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鈞 北京外國語大學
近代以來北京一直是中國的學術中心和對外文化交流中心。辛亥革命后隨著大批留學生回國和中外學術交往的深入,在北京出現(xiàn)了多種英文學刊。但到底有多少種,受歷史和現(xiàn)實條件的限制,還無法精確統(tǒng)計,特別是有些刊物辦刊時間短,印量有限,更增加了統(tǒng)計的難度。國內(nèi)已有的成果主要是在中文期刊方面,無論是綜合性的(如《解放后中文期刊目錄》),還是專業(yè)性的(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都為今后從事外文期刊的整理編目工作提供了重要參考。
到目前為止,國內(nèi)外學界對這批英文學刊均未有系統(tǒng)研究,本文作為首次嘗試,在全面梳理相關資料的基礎上,將重點評述三份刊物:(1)中國政治學會主辦的《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TheChineseSocialandPoliticalScienceReview,1916-1941)、(2)輔仁大學主辦的《輔仁英文學志》(BulletinoftheCatholicUniversityofPeking,1926-1934)、(3)燕京大學主辦的《燕京社會學界》(TheYenchingJournalofSocialStudies,1938-1950)。這些刊物在二十世紀上半葉不僅享譽國內(nèi),在國際學界也有廣泛的影響。
作為對比,我們可以考察一下同一時期中文刊物的情況。在社會科學領域,民國時期先后出現(xiàn)了一批綜合性的學刊,主要有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季刊》(1922 年創(chuàng)辦)、《武漢大學社會科學季刊》(1930年創(chuàng)辦)、中央大學《社會科學叢刊》(1934年創(chuàng)辦)、清華大學《社會科學》(1935年創(chuàng)辦)。從起點看,《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創(chuàng)辦于1916年,早于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季刊》。北大《社會科學季刊》創(chuàng)刊于1922 年,終刊于1943 年,共出版8 卷;清華《社會科學》創(chuàng)刊于1935年,終刊于1950年,共出版6卷;而《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辦刊時間前后25年,共出版24卷。無論是辦刊時長,還是出版數(shù)量,后者均處于領先地位。就近代中國的學術發(fā)展和中外文化交流來說,這些英文刊物的重要性都不容置疑。
《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以下簡稱《學報》)是中國政治學會的會刊?!秾W報》第一卷第一期(1916 年4 月)的首篇文章《學會的緣起》(The Origin of the Association)有助于我們了解學會的基本情況。
學會建立的動議來自當時的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Paul S.Reinsch,1869-1923),他提議仿效美國政治學會(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1903 年建立)成立一個中國政治學會,旨在研究國際法和外交。芮恩施將這一想法告訴了日后刊物的主編嚴鶴齡(1879—1937),嚴又向顧維鈞咨詢建立這個學會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在取得一致意見后,幾位發(fā)起人決定召開籌備會議,討論實施方案。由于顧維鈞很快赴華盛頓擔任中國駐美公使,學會的組織工作落在了嚴鶴齡一個人身上,嚴于是尋求伍朝樞(1887—1934,后擔任學會秘書)的幫助和合作。伍朝樞全力支持建立學會的想法,做了大量的籌備工作。自1915 年9 月至11 月,不少中外學者被邀請參與籌備,為制定學會章程建言獻策,其中特別活躍的是美國政治學者韋羅貝(W.F.Willoughby,1867-1960),當時任北洋政府顧問。
1915 年12 月5 日,中國社會政治學會(The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成立大會召開,地點在時任外交總長陸徵祥官邸,65 名成員參加,會議一開始選舉了學會的領導人。會長為陸徵祥,第一副會長為芮恩施,第二副會長為曹汝霖(時任外交次長),秘書為伍朝樞,財務為章宗元,理事為嚴鶴齡、張煜全、林行規(guī)、王景春、周詒春、吳乃琛、胡詒榖、麻克類(J.W.R.Macleay)、韋羅璧(W.W.Willoughby)等九人。從以上名單不難看出,學會領導以外交界人士為主。當然不少人同時也是學者,可謂學者型的官員。此后學會定期改選,繼陸徵祥之后擔任會長的有顧維鈞、顏惠慶、王正廷、胡適等人。
從學會建立之初,《學報》的創(chuàng)辦就被提上了議事日程,為此學會領導多次召開會議,就刊物的語言、目標、范圍和性質(zhì)等展開討論。最后確定《學報》的語言為英文,主要目標是一方面引進國外的學術思想,另一方面向外國讀者介紹有關中國的信息和學術發(fā)展,而后者是重點。至于稿件的范圍,則以法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為主。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原則在此后二十多年的辦刊過程中基本得到了執(zhí)行。
《學報》從第1卷第1期(1916年4月)開始,到第24卷第4期(1941年3月)結束,前后25年,共24卷、93期。《學報》為季刊,正常情況下一年四期,但也有特殊情況,如1920年第5卷為了集中刊載有關巴黎和會山東問題的文件和論文,將第1、2期(1920年3月、6月)合并出版;第6卷因故只出了1、2期,沒有3、4期。另外,1921年??荒?,沒有出版。
起初《學報》只有英文名,1931 年第15 卷至1938 年第22 卷上有胡適題寫的中文刊名《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秾W報》的發(fā)行不限于國內(nèi),從創(chuàng)刊之初就瞄準了海外市場,而且發(fā)行范圍一直在拓展。如1937 年第20 卷上刊登的各地授權代理商分別為:北京法文書店、上海別發(fā)洋行(另有新加坡辦事處)、東京丸善株式會社(另有大阪、京都、札幌辦事處)、紐約辦事處。而到了1941 年第24 卷出版時,除了北京、上海、東京、紐約的代理商之外,又增加了倫敦、巴黎和萊比錫幾處。《學報》的價格為國內(nèi)訂戶年費4 元、單冊1.2 元;國外訂戶年費2美元、單冊0.6美元。
《學報》欄目分為論文、消息與札記(News and Notes,后來改為 Notes and Suggestions)、書評。值得一提的是,《學報》上不少文章都是在學會會議上的演講稿。學會成立后,除了每年召開全體會員大會外,還經(jīng)常舉行小型的聯(lián)誼會(smoker),這些會議一般都會邀請1-2 位知名學者發(fā)表講演。如1916年2月15日,芮恩施在美國駐華公使官邸召開了一次聯(lián)誼會,約100 名會員參加,嚴復和韋羅璧應邀發(fā)表演講,題目分別是《中國古代政治組織概覽》(A Historical Account of Ancient Political Societies in China)和《預算的性質(zhì)與作用》(The Nature and Functions of a Budget),后來兩篇演講稿發(fā)表在《學報》第1卷第4期。
《學報》編輯部由主編、業(yè)務編輯、經(jīng)營編輯組成。首任主編嚴鶴齡(第1卷第1期至第5 卷第3 期),此后擔任主編的有張煜全(1879—1953)(第5 卷第4 期至第6 卷第2 期)、刁敏謙(1888—1970)(第7卷第1期至第14卷第4期)、蔣廷黻(1895—1965)(第15卷第1期至第18 卷第4 期)、蕭公權(1897—1981)(第19 卷第1 期至第21 卷第4 期)、張煜全(第22 卷第1期至第24卷第4期)。
嚴鶴齡1908年考取浙江公費留學資格,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系就讀,先后獲法學碩士(1909)和博士學位(1911),回國后長期在北洋政府外交部任職,參加過巴黎和會、華盛頓會議等,曾任駐美公使,并兩次出任清華校長。張煜全1901年作為北洋大學官費生被派往美國留學,1904 年獲耶魯大學法學碩士學位,回國后長期在外交部任職,曾任清華校長。刁敏謙1916年獲得倫敦大學法學博士,回國后歷任英文《北京導報》總編輯、華盛頓會議中國代表團秘書、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情報司司長等職。蔣廷黻1912年赴美留學,1923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執(zhí)教南開大學、清華大學等高校,是中國近代外交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蕭公權1920 年自清華畢業(yè)后赴美攻讀政治哲學,1926 年取得康奈爾大學博士學位后回國,先后擔任南開大學、清華大學等校教授,1949 年底赴美任教于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從上面的介紹可以看出,主編均有留學背景,所獲學位和研究領域為法學、政治學、外交學,也正是《學報》的主要方向。
