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帷
演習結(jié)束了,我們該收隊回去了,團長忽然說:“把罐子拖回去。”
“啥罐子?”
團長用手勢比劃著:“導彈的燃料罐。”
團長一米八的大個子,黑黑的像個鐵塔,他最瞧不上的就是我們這些南方兵,面瓜似的。我不知道團長的偏見從何而來,也許是我們的吳儂軟語,也許是我們的小個子和單薄身板。但是,我們對團長也很有意見呢。
單說那一日三餐,高粱和苞谷做的饸饹面,硬茬茬直戳喉嚨眼,我們戲稱為鋼絲面,可團長照樣吃得有滋有味。團長的一口西北腔也讓我們聽不習慣,好像話語里夾著風沙。
見我們拖拖拉拉不愿意,團長笑了:“罐子拖回去,一切兩半,小的一半做炊事班的鍋,大的一半做儲水罐,多好!”
原來,團長心里打著這點小算盤,團長的脾氣,大伙兒都知道,說一不二。我們四散開去,順著導彈發(fā)射時的方向去找殘骸。
汽車在戈壁灘上行駛,我的腦袋晃得像個撥浪鼓,腦海里卻是發(fā)射時的場景,猶如平地響起一聲驚雷,一縷白煙飛向天邊。
身邊的戰(zhàn)士興奮地手指前方:“找到了?!币粋€很大的罐子躺在地上,已經(jīng)摔變形了。不一會兒,團長也趕到了,大手一揮:“你們還愣著干嗎?往車上搬啊?!?/p>
我們七八個戰(zhàn)士,嗨喲嗨喲把罐子抬上了汽車。
燃料罐放在營房外的空地上,戰(zhàn)士們圍繞著罐子議論紛紛。平日里,我與導彈打交道的時間可多了,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導彈的內(nèi)臟,這癟了的罐子還能用嗎?
團長來了,肩扛著兩把大鋸子,手拎四柄榔頭,他把這些工具往地上一扔,喝了聲:“兄弟們,來把這罐子給鋸開,別看這罐子癟了,敲圓了還能用?!?/p>
團長把罐子當樹了,當鐵皮桶了,我們差點笑出聲來,可又硬生生地把笑憋回肚子里去了,我們的團長向來是嚴肅的,不茍言笑。
我們兩人一組,一邊一頭拉大鋸,嗨喲嗨喲,拉得滿頭汗,罐子紋絲不動,仔細一瞧,表面只有淺淺的劃痕。換兩個戰(zhàn)士上去拉大鋸,依然如此。我們都泄氣了,抱怨團長瞎折騰。那邊廂,有人已經(jīng)去給團長匯報去了。
團長氣呼呼地跑來,連聲說:“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想當年,我在深山里,一個人就砍倒了三棵合抱的大樹,這罐子就鋸不斷?”他深吸一口氣,把皮帶往腰眼里緊了一扣,一腳踩在罐子上,卯足了勁拉大鋸。鋸條吱吱響,團長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終于,他累了,扔了鋸子,一屁股坐在罐子上,不吭聲了。
政委說:“老仝,別鋸了,這防空導彈是從蘇聯(lián)進口的,人家用了什么金屬咱們不知道?!眻F長站起身,擦了擦臉上的汗,說:“王政委,你說得對,我讓大伙兒白折騰了?!?/p>
罐子沒用了,就躺在營房前,通體閃著金屬的光澤,有戰(zhàn)士說,這罐子送到廢品收購站,興許能賣一大筆錢呢??蛇@方圓百里人煙稀少,哪有收廢品的。
年底,首長來團里蹲點,看到了罐子,就問怎么回事。大伙兒七嘴八舌地講了怎么拖,怎么鋸。首長一聽就火了,問團長:“老仝,你也是個老兵了,偏二甲肼是劇毒燃料,你不知道嗎?”
團長低聲道:“駐地缺水,我這是想變廢為寶,做一個儲水罐,燃料有毒,我拖到無定河里洗洗就行了?!笔组L見團長還在辯解,更怒了:“無定河離這里四百里,你拖去?再狡辯,我先撤了你的職?!?/p>
團長的眼眶紅了。
來部隊三年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團長也有脆弱的時刻,我不禁有些心軟了。去年,我們團還在為吃水的事奔波,團長帶著我們在駐地周圍方圓百里的范圍內(nèi)打井,打了一眼又一眼,連潮氣都摸不著,那些日子團長像著了魔似的,成天琢磨打井,團長說:“我就不信邪了。”半年后,我們有了出水的井,可是,由于打水要用柴油機,團長心疼油料,總想找一個水罐。
講到這里,我的眼眶也濕潤了。
首長覺得自己語氣重了,就說:“你們的生活困難,我錯怪了團長,這次回去,給你們團協(xié)調(diào)一個儲水罐,一個大大的罐子?!笔组L的話音剛落,響起一片掌聲。
掌聲里的團長,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