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李浴洋
據說,作為《歷史學人》第2 輯的《覺醒的年代:1919 年前后的中國》(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以下簡稱《覺醒的年代》)本擬在2019 年“五四”百年時亮相。由于諸種緣故,才延至2021 年問世。同年,講述從1915 年《青年雜志》(次年更名《新青年》)創(chuàng)刊到1920 年代初期革命浪潮興起的電視劇《覺醒年代》一經播出,便火遍大江南北,將一百年前的“五四”故事送進了千家萬戶。盡管對于劇中的史實偏差大可不以為然,但誰也不能否認,其熱播的確把已然遠去的“五四”風云重新帶回了大眾視野,尤其是影響了相當一批年輕受眾。而這也是學界近年的自覺追求:2015 年,紀念《新青年》創(chuàng)刊百年;2017 年,紀念“新文化運動”百年;2019 年,紀念“五四”百年……現代中國研究悄然升溫,一連串學術會議舉辦,一系列相關著作出版?!队X醒的年代》便是其中之一。
無論是劇集的演繹,還是學界的論證與論爭,都說明了講述“五四”的熱情與動力遠未停歇。說“溫故知新”也好,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也罷,“五四”在其身后的百余年間從未真正成為“過去完成時”的存在,反而一直以某種“現在進行時”的形式參與現代中國的展開。此即陳平原所言:“300 年后再看,整個20 世紀,就是一個‘五四’的時代?!雹佟队X醒的年代》編者也續(xù)義發(fā)揮:“整個20 世紀,堪稱是‘五四新文化’的世紀,彼時建立起來的思想、學術、文學范式,以及政治的立場與方法,一直在建構一代代中國人。時至今日,其后果的漣漪仍蕩漾在知識人的精神世界。”②不過,如此擲地有聲的判斷大概還是保守了一些,因為“五四”的射程,恐怕不限于20 世紀;“其后果的漣漪”,也不僅彌散在“知識人的精神世界”。
《覺醒的年代》計有“專題”“影像”“訪談”“譯稿”與“隨筆”五大欄目,重磅自然是由八篇“五四”研究的文章與訪談組成的“專題”。但“訪談”與“隨筆”欄目的內容其實也都與“1919 年前后的中國”這一主題直接相關。書中作者皆可謂“五四”研究領域的一時之選,不乏蔚然名家。至于文章角度,則既有個案探索,亦有研究綜述,在視野上更是努力兼顧古今、中外、正反等不同立場。所以,全書的主軸雖然是“重返‘新文化’”,但基調卻是對于“新文化”更為豐富與復雜的認識與理解。由此可見編者的用心。
不管是陳平原談“晚清”與“五四”的“兩代人的合力”,魏定熙論《甲寅》與《青年雜志》的互動,沈衛(wèi)威考察“新文化人”在新舊道德之間的徘徊,還是李新宇、馬勇與楊奎松處理“五四”文化與政治的糾葛,更不用說李雪濤與李永晶對于域外參照的引入,以及德里克與沈愛娣等人對于邊緣聲音的開掘,都是將“五四”豐富化與復雜化的嘗試。書中作者無不肯定“五四”的歷史意義與現實價值,但也無一將立場回收到某種特定的“五四”意涵中去。對于“五四”的局限性,他們并不回避,有的甚至還批評得相當激烈;但相比之下,他們更加看重的是如何把“五四”資源化,特別是從中汲取一種多元的與充滿活力的啟示與經驗。一如陳平原所說:“‘五四’既非榜樣,也非毒藥,而更像是用來砥礪思想與學問的‘磨刀石’。”③