《學報》上的各類文章約630 篇,不計書評、札記、短文、編者按語,學術論文約360 篇。其中法學(包括國際法、外交學、國際關系)約120篇,政治學(含政府學、行政管理學)約50篇,經(jīng)濟學(含財政學)約60篇,社會學(含人類學)約30篇,教育學、心理學、圖書館學共13篇,人文學科(文史哲)約40篇,海外漢學47篇。
《學報》的作者隊伍陣容強大,各類文章的中國作者約180 人,外國作者約150 人。就中國作者來說,大都有留學海外的經(jīng)歷,其中不少具有博士學位。法學如王寵惠1881—1958(耶魯大學)、刁敏謙(倫敦大學)、顧維鈞(哥倫比亞大學)、夏晉麟(愛丁堡大學)等;政治學如鮑明鈐1894—1961(霍普金斯大學)、王造時(威斯康辛大學)、徐淑希(哥倫比亞大學)、崔書琴(哈佛大學)、陳之邁(哥倫比亞大學)等;經(jīng)濟學如馬寅初(哥倫比亞大學)、何廉(耶魯大學)、方顯廷(耶魯大學)等;社會學如許仕廉(衣阿華大學);心理學如劉廷芳(哥倫比亞大學)等。這些作者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在政府部門(外交、財政、司法、交通)工作,另一類則為高校教師,其中執(zhí)教清華者(很多也是原來清華畢業(yè)生)比例最高,以《學報》上政治類論文和書評的作者來看,清華師生占據(jù)了絕對優(yōu)勢:浦薛鳳(1900—1997)、時昭瀛、王化成、張忠紱、沈乃正、崔書琴(1906—1957)、陳之邁、劉師舜(1900—1996)、楊光泩(1900—1942)、蕭公權、王造時、邵循正(1909—1972)。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學報》上發(fā)表多篇文章的魁格雷(又名桂克禮,Harold S.Quigley,1889-1968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政治學教授)于1921 年9 月至1923 年6 月?lián)吻迦A訪問教授、勞力(Selden G.Lowrie,美國辛辛那提大學政治學系主任)于1922 年9 月至1923 年6 月?lián)吻迦A訪問教授、克爾文(又名恪而溫,Edward S.Corwin,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政治系主任)于1928 年9 月至12 月?lián)吻迦A訪問教授。
就外國作者來看,不少都有在中國工作和生活的經(jīng)歷,他們主要分布在駐華使領館、中國政府部門、高校(特別是燕京大學、清華大學)以及在華外國公司企業(yè)。就《學報》最為關注的法學方面來看,外國作者中有多位曾在中國政府擔任法律(憲法、司法)顧問,如1912 至1919 年的總統(tǒng)府法律顧問有賀長雄、1914 至1916 年的法律顧問韋羅貝、1916 至1917 年的憲法顧問韋羅璧、1917 至1919 年的法律顧問德尼斯(William C.Dennis)、1919 至1929 年的司法和立法顧問寶道(Georges Padoux)、1921 至1930 年的法律顧問埃斯加拉(Jean Escarra)。
從《學報》上文章的數(shù)量來看,國際法學是討論的重點。在國際法學領域,不平等條約的修訂一直是熱門話題。隨著中華民國的建立,留學生群體的民族意識日益強烈。他們迫切地希望這個新興的共和制國家能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可,并享有與他國一樣的平等待遇。1920年中國作為創(chuàng)始會員國加入國際聯(lián)盟,無疑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情。然而,就現(xiàn)有的條約關系來說中國仍處于不平等地位,這一現(xiàn)實與國人特別是留學生的期許有相當大的落差。
在民國初年的留學生當中,率先在《學報》上發(fā)文探討修約重要性的是刁敏謙。刁氏于1916 年7 月獲得倫敦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中國與各國條約上之義務》詳細闡述了中外條約簽訂與執(zhí)行中種種不合乎國際法準則之處,是最早從法理角度討論這一問題的專著之一。回國后刁敏謙沿著博士論文的思路,在1917年《學報》第2期上發(fā)表了《中國與和平會議:修約問題》(China and the Peace Conference: Problems of Treaty Revision)一文,繼續(xù)探討相關問題。該文開門見山地指出,目前外國人在中國的種種特權之中,領事裁判權是比駐軍權、協(xié)定關稅、最惠國待遇等更為急迫需要解決的問題,它一方面嚴重損害了中國的司法權,另一方面在刁敏謙看來也未必對外國人真有便利可言,因為它不僅限制了外國人進入中國內(nèi)地的自由,也大大增加了外國領事的工作量。雖然英國早在1902年的《續(xù)議通商行船條約》第十二款中就承諾將考慮撤銷這一特權,1王鐵崖:《中外舊約章匯編》,上海:上海財經(jīng)大學出版社,2019 年,第2 冊第103 頁。[ WANG Tieya, Zhongwai jiu yuezhang huibian (Collection of Treaties between China and Foreign Countries before 1949), vol.2, Shanghai: 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Press, 2019, 103.]但十五年過去了,英國還是以種種借口拖延,其他如美國、日本等也是如此。
刁敏謙寫這篇文章時,一戰(zhàn)還沒有結束,巴黎和會也還沒有召開,但他已考慮在未來的和平會議上中國應該向列強提出哪些修約要求,真可謂未雨綢繆。雖然慘烈的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但刁敏謙對未來依然充滿了信心,他在文章最后寫道:“從這次大戰(zhàn)中將誕生新的世界,新的體制將被建立,在這樣的前景中寄寓著我們的期望——中國和其他國家的條約關系將根據(jù)理性的原則重新調(diào)整?!?M.T.Z.Tyau, “China and the Peace Conference: Problems of Treaty Revis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2, no.2 (1917): 54.后來的事實表明,刁敏謙在這篇文章中提出的要求確實成為巴黎和會時中方的一大訴求。
刁敏謙在英國的博士論文沒有在《學報》上刊載,《學報》上發(fā)表的是夏晉麟1922 年在愛丁堡大學完成的博士論文《中英條約關系:國際法和外交研究》(Treaty Relations between China and Great Britain: A Study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Diplomacy)主體部分的7個章節(jié),分7 次連載(1923 年第2—4 期;1924 年第1—4 期)。這7 個章節(jié)分別是:(1)領事裁判權;(2)專管租界與公共租界;(3)租借地及勢力范圍的歷史概況;(4)租借地;(5)勢力范圍;(6)門戶開放、領土完整與政治統(tǒng)一;(7)關稅自主。夏晉麟同樣主張廢除領事裁判權,但同時清醒地意識到,收回這一權力無法一蹴而就的,需要分步走。他在論文第一章的最后提出了六步走的建議:一、頒布新的全套的法律法規(guī),建立新式的法院;二、如果案件涉及外國人,聘請外國法官與中國法官共同依據(jù)中國法律進行審理;三、在通商口岸盡量將涉及外國人的案件移送中國法庭審理;四、在內(nèi)地逐步取消領事裁決民事案件的權力;五、在通商口岸逐步取消領事裁決民事案件的權力;六、逐步取消英國領事在通商口岸和內(nèi)地裁判刑事案件的權力。3Ching-lin Hsia,“Treaty Relations between China and Great Britain: A Study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Diplomacy, Chapter I,”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7, no.2 (1923): 46-47.
