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心驚肉跳的電話打來的時候,江來順正在江邊的工地上鋪路。
緊挨江邊的一條繁華的公路,幾條警戒線牽圍著一塊工地;為了醒目,圍著工地的繩線每隔兩三米吊著一根紅布條,如迎風搖擺的一串串紅辣椒。線圈內,攪拌機、壓路機、運送沙石料的貨車和一群手忙腳亂的農民工,組成了一幅熱火朝天的忙碌畫面。江來順淌著汗,打著赤膊,腰里系著一條褲子,叉開雙腿撅著屁股,和伙計們一道把冒著煙氣的瀝青石料推開鋪平,讓壓路機碾壓。他們手中的鐵銑、鍬頭在尖利的碰撞聲中閃出一道道白光,仿佛一團交錯繚亂的尖牙利爪,正圍殲撕咬著壓路機前的獵物。
正在忙碌,宋祖英“好日子”尖亮的歌聲在他的腰帶上響起,栓在腰帶上的手機也一陣蹦達,可他沒時間理會。誰正搞事的時候去接電話。再說,包工頭三令五申,不準在上工時間接打電話??墒强纯磿r間,總不至于違法吧。他擦汗的時候從腰帶上取下手機,悄悄瞄了一眼。
有四五個未接電話,除了一個不知是誰的號碼,全是老婆打來的。這才幾號,就催錢了?
老婆胡正芬要么好長時間不打一個電話,要么像今天這樣,一打就接連不斷,一副不依不饒要跟他吵架的架式。搞得煩了,他懶得接電話,也不回電話,老婆就唆使兒子給他打。老婆的電話可以不理,可兒子的電話不能不接。先前給兒子買過一個手機,后來兒子說要讀高三了,老師不讓帶進學校,再說有個手機就是不打也要月月付費,懂事的兒子自己就主動停機了。
他確定今天不是兒子打來的,因為今天不是星期天。高三的學生只有星期天下午才放半天假,才有可能在家。要打,也多半是在晚上下晚自習之后。
在壓路機轟隆隆的噪聲和鐵鍬鏟挖石子兒的刺耳聲里,別在腰里的手機又唱了兩回“好日子”。他上廁所時又摁開看了,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
這回是誰?還連打幾次?看著那號碼好像有些熟悉,卻又記不得是誰的了。
吃晚飯時那陌生的電話又打來了。是不是兒子在學校遇到什么事兒,用別人的電話打的呢?或者是兒子的老師打來的?不過這個可能性很小,他長期在外打工,給學校留的家長的電話號碼都是胡正芬的,學校要聯系家長,都會給孩子媽打電話。前一段時間,準確地說是一個多月前,中午吃飯時兒子也借別人的電話給他打過一回,是用他同學的電話打的。想到兒子那個突兀的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的電話,江來順腦子一激靈,還夾著筷子的手馬上就劃開手機鍵接了。
電話一接通,果然是個熟悉的聲音,是姨姐子的電話。姨姐子劈頭蓋臉,一開口就好一通訓斥:江來順,你搞什么名堂!怎么電話都不接?一副興師問罪的口氣,跟胡正芬一個腔調,到底是一個媽生的!難怪這號碼有點兒眼熟,原來是這尊神仙的。以前所有親戚的手機號碼都是存過的,只是今年手機被盜,存的號全丟了。江來順耐著性子解釋了一通,姨姐子這才消了氣,問:江河水是不是到你這兒,偷偷跑到武漢來了?
江河水是他讀高三的兒子。
到我這兒?怎么會到我這兒來?江來順放下筷子,坐在那個幾塊木板搭成的凳子上挺直身子,提高了聲音問:不是天天在上學么?
姨姐子聽了,唉聲嘆氣:這下算完了!
江來順追問出了什么事兒,得到的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兒子兩天沒去學校了!失蹤了!
二
兩天沒去學校了?不,不可能!
江來順不相信兒子失蹤了。他想象不出那老實本分的小子除了學校還能去哪兒。自打上學起他就沒有曠過一天課,就是小時候病了背到醫(yī)院打吊針,也是拔了針頭就嚷著要回學校,滿腦子惦念的是他的學校,作業(yè)。打小聽話的兒子,怎么會在這高考的關鍵時刻玩失蹤?
那親戚、同學,還有網吧,都找了?
雖然兒子并不上網吧,但江來順想起前幾天從網上看到的新聞,有學生在網吧一呆就是幾天,吃住都在網吧的事兒。
還用你說?都找?guī)妆榱耍?/p>
這在家,沒跟他媽發(fā)生什么事兒吧?兒子越大,跟他媽越不對脾氣,不止一次聽老婆報怨說兒子像不是她生的,她一說話,兒子就嗆她。我管不了了,你回來管吧。有一回胡正芬在電話里對他說。
自己的親骨肉,就是吵兩句、打幾下又能怎么?家雞子打得團團轉,野雞子打得到處飛——不說了,你快回來,都報警了!姨姐子發(fā)了一通牢騷,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匆匆掛了電話。
一聽說報了警,江來順更慌了神,看來不是私自跑到網吧里玩那么簡單??蓛鹤幽艿侥膬喝??
他又想起一個多月前,中飯時兒子借同學的手機給他打的那個電話。
爸,你回來!兒子電話一打通就對他說。出門還不到兩個月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穩(wěn)定的活兒,他不想回去。
有什么事嗎?前兩天我剛給你媽打過錢的,需要什么直接給你媽說。
兒子在電話那頭頓了頓,覺得是自己的話沒說清楚,又說:爸,你不要在外頭打工了,回來。
江來順笑了。前幾天胡正芬打電話報怨兒子不聽她話的事兒,母子倆還真鬧矛盾了。江來順耐心地對兒子說:我回來能做什么啊,小縣城找個事不容易,找到了工錢少不說,還結不到帳……想起胡正芬在電話里說的那些話,又對兒子說,你在家里要聽你媽的話,有什么事兒好好跟你媽說,不要……可手機里傳來嘟嘟的盲音,兒子把電話掛了。到了晚上,他又照著那個號碼打回去,接通的是一個男孩子的聲音:江叔叔,下晚自習了,江河水不在學校。
是回家了嗎?
應該是吧!
