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維
地鐵窗玻璃內(nèi)的一個老人,他的臉,藏在
白口罩里,額上皺紋格外明顯,歲月和生活,
已經(jīng)把他推到了邊緣,如同處于明暗之間。
移動的窗口像流水,他沉默而平靜。
地下穿行的空間,仿佛將人置身世界之外,
藏在鏡子中,短暫的抽離。
萬象于我如黑夜,地鐵到站,他
從玻璃內(nèi)取出臉,戴在身上,離開。
人飛向天空,鯨魚游至海的深處。
人轉(zhuǎn)身,往下墜落。鯨魚在藍色之藍中
消失。天空與海里誕生了我的詞語。
城市街道的墻面上閃動著句子的光。
一輛紅色巴士在綠茵路口轉(zhuǎn)彎
拖著黃昏的疲憊與閃光,我看著它
一種熟悉的陌生,在面前扔下淡漠的白煙
我既沒有銳利的眼睛,也缺乏足夠智慧
在人世間混跡多年,仍是一片茫然
就像南方雨夾雪的冬天,站在十字街頭
內(nèi)心常常升起悲情,白色,灰色,還有黑
我生活的世界既冷酷又堅硬
唯有愛和悲傷是軟的,帶著痛楚的熾烈
紅色巴士遠去的尾燈一閃一閃
蒼茫是從橋上下來的,經(jīng)過一個坡度
車堵了一溜,它停頓,紅綠燈的暗示
房子在街道兩邊排隊,巴士很懷舊
你挑一擔大雨,攆著樹葉奔跑
天空發(fā)出鐵鏈的聲音,墻是濕的,很黑
黃昏的駕駛員開著虛無之車尋找遺址
站立著,持久,如靜物,詩與思之美
碩長的腿,脖子和尾翼,翱翔姿態(tài)的收攏
步態(tài)優(yōu)雅與清閑,只有鶴唳,使天空退卻
它瘦峭的夢在不斷減肥,甚至退去了
最后一朵云,它肅穆,水已物化
我的書法就是詩歌中的口語
廢話,但干凈
是字本身,是書法中的寫,是天真
把復雜推回到原初,逆水而行
我感到吃力,優(yōu)美是輕松的,行云
流水,千年的傳統(tǒng)一順而下
我想找回最初的勇氣,把一噸墨
挑上山頂,然后坐在石頭上
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這一年,贛江枯得觸目驚心
人也老出了滄海桑田,寫在沙上的
過往,復讀飛鴻與魚消亡的路線
逆行的運沙船消失在沙里
碼頭上,一只鐵錨沉沒于記憶
滕王閣垂首向溺水的少年招魂
哪一堆沙丘不是囚禁波浪的城堡
腥紅的夕陽鍛造刺入深水的長矛
漁夫?qū)⒈秤安剡M沿岸的大廈
枯槁的玻璃刻畫出深凹的眼眶
擰開水龍頭,魚在水管里呼救
衛(wèi)生間里沖出遠去的白帆
有人在江邊撿到一張鮫衣
夜晚,他鉆進了下水道
第二天,樹上掛著殫精竭慮的表情
街頭遇見的,除了廣告,沒有誰
是復制出來的。早晨,上班的,買菜的
趕地鐵和公交的,去學校的
美丑顧不上了,都有一副
行色匆匆的表情,陰天,臉色
會更難看,省略掉微笑、問候、東張
西望,面孔的地圖有清晰方位
時間節(jié)點不允許耽誤,哪里會像
濕漉漉綻開的花朵,雨天的臉
繃得緊緊的,沒那么“印象”和燦爛
陽光下偶爾碰上的微笑,也是客套的
帶著傳統(tǒng)的禮貌,更多是誰也沒看見
誰,同一條街道,同一個路口
經(jīng)常碰見的,五官熟悉,也都不認識
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就是陌生人
不聞不問就是禮節(jié),皺著眉頭走過