雖然要收回舊條約中的權益不容易,但在簽署新條約時完全可以避免重蹈覆轍。刁敏謙在發(fā)表于《學報》第9 卷第4 期(1925 年10 月)的《中國的新條約》(China’s New Treaties)一文中,回顧了“一戰(zhàn)”結束后中國和智利、瑞士、玻利維亞、波斯等國簽訂的協(xié)議。舉國上下反對領事裁判權在這些新條約中得到了體現(xiàn),中國和波斯1920年6月1日簽訂的《友好條約》第五條中明確表示沒有領事裁判權。和以前簽過合約的國家再簽約時,也特別注意到了這一條。巴黎和會中國拒絕簽字,后來和德國單獨訂立新的《中德協(xié)約》(1921年5 月20 日簽署)時,德國放棄了領事裁判權。1921 年9 月26 日和墨西哥簽訂的《暫行修改中墨一千八百九十九年條約之協(xié)定》中,墨西哥政府“自愿表示,將來正式修改該約,本國政府放棄在華之領事裁判權一事,當居修改各款之一。”4王鐵崖:《中外舊約章匯編》,上海:上海財經(jīng)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冊第183頁。[ WANG Tieya, Zhongwai jiu yuezhang huibian (Collection of Treaties between China and Foreign Countries before 1949), vol.3, Shanghai: 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Press, 2019,183.]最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和蘇聯(lián)的《解決懸案大綱協(xié)定》(1924 年5 月31 日簽訂),蘇聯(lián)政府宣布,“將中國政府與前俄帝國政府所訂立之一切公約、條約、協(xié)定、議定書及合同等項概行廢止”,同時聲明,“前俄帝國政府與第三者所訂立之一切條約、協(xié)定等項,有妨礙中國主權及利益者,概為無效”。5同上,第399頁。[ Ibid., 399.]刁敏謙對這些新的進展感到高興,也對全面解決領事裁判權問題充滿期待。
領事裁判權等不平等條約的存在,不僅在國家層面成為推動中國近代司法改革的動力,在個人層面也刺激了不少中國學子研習國際法,顧維鈞就是其中之一。他曾表示,自己在美留學期間“一直對外交關系有興趣,并想改進中國外交事務的處理方法”。6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第1 冊第72 頁。[ GU Weijun, Gu weijun huiyilu (Memoirs of Gu Weijun), vol.1,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3, 72.]他1912年的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外人在華之地位》是最早全面討論中外條約體系的著作,其中對于領事裁判權的由來、發(fā)展、作用有詳細的描述。此后的英美留學生刁敏謙、鮑明鈐、劉師舜等對此繼續(xù)給予了高度的關注。他們之間的差別在于顧維鈞在論文中還沒有明確提出修約的要求,而后來者不僅要求明確,而且充分利用自己在國外學到的國際法知識為中國外交出謀劃策。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刁敏謙對“情勢變遷”(Rebus sic Stantibus)原則的運用,這是國際法中一條古老的原則,它設定簽訂條約時締約國是以某些根本情勢的繼續(xù)存在為前提的,但一旦這種根本情勢發(fā)生變化,締約國就可以根據(jù)該原則廢除條約。刁敏謙在博士論文中使用了這一原則作為中國要求改訂條約的法理依據(jù)。他后來在《學報》上發(fā)表的《中國與和平會議》一文再次運用了這一原則,他指出,中國的不平等條約都是清朝帝制時代訂立的,現(xiàn)在民國已經(jīng)建立,中國已經(jīng)是國際大家庭中的一員,情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而舊的條約義務依然存在,嚴重阻礙了中國的發(fā)展,因此其修約要求必須被正視。
《輔仁英文學志》創(chuàng)刊于1926 年9 月,終刊于1934 年11 月,共出版9 期,1926—1929 年期間基本是每半年出版1 期,共計6 期,1930 年12 月、1931 年12 月分別出版了第7、8 期。之后受世界范圍內(nèi)經(jīng)濟危機的影響,直到1934年11月才出版了第9期,也是最后一期。起初該刊只有英文名,第7期扉頁上出現(xiàn)了《輔仁英文學報》的名稱,第8、9期則更名為《輔仁英文學志》(以下簡稱《學志》)。
《學志》沒有訂閱費,免費向校友會成員發(fā)放。1—6期上有Printed in the U.S.A.字樣,表明該刊當時在美國印刷;7—9期則在北京印刷,扉頁上有“北平定府大街輔仁大學印行”字樣。
《學志》上的文章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學術論文,另一類是反映大學創(chuàng)辦情況的介紹性文字,通過后者我們可以比較清晰地了解輔仁大學的早期歷史?!秾W志》第1 期刊登了英斂之與馬相伯致羅馬教皇碧岳十世的信件《上教宗求為中國興學書》(Letter to Pope Pius X)、《輔仁社》(The MacManus Academy of Chinese Studies)、《英斂之訃告》(Obituary of Sir Vincent Ying)、《輔仁大學的中文名稱》(The Chinese Name of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Peking)四篇文章,全面展示了輔仁創(chuàng)辦的歷史。在這一過程中,英斂之起了關鍵作用。
英斂之姓英名華,字斂之,近代著名教育家、慈善家、愛國天主教徒。1902年于天津創(chuàng)辦《大公報》,以開風氣、牗民智作為宗旨。1913 年秋他在北京香山靜宜園創(chuàng)辦輔仁社,招收天主教青年,傳授中國文化知識,成為后來輔仁大學的發(fā)祥地?!拜o仁”出自《論語·顏淵》“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這句話,既典雅,又能反映中國文化特色。1926年1月10日,英斂之不幸因病去世,臨終前將校務托付給陳垣。此后陳垣與相關人士一起做了大量籌備工作,1927年底經(jīng)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批準,輔仁大學正式成立。
《學志》沒有標明主編和編委會,估計應該是在陳垣的領導下中外教師共同負責。就學術論文來說,《學志》以中西交通為主要內(nèi)容,自第1 期起便把目光投向中國天主教早期歷史,以后幾乎每一期都有相關文章發(fā)表,如奧圖爾(G.B.O’Toole)的《中國早期基督教漫談》(Random Notes on Early Christianity in China,第3 期)、高福德(Francis Clougherly)的《馬可·波羅同時代的方濟各會會士》(The Franciscan Contemporaries of Marco Polo,第5 期)等。其他宗教方面最值得關注的是陳垣《摩尼教入中國考》的英譯文,該文原載《國學季刊》,一經(jīng)發(fā)表就受到高度評價。陳垣在說明該文緣起時寫道:“今摩尼教久亡,經(jīng)典焚毀殆盡,言摩尼教者只可求諸基督教史。然欲求中國摩尼教史料,則又非基督教史所有,只可仍求之漢文典籍,及諸佛教史中。然無論為基督教史,為佛教史,其對于摩尼,均具貶詞??脊耪咧豢扇∑溲酝庵舛??!?陳垣:《陳垣全集》第2 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142 頁。[ CHEN Yuan, Chen Yuan quanji (Complete Works of Chen Yuan), vol.2, Hefei: Anhui University Press, 2009, 142.]該文由英千里將其中第2 章《摩尼教始通中國》和第15章《元明時代摩尼教》譯為英文,以Manichaeism in China為題發(fā)表于《學志》第4期。
英千里早年留學歐洲,精通英、法等多種外文,長期擔任輔仁大學秘書長及西洋語言文學系主任,除了陳垣的論文外,他還翻譯了多篇重要文獻。發(fā)表在《學志》第5期的《景教碑文新譯》(A New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Nestorian Tablet)是中國學者最早的嘗試。為了說明景教的衰落,英千里還翻譯了唐武宗打擊景教徒和佛教徒的直接資料——《武宗還俗敕令》(The Secularization Decree of Emperor Wu-Tsung),并發(fā)表于《學志》第6 期。此外,他還在《明朝末代皇帝與天主教》(The Last Emperor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Catholicity)中將耶穌會士卜彌格(Michael Boym)帶給羅馬教宗的中文信件翻譯為英文。