活力與多元相輔相成。既然聚焦于“五四”的多樣性(也包括承認其相對化),《覺醒的年代》也就天然內置了“五四”闡釋史的脈絡。還是借用陳平原的話,“‘五四’是一個說出來的‘故事’”④?!拔逅摹鄙砗蟮闹袊鴼v史幾度翻覆,巨變的速度與程度都不可以道里計。時至今日,“五四”人物或已隱入歷史深處,作為“事件”的“五四”也早已化作“明日黃花”,但對于“五四”的紀念與表彰、追懷與書寫,以及由此生成的反思與自省卻未嘗中輟。這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一代又一代人的“五四”闡釋。編者對此也高度自覺,看到了“作為現代知識人和不同黨派的精神資源”的“五四”是怎樣“被不斷講述、補充、闡發(fā)”,“以適應時代所需”。而“在不同的故事里,它作為意象、詞匯、符號和思想,均有一定程度的相異甚或矛盾之處”,但“這些故事縱橫交錯,構成一種斑駁的歷史網格記憶”。⑤更進一步說,任何的“五四”記憶與印象,都是建立在前人闡釋的基礎上的。今天也不例外。
當我們對于“五四”或是神往或是警醒時,面對的除去“五四”的本體與本事,更有強大與綿長的“五四”闡釋史。無論是慨嘆“崔顥題詩在上頭”,還是認為一切不過是“城頭變幻大王旗”;不管是希望“正本清源”,還是致力“與時俱進”:既有的“五四”闡釋都在事實上構成了此時此刻論述“五四”時繞不過的基石、炬火與對話對象。即便是刻意“立異”,也通常不免“影響的焦慮”。談論“五四”,在很多情形下談論的其實是對于“五四”的論述,亦即闡釋。一部“五四”史,半部是“闡釋”。早在周策縱率先為“五四”著史時就已經意識到“闡釋史”之于“五四史”的重要。1960 年出版的《五四運動史》以“繁多的闡釋和評價”作結,其時距離“五四”尚不足半個世紀。而今又是一個甲子過去,對于“五四”的闡釋更為“繁多”,“五四”闡釋史也就更加壯大與悠長。各式各樣的“五四”論述,不僅是數量的疊加、面向的擴充與范圍的拓張,更伴隨著對于現代中國更深與更廣的介入。
對于“五四”的不斷闡釋使得“五四”始終活在中國,活在當下。在這點上,“五四”的確是“說出來”的。不僅偉大人物可以說,平民百姓也可以說。只要真正關注中國、關懷未來,就都可以“說五四”。而所有這些“五四說”,匯成了“歷史網格記憶”,融入乃至撐起了現代中國的經緯。其間有高歌與合奏,也有低唱與獨語,還有爭鳴與交響。但一切眾聲喧嘩的重音都是“五四”,鼓點則都落在了時代的節(jié)拍上。
因為對于“五四”闡釋史的矚目,《覺醒的年代》中的文章幾乎或多或少都帶有闡釋史的色彩。李雪濤的《經歷、事件和神話:半個世紀以來對五四運動的歷史書寫——以海外學者的研究為中心》與李永晶的《五四運動在日本——另一種“當事者”的體驗》自是對此做出的專題研究。而其他各文也都具備與既往的“五四”論述對話,或者打開新的闡釋空間的自覺。
通過梳理周策縱以降的海外“五四”研究史,李雪濤發(fā)現:“一百年來,中國學者對五四運動的認識和研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這一運動是中國走向現代化進程的歷史轉折點??v觀海外半個世紀以來對五四運動的研究,可以看出華裔學者對‘五四’的主題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并且很多老一輩的學者有一種使命感?!逼鋵嵅环趾?、域外,“五四”都不僅是研究對象,更是選擇用力于此的學人的生命史與精神史的組成部分。以“五四”為題者,所謂“親近”,何嘗不是“使命”使然?當然,“五四”研究在海外自成傳統,也說明了“五四”原本就是一門世界性的知識、思想與學問,不為國界所限,更不只關乎一國。李雪濤由此指出:“以往有關‘五四’的研究,基本上是一種譜系模式(genealogical model)的研究,亦即將重點放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的關聯性方面,以及今天的人對于這些事件所做出的各種反應上。從全球史的角度來看待的話,今天我們更應當將‘五四’作為‘全球瞬間’(global moments)的共時性片刻來看待?!雹蕖拔逅摹标U釋史的研究首先便是“譜系模式”的研究,但在此之上與之外,“五四”研究還大有可為,尤其是帶入全球史的視野與世界性的關切。
