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賽鳳[西華師范大學,四川 南充 637009]
自20世紀80年代隨著人文地理學在中國的復興、重寫中國文學史浪潮的興起,文學與地理關系的相關研究也重回人們的視野,在這一大背景之下,中國文學地理學逐步走進人們的視野。研究問題的命名是界定研究對象的關鍵所在,中國文學地理學的命名過程在整個文學地理學的發(fā)展過程中起著關鍵的作用。由于中國文學地理學在學界得到了極大的關注,與此相關的論文和著作數量也在不斷增加,理論構建卻較為匱乏,在這一趨勢之下對中國文學地理學進行專門的理論構建顯得格外緊迫。本文圍繞中國文學地理學命名的過程,具體分析梳理研究者們對文學地理學的概念進行了怎樣的定義以厘清中國文學地理學的概念及其內涵的發(fā)展線索,更好地把握中國文學地理學的發(fā)展脈絡和理論現狀。
文學地理學這門學科雖然在近十多年來才為學界所認可和熟知,但事實上中國有著長期關注文學與地理關系的文化傳統,著名的“江山之助”論和“南北文學”論都涉及此方面的話題,但是“文學地理”這一概念在中國語境中并非自古就有。梁啟超先生在早期談論中國地理問題時,從地理的角度來討論“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在中國語境中首次使用了“文學地理”一詞:“大抵唐以前,南北之界最甚,唐后則漸微,蓋‘文學地理’常隨‘政治地理’為轉移,自縱流之運河既通,兩流域之形勢,日相接近,天下益日趨于統一?!雹倭簡⒊壬鳛樾聲r期向西方學習的思想家代表,對當時的西方文明接觸頗多,正是因此有學者推斷梁啟超先生的觀點極有可能受到了康德的影響。②雖然目前難以證明梁啟超所提到的“文學地理”概念是直接來自康德在《自然地理學》中提到的“文學地理學”,但是其他學者對1871年至1911年間人文地理學譯著的相關研究顯示“人文地理學譯著的分支學科門類較為齊全”③,可見清末對西方人文地理學的重視程度,而梁啟超作為清末貫通中西的大學者,極有可能是中國最早接觸西方人文地理學的一批學者。據此分析梁啟超先生的“文學地理”概念的確可能是西學東漸浪潮下的產物,但是我們不能總是從沖擊反應論的角度來看待西學東漸,正如柯文所說,“19、20世紀的中國歷史有一種從18世紀和更早時期發(fā)展過來的內在結構和趨向”④,梁啟超先生所使用的“文學地理”概念未嘗不可視為站在中國立場出發(fā)試圖對西學進行吸收和轉換的嘗試。
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界受到人文地理學復興與重寫文學史浪潮的雙重影響,金克木先生首先提出了文藝研究的地域學研究設想:“作以面為主的研究、立體研究,以至于時空合一內外兼顧的多‘維’研究呢?假如可以,不妨首先擴大到地域方面,姑且說是地域學(Topopogy)研究吧?!雹葸@一設想是學界最早試圖將文學與地理的關系作為專門的文藝研究的第一次嘗試。金克木先生為打破線性研究的單一化現狀,從中國的地理情況出發(fā),頗具建設性地想要構建從地理空間角度展開的多維文學研究。這篇文章表明“文藝研究的地域學研究”是點面結合、動靜結合、時空合一的,并且從中國實際的地理條件、地域文學傳統、文學研究需要出發(fā),闡明漢語文學進行“橫的地理的面”研究的必要性。此番命名定義雖然只是嘗試性的第一步,卻為文學地理學未來的發(fā)展提供了可能性,也對后繼的諸多學者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不僅指明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關鍵所在——打破文藝研究歷史的線型研究傳統,也為后面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先有梁啟超先生在漢語語境中的首提,后有金克木先生的新構想,中國文學地理學就此萌芽。
“中國文學地理學”首次在漢語語境中出現可見于陶禮天的《文學與地理——中國文學地理學略說》一文中,“它是介于文化地理學與藝術社會學之間的一門文學研究的邊緣學科,致力于研究文學與地理之間多層次的辯證的相互關系”⑥。在該篇文章中,陶禮天闡明了文學地理學的主要研究內容和學科歸屬性,并進一步認為地理景觀是中國文學地理學的重要研究對象,呼吁文藝理論家對文學地理學投以關注,希望學界將文學地理學作為一門學科來對待。陶禮天站在一個理論研究的角度剖析文學地理學所包含的多重特質,分別從文化地理學與藝術學角度來探討文學地理學的學科歸屬,并結合中國關于文學與地理關系研究的已有成果來劃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內容,提出構建中國文學地理學的訴求,在當時具有一定的引導和啟示作用,進一步推動文學地理學研究的發(fā)展,極大地引發(fā)了文學研究界對文學地理學的關注。
陶禮天對文學地理學的命名持兩種看法。首先,“從文學與地理學的關系看,文學地理學既是人文地理學的子學科即文化地理學的一個分支,也是美學的分支即社會文藝學的一個支脈,因而文學地理學實質上是一個邊緣學科”⑦。這一觀念的邏輯出發(fā)點是“文學”屬于“文化”范疇,從這一邏輯出發(fā)點來看“文學地理學”應當被“文化地理學”包含在內。按照現代學科體系的劃分,“文化地理學”從屬于“人文地理學”的范疇,是以從這一定義出發(fā),“文學地理學”實質是從屬于“地理學”之下的分支學科。其次,從美學研究視野出發(fā),他認為“文學地理學”也可歸屬于藝術社會學,認為“文學地理學”研究審美態(tài)度與審美理想,故而將“文學地理學”視為審美意識形態(tài)來研究。
陶禮天的這篇論文對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奠定了基本的理論精要和核心基礎,是文學地理學理論構建的先聲,提出了將文學地理學作為獨立學科來建設的構想,為文學地理學研究走向學科化奠定基礎。
隨著文學研究界對文學地理學關注度的提高,梅新林對文學地理學提出了進一步的定義,“文學地理學是一門有機融合文學與地理學研究、以文學為本位、以文學空間研究為重心的新興交叉學科”⑧。梅新林通過總結文學地理學學科定位的多向選擇,強調文學地理學的學科交叉屬性,強調空間視境與時間視境在文學研究中的不可或缺。另外,梅新林通過借鑒地理學學科中水文系統的“流域”“流向”“版圖”等關鍵概念,最后總結提煉出了具有理論原創(chuàng)性的“二原說”。就梅新林對相關地理概念的使用來看,將文學與地理概念相結合而產生的新概念作為“二原說”存在的基石實際還有很多不足之處,因為梅新林只是將地理學的概念嫁接到了文學研究上,并未將二者充分地融合。這種簡單的嫁接在今天看來雖有諸多不足,卻體現了在理論草創(chuàng)階段理論建構者站在融合中西、貫通古今的學術立場上構建新理論的創(chuàng)新意識。這一嘗試符合20世紀90年代中期楊義先生提出的“返回中國原點,參照西方理論,貫通古今文獻,融合以期創(chuàng)新”⑨的觀點。