景教是傳入中國最早的基督宗教教派,在《學志》上備受關注。根據(jù)歷史記載,聶斯托利派傳教士于唐貞觀九年(635)抵達長安,在明天啟五年(1625)《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唐德宗建中二年即公元781年立,現(xiàn)存西安碑林,正文漢文34行,1780字)出土以后,這一宗教即被稱為景教。景教自唐初傳入中國,到會昌五年(845)被禁斷,在唐代流傳達210年,但是后世典籍中一直只有零星的資料,直到景教碑的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才得以改變。景教雖然很早傳入中國,但因為中途斷絕,加上文獻稀少,對于它的性質(zhì)一直存在認識誤區(qū),在中國歷史上,有人將景教與祆教、摩尼教混為一談,也有人將其與回教混同。直到20世紀,國人對于景教才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聶斯托利派乃第五世紀之一異端,創(chuàng)于聶斯托利,聶斯托利生于西利亞(Syria),為安底奧血(即吾國古書之安都城Antioche)隱修院院長,律己嚴,善辭令,四百卅八年升為君士坦丁堡大宗主教(Patriarcha de Constantinophe),其所講之異端道理,是反對圣母稱為天主之母;……總之,依聶氏所言,從圣母所生者,是有形可見之人,成為司祭,受苦受難而死。天主物爾朋常與此人締結,有不能分離之情;然天主物爾朋非降生為人焉,所以在基多有著行之二位:一、天主之子,二、圣母之子?!?徐宗澤:《中國天主教傳教史概論》,上海:土山灣印書館,1938 年,第85 頁。[ XU Zongze, Zhongguo tianzhujiao chuanjiaoshi gailun (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Catholic Missions in China), Shanghai: The Roman Catholic Mission Press, 1938, 85.]中國景教即聶斯托利派,今天早已成為不刊之論。關于景教,《學志》上發(fā)表了3篇譯文:英千里翻譯的景教碑文、日本學者佐伯好郎翻譯的《志玄安樂經(jīng)》和《宣元本經(jīng)》(部分)。
被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劫掠到法國的敦煌寫本(代號:P.3847)《尊經(jīng)》中羅列了三十部景教經(jīng)典,但迄今為海內(nèi)外學界所公布的僅八部:《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序聽迷詩所經(jīng)》《一神論》《宣元本經(jīng)》《大圣通真歸法贊》《志玄安樂經(jīng)》《三威蒙度贊》《尊經(jīng)》。9翁紹軍:《漢語景教文典詮釋》,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 年,第212 頁。[ WENG Shaojun, Hanyu jingjiao wendian quanshi (An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Nestorian Classics), Beijing: 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 1996, 212.]其中景教碑無疑是最為重要的,它是敘述此教流行過程的唯一文獻。英千里將其翻譯成英文,發(fā)表在《學志》第5期(1928年10月)。因為此前已有多份譯文,所以他把自己的工作稱為“新”(new)譯。奧圖爾專門為譯文寫了序言,指出英千里的譯文超過前人,可謂后出轉(zhuǎn)精。遺憾的是,這份質(zhì)量上乘的作品一直不為學界所知,朱謙之在權威的《中國景教》(初稿完成于1968 年)一書中詳細羅列了各個時期的譯本,卻偏偏沒有英千里的譯作。10“景教碑自公元1625 年羅雅各(佐伯好郎認為是金尼閣)發(fā)表拉丁文譯本以后,至1939 年福斯德(John Foste)教授之出版英譯本,過去300余年間,在歐美各國作為著書發(fā)行之景教碑文研究,約有80余種?!?9世紀時,又有許多重譯,英文中有1845年(清道光二十五年)白里樞曼(Bridgman)譯本,有1854年(咸豐四年)衛(wèi)禮(Alexander Wylie)譯本,見《中國研究》(Chinese Researches, pp.25-34)及何爾漠(Fritz V.Holm)《景教碑》(The Nestorian Monument, pp.11-20)書中?!毡緞t有明治44 年佐伯好郎(P.Y.Saeki)之《景教碑之研究》與1916 年(民國五年)之英譯本,見 ‘The Nestorian Monument in China’(pp.162-181),尤為研究者所廣泛使用(例如C.E.Couling: The Luminous Religion, pp.49-63附錄佐伯譯文,又Holm: ‘My Nestorian Adventure in China’, pp.159-183亦全錄佐伯譯文與 Wylie譯文對比)?!刂两眨杏腥缑珷栔挥⒆g兩種,一見 ‘Christians in China, before the Year 1550’(pp.45-52),一見 ‘The Christian Monument at Sian Fu’(1935),又福斯德(John Foster)之英文新譯本見 ‘The Church of the Tang Dynasty’附錄一pp.134-151(1939),真可算是洋洋大觀了?!敝熘t之:《中國景教》,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年,第85~88 頁。[ ZHU Qianzhi,Zhongguo Jingjiao (Chinese Nestorianism),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2014, 85-88.]英千里已經(jīng)去世半個世紀,他的譯文也已經(jīng)出版將近一個世紀,“新”譯早已成為舊作,他的貢獻應該盡快得到學界重視。
另需特別關注的是日本學者佐伯好郎的兩篇景教譯文。在敦煌文獻發(fā)現(xiàn)前,景教碑幾乎是唯一的研究資料。20世紀初,隨著敦煌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更多的景教文獻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其中《宣元本經(jīng)》《志玄安樂經(jīng)》兩種先為晚清收藏家李盛鐸所有,后流失到日本,今存日本。
1931年陳垣利用拜訪李盛鐸的機會抄寫了《宣元本經(jīng)》卷首10行,約190個字:“時,景通法王,在大秦國那薩羅城和明宮寶法云座,將與二見,了決真源,應樂咸通,七方云集,有諸明凈士,一切神天等妙法王,無量覺眾,及三百六十五種異見中民,如是族類,無邊無極,自嗟空昧,久失真源,罄集明宮,普心至仰,時景通法王,端嚴進念,上觀空皇,親承印旨,告諸眾曰:善來法眾,至至無來,今柯通常,啟生滅死,各圓其分,靜諦我宗,如了無元,礙當隨散。即宣玄化匠帝真常旨,無元無言,無道無緣,妙有非有,湛寂常然。吾……”11P.Y.Saeki, “The Sutra on the Mysterious Rest and Joy,” Bulletin of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Peking 9 (1934): 119.他將這份珍貴的文獻送給了佐伯好郎,佐伯將之翻譯成英文,發(fā)表在《學志》第9期上。
值得注意的是,佐伯在個別重要概念和名稱的理解和翻譯上有商榷的余地。如他將“景通法王”翻譯為King-ching(Mar Sergis,860-872 A.D.?),從King-ching 來看,是指景凈(景教碑文作者),但從Mar Sergis 來看,又是指景通(景教碑文側面人名中之“景通”,英文名字拼寫為Ching-t’ung)。但在當代一些學者看來,將“景通法王”理解為耶穌更為合理:“在《景教流行中國碑》底側面刻了許多僧人名號,中間也有‘僧景通’之名,但那景通只是‘副德’,不得稱為‘法王’。景教碑的側面,‘僧景通’三字上面還有敘利亞文注明是Mar Sergis,……由此看來,Mar 之為‘景’無疑,Sergis 之為‘通’也自在理中。若把這名字看做‘以馬內(nèi)利’也可通,也有‘通天教主’之義。那么‘景通法王’也可說是耶穌了。否則在保羅之前,能于拿撒勒城大顯法力,七方云集,都來聽他說教的,還有誰呢?”12翁紹軍:《漢語景教文典詮釋》,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 年,第160 頁。[ WENG Shaojun, Hanyu jingjiao wendian quanshi (An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Nestorian Classics), Beijing: 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 1996, 160.]筆者認同這一理解,“景通法王”指的是耶穌,不是景凈,也不是景通。
《志玄安樂經(jīng)》(以下簡稱《志經(jīng)》)的情況則更為復雜。最早從李盛鐸處看到原件的是日本東方學家羽田亨,羽田抄錄并公開《志經(jīng)》錄文后,佐伯好郎參考羽田本錄文率先將《志經(jīng)》英譯,于1934 年將譯稿和漢字錄文發(fā)表在《學志》第9 期上。佐伯在沒有看到原件的情況下,首先將羽田本中有疑問的地方(用“?”在錄字旁表示)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寫定,其次是更為大膽的做法,將原寫本首端殘缺部分(第1-10 行,約殘90 字)加以填補。佐伯后又將其錄文收入1935年和1943年出版的日文著作以及1937年出版的英文著作《中國的景教文獻及遺物》(TheNestorianDocumentsandRelicsinChina)。由于佐伯的這三部書一直被視為中國景教研究的權威之作,在海內(nèi)外學界影響極大,因此,在原件沒有公布之前,學者所用《志經(jīng)》文本,都是根據(jù)佐伯本錄文。