李永晶對于日本自1945 年戰(zhàn)敗以來數十年間的“五四”論述的考察,即可以看作是對于李雪濤呼吁的某種回應。日本的“五四”論述是其認識中國的重要表征,也是省思中日關系的載體,同時還是理解自身的獨特媒介。換句話說,“五四”對于日本而言不僅是一個中國問題或者中日關系問題,還是高度內在于日本戰(zhàn)后的政治與文化脈絡中的問題。譬如丸山松幸在1969 年出版的《五四運動:其思想史》中提出的“辛亥革命留下來的不是‘光明’,而是‘黑暗’”,而“后來支撐五四運動的精神,正是形成于坦然面對這種‘黑暗’、抵抗這種‘黑暗’并對其加以重新審視的過程當中”,以及“五四”的本質是“源于挫敗感的深處的強烈否定的精神”等見解,⑦就既是一種“五四”論述,也是為日本的現代化進程建構的饒有意味的參照。而丸山松幸的“五四”定義又在客觀上成了中國知識分子闡釋“五四”的鏡鑒。比如李新宇在收入《覺醒的年代》中的《新國體與舊思想:新文化運動面對的中國》中就指出共和國體與“五四”的辯證關系:“這是革命過后的早晨,勝利者在睡覺,失敗者卻醒著?!雹喔鼮槁L的較量在民國成立之后才剛開始,“五四”便是其中的巨浪。
此類互相生發(fā)的闡釋在書中還有不少。例如,在楊奎松看來,“‘五四’時期中國社會發(fā)生的最具重要性的思想變化,既不是民族主義從此高漲,更不是民主主義及科學理性獲得啟蒙,而是社會平等意識普遍發(fā)展起來,勞動者的社會地位在許多知識人的心目中迅速提高,人們對未來社會發(fā)展方向的看法開始發(fā)生改變”⑨。循此觀之,也就可以理解彼時在西方影響廣泛也十分深刻的“新人文主義”思想及其東方傳人——“學衡派”——為何會在中國碰壁了。張源的文章揭示了“新人文主義”的內核是個人主義,其代表人物白璧德的思想“極具反平等主義的特質”⑩。這種精英立場再經由“學衡派”的放大,自然也就在強調平等意識與平民主義的“五四”時代格外“不合時宜”了。
而諸如將山西士紳劉大鵬這一邊緣人物的故事推向前臺(沈愛娣訪談),以及給予“五四新文化”的反面力量——“孔教會”諸君——以正面介紹(張泉文章),則使得對于“五四”的講述更加立體。近年學界“五四”研究的一大突破便是不只圍繞主角——《新青年》陣營——著墨,而逐漸將上下左右的各方也都納入了觀照視野,“橫看成嶺側成峰”。對于現代中國來說,“五四”既是聚光燈,也是多棱鏡。而在歷史轉折關頭開創(chuàng)如此博大的氣象,成就斑駁非常的風景,這正是“五四”的真意與魅力。
《覺醒的年代》中的文章,絕大多數都可謂“五四”研究的成果。但在我看來,“所謂‘五四’闡釋,大于一般意義上的‘五四’研究,其主體是各家各派的‘五四’論述”,“而蘊藉在形形色色的‘五四’論述中的,往往不僅有對于‘五四’的認識,更包含了對于現代中國的歷史與現實的理解,以及對于未來的想象”?!拔逅摹标U釋之所以重要,如前所述,是因為“當我們說繼承‘五四’、超越‘五四’、反思‘五四’或者走出‘五四’時,在很大程度上指的都是某種對于‘五四’的闡釋,而非‘五四’本身?!边@正是“五四”獨一無二,特別是“五四”之為“五四”的緣由所在——
在過去一百年間的中國歷史上,大概沒有其他任何一個事件,像“五四”這樣被一代又一代的政治家、思想家、學者、文人乃至普通民眾反復闡釋。各式各樣的“五四”言說的數量之多、種類之繁與爭議之大,不僅已經形成了一個重要的“傳統”與“場域”,而且也是我們今天討論“五四”的直接前提。換句話說,如果缺少對于“五四”闡釋史的關注、理解與把握,則很有可能對于我們自己的“五四”論述究竟是在何種基礎上做出,憑借了怎樣的資源與邏輯展開,又指向何方,以及具有怎樣的歷史、現實與理論可能性缺乏自覺。?
