之涂,放于日新之流,萬物萬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夫于生為亡而于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46]
陶淵明對“化”的認識與郭象有所不同。郭象認為物化無盡,常有不盡:“夫有不得變而為無,故一受成形,則化盡無期也?!?sup>[47]而陶淵明雖然也認同人之生死壽夭自有“性分”,但他同時也認為大化有盡頭,也會終結,人死了就是空無,就是什么也不存在的“盡”,所以陶淵明言“形盡神滅”“應盡便盡”,認為人應該直視變化的盡頭,即死亡本身?!叭位钡暮x一方面在于對“化”的客觀存在的肯定,即萬事萬物都處于不斷的變化中,包括人從生到死的生命歷程,這種變化是必然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逃避。另一方面在于面對“化”,人應該放任自流,以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淡然地面對,而不能試圖通過修仙以圖長生或是求佛以求神不滅的諸種方式避免。陶淵明以一種更為堅決的姿態(tài)肯定死亡與盡頭,從這一點上看,他委運任化的人生觀與前代確有不同。一方面,他雖認同郭象之“性分說”,認為生死禍福各由“自然”,但卻否定了郭象的“常有”論,認為物有盡頭、應盡須盡,不把無可預知的死后未來當做可以了解的對象,而只將全部關注集中于“生”。另一方面,主張“形盡神滅”論的陶淵明自然不認同“舊自然說”之“養(yǎng)此有形之生命,或別學神仙”。
由此看來,陳寅恪先生所主張的陶淵明“新自然說”確有其“新”所在,但“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的表述似乎不太貼切,因為陶淵明并不認為精神可以永恒存在,更不認為死亡之后精神會融合于自然界。而郭象卻持有這一觀點,如前文所說,郭象所持的“常有”觀點決定了“有”之永恒存在,那么人若能守其“性分”進而“獨化”于“玄冥之境”,生死之對立性自然得以消解,人縱使是死亡也處于“有”之狀態(tài),“化盡無期”乃至“存亡更在于心之所(措)耳,天下竟無存亡”[48],自不必“養(yǎng)此有形之生命,或別學神仙”,只需守其性分,在“常有”的狀態(tài)下自然得以“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若引以上種種為據(jù),郭象的思想可以說符合了“新自然說”的第二點立論,即:
蓋主新自然說者不須如主舊自然說之積極抵觸名教也。又新自然說不似舊自然說之養(yǎng)此有形之生命,或別學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因其如此既無舊自然說形骸物質之滯累,自不致與周孔入世之名教說有所觸礙。[49]
如果單從這一點上來看,郭象確實比陶淵明更早地創(chuàng)造了“新自然說”,更是“孤明先發(fā)”者。而從陳寅恪對“自然說”的定義上來看,郭象的思想并不能稱作“自然說”:
惟其為主自然說者,故非名教說,并以自然與名教不相同。但其非名教之意僅限于不與當時政治勢力合作,而不似阮籍、劉伶輩之佯狂任誕。[50]
原因有兩點,其一,郭象在《莊子序》中所言明的他作《莊子注》的論點:“通天地之統(tǒng),序萬物之性,達死生之變,而明內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無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51]他的目的是“明內圣外王之道”,在郭象的哲學體系中,他將內圣、外王等同起來,認為二者沒有分別,即所謂“內外相冥”:“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未有極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內者也,未有能冥于內而不游于外者也?!?sup>[52]他將內圣外王背后的自然和名教等同起來,這并不屬于“以自然與名教不相同”之“自然說”的范疇。其二,郭象本人并不像陶淵明那樣不與政治勢力合作,恰恰相反,他不但積極與之合作,更喜權勢,《晉書·郭象傳》說:“東海王越引為太傅主簿,甚見親委,遂任職當權,熏灼內外,由是素論去之?!?sup>[53]《晉書·荀晞傳》也提到:“東海王越得以宗臣遂執(zhí)朝政,委任邪佞,寵樹奸黨,至使前長史潘滔、從事中郎畢邈、主簿郭象等操弄天權,刑賞由己?!?sup>[54]《世說新語》中亦載:“郭象者,為人薄行,有俊才?!?sup>[55]其中更引《名士傳》曰:“郭象字子玄,自黃門郎為太傅主簿,任事用勢,傾動一府。”[56]郭象雖口談玄遠,而其人卻熱衷于追逐名利與權勢,被時人所詬病。從他的行為上看,更傾向于名教而非自然。因此從思想和行為兩方面,郭象都不能被稱作陳寅恪所定義“以自然與名教不相同”“不與當時政治勢力合作”的“自然說”。
既然郭象的思想并不屬于“自然說”,當然也就不能說郭象比陶淵明更早地創(chuàng)造了“新自然說”。而從“性分說”的角度來看,陶淵明確實在郭象的“性分說”的基礎上進行了“舊義革新”。在“性”方面,既突破了郭象所言天命之“性”的束縛,重新回歸到人本身,具有強烈的個體意識,同時又剝離了郭象“性分說”中的社會屬性,主張原始化和去人為化,重新復歸至莊子筆下的天然之性,追求個體精神的自由無束縛。在“分”方面,則以委運任化的生命觀應對“性”的無可奈何之處,用“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的態(tài)度應對古今生死困境,追求性情的自足自適,“樂天委分,以至百年。”[57]相較于郭象,陶淵明之“性分”更為關注人之自足而非社會之自足,更加重視個體精神自由而非社會運行的邏輯自洽,并且“性分”不僅在他的詩文中多有體現(xiàn),更在他的人生過程中得以印證和踐履,具有獨特的精神烙印,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陶淵明的“新自然說”又可以稱得上是“舊義革新”“孤明先發(fā)”了。而陶淵明的思想稱為“新性分說”或許更為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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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