由于種種原因,《志經(jīng)》的原件直到2011年才公布。景教學者的最新研究發(fā)現(xiàn),羽田亨當年抄錄時有不少錯漏,其中最大的錯誤出現(xiàn)在“船舶既全,前岸可到”這一句,“全”,底本作“全”,清晰可辨。羽田本作空格“□”,佐伯本補作“破”?!叭薄捌啤币饬x截然相反?!扒鞍犊傻健?,羽田本作“前岸不可到”,衍錄“不”,佐伯本照抄為“前岸不可到”,并據(jù)此文義補羽田本“□”為“破”。英文翻譯是“Though the boat may be able to sail over the windy sea,yet he may not arrive on the opposite shore,if the boat itself is already (wrecked).”13P.Y.Saeki, “The Sutra on the Mysterious Rest and Joy”, 119.這就完全與原文相反了。
盡管佐伯當年因為無法看到原件,跟在羽田后面犯了一些錯誤,但總體來看,他的成績是非常可觀的。一位景教文獻的最新研究者指出:“佐伯好郎在完全沒有見過《志經(jīng)》原件和照片的基礎上,僅憑羽田亨的錄文進行研究,就大膽地把羽田亨躊躇未定的字確定下來,這種做法,在《志經(jīng)》照片沒有公布之前來看,無疑是冒有很大的風險,不符合歷史文獻整理的一般原則。但是今天看來,佐伯好郎確定的羽田本帶‘?’標識的字詞都被認為是正確的,其當年的冒失之舉絕不是如我們以前所想象的‘臆測杜撰’,而應該是建立在對《志經(jīng)》文本內(nèi)容深入研究前提下進行的。……此外,佐伯好郎對第2-10下半部底本殘缺文字進行的補錄,以前也評價不高。但是,今天看來,在沒有新的《志經(jīng)》版本發(fā)現(xiàn)之前,要想推進《志經(jīng)》的研究,只能從《志經(jīng)》文本入手,結合其他宗教文獻。佐伯好郎的補錄文字雖然未必全對,但是最終大膽嘗試的做法無疑值得肯定??偠灾舨美蓪嵲跓o愧于中國景教研究第一人的稱謂?!?4聶志軍:《唐代景教文獻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40~141頁。[ NIE Zhijun, Tangdai jingjiao wenxian yanjiu (A Study of Nestorian Documents in the Tang Dynasty),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ress, 2016, 140-41.]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佐伯《志經(jīng)》錄文和英譯最初發(fā)表于《學志》1934年11月第9期,后來又收入其1937 年版英文著作《中國的景教文獻及遺物》。以往學界普遍認為 1937 年版和1934年版完全相同,但據(jù)筆者查看,實際上卻有一些出入,值得引起相關學者的高度注意。
英文《燕京社會學界》(以下簡稱《學界》)為燕京大學所辦,半年刊,創(chuàng)刊于1938 年6月,1941 年底因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燕京大學關閉,當年8 月出版第3 卷第2 期后休刊,1948年8 月復刊,至1950 年出版至第5 卷第1 期后???。該刊第1、2 卷由位于天津的直隸印字館印刷,第3卷由北洋印字館在天津、北京兩地分別印刷,第4卷則由輔仁大學印書局在北京印刷。價格是每卷國外2美元,國內(nèi)3元。
各卷期的出版具體情況如下:第1卷第1期(1938年6月);第1卷第2期(1939年1月);第2 卷第1 期(1939 年7 月);第2 卷第2 期(1940 年2 月);第3 卷第1 期(1940 年10 月);第3卷第2期(1941年8月);第4卷第1期(1948年8月);第4卷第2期(1949年2月);第5卷第1期(1950年,月份不詳)。
1938年6月《學界》創(chuàng)刊之際,北京已經(jīng)在日軍的統(tǒng)治之下。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立大學”南遷,“燕大”因為是教會大學得以在北京繼續(xù)辦學。但畢竟是戰(zhàn)爭年代,刊物無法做到半年一期,但一年兩期還是基本得到了保證。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1948復刊,代理校長威廉·阿道夫(William H.Adolph)的復刊詞是這樣寫的:“經(jīng)過七年停頓,本刊第四卷的出版可以說是戰(zhàn)后復員的又一舉措??箲?zhàn)勝利后,大學開始恢復數(shù)學、化學、社會科學以及其他課程的本科教學,在此基礎上,重建學術刊物是很適宜的。在從災難中復原的時候,物質(zhì)生存的根本問題占據(jù)了我們太多的精力,但生命更高層級的東西也必須找機會來表達,在苦難的時候詩歌往往很繁榮。因此,雖然內(nèi)戰(zhàn)的槍聲還在遠山回響,重新出版在社科領域的有創(chuàng)見的論文和研究材料,并非不合時宜?!堆嗑┥鐣W界》的出版得到普林斯頓燕京基金會(The Princeton-Yenching Foundation)的資金支持,這個基金會由一群普林斯頓大學畢業(yè)生發(fā)起,對于創(chuàng)建“燕大”法學院起到了主導作用。他們的興趣持續(xù)不減,不僅在于培養(yǎng)學生,也在于建立一個有活力的社會政治研究項目。我們非常感謝他們持續(xù)的鼓勵與支持?!?5William H.Adolph, “Foreword,” The Yenching Journal of Social Studies 4, no.1, (1948): i.但因為政治局勢的大變化,《學界》復刊后只堅持了一年多,就徹底停刊了。
《學界》的創(chuàng)刊主編為李安宅(1900—1985),從第2 卷第1 期開始,吳其玉接替李安宅擔任主編,直到第3 卷第2 期結束。1948 年8 月復刊后的第4、5 卷由陳芳芝任主編。李安宅1929年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34年赴美國加州大學、耶魯大學人類學系留學,1937年回國后任燕大社會學系副教授。他只擔任《學界》第1卷主編是因為此后離開了燕大,以教育部邊疆視察員的身份深入甘南藏族地區(qū)從事文化促進工作和社會人類學調(diào)查。李安宅后來受聘于華西協(xié)和大學,成為著名的藏學家。吳其玉于1927和1929年獲得燕大法學學士和碩士學位,后赴美入普林斯頓大學攻讀政治學,1933 年獲得博士學位,同年秋回國任燕大政治學系教授。陳芳芝1935 年燕大政治系本科畢業(yè)后赴美留學,1939年獲拜因麥爾學院博士學位,回國后一直任教于燕大政治系。
《學界》發(fā)刊詞是這樣寫的:“本刊旨在為社會科學研究提供發(fā)表平臺。盡管也歡迎運用比較的、實用的、理論的方法研究國外問題的稿件,但本刊將主要致力于對中國問題的研究,尤其是關于中國社會、經(jīng)濟方面的專題研究,如家庭問題、當代城市建設問題等。本刊歡迎5 個方面的稿件:(1)用社會科學方法對當代及歷史問題做出的原創(chuàng)性研究;(2)關于社會科學理論的研究;(3)田野調(diào)查報告;(4)書目文獻;(5)書評?!?6An-che Li, “The Yenching Journal of Social Studies,” The Yenching Journal of Social Studies 1, no.1 (1938): ii.該刊主要有3 個欄目:論文(Articles)、札記與釋疑(Notes and Queries)、書評(Book Reviews)。論文以社會學方向為最多,其次是經(jīng)濟學、政治學,其他如文學、新聞學、教育學方向也偶有刊載。這也完全符合燕大的學術傳統(tǒng),社會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是該校三大支柱系科,其中社會學力量最強,影響也最大。書評欄目對國內(nèi)外近期出版的中外文圖書進行評論,以與中國相關者為主,如第1 卷第2 期鄭林莊《評卜凱〈中國土地利用〉》、陳其田《評劉大鈞〈上海工業(yè)化研究〉》、第2卷第2期陳其田《評費孝通〈江村經(jīng)濟〉》、第4卷第1期何國樑《評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后來這四本著作均成為中國經(jīng)濟社會和學術思想研究的名著,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撰稿人敏銳的洞察力?!霸浥c釋疑”欄目主要服務于自由討論和分享信息,文章相對比較短,也不像論文那么正式。李安宅這樣表達對這一欄目的期待:“我們希望給在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提供一個澄清立場和交換意見的空間,更希望從這里能夠產(chǎn)生一種團隊精神,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有更多的合作。這個欄目歡迎提出問題,發(fā)表新見,分享研究數(shù)據(jù)?!?7An-che Li, “Notes and Queries,” The Yenching Journal of Social Studies 1, no.1 (1938): 122.作為開篇,李安宅刊發(fā)了自己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田野調(diào)查的必要性》(Notes on the Necessity of Field Research in Social Science in China)一文,此外楊堃和夏白龍(Witold Jablonski)為老師葛蘭言(Marcel Granet,1884-1940)的辯護、衛(wèi)德明(Hellmut Wilhelm,1905-1990)《孔子與〈春秋〉》(Confucius and the Ch’un-Ch’iu)等,都是很有價值的文章。除了上述三個固定欄目外,該刊還不定期刊發(fā)“書目文獻”(Bibliography),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質(zhì)量很高,其中第1卷第2期羅文達(Rudolf L?wenthal,1904-1996)的《猶太人在中國研究目錄》(The Jews in China)尤為重要。