他不放心,又打老婆胡正芬的電話,問兒子打電話要說什么事兒。胡正芬一聽,用酸不拉幾的腔調說,你們兩爺子好哦,穿一條褲子,是一條心!就我是外人!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了?要錢給錢,要吃飯,我半夜還在給他弄宵夜!你問問你兒子,他什么時候給我一個好臉色好腔調?我算倒了八輩子霉,是前世欠你們的……
江來順丟下一碗剛扒拉了幾口的飯,頭腦中擠滿了千萬個疑問和設想,一邊急急忙忙收拾衣物,一邊找包工頭請假。連夜去乘火車回老家。他擰著一個包出了工棚幾步,又忙踅回來:如果萬一有人來找,江來順對伙計們比劃著說,這么高,有點兒瘦,有兩顆虎牙的——對!如果是我兒子!如果他來找我,你們千萬幫忙給我把他留住,再給我打電話……
伙計們從沒見江來順這樣六神無主、語無倫次,安慰他說,肯定沒什么事兒,說不定躲到哪兒玩去了,一同打工的伙計老胡也安慰說,是啊,說不定你前腳進門,你兒子后腳就到了——會沒事的!
攔了的士到火車站。只見燈火通明,一片人山人海。江來順挎著裝衣物的包進了購票大廳,大廳里站滿了好幾排購票的人,有兩隊還排得拐了彎兒。他挑了一個人少的隊伍排了進去。在滿耳的嗡嗡聲中,江來順突然聞到一股香味兒。幾個婦女提著簍子,挑著擔子,穿行在售票大廳兜售著梔子花。這才突然想起明天就是端午節(jié),今天又是星期五,難怪晚上火車站還這么熱鬧,原來是學生們要回家過端午節(jié)了!
武漢就是學生多。不論火車站、汽車站、公交車還是地鐵,看到的十有八九都是學生。有兩次坐動車,聽那動車廣播里介紹說武漢有七八十所大學,一百六十多萬大學生。自己的那個小縣城,老老少少加起來,還不到二十萬人,光這學生就要抵他那七八個縣的人了。他上下工地走在街上,看見的也盡是學生,就是在江邊修公路,也看見不少學生在江邊游玩,用手機拍長江,拍大橋。那時他就想如果兒子考到武漢來讀書,說不定也會和這學生們一樣,一有時間就來江邊玩。他看見那些學生,心情變得開朗,目光也變得慈祥,伙計們就打趣他說:嘿,老江,又在想你兒子了吧!
是的,他一望見這些學生,就會做起未來生活的美夢,就會想到自己的兒子,一想到那小子也會到武漢來上學,也會成為一名大學生,江來順的心中就充滿了希望,真像手機里唱的“好日子”一樣開心,喜慶,生活有了奔頭。真能那樣,他這些年在外面打工受苦受累,都值了!他甚至想兒子大學到了武漢,他也在武漢打工,父子倆就可以常常見面了,也可以租一個簡易的住所,有個固定的住處,那樣父子倆就可以在星期六星期天聚在一處,做兩頓飯吃,像一個“家”。老婆胡正芬呢——想到這里他心里像被刺扎了一下,一想到兒子,他就忍住了痛,為了兒子,他是什么都能忍,如果她愿意,當然也可以來武漢,也可以找一個超市保潔員,單位物業(yè)管理員,甚至公園那些扯草栽花的園林工作。他常見一隊隊五六十歲左右,看樣子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婦女們不是拿著鏟子坐在小凳上鋤草,就是在街中心的花壇擺弄著花盆。真能那樣,那一家人就到一起了。他身邊就有這樣的人。跟他一起修路打工的老胡,臨縣的秭歸人,兒子來武漢讀書了,他們兩口子也跟著來了武漢。老胡天天跟在壓路機后面修路上工地,他老婆找了一家超市做保潔員,穿著一件黃褂子,拿著掃帚提著垃圾撮盒,上下樓梯打掃衛(wèi)生。老胡還請他到他“家”去喝過一回酒,雖然只是一間又潮濕又狹窄的房子,廚房住房是同一間屋子,但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讓他好生羨慕。等兒子來武漢讀書了,他也想跟老胡一樣租一個住處,臨時安個家。老胡的兒子他見過一回,瘦瘦的長得跟老胡一樣,話不多,很禮貌地喊他江叔叔。自己的兒子失蹤了,到底去哪兒了?站在自動售票機前面的隊伍,他焦慮地望著遠遠的自動售票機,狠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家去。
三
終于買到了凌晨一點的火車票,離上車還有三個多小時。江來順出了售票廳朝候車室走,走到檢票口時,又踅回來了。他拿著手機,抬頭四處張望。候車室里很嘈雜,“喂”了半天,聽不清電話里在說什么。他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打電話,問問到底是什么情況,也說不定真跟伙計們說的那樣,他還沒有回家,兒子已經找到了,進家門了。
江來順心懷僥幸急急忙忙又走出火車站大樓,來到車站前方的廣場,離人群稍遠一點兒,廣場崗亭附近相對人少的一棵樹旁。他翻出手機里的號碼。
可是電話沒有打通,老婆的,姨姐子的,打了都沒人接聽。他不甘心,又打一遍,仍然沒有人接,其中老婆的電話是打通了,他“喂”了兩聲,傳來的卻是盲音。
他又打了一個電話,這次一打就打通了?;镉嬂虾陔娫捓镎f,老江你放心,若你兒子來了,我馬上告訴你!