將文學地理學作為研究方法或視角的學者以楊義為代表。楊義先生在其早期對邊緣文化的研究中就已顯現出對文學地理學相關問題的關注,在“大文學觀”提出后更是將文學地理學作為文學研究的重要方法。楊義在2013年出版的《文學地理學會通》一書中正式提出文學地理學的特質在于“會通”二字,其本質是“會通之學”。從整體而言,出于“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的需要,楊義將文學地理學視為“重繪中國文學地圖”會涉及的問題之一,甚至將其作為“研究文學、文化的缺一不可的一雙眼睛”⑩。
鄒建軍曾經在2009年提出“文學地理學是我近年來思考文學問題時比較感興趣的一個話題,是我作為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新方向而提出來的一種批評與研究文學的方法”?。鄒建軍在該文中申明自己提出來的“文學地理學”與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學者所認為的“文學地理學”是大不相同的,體現出他作為比較文學研究者的世界文學研究視野。與前文中的幾位學者不同,曾大興則將文學地理學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曾大興對文學地理學的期待相當高也相當明確,將“建立一門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學科”?作為文學地理學未來的發(fā)展目標。曾大興認為文學史是時間維度的研究,文學地理學是空間維度的研究,這兩者屬于文學研究的兩個不同角度,因而應當將文學史和文學地理學放置到同等的學科地位上來開展研究。這一設想是在綜合考慮了當前研究現狀而提出的具有學科突破性思維的宏大構想,其目的意在推動文學地理學的進一步發(fā)展。
學界以以上四位為代表的文學地理學研究者對文學地理學的命名都有各自不同的定義,雖然表面上顯現出研究的繁榮景象,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文學地理學的發(fā)展,但是關于文學地理學的命名及其定義卻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
“名不正則言不順”,關于中國文學地理學的定義時至今日并沒有最終達到一致,學界目前勉強僅達到了兩方面的共識:本位共識,明確中國文學地理學是以文學為本位的研究;學科共識,主張把中國文學地理學作為一個學科來建構。
除了以上兩點之外,各位學者對中國文學地理學的具體命名、具體研究內容、具體研究方法等方面各說不一。對其位置的界定更是眾說紛紜:跨學科研究或交叉性學科、會通之學、文學研究的新視角、比較文學分支學科的角色、文學研究的新二級學科。學界對中國文學地理學的定義一直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結論,“究竟什么是文學地理學?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與范圍是什么?”?是中國文學地理學命名的關鍵問題。這兩個問題一日不解決,文學地理學就不得不處于一定的尷尬境地,具體明確的定義、具體的研究對象和范圍及具體的研究方法對于中國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化進程至關重要,不容忽視。
在不遠的將來,中國文學地理學是否會發(fā)展成一門既成熟又獨立的學科尚未可知,但是目前中國文學地理學缺少堅實的理論基礎及學界公認的命名和定義是研究者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只有確立堅實的理論基礎才能推動中國文學地理學朝著體系化、學科化的方向發(fā)展,才有可能將中國文學地理學建設成一門充滿生機的中國學科。中國文學地理學在學科命名和具體的定義上存在大量分歧,這一現象背后包含著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其中最關鍵的因素在于研究者學術視野的遮蔽和文學地理學本身的復雜性,解決這一問題仍需要學界的共同努力。
①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二冊之《飲冰室文集》之十,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84—86頁。
② 鐘仕倫《概念、學科與方法:文學地理學略論》,《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第28—35頁。
③艾素珍:《清末人文地理學著作的翻譯和出版》,《中國科技史料》1996年第1期,第26—35頁。
④ 〔美〕柯文:《在中國發(fā)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林同奇譯,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頁。
⑤ 金克木:《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讀書》1986年第4期,第85—91頁。
⑥⑦ 陶禮天:《文學與地理——中國文學地理學略說》,見《北大中文研究·創(chuàng)刊號》,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81頁,第182頁。
⑧ 梅新林:《中國文學地理學導論》,《文藝報》2006 年6月1 日。
⑨ 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92頁。
⑩ 楊義:《文學地理學會通》,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70頁。
? 鄒建軍:《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主要領域》,《世界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
? 曾大興:《建設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科——文學地理學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江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第5—13頁。
? 彭民權:《文學地理學的體系建構與理論反思》,《江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3期,第86—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