1948 年復刊后,刊物的主要欄目沒有什么變化,專題研究的方向則有所轉(zhuǎn)變,更側重于中國的邊疆、社會管理和國際關系。這反映了在新的形勢下主編和編委會的意圖。
《學界》的特點在于無論是論文、書評還是其他文章,質(zhì)量均屬上乘。這主要得益于一支高水平的作者隊伍,而這一隊伍基本以燕大師生為主。在《學界》上發(fā)過文章的老師,按照院系排列如下:社會學系:李安宅、趙承信、楊堃、關瑞梧、黃迪、林耀華、蔣旨昂;經(jīng)濟學系:林邁可(Michael Lindsay)、戴樂仁(T.B.Taylor)、鄭林莊、陳其田、文國鼐(Augusta Wagner);政治學系:吳其玉、陳芳芝、戴德華(G.E.Taylor)、顧敦鍒、何國樑、張錫彤(兼職);心理學系:陸志韋、夏仁德(R.C.Sailer);新聞學系:羅文達;哲學系:博晨光(L.C.Porter)、張東蓀;歷史系:王克私(Ph.de Vargas)、齊思和、王聿修;西方語言系:謝迪克(Harold E.Shadick)、劉樂意;教育系:高厚德(Howard S.Galt)、廖泰初;哈佛燕京引得編纂處:趙豐田。這批燕大教師的特點是學歷高,中國學者大都具有留學背景,而不少外國教師則是漢學家,如博晨光、王克私、謝迪克等。其他不是燕大教師的作者,不少和燕大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夏白龍是波蘭華沙大學東方學助理教授,1937—1938 年在燕大做訪問研究;裴德士(W.B.Pettus)是北京華文學校校長,該校曾和燕大有過密切的合作。
在《學界》上,社會學家的文章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有特色。趙承信是發(fā)表文章最多的作者,計論文3 篇,書評11 篇。趙承信在美國留學時即專攻人口學,歸國后繼續(xù)從事人口研究,在《學界》上發(fā)表的3 篇論文中2 篇都是關于人口問題的。在《最近中國的人口變化》(Recent Population Changes in China)一文中,他首先指出,對于中國這樣的大國進行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口統(tǒng)計具有相當難度。中國從漢朝開始就有人口統(tǒng)計,雖然很不完備,但在人類歷史上是相當早的,而最近一次比較可靠的人口統(tǒng)計是1909—1911 年清政府為了預備立憲而進行的。進入論文正題后,他用一系列數(shù)據(jù)說明,1909 年之后中國人口的變化不大,從3.7億增加至4.3億(1935年)。現(xiàn)代學者對于人口壓力的擔心主要是基于馬爾薩斯的理論,以及提高生活水平的焦慮。趙承信認為當下的關鍵問題是一方面控制出生率,另一方面提高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他在論文中重點批判了馬爾薩斯的人口悲觀論,指出其理論缺陷在于沒有認識到死亡率與生育率之相關性,只以死亡率來調(diào)適生育率。在《家族制度對中國人口的平衡作用》(Familism as a Factor in the Chinese Population Balance)一文中,趙承信繼續(xù)把批判的矛頭指向馬爾薩斯等純粹生物學和技術論的人口研究路徑,強調(diào)應該將人口問題納入社區(qū)之中進行探討,分析人口與土地、社區(qū)文化等的互動關系。文中他通過分析家族制度在中國人口平衡上的重要作用有力地說明了生育既是生物過程,又是文化活動。關于人口問題趙承信還發(fā)表了多篇書評,不僅涉及中國,還廣泛地討論了日本、歐洲、蘇聯(lián)的人口問題。他反復強調(diào),研究人口現(xiàn)象不僅要從數(shù)量、組成及分布等角度切入,還要考慮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和文化傳統(tǒng)。這些因素之間互相影響,舊的平衡被破壞,新的平衡尚未形成,就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問題??傊?,他以動態(tài)相關性的觀點來分析人口現(xiàn)象,在當時是相當先進的。
李安宅是《學界》第一任主編,也是著名的社會學家。他在第1 卷第1 期發(fā)表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田野調(diào)查的必要性》一文具有指引方向的重要作用。他開宗明義地指出,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方法是依靠文獻資料,是書齋里的學問或“圖書館里的研究”(library research),新一代學者需要從這當中解放出來。田野調(diào)查對于社會科學就像實驗室對于自然科學一樣重要。李安宅接著詳細分析了田野調(diào)查的兩個積極作用:(1)田野工作中的發(fā)現(xiàn)將為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奠定基礎,使研究者們獲得一種嶄新的視野,同時在教學中也可以使用自己的材料,而不再需要仰仗外國的教科書;(2)將給予中國學者關于社會文化事實的真切體驗,有利于找到自己的發(fā)展道路,更好地建設未來,而不必照搬別國的經(jīng)驗來解決自身的問題。李安宅反復強調(diào),社會科學家不能只在書齋里做學問,必須面對中國現(xiàn)實,解決現(xiàn)實問題。他在文章最后指出,對于社會科學來說,中國是一大塊處女地,提供了廣大的學術空間,同時考慮到中國地大物博,不同學科、不同國籍的學者可以合作,這樣既能夠擴大學術范圍,又可以使自己的學科做得深入。李安宅在這里指出了近代中國學術的一個重大發(fā)展方向——走出書齋和圖書館,走向田野,走向民間。他不僅在理論上提倡田野調(diào)查,本人也身體力行,20 世紀30 年代他前往甘肅藏區(qū)調(diào)研,后來又深入西藏,其名著《藏族宗教史之實地研究》就是這一工作的結晶。
林耀華早年求學于燕大,后于1940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和李安宅一樣在藏學方面成就卓著,他發(fā)表于《學界》第4 卷第2 期的《嘉戎的家族》(The Kinship System of the Giarung)完全基于田野調(diào)查。嘉戎是藏族的一支,其社會既非父系,也非母系,每個家庭沒有姓氏,僅有根據(jù)其房屋而起的名號。這個名號含義廣泛,代表了家屋繼承人的一切權利與義務,包括住屋財產(chǎn)、屋外田地、糧稅差役,以及族內(nèi)人員在社會上的地位等。一般來說,這種名號得自于房屋創(chuàng)建之初,此后的繼承者可以是兒子,也可以是女兒或女婿,且每代只傳一人,不能兄弟或姊妹并傳。因此嘉戎社會沒有形成一般意義上的那種父系或母系世系群。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制度?林耀華的初步分析認為,這是由于嘉戎位于貧瘠的川康邊界山區(qū),經(jīng)濟和人口增長均很緩慢,是物質(zhì)環(huán)境和社會結構共同作用的結果。關于這篇文章的緣起,林耀華后來回憶說:“1945年暑期,我又和我在成都燕大的研究生兼助教陳永齡一起去當時位于西康和四川交界處的嘉戎地區(qū)考察。這次考察的經(jīng)費是由美國羅氏基金會和哈佛—燕京學社資助,沿途經(jīng)過了汶川、理縣、茂縣、馬爾康和理縣羌族、藏族地區(qū),重點考察限于理縣北部的四土和五屯的嘉戎地區(qū)。嘉戎在今天已被識別為藏族的一個支系。但在當時,我們對于嘉戎的族屬尚無定論?!?8林耀華:《在大學與田野間》,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97 頁。[ LIN Yaohua, Zai daxue yu tianye jian(Between University and Field),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11, 97.]林耀華的這篇英文文章是國內(nèi)外最早考察嘉戎家族制度的專論,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這次考察大有收獲,但也并非沒有遺憾:“由于當時抗戰(zhàn)勝利,燕大成都分校忙于返京復校。我的時間倉促,沒有能夠深入揭示嘉戎的這種世系制度究竟是怎樣適應了當?shù)氐纳詈蜕鐣h(huán)境?!耶敃r實際上已接觸到了今天人們熱衷于討論的‘實踐’(practice)與‘制度’(system)之間的關系問題。但是,由于當時受到結構—功能學派理論的束縛,我習慣于把社會當作是一個僅僅由規(guī)范和制度組成的世界,沒有能夠看到規(guī)范和制度僅僅是為人們的行動提供的框架,實具有主觀意志的活動空間。能夠權衡利弊的人們的實踐固然受這種框架支配,但遠非完全由其決定?!?9同上,第99頁。[ Ibid., 99.]