吹來一陣涼風,接著一陣雨點兒簌簌地打在樹葉上,也打在江來順的臉上。地上涌起一陣濕潤的灰塵味兒。江來順望望夜空,燈光閃爍的樓頂上空,一大片烏云蓋了過來。他只好朝候車室走去。
進了候車室,里面坐滿了人。有不少學生坐在地上玩手機,鬧哄哄一片。江來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地兒坐了下來,手里仍攥著手機,不到三五分鐘就要摁亮看一看,擔心漏掉了未接電話,或者有什么短信,猜想著家里人到底怎么尋找。他又試著打了幾次電話,仍然沒有人接聽。手機電量越來越少,最后不到一格了。他擔心手機沒了電,那就誰都聯系不上了。他從長條椅子上站起來,抓起行李包找能充電的地方。他問了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保潔員,那個婦女朝一個地方指了指。
一個簡易柜臺后的墻壁上布滿了插座,插線,可是每一個插頭插線都連著一個手機。江來順站在柜臺旁邊等。他一摸行李包,突然發(fā)現走得匆忙,手機的充電器忘記帶上,一定是擱在工棚的鋪上了。他望著那一排藤條似的充電線,心想應該有一個和自己的手機匹配的吧。
候車大廳里響起了列車到達和發(fā)車的廣播聲,江來順見一個充著電還玩著手機的學生拔了手機離開了,趕緊幾步跨上去,拿起那根剛拔掉的充電線往自已的手機一插,手機一下亮了,江來順松了一口氣。江來順把行李包放在地上,靠著墻,坐在行李包上,守著手機充電。坐一會兒他又站起來,摁亮充電的手機熒屏看看有無電話或短信??蔁善辽系目瞻滓淮斡忠淮渭由钪膿暮徒箲]。有時他也抓起充著電、連著充電線的手機撥打,終于有一次撥通了姨姐子的電話。姨姐子告訴他,請了很多人,正在找。他想問在哪兒找,找了哪些地方,可四周噪聲太大,也沒聽清說的是什么。聽電話里的語氣,是很匆忙的樣子。都快十二點了還在找,說明問題很嚴重。江來順無力地坐在地上呆望著眼前嘈雜的大廳,頭腦一片空白。
他真該聽兒子的話回家去,就在附近找個什么事做,家里也好有個照應。一旦出了什么事兒,他立刻就會出現,不會像現在遠隔千里,坐在車站大廳里干著急。
這時,胡正芬應該主動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到底怎么回事。白天的電話他是沒有接,那不是正在上班么?,F在他得知了消息,她也知道他正往家趕,就應該主動跟他說說怎么回事??墒菑南挛绲酵砩?,除了自己給她撥打的一個又一個沒有接聽的電話,她是一個也沒有打給他。難道手機不在身邊?他手機充著電,又給胡正芬撥了幾個電話。他想問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兒?兒子怎么了?是不是母子倆又吵了架了?為什么吵架?吵架后兒子去哪了?可是,電話仍然打不通。
江來順放下插著充電線的發(fā)燙的手機,在充電臺前走去走來,臉卻側向充電臺,盯著臺上充電的手機,指望這垂死喘息的家伙突然一亮,又精神抖擻地唱起嘹亮的“好日子”。
失望中,他生出一種怨恨來。難道胡正芬不知道自己正跟拋上岸來的泥鰍一樣急得亂跳亂躥么?難道她和自己這點兒默契都沒有了么?
唉,不知什么時候,兩人一見面,一開口,就爭,就吵,后來,不爭也不吵了;先前的那種默契,體諒,早在爭吵中一點一點消散了。爭吵如同看不見的利爪,把兩個人的心抓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雖然離得遠了,爭吵少了,但傷疤結出的是厚厚的痂,這堅硬的痂殼橫在兩人之間,仿佛八磅大錘也敲打不破。
四
有一段時間江來順睡在工棚里,不眠之夜也望著窗外(有時根本沒有窗子,幾塊木板搭就的簡易工棚,留著一兩個通風的口子)的星星,月亮想心思,反思家庭為什么走到這一步,兩口子為什么越過越生分。
城市上空的星星月亮像蒙著一層灰塵,模模糊糊,不明不暗,又像鄉(xiāng)下人剛進城般膽怯,躲躲閃閃,口齒不清,只會讓他的思想更加混亂,越想頭腦越如一團泥沙。星星月亮的光亮遠不如高樓大廈的霓虹燈明亮光鮮,那些霓虹燈卻一會兒一個顏色,一會兒一個形狀,讓你頭暈目眩,根本集中不了思想。干脆,他閉上了眼睛。像和尚打坐般,只不過和尚是坐著,他是躺著;和尚是用嘴,他是用心,用腦子。
沒想到,眼睛剛一閉,心思剛沉入思想的湖底,四周就遠去了嘈雜的人聲車聲喧鬧聲,也沒有了這城市難聞的焦糊味兒灰塵味兒,環(huán)繞在他耳邊的是流水聲蛙鳴聲,飄盈在他鼻前的,是油菜玉米成熟的莊稼味兒和香瓜黃瓜的田園氣息,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居樂業(yè)的農耕牧歌,是他種大棚蔬菜時的辛苦卻快樂的那些日子。
他懷念的是那些還有田有園時的農村生活。
那個時候他根本不用出門打工。他住的地方和縣城僅隔著一條河;河的那一邊是高樓,機關,學校,工廠,市中心;河的這一邊是水田,農戶,郊區(qū);那一畈畈的河水田,春天是順河鋪去的草坪樣蔥綠的秧苗,秋天也是蛋糕樣整整齊齊沉甸甸的金黃稻田。開始的時候他種水稻,種油菜,種玉米,可是種去種來并沒有什么收入。除去種子,化肥,農藥的開支,一年忙到頭拿到手的鈔票就沒有幾張可以數出去。如果正趕上有幾個人情,就只差找人借錢了,一家老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后來他從一個種菜的親戚那里得到啟發(fā),在秧田里搭起了棚架,改種起了大棚蔬菜。種大棚蔬菜很辛苦,幾乎一天到晚在塑料棚里忙碌,可忙得有勁兒,忙得有奔頭,忙得能讓人半夜里睡覺發(fā)出笑聲:改種蔬菜后的收入一下子翻了好幾番,一簍子菜放上自行車,只要騎過一座橋,拖到河對岸,就是一把錢。
先是一簍一簍地賣,后來是一筐一筐一袋一袋地賣,再后來是一車一車地賣;托運蔬菜的交通工具,也由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三輪車。
種蔬菜的頭一年除去投入、家庭開支,有了節(jié)余;第二年就有了存款;第三年存款就以五位數增長。老婆胡正芬眉開眼笑,說話的氣魄也大了不少。一個又一個迎著河邊的落日收攤回家的日子里,夫妻雙雙開著空三輪車駛過大橋。從菜場歸來,胡正芬抱著胸前鼓鼓的黃帆布包,不止一次規(guī)劃著美好的前途,晚霞般燦爛的生活——蓋一幢新房,把兒子送到最好的學校,給他準備上大學的錢;兒子將來參加工作進了大城市,起碼要幫他付買房的首付款;還要買一輛小車,帶貨廂的,除了坐人,還能放幾箱蔬菜……江來順開著三輪車,老婆的這些話他聽得耳朵都起了繭。正沉浸在未來美好生活中的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臉興奮地說對他說:你今天聽見沒?有人喊你江老板!