也沒關系,一天,我看見一個人
滿臉卑微地蹲在街頭,仿佛他對
這個世界和眼前的每個人都帶有歉意
我看清了那張臉,他是個瞎子
他滿臉歉意地在乞討一個春天
屏風和鏡子對稱,里面都藏著
古老世界,山水人物和英俊容顏
大器不能晚成,一把扇子折疊風情
宋代家具一應俱全
伸展的客廳煞有介事
窗外畫好了遠山,橋上一擔書架
還沒有變輕,簾子垂掛一堆好光陰
受到布的憐惜
瓷器的山明水秀一塵不染
書技與詩藝,已失傳于外省
課業(yè)通宵早就荒廢了,偽裝的夏天
被一根孔雀翎倒掛在門楣,你還得
忙前忙后,召喚一個前朝的雅集
到來的都是一伙酒徒
過期貢品吃出了新貴的滋味
你收拾好門庭,一處鋪面的租金
在開張后望穿秋水,舊朋的宴席
迎來了仙侶,在后屏瘋狂對飲
·創(chuàng)作談·
詩想錄
詩歌就是自由,回歸常識或簡單認知。新詩就叫自由詩或白話詩,前者相對舊的格律詩而言,后者指現(xiàn)行新詩所使用的材料,即基本語言,白話。白話,口語,書面語之分,用白話寫的詩有它的技術和要求,通過百年新詩實踐,及對古典與西方現(xiàn)代詩的吸收,產(chǎn)生一批優(yōu)秀人才與作品,形成了自身法度,但要再往前走,就必須重獲自由,從有法到無法,打通繪畫、音樂、雕塑,以及小說、戲劇、建筑的通道,上天入地。它是精神出囗,也是潛行的忍者。無論從技藝到精神,它只有這唯一的指向。
不少詩人一輩子都沒有入門,是因為停留在煉詞煉句的階段,這種造句式詩人就是把詩當成了造句。
詩意來自語詞中不斷發(fā)生的險情,沒有詞語的應變之能,如何能寫詩?大多數(shù)詩里沒有語詞的“險情”,也就沒有“語詞”,詩人也無“應變”之能,我只讀一行就能看出。不論“口語”、“書面語”,還是“兼容語”,這些根本不重要。如果是“緣本無一物”,又何必來寫詩。
幾位諾獎詩人對詩的說法或互為矛盾,才正常,看法一致,則大謬。修煉之道,各有法門,無對錯之分。藝術即如此,不能以一概全。哪一家說法,我都不茍同,但不反對,因為無錯可反。
有句話叫做“心有猛虎,細嗅薔薇”,詩對我而言是一種比較好的與自我相處的方式,它能安頓內(nèi)心,它是薔薇。這就足夠了。寫詩是語言搏斗,與猛虎較勁,它所獲得的是個體肉身以內(nèi)的精神自由。
詩必須要有一個內(nèi)在的深淵,有時詩人自己也會震撼。
詩不能從生活中抽離,生活是詩的舞臺,沒有舞臺的詩,在高蹈中空轉(zhuǎn),我不再為之鼓掌。
有些詩不可言說,但它仍能令人心領神會,你能感知到它的意念。如果令人費解,那完全可以舍棄。你可以寫,我也可以不讀,同樣可以不接受。
寫作于我而言是一種愛好,把作品寫好是我愛好中的愛好。
無論詩或散文,都必須是作者有要采用這種形式來表現(xiàn)的東西要寫,方選擇這種文體,而不是這種文體需要你去削足適履。為文體而文體或者為文體去作生硬的造句或填空。
寫作是一種時間藝術,必須要有時間概念即文學史的意識,那些難經(jīng)受時間意識審鑒的都不值一寫。繪畫是空間藝術,必須要有展覽的空間意識,近或遠,大或小,都必須在下筆時想到。
就我對文學而言,除了寫,沒比這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