另外一篇基于社會調(diào)查的佳作是廖泰初的《變動中的中國農(nóng)村教育——山東和四川的私塾研究》(Rural Education in Transition: A Study of Old-fashioned Chinese Schools(szu shu) in Shangtung and Szechuan),發(fā)表于《學界》第4 卷第2 期。1905 年科舉廢除以后,新式學堂在國家政策扶持下發(fā)展迅速,并逐漸推進到鄉(xiāng)村。新式學堂基本分為小學、中學、大學,但它們的大量出現(xiàn)并沒有能夠取代舊式教育。廖文選取山東汶上縣和四川成都縣的私塾作為研究對象,用大量數(shù)據(jù)和事實說明,在與新式學堂的競爭中,私塾由于受到一般民眾的歡迎生命力依然頑強。據(jù)廖泰初歸納,私塾大致分為四種:(1)塾師設館招生的私塾;(2)專收貧寒子弟的義塾;(3)設立在義莊或宗祠內(nèi)的書塾;(4)一家或幾家開設的家館。如果按照教學層次,私塾又可分為蒙學、普通私塾、爨局、私塾大學。這些私塾基本可以滿足鄉(xiāng)村不同家庭背景兒童的需要,所以雖然政府力推新式學堂,甚至采取打壓和取締私塾的政策,但效果卻適得其反。該文深刻反映了民國時期中國鄉(xiāng)村教育的矛盾性和復雜性,也顯示了“教育救國”過程中的重重困境。
進入20世紀,隨著學術的國際化,中外學人的交往與合作日益增多?!吨袊鐣罢螌W報》《輔仁英文學志》《燕京社會學界》三份英文刊物的創(chuàng)辦和發(fā)展清晰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锷系南嚓P文章,為我們了解民國時期中國學術的世界意義和北京作為中國學術中心的重要地位提供了寶貴的一手文獻。
這些刊物的作者基本上是兩類人,一類是外國學者,其中不少和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的文章構成了海外漢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研究方法、視角以及結論對中國學界均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比如1930 年代在北京訪學的哈佛燕京學人畢乃德(Knight Biggerstaff,1906-2001)發(fā)表了《同文館考》(The Tong Wen Guan,載《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第18卷),直到今天仍被認為是研究這一晚清機構開創(chuàng)性的重要論文。
另外一類,也是人數(shù)更多的一類是近代中國的留學生,此前國內(nèi)外已經(jīng)出版了不少相關研究成果,但對他們英文著作的關注還遠遠不夠。他們的中文著作固然重要,但英文文章更能直接體現(xiàn)他們在近代知識遷移和本土轉(zhuǎn)型方面的關鍵性貢獻。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指出:“晚清西洋思想之運動,最大不幸者一事焉。蓋西洋留學生殆全體未嘗參加于此運動;運動之原動力及其中堅,乃在不通西洋語言文字之人。坐此為能力所限,而稗販、破碎、籠統(tǒng)、膚淺、錯誤諸弊,皆不能免;故運動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實之基礎,旋起旋落,為社會所輕?!?0梁啟超:《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梁啟超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年,第206 頁。[ LIANG Qichao,Zhongguo xiandai xueshu jingdian Liang Qichao juan (Modern Chinese Academic Classics, Volume of Liang Qichao),Shijiazhuang: Hebei Education Press, 1996, 206.]民國以后,這一狀況得到了很大的改變,隨著以清華留美生為代表的近代留學生回國,西學的傳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我們看這三份刊物就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的留學生在思想學術上是多么活躍。
近代北京的英文學刊見證了中國傳統(tǒng)學術,如文學、歷史、哲學的國際化,也見證了社會學、政治學、法學等新興學科在中國的興起和繁榮,是近代中國學術發(fā)展的重要載體。這些刊物曾擁有一批學術精良、英語熟練的優(yōu)秀作者,但很多長期被學界淡忘,如刁敏謙、英千里、趙承信等。進入21 世紀,不少學科回顧自身的百年歷史,一些人物開始浮出歷史地表,但范圍多局限于他們的中文著作以及譯作,對于他們英文著述的關注還遠遠不夠,有的完全不著錄,有的著錄有誤。比如趙承信,還基本無人問津。即使是關注多一些的,如李安宅,問題也不少。近年出版的王川著《〈李安宅自傳〉的整理與研究》(中國藏學出版社2018年版)附錄三《李安宅論著目錄》就漏掉了他在《燕京社會學界》中的三篇英文文章。稍早一些,趙定東編著的《民國時期部分社會學家記事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 年版)中的李安宅部分倒是注意到了他在《燕京社會學界》上的文章,但只敘錄了后兩篇,遺漏第一篇,而且編者把刊物名稱寫成“《燕京大學社會科學研究學報》”,也是不對的。21趙定東:《民國時期部分社會學家記事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 年,第326 頁。[ ZHAO Dingdong,Minguo shiqi bufen shehui xuejia jishi ji (Chronicles of Some Sociologists of Republican China),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ress, 2014, 326.]再如楊俊光著《齊思和史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附錄一《齊思和學術年表》對于齊在《燕京社會學界》上的英文文章語焉不詳。實際上,齊思和在這份刊物上發(fā)表了兩篇論文和兩篇書評,是他一生中相當重要的學術成果。
這些英文學刊所包含的大量資料是一個寶藏,值得從不同角度進行探討。即使是已經(jīng)被學界研究得比較充分的人物,如蔡元培、嚴復、梁啟超,他們在這些學刊上的英文文章也尚未引起足夠的注意,一個最能說明問題的證據(jù)就是他們的《全集》中均未收入這些文章。至于其他名氣小一點的人物,受到的關注就更有限了。
以胡適為例。1919 年初,胡適在《北京導報》(Peking Leader)增刊《1918 年的中國》(China in 1918)上發(fā)表了題為《中國的一場文學革命》(A Literary Revolution in China)的文章,這是最早介紹“文學革命”的英語文獻。1922 年初,在白話取得全面勝利的情況下,胡適再次用英文撰寫了題為《中國的文學革命》(The Literary Revolution in China)的文章,發(fā)表在《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第6卷第2期上,又一次向英語讀者介紹白話文運動。在這篇文章中,胡適首先簡要回顧了意大利語、法語、英語等近代歐洲語言興起并取代拉丁語的歷史,說明文言文和拉丁語一樣,是一種脫離口語的死語言,應該被取代。接著他從中國自漢唐直到近代的歷史中舉了若干例子,說明白話是活潑的、有生命力的語言,是完全可以作為文學工具的語言。結合中外的歷史,胡適令人信服地指出,白話取代文言是大勢所趨,文學革命成功的最大因素是時代的需要和發(fā)展,至于他個人的作用,則在于明確意識到了這一趨勢并率先喊出了革命的口號。和第一篇相比,胡適在第二篇文章中更多地談到了近代歐洲語言的演變情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意大利語、法語等現(xiàn)代西方語言的發(fā)展史是胡適思考中國語言現(xiàn)代化的一個重要參考,他在文中寫道:“在中國白話文學史上缺少一個重要的因素來摧毀文言的地位,這就是用一種自覺和坦率的態(tài)度來承認文言是一種死語言,因此不適合再作為現(xiàn)代中國的國語。但丁不僅用意大利語進行創(chuàng)作,還寫了《論俗語》來為之辯護。薄伽丘也是一樣。在法國,七星詩社大力宣揚法語作為詩歌語言的表現(xiàn)力,杜貝萊專門寫了《保衛(wèi)和發(fā)揚法蘭西語》的宣言書。白話所缺少的正是這種有意識的提倡。”22HU Shih,“The Literary Revolution in China,”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6, no.2 (1922): 97.可以說,胡適文學革命的主張絕不只是體現(xiàn)在《文學改良芻議》(1917 年1月《新青年》)等中文論著中,他的英文文章是同樣重要的,只有全面關注各類文獻才能真正把握胡適思想的全貌。此外,胡適在《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第4卷第4期(1919年12月)發(fā)表的《1919年的中國思想界》(Intellectual China in 1919)一文同樣值得引起高度關注。