江來順開著車,沒聽清似地問:你說什么?人家喊我什么?
江老板!
三輪車的馬達轟鳴中,江來順笑著偏著耳朵又問:叫我什么?
江老板!
什么?
江……
女人突然明白了,抬手打了他一下:嘿,你還真想讓人叫你老板了!上癮了!
的確,自從大棚越搭越大,幾畝水田全部改成了菜園,他的菜全部施農家肥,農藥也基本不用,發(fā)了蟲,菜葉上都是灑的地灰,晚上也是點燈來滅蟲蛾,實實在在的綠色食品,放心蔬菜。機關學校都聯系他,生意越做越紅火,縣領導帶人來參觀,拉著他的手稱他為創(chuàng)業(yè)明星,上了好幾回電視臺。找他買菜的菜販、餐館的采購,甚至一些不認識的人開始叫他江老板了。在這之前他可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農民,他的大名很少有人記起,在年紀大的村人面前他是江娃子,在平輩和年青人眼里他就是老江,一個普普通通的兩腿沾泥的種田漢,一個平常到過目即忘的鄉(xiāng)下人。可現在,他的白花花一片的蔬菜大棚,他的一車又一車掐得出水來的新鮮蔬菜,隔三差五菜棚前一站一大幫人,領導站在攝像機前拉著他的手的很器重的喊幾聲“江總”,都讓人對他刮目相看。那些關注的目光,敬重的眼神,還有說話交談間言語的尊重。這些都如陽光雨露,讓他曾經萎靡的生活變得朝氣蓬勃,如同大棚里的蔬菜一樣,水靈而又光鮮。
江來順一邊開著三輪車,一邊問老婆胡正芬:晚上吃什么啊,老板娘?
女人一聽,也很受用的樣子,笑著對他說:你還別說,還真有人叫我老板娘了。就是那個天天找我們買菜的縣政府食堂的孫師傅,說縣長到食堂吃飯都提到我們了,夸我們的菜是地道的放心菜,味道正……
那個時候,生活是辛苦忙碌卻又愉快和諧的,雖然也有矛盾,但那些矛盾也都是兩三句話的事,說過了也就過去了,從來不放在心上,一家人也都和和氣氣的。鄰居家的婆媳經常聽見他們在吵架,可江來順的老媽在世時,胡正芬沒有跟老媽頂過一句嘴。再忙,到了晚上一家老少也會坐在燈下,團團圓圓地吃頓飯。胡正芬也體貼他心疼他,那些蔬菜從田里弄回來還要分類,進行簡單的清洗,她總是讓他先睡覺,自己蹲在屋旁邊的那個水溝邊,一蹲就是大半夜。天不亮就起床,幫他把整理好的蔬菜裝上車,趕早去賣個好價錢。
這種好日子并沒有過多久,征地開始了。他的生活改變了。
征地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江來順和老婆胡正芬隨同村人一起去鬧過,和維持秩序的派出所警察發(fā)生了爭吵,沖突,他沒有控制自己的情緒,對警察動了手,被銬進了公安局的看守所。
幾天后,江來順和其它幾個肇事者從公安局看守所放了出來,這幾個挑頭鬧事的人一個個變得灰頭土臉。江來順走出看守所時,低著頭用一只手捏著另一只手的手腕。剛被抓進看守所時他像一頭憤怒的野獸,上了手銬還亂撞亂踢。開始他以為是上了手銬后正常的疼痛,后來發(fā)現取了手銬后還在痛,就又鬧著要去討個說法。村里書記說好幾個警察因此都受到了處分,有的撤了職,差點兒丟了飯碗,你還想怎么樣?被你們砸壞的牌子,損壞的公物,人家都還沒有找你們算賬,找你們麻煩呢。聽到真有警察受到了處分,他也就不了了之,算了,回家了。好長一段時間,一變天,一到陰天下雨,左手手腕還酸酸的,麻麻的,木木的,一截手不像是自己的,也使不上大勁兒。
從看守所關了幾天回到家,胡正芬望著他什么也不說,只是掉眼淚。江來順明白了,轉身朝他的蔬菜大棚跑。等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大棚蔬菜前:天啊,推土機已經推了好幾條槽,推出了黃色泥土。一大畈田都推平了,搭大棚的水泥柱倒了,像散了一地的骨頭。正結得紅紅綠綠的番茄,辣椒也被埯埋在泥土下。
江來順跪在蔬菜大棚前,一下又一下地砸著拳頭。
五
住房被征收。村里統一在另一個地方劃了宅基地,鼓勵征收戶蓋新房,建新農村。
大棚蔬菜沒有了,可胡正芬的氣魄還在。她說新房要蓋就蓋一幢氣派的!沒想到氣派的新房蓋起來了,征收的補償款和原先種菜的積蓄也全砸進去了,沒有了收入來源,日子一下又倒退到幾年前,趕個人情又緊巴巴的只差找人借錢了。
按照田地征收的合同,河邊的工廠(那一畈田成了工業(yè)小區(qū)、住宅新區(qū))建成投產了,江來順可以優(yōu)先招去當工人??梢惶焐鲜鄠€小時的班,拿到手的工資還不到兩千塊錢;這兩千塊錢的日子也不長,過了不到一年,工廠停產,江來順下崗了。
沒有了田種,沒有了工作,江來順失業(yè)了。失業(yè)期間,他跑過摩托車出租,騎著摩托車從河東跑到河西,穿遍縣城大街小巷地送人,掙個三元五元;也用他拖菜的三輪車搞過貨運,給人搬家具,拖建房的泥沙。可這些生意根本就沒有保障,別人有事才找你,沒事你就得在旁邊呆著。一個月下來除去油錢修理費,也剩下不了幾個錢。新蓋的房子還有一層地面磚沒有鋪,裝修只進行了一半,外墻貼上了墻磚,看著光鮮,可幾間房的內墻都只搓了一道水泥沙漿,手頭沒錢了。三層樓的漂亮新房著實讓人羨慕了一陣兒,也讓人揚眉吐氣了一番??蛇@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一家?guī)讖堊煲砸龋瑳]有了田,米油也得掏錢買,無病無災的勉強過得去,只要碰上家人病了,一上醫(yī)院就是成百上千,一個月的收入就抵不上支出了。沒有了收入來源,新房再好也不能抱著就能啃吧。本是讓人高興的漂亮的新房,卻是家庭矛盾和不愉快的根源,成了艱難時期的相互埋怨。老娘年紀大了,身體一年比一年差。那年冬天得了重感冒,日夜咳嗽不停,知道兒子媳婦手頭拮據,說什么也不上醫(yī)院打針治療,自己悄悄拄著棍子去山上摘枇杷葉,準備采回家煎水喝,用土法兒治。沒料到剛下了一層雪,路打滑,上那道田坎兒,一條腿沒跨上去,腳底一滑,人摔了一個仰翻叉,倒在地上摔折了腿,在床上躺了兩三個月才下地。