從“五四”人物“自我作古”式的反復講述,到不同政治派別爭奪“五四”的話語攻守與實踐取舍,再到學界的探索、文人的發(fā)揮,以及青年的追摹、民眾的寄托,還有反對與質疑的此起彼伏……當然也包括一代又一代“新文化人”的自我修正、調整與提升。如此豐富與復雜的“五四”闡釋史,道出了百余年間對于“五四”的認識與理解。而認識與理解“五四”的過程,亦即現代中國尋道問路的過程。個中的成功與挫折、經驗與教訓,都可以在與“五四”對話中獲得一份澄澈與通達。
“晚清與‘五四’兩代人思想的豐富與復雜,背后是選擇的多樣性?!?不同的觀點與思路都根植于真實的中國問題與現實情境,也都得到相對自由的表達甚至不同程度的實踐,所以“五四”的確蘊藉了一種多樣性的可能。從歷史的后果來看,最終只有一條道路被選擇;但千門萬戶的存在卻同樣至關重要,因為多樣性意味著開放與開闊,也就意味著活力。而“五四”留給現代中國的最為直接的啟示便是如此,“五四”闡釋史最為直觀的經驗也是。
“多元”與“一體”、“主流”與“別傳”可以相互支持與彼此支援。這固然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有賴諸多內外條件的成全。但向著這樣的目標行進不正是現代中國真正趨向“現代”的題中之義?因為現代中國的“未完成”,也由于現代中國的“可能性”,“五四”更是“說不盡”的了。只要我們還在“五四”的輻射范圍中,沒有掉頭,沒有卻步,我們就還得繼續(xù)研究“五四”、論述“五四”與闡釋“五四”。也正是在這一層面上,我認為“保有對于‘五四’闡釋史的興趣與關懷”是“每一位‘五四’研究者應當具備的‘技藝’與‘修養(yǎng)’”。?推而廣之,認識與理解“五四”,傾聽前賢與他人的“五四說”,也共襄盛舉“說五四”,應當成為越來越多國人的“共識”與“常識”。
《覺醒的年代》編者坦言:“重返‘新文化’”旨在“直面諸多時代命題。”?如何因應時變,打通歷史與現實、當下與未來,實則是“五四”闡釋能否繼續(xù)有效與有力的關鍵。而這也成了年輕一代研究者的自覺追求。就在《覺醒的年代》出版的同年,季劍青的《新文化的位置:“五四”文學與思想論集》與袁一丹的《另起的新文化運動》也相繼面世,彰顯了新一代學人與“五四”持續(xù)對話的嘗試。季劍青表示“如何以有效的學術工作的方式,來重新認識和理解作為政治實踐和文化運動的‘五四’,進而釋放出被單純的學院化知識生產和意識形態(tài)表達所凍結的、‘五四’本身所蘊含的歷史能量”是其核心的問題意識。?袁一丹也申明,“時至今日,我們完全有能力尋覓、堆積更多的歷史細節(jié),把故事講得無比繁復、細膩”,但“真正的困難”在于“價值重估”:“如何回應中國當下的思想氛圍,重新檢討‘五四’一代的立場,進而重估新文化的價值內核?!?如是期許與《覺醒的年代》堪為同道,也讓我們相信作為一種“活的傳統”,“五四”不僅是“歷史網格記憶”,更是與你我相關的精神資源,“指示著未來的命運”。
①③④? 知遠、莊秋水:《整個20 世紀都是五四的時代:陳平原訪談》,李禮主編:《覺醒的年代:1919 年前后的中國》,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51 頁,第40 頁,第37 頁,第50 頁。
②⑤? 編者:《卷首語·重返“新文化”》,《覺醒的年代:1919 年前后的中國》,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3 頁,第2、3 頁,第3 頁。
⑥李雪濤:《經歷、事件和神話:半個世紀以來對五四運動的歷史書寫——以海外學者的研究為中心》,《覺醒的年代:1919 年前后的中國》,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33—34 頁。
⑦轉引自李永晶:《五四運動在日本——另一種“當事者”的體驗》,《覺醒的年代:1919 年前后的中國》,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82 頁。
⑧李新宇:《新國體與舊思想:新文化運動面對的中國》,《覺醒的年代:1919 年前后的中國》,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9 頁。
⑨李禮:《楊奎松:從戊戌到五四的中國革命》,《覺醒的年代:1919 年前后的中國》,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48 頁。
⑩張源:《美國人文主義與中國新文化運動》,《覺醒的年代:1919 年前后的中國》,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32 頁。
?Li Yuуаng,Тhе Pоl(xiāng)itiсs оf Меmоrу: Intеrрrеtаtiоns оf Мау Fоurth in Веijing аnd Shаnghаi in 1989,Соntеmроrаrу Сhinеsе Тhоught,50:1-2(08 Jun 2020).中文版參見李浴洋:《五四闡釋史的意義與認識價值——以1989 年京滬兩地學人的五四論述為例》,許紀霖、劉擎主編:《丸山真男:在普遍與特殊之間的現代性(知識分子論叢·第16 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232—233 頁。
?李浴洋:《五四闡釋史的意義與認識價值——以1989 年京滬兩地學人的五四論述為例》,許紀霖、劉擎主編:《丸山真男:在普遍與特殊之間的現代性(知識分子論叢·第16 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233 頁。
?季劍青:《自序》,《新文化的位置:“五四”文學與思想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 年版,第3 頁。
?袁一丹:《引言·松動的“起點”》,《另起的新文化運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 年版,第4—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