一些中國學人雖然不擅長英文,但他們的作品經(jīng)由翻譯出現(xiàn)在這些刊物上,如陳垣的《摩尼教入中國考》,無疑是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絕對不能忽略的大事。另外如著名地質(zhì)學家丁文江對法國漢學家葛蘭言《中國文明》一書的犀利批評(載《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第15 卷)也提示我們,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之間并非完全隔絕,至于人文社科之間的互通就更為常見。近代中國涌現(xiàn)了一批學貫東西的優(yōu)秀學人,他們的成就需要全面檢討和評價。
食洋不化,不能洋為中用,是留學生容易犯的毛病。陳之邁是最早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政治學者之一,并實現(xiàn)了良好的轉(zhuǎn)型。他從哥倫比亞大學回國后不久就開始搜集和閱讀各種中文文獻,從法令、規(guī)章、文書檔案到各種政府機關的報告,以期全面了解中國政府的運作情況。這也能從他的一篇書評中看出。1934 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部名為《中國政府與政治》的英文著作,陳之邁很快在《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發(fā)表書評,指出該書最大的問題在于中文文獻運用太少,作者只依賴有限的英文文獻,而不愿意去查找和使用大量存在的中文資料,如《國民黨指導下政治成績統(tǒng)計》《立法院公報》《軍政月刊》等。另外作者只注意到已經(jīng)公布和正在實施的規(guī)章制度,卻沒有注意到那些沒有公布或者雖然公布但沒有得到有效執(zhí)行的法律文件,如《法院編制法》《預算法》《公務員任用法》等等,僅憑法律條文來研究政治現(xiàn)狀顯然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不注意法律實際執(zhí)行情況“只會用美妙的字面迷惑讀者,甚至造成錯誤的印象”。23C.M.Chen, “Chinese Government and Politics by Chih-Fang Wu”,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9, no.2 (1935): 289.同樣,對于各種數(shù)字不能只看字面,也要按諸實際。為此陳之邁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中國關于政府組織的法律告訴我們,國民政府委員為24—36人,立法委員為49—99人,監(jiān)察委員為29—49人,……他們到底是多少人?對于像立法院這樣的機構來說,人數(shù)的多少將有決定性的影響,而最少人數(shù)和最多人數(shù)之間的差距又是如此之大。下面公布我所了解的數(shù)字,對于讀者應該有所助益:立法院第一次會議是49 人,第二次63 人,第三次90 人,第四次86 人;監(jiān)察院成立時是21 人,后來增加至42人?!?4Ibid., 291.雖然《中國政府與政治》洋洋灑灑四百多頁,前面還有孫科的序言,但資料貧乏,所以在陳之邁看來,“該書沒有增加我們對于中國政府的認識,它只是把中國立法者期望的中國政治做了一個概括,而沒有告訴我們實際的政治狀況是怎樣的”。25Ibid., 292.
在近代中國政治學人中,轉(zhuǎn)型最成功的非蕭公權莫屬。他1926 年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完成的博士論文《政治多元論》是對西方最新政治學說的探討,回國后他開始全力研究中國政治理論,很快成為這方面的領軍人物。蕭公權在《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上發(fā)表了五篇書評,均與中國政治思想史相關,從中不難看出他對于這一領域的見解和思考。在經(jīng)濟學人中,方顯廷是最好的代表。他1928年在耶魯大學完成了博士論文《英格蘭工廠制度之勝利》,全面考察了商人雇主在工業(yè)化初期的作用以及工廠組織取代商人雇主制度的過程,該文在西方學界獲得很高的評價,被認為是工業(yè)經(jīng)濟史研究的重要成果,同時也是企業(yè)組織理論的一項突破?;貒蠓斤@廷主動將自己的研究重點轉(zhuǎn)向中國近代工業(yè)史和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史。他在《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上發(fā)表了一系列論文,其中《中國棉紡工業(yè)和貿(mào)易》(Cotton Industry and Trade in China)不僅是他個人的代表作,也是近代中國經(jīng)濟學的典范之作。棉紡業(yè)是中國最主要的傳統(tǒng)手工業(yè),也是中國現(xiàn)代產(chǎn)業(yè)中最重要的工廠工業(yè)。方顯廷在文中首先指出,1890年李鴻章在上海創(chuàng)辦機器織布局是中國棉紡業(yè)的開端,從那時起這一產(chǎn)業(yè)可以分為四個時期:1890—1904、1905—1913、1914—1925、1925 之后。在第一期中國自設機器紡織廠開始出現(xiàn),并發(fā)展至17家。1905年日俄戰(zhàn)爭結束后,東亞的經(jīng)濟形勢有了起色,中國也從義和團運動的亂局中得到恢復,第二期內(nèi)增加棉紡廠13家。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為中國棉紡業(yè)開辟了一個新紀元,因為這時外貨來源斷絕,本國企業(yè)獲得興隆獲利的機會,這一時期全國紗廠增加到87 家。1925 年以后中國棉紡業(yè)進入衰退時期,因為“五卅”事件的發(fā)生引起上海等地紗廠罷工風潮(1924 年只發(fā)生2 次,1925年達38 次,1926 年高達78 次),所以新廠創(chuàng)設為數(shù)甚少。在對歷史做了清晰的勾勒之后,方顯廷從棉花的生產(chǎn)與貿(mào)易、棉紡織品的制造與銷售、中國紡織業(yè)之勞工、中國紡織業(yè)之組織、中國手工棉織業(yè)、中國棉紡品之進出口貿(mào)易等六個方面對這一產(chǎn)業(yè)做了全面深入的研究。論文不僅資料翔實、分析透徹,更開創(chuàng)了用計量方法研究中國社會經(jīng)濟問題的先例,文中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表格構成了近代中國棉紡業(yè)最完整的調(diào)查報告,用方顯廷自己的話來說,“通過數(shù)字的收集、編纂和分析,以數(shù)量來表示國內(nèi)的經(jīng)濟情況”。26方顯廷:《方顯廷回憶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年,第79 頁。[ FANG Xianting, Fang Xianting huiyilu (Memoirs of Fang Xianting),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2006, 79.]
從出版史,特別是北京出版史的角度來看,這些英文刊物的價值同樣不容低估。中國近代最早的英文學刊是《中國叢報》(TheChineseRepository),由首位來華美國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Bridgman,1801-1861)于1832 年5 月在廣州創(chuàng)辦,停辦于1851 年12 月。此后隨著五口通商和國門不斷被打開,在華出版的英文社科刊物日漸增多,主要有《皇家亞洲文會北華支會會刊》(JournaloftheNorth-ChinaBranchoftheRoyalAsiaticSociety)、《中國評論》(TheChinaReview)、《新中國評論》(NewChinaReview)、《中國科學美術雜志》(China JournalofScienceandArts)等。但以上刊物均在上海、香港等沿??诎秳?chuàng)辦,北京雖為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學術中心,卻一直沒有一份高水平的英文社科刊物,直到《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出現(xiàn)才改變了這一狀況。
這些英文刊物雖然在北京出版,但具有世界影響,考慮到近代中國內(nèi)憂外患的國內(nèi)國際環(huán)境,做到這一點就更顯得可貴。當今中國經(jīng)過改革開放四十多年的飛速發(fā)展,經(jīng)濟、軍事實力已遠非百年前所可比擬,但我們也必須清醒地看到,在經(jīng)濟和硬實力得到大幅度提升的同時,中國軟實力的提升相對滯后。學術是軟實力的重要表征,如何使中國學術盡快走向世界是當今中國學界面臨的重要課題。這些近代英文學刊至少在三個方面可以提供有益的借鑒:(1)如何直接用英文的學術話語來表述中國的政治、社會、歷史和文化;(2)如何將優(yōu)秀的中文學術成果翻譯成英文,擴大其學術影響力;(3)如何創(chuàng)辦中國特色的英文刊物,使之真正具有學術話語權和國際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