那一年田和房子征收后,江來順騎過三輪車,跑過貨運,胡正芬也提了簍子去販小菜。兩口子天不亮就起床,星星漫天了才進家門,這樣不分白天黑夜地一年忙下來,到了過年時算帳,不僅沒有什么收入,還有欠賬,老娘住院借姨姐子的一千多塊也沒有還上。種大棚蔬菜時大手大腳的日子過習慣了,平時有點錢也花了,突然沒了收入,勒緊褲帶子的日子還真難。別人家的買魚買肉灌香腸,檐桿上的香腸掛了一大串,熱熱鬧鬧準備過年了,可自家的檐下空空蕩蕩,屋里也冷冷清清,連給兒子買套過年的新衣,也是算了又算。這樣下去怎么行!兩口子一商量,準備雙雙出去打工??珊⒆釉趺崔k?
你們放心走!趁我這兩年還鬧得動,水兒我照顧——只是他的作業(yè),我是扁擔倒下來認不到一個“一”字,作業(yè)還要家長簽個字什么的,這倒是個難處。老娘說出了她的擔憂。自從田被征了,好好的大棚蔬菜沒有了,兒子媳婦的矛盾也多了,老人眼里看著,心里著急,她知道矛盾的根源在于家庭收入沒有了,外出打工是這個家庭的唯一選擇。
那時兒子江河水才讀小學四年級。這孩子自小就很懂事,像個小大人似的,有時見爸爸媽媽吵了架不在一床睡,本來睡在另一張床上的兒子,非要跟爸爸媽媽睡一起。自己睡在中間,一邊是爸爸,另一邊是媽媽。不來也非要拉來躺下,爸爸媽媽都睡到身邊了,小機靈鬼才安心睡覺,否則就會又吵又鬧。聽了大人們的話,正在一旁做作業(yè)的小學生抬起頭來,仿佛早就考慮好了:爸,媽,不要緊的,不懂我會問同學問老師的。簽字我也可以找姨媽。
姨姐子嫁了一個老師,在學校附近開了一個小商店,向學生出售一些本子筆啊,快餐面辣皮子之類的。這倒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姨爹又是當老師的,哪天去托付一下,請他多費費心。兒子轉了轉眼珠,又接著說:可是我有一個要求。江來順兩口子異口同聲地問:什么要求?
兩口子都沒想到,外出打工的提議會如此順利。原來估計老娘會不同意,同意也只會讓一個人出門,家里沒了當家人,剩下一老一小的,遇到個事兒怎么辦?也怕兒子會阻攔,他從小喜歡和家人呆在一起,喜歡這和諧團圓的家庭氣氛。爸爸媽媽婆婆有一個不到場,他上了桌旁都不肯吃飯。爸爸或者媽媽有一個晚上不回來,他就不肯去睡覺。兩口子笑著相互望了一眼,這孩子會提出什么要求,要什么玩具或者學習用品?沒想到,這小子頓了頓,大人似的一臉嚴肅:你們必須保證不離婚——我不能沒有爸爸,也不能沒有媽媽!
一家人都笑了。這小子!他是聽大人說的事兒聽多啦,誰誰兩口子出門打工,不到兩年,就離了,女的找了個有錢的,廣州去了,不回來了,只是可憐了那孩子,飯沒有人做衣服沒有人洗,穿得臟兮兮的像個要飯的;誰誰出門打工,賺到幾個錢了,又找了女人了,家也不回了,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女人成了神經病,一個孩子還沒有灶臺高,站在凳子上炒菜弄飯。
做作業(yè)的兒子把筆一頓:笑什么笑!我是說認真的——你們必須保證!
那小子真急了,臉都漲紅了。
江來順忍住了笑:好!我保證。
那小子溜下椅子,跑到他倆面前。
說話算數!拉勾!
兒子豎起一根指頭。江來順忍著笑把手伸上去。
媽也要來!兒子偏著頭望著媽媽。
好好好!我來!女人伸過手來,早笑彎了腰。
兩口子一出去就是四五年。他們到新疆撿過棉花,到廣州洗過盤子,在深圳的工廠里做過布娃娃,插過線路板。江來順還在建筑工地和地鐵隧道抱過磚頭,攪過沙漿,推過水泥,也當過花工,做過保安,總之,哪個地方招人他們都會去,只要人勤勞,倒也不怕找不到事做。打工的生活雖然又苦又累,可兩口子走到哪里都在一起,有時雖然不在一個工廠,但都在一個城市,一個市區(qū),也能相互照應,免去了孤獨之苦。
后來老娘說不行就不行了。老娘撒手而去的時候,唯一不放心的是她的孫子。老人對江來順交待的唯一事情是要他培養(yǎng)好她的寶貝孫子。
兒啊,我跟你說,水兒是個好孩子,又懂事又孝順,可心事兒重,你可要好好待他!你們打工是為了什么啊,還不是為了孩子么!老娘去世時兒子已經到了初三,初三上高中很關鍵。兩口子一年四季在外打工,把兒子一個丟在家里不現實。用不著商量,胡正芬在家照顧兒子讀書,江來順只身一人又出門打工了。
一切都需要錢。沒有裝修完的房子要繼續(xù)完工;兩口子的養(yǎng)老保險每年都要一大筆錢;更重要的是,再有三年兒子就要考大學,真正花錢的時候就到了。江來順必須要為兒子掙到足夠的上大學的錢。
兩口子出門打工,怎么著都有個照應?,F在江來順要一個人出門了。出門的時間推了又推,伙計們等得不耐煩了,打電話問他到底走不走。胡正芬知道他的心思。有一天晚上,女人的手指不停地在他胸口劃著,我也不想要你出門……要不,你在家照顧兒子一段時間,我出門去?
鬼話!養(yǎng)家糊口,本就是男人的事!
江來順后來回想,也就是在他一人出門打工,老婆胡正芬在家照顧孩子,夫妻分居的這段時間,兩人的感情發(fā)生了變化。
剛出門的那段時間還常電話來電話去的,也有不少的話說。有兩回,胡正芬夜里十二點多了還給他打電話,說他不在身邊,睡不著,做惡夢,像有什么壓著她的胸口,醒來一身的冷汗。江來順要她放一把菜刀或者剪子在枕頭下。胡正芬說放了,不起作用!嘆了口氣,又說真想他回家算了,就在家附近找個事做。江來順說他只會種田,種菜,除了一身力氣,又沒有別的特長,哪找得到什么事做喲。江來順就安慰老婆說,時間長了就習慣啦。
時間長了,兩人的電話慢慢少了。十天半個月,江來順也會打一個電話回去,老夫老妻之間,沒有那些噓寒問暖的客套,更沒有少年夫妻的卿卿我我,多半只有家務事兒可以聊一聊,可是既沒有種個田,又沒有喂頭豬,哪有那么多家務事說呢。更多時候江來順接通了電話,干咳兩聲問,兒子月考了沒有,考的怎么樣,要不就問給兒子訂的牛奶訂了沒有,是不是堅持天天喝。兒子長得比同齡人矮一個個頭,他姨媽指著他們埋怨說,你們兩口子只顧掙錢,掙了誰用的?這孩子是明顯的營養(yǎng)不良,你們還不想想辦法?江來順就給兒子訂一份鮮奶。聽說喝牛奶長個頭兒。
長時間不打個電話的男人開口就問兒子,他眼中就只有他兒子,只有爺倆兒。女人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是的,就你兒子是人,其他都不是人!
江來順平白無故被老婆搶白一頓,也火了,本是躺在床上的,從床鋪上一坐而起:你這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瘋啦!女人冷笑一聲,“啪”地關了手機。
手機這頭的漢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撞鬼啦!一頭又倒在床上。手機那頭的女人寒衾冷被,獨自坐在床上,盯著扔在沙發(fā)上的手機,直抹眼淚。她希望那頭電話再響起來,平聲靜氣地問問她,沒一個主心骨在家的日子,她一個婦道人家怎么在過。可是手機就是不響。那個小氣的家伙,那個不懂得人心的混蛋,根本就不關心她!女人無比委屈。一個女人在家容易么?就像個寡婦樣,病了沒人送一口水,有什么事也沒人幫一把手。她除了在家給兒子弄兩餐飯,有時間也去販販小菜,想賺幾個零用錢??商嶂缓t菜,被城管輦得到處跑。那一天沒有跑脫,一簍子菜,一桿剛買不久的新秤被城管沒收了。正嘔得沒處發(fā)火呢,獨自垂淚呢,男人的電話打回來了,打回來卻問也不問候她一聲!
吵了嘴,哭泣了一陣兒后,她又后悔。后悔自己快四十歲的人了,怎么還這沖脾氣呢??稍捰终f回來,沒個男人在家,不方便的事兒還真多。蓋新房子時為了省錢,用的材料也不是很好。新房子沒有住幾天,不是那兒的線短路,屋里的燈不能亮了,就是這兒的水管漏水,一面墻都濕了。那天她有心緩和下關系,想打個電話跟男人說說家里的事兒,可沒想到,男人天天在外面使苦力,有時也受老板的氣,也不可能天天過得順心,接到電話也氣沖沖的:怎么,這線壞了,水管子漏了,說了是要我回來修?
女人聽了,想緩和,想訴苦的心冷了半截,一下蜷進肚里了。就冷笑一聲,這樣的小事怎么能勞您的大駕啊,您是什么人啊,是干大事的人啊,是掙大錢的江總啊——
人在氣頭上,往往容易說些過頭話,說些不經腦子的話,專揀一些狠話惱話刺對方的傷疤。江來順老婆幾姊妹,姨姐子嫁的是個校長,姨妹子嫁的是個鄉(xiāng)長,都是嫁的“長”,都是鐵飯碗,只有她胡正芬嫁的是個平頭百姓,是個泥飯碗??赡囡埻氍F在也沒端的了。兩口子不鬧矛盾時,開玩笑時,胡正芬也會把這事兒拿出來說他,可人在失意時,玩笑就變成了嘲弄和譏笑。
我知道,你就一直瞧不上我!——有本事你去嫁一個校長鄉(xiāng)長啊,也去當官太太去啊,怎么,后悔了?后悔還來得及!
女人氣得胸脯直鼓,肺都炸了,臉都白了。定了定神,頓了頓,對著手機一字一句地說:江來順,你不是個東西!我是后悔,后悔跟你打個什么電話!你聽著,我再給你打電話,就不是個人!
事情過后,江來順也覺得自己太無聊,太不男人,說了那些無聊透頂的氣頭話。他為一時在氣頭上說的混帳話后悔,也想起一個女人在家的種種難處,可是他生性不是一個油嘴滑舌的人,不是一個討女人開心的人,雖然長期在城市打工,骨子里頭也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種田人,笨嘴笨舌的下力漢。以往日子過得舒心的時候,種田的漢子也許會有幾分幽默,性格也會變得開朗,可是生活的不如意,只會讓人更沉默更寡言。如果兩口子是生活在一起,吵了嘴,他也會用自己的行動表達歉意。他會把老婆在溝渠清洗好的沉甸甸的一簍衣服奪過來,提回家去;或者把老婆手上的鋤頭奪過來,自己頂著烈日獨自干活兒,讓老婆去陰涼地里歇著;如果是晚上,他會把一大盆熱水端到擤鼻子的女人面前,讓她泡腳——女人有風濕的毛病,泡腳是一年四季的習慣??傊灰谝黄?,一切矛盾都可以化解??墒乾F在兩人遠隔千里,矛盾只能在心底,而且越積越深。他也想過給老婆打電話,消除兩人之間的誤會。他拿著電話,按了幾個數字后,就停下了。他不知道自己打通電話怎么說,怕說不了三句,兩人又會吵起來,那樣的結果是適得其反。背井離鄉(xiāng)的男人感到了無助和委屈,他躺在工棚里的床上,雙手捧住自己的臉,喉嚨里響了一聲,淚水無聲地從手指間漫出來。
以后再打電話,三言兩語的。夫妻間曾經有過的輕松、和諧、默契、體諒,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潤滑劑,隨著相隔的距離和時間的流逝,干涸了,消失了。
他過年時才回家一趟。太遠了,光路上就得四五天。過年在家頂多也就呆個十天半個月,他又得和伙計們一道挎著行李踏著積雪出門了。這十天半個月的時間太短了,不足以融化夫妻間那隔膜的厚冰,可是他又不得不走?,F在,即便下力氣的活兒也不好找,人多事少,你不去,別人就把你的缺兒頂了。過年在家的日子里,雖然不吵也不鬧,但敏感的兒子還是感到了不對勁兒,有一次趁他媽不在,悄悄問父親:爸,你跟我媽怎么了?
江來順一愣:沒什么啊,只是不舒服——說著捂著肚子,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可能過年吃得太好,不適應了吧。
兒子的學習越來越緊,寒假也在補課,沒幾天在家。在家也是一人關在房里搞復習。兒子學習一直很好,每次考試都是前二十名,分在重點班。這讓他很欣慰。他知道,怎么著都不能影響兒子的學習。兒子只要知道他與胡正芬鬧矛盾,就一定會影響到他的學習;兒子小時候他與胡正芬爭吵幾句,孩子就端著飯碗直掉淚,不吃飯,也無心思做作業(yè),兩眼掛著淚珠,可憐巴巴地望著正在爭吵的爸爸媽媽。
那年春節(jié)后,兒子有些擔憂地說:爸,你打工能不能離家近點兒?一年才回來一次!能不能找近點的地方?
一年回家一趟的確對家庭不利,夫妻間缺少交流,隔膜只會越來越深。所以這一年多來,他托了好幾個熟人,在省城找了一份打工的事兒做。在省內打工,時間掐準了,大半天時間就能到家,一年里能回家三四趟。
六
江來順在火車站候車廳度過了難熬的幾個小時。終于到了發(fā)車時間,江來順站在到檢票口人群隊伍中的最前列。
黑暗中,列車經過了幾個小時的轟隆顛簸,終于離家又近了一程。到了宜昌,他下了火車轉班車,可汽車客運站根本沒開門。他在客運站的大門前坐下來,靠著那個廊柱等著。已經是下半夜,沒有車輛,也不見行人,整個客運站也只有那個崗亭還亮著燈光,還有一個張大嘴巴打著哈欠的保安。保安望見了他,頭探出崗亭來望了望,見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像是個趕早班車的樣子,也沒說什么,繼續(xù)打他的哈欠看他的電視去了。路燈和建筑物上的霓虹燈疲憊地亮著,江來順卻沒有絲毫睡意。他坐在客運站的大門臺階上,靠著水泥廊柱,一時望夜空,一時看手機,看有沒有電話或者短信。不知不覺,這個漢子慢慢閉上了眼睛,頭靠著水泥廊柱,張大嘴巴,發(fā)出了一個下力的漢子睡覺時常有的鼾聲。
爸!爸!
突然,打鼾的漢子從夢中驚醒,睜大了眼睛。失神的眼睛慢慢從左邊轉到右邊,又從右邊轉到左邊,四下張望。他分明看見了兒子,兒子就站在他的身邊,還抻手拉扯了一下他??墒撬闹芸帐幨幍?,一片黎明前的朦朧,燈光都已經熄滅,除了影影綽綽的房子,樹木,哪里有兒子?
“嘩啦”一聲,保安已經打開了客運站售票廳的大門,售票廳內的燈光射了出來。窗口邊坐著售票員。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剛才的夢境讓他心臟一陣難受,如同扛了兩包水泥上了幾層樓似的喘不出氣來,胸口直跳,汗毛倒豎,冷汗直冒。他揉了揉眼睛,竭力地四處張望,待確信剛才只不過是個夢,抓起身邊的行李包,站起來朝售票廳跑。
他第一個登上了從宜昌開往家鄉(xiāng)的班車。他以為上了車就可以走了,司機卻嫌乘車人少了,磨磨蹭蹭到了點兒就是不開。
師傅,我有急事,能不能早點兒走?江來順從坐位上站起來,扶著前面的靠背,對駕駛坐上的司機說。
急事?有什么急事,再急我不能為你一個人開吧?
怎么是一個?不是有三四個人了么?
司機掃了車廂里的幾個乘客一眼:這么搞,我油錢都保不到。您等不來,去坐專車!
這明明就是為難人么!這么早,的士都還沒出來。
江來順坐了下來,雖然不平,卻也不好說什么。這時聽見后坐上有兩個女人用家鄉(xiāng)話聊天,說前兩天縣城殺人了,被殺的人從縣醫(yī)院轉到宜昌來了。
為什么?殺的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另一個女人好奇地問。
江來順的耳朵也警覺地豎了起來。
聽說是強盜進門了。殺的是個水電工。
江來順扭過頭問,被殺的是水電工,還是殺人的是個水電工?
前兩年江來順家里也發(fā)生過強盜進門的事兒。胡正芬打電話告訴他,她嚇得睡在床上一動不敢動,任憑強盜翻廂倒柜,拿了一些值錢的東西走了。后來才安了防盜網防盜門。
只聽背后另一個女人又問,強盜怎么要偷水電工的?水電工很有錢?
哪個曉得喲,現在這個社會,只差去偷去搶了。
那強盜抓住了沒有?偷東西怎么還殺人?
還沒有——警察判斷說應該是水電工的熟人,窗臺上都沒有印跡,聽說是開了門進去的……
江來順見天已大亮,車站又鬧哄哄的一片,一時看看時間,一時望望那個慢悠悠的司機,也沒有心思去聽兩個女人的聊天。此時此刻他只想快點兒回家。
這班車比城里的公交車還要慢。公交車還有個站點,不到站是不會停的,班車只要有人攔車就會停,車上的乘客說師傅下車,班車也會停下來,一停停半天。走到一個集鎮(zhèn)上,中巴車靠邊停了,江來順以為又要上人,司機的手離了方向盤卻說吃了早飯再走,還跟大伙兒推薦說哪個早餐店里的小籠飽子做得好,凍魚也不錯。江來順朝車窗一望,果然車停在了一排早餐店子旁。早餐店的桌子凳子都支到店門外街上來了,三三兩兩的人坐在那里悠閑地吃著。
江來順心里著急,只能干瞪眼。乘客也有下去買早餐的,江來順雖然昨天晚飯時只扒了半碗,這時也毫無饑餓感,只感到心焦,口渴,就下車去買了一瓶礦泉水。上了車,就又往家里打電話。這回胡正芬的電話竟然打不通了!他又打姨姐子的電話,姨姐子的電話倒是打通了,可沒人接。
過了好長時間,也許是江來順心里焦慮,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漫長吧!實際上也就上十分鐘的時間,司機嘴里嚼著茶葉,手里提著一個大茶杯上車了。中巴車開了四五個小時,到了清河縣城。進了車站,江來順下車就攔了一輛麻木——出租摩托車,朝家里趕。他坐著摩托車過大橋時,已經快中午了。這之前在車上,他又打過幾個電話,胡正芬的手機根本就打不通,難道是沒電了?姨姐子的電話倒打通了,聽電話那頭人哄哄的,說什么他也沒聽清,最后只聽清了一句:你快回來!
過了大橋,走了一段公路,就拐進了村民小區(qū)的那道彎彎的水泥道。穿過幾排農舍,山腳下的一排新民房就在眼前,那是新農村征地戶們建的一排農房,他家又寬又高的房子顯眼地夾在其中。隔了一塊狹長的稻田,江來順望見自家房前的稻場上有不少人,有的坐在院場上,有的進進出出不知在忙什么。
突然,一種不好的預感朝江來順襲來。這預感讓他胸口發(fā)緊,渾身虛脫。這炎熱的太陽下,他像掉進了冰窟窿,打擺子似的渾身寒戰(zhàn)起來,雙腿直抖,似要掉下車去。
朝哪里走?
前面的麻木司機問他。
朝、朝、朝那人多的地方……
他伸出手指了指,上下牙齒不由自主叩得直響。
摩托車徑直騎到屋門口。聽見摩托車聲,屋里早有人迎過來,有鄰居,有親戚,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那個戴著眼鏡當校長的連襟也迎了過來,過來就抓住他的臂膀說:你要堅強些……
江來順睜大眼睛,木偶似的走進屋,見堂屋里放著一口棺材,跨進門來的漢子眼前一黑,“呯”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七
昏厥的男人被人七手八腳抬進了一間廂房。有的掐人中,有的沖來一杯紅糖水,有的打電話叫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正折騰著,男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當校長的連襟俯下頭按住他的胳膊說:事情已經出了,你要堅強些!
一些來幫忙辦喪事兒的鄰居們也說:來順你是當家人,還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要你做主……
江來順傻子似的望著眾人,接著轉向門口堂屋的那口棺材,渾身抖動,抬起一條胳膊,指著那口棺材。當校長的連襟忙說:我們是以防萬一,準備后事……
江來順一下子坐起來:你們是說,還沒有找到?
是的,不過這都幾天了……天氣又熱,還是提前準備好。眾人七嘴八舌。
人們在河邊發(fā)現了江河水的書包、鞋子,大伙兒沿河找了兩天兩夜,還是沒找到。想到這么長時間沒找到,恐怕早溺水身亡了,大伙兒建議提前準備后事,把江來順給自己準備的一口棺材從樓上抬了下來。這個時候,是幫忙找的人回來吃中飯的時間。
這不是胡搞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江來順完全冷靜了。他下了床,老婆胡正芬從廚房出來,一見他就低下了頭。望著老婆那一副蒼老憔悴的樣兒,江來順心頭的火氣也沒有了,只有滿心的悲涼。他平靜地望著老婆問:在哪兒發(fā)現水兒的書包、鞋子的?
女人一聽,攤了似的一下坐到地上,自己扇打著自己的臉:都怪我啊,都怪我!我這只手——突然,她扇打著自己臉的手改變了方向,平攤在地,另一只手抓起旁邊的一把鐵錘就要砸上去,聞聲進來的姨姐子和旁邊的眾人一涌而上,抱住了她,勸說著拉了起來。
從眾人的七嘴八舌中,江來順才弄清楚兒子失蹤的原因:高考前摸底考試,兒子的成績在班上倒數,學校通報了家長,要家長督促學習。兒子在學校挨了班主任的批評,回家后又受到了家長的指責。母子吵了嘴,胡正芬沒有控制自己的情緒,抬手打了兒子一巴掌,兒子就飯也沒吃,提起書包沖出了門。胡正芬以為兒子是去上晚自習了,也就沒在意,直到晚上很晚沒有回家,這才慌了,給老師打電話。班主任老師說那天沒有晚自習,讓學生自己在家做作業(yè)改錯題。胡正芬以為兒子吵了嘴到哪個同學家里去了,可打了好幾個電話,都說沒看見,這才發(fā)現失蹤了。
你不要再怪正芬了!當校長的連襟說,自從發(fā)現兒子失蹤了,胡正芬就急得六神無主,不停地說你讓她在家照顧兒子,兒子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也不好跟你江來順交待,她就不活了。在河邊找人時,胡正芬瘋了樣拼命要往河里跳,說死了算了,大伙兒好不容易才勸住她……
不是還沒找到么,怎么不繼續(xù)找?
都找了兩天兩夜了,這時是讓大家回來吃飯。在家里弄比上館子便宜些。
江來順謝過這老姨哥的體諒,午飯時也只象征性地扒了兩口,便率先出門去找兒子。
沒見到尸體,就不能說明人已經死了——還在給兒子準備什么后事?江來順腳下一趔趄,身子一晃,差點兒被一塊石子絆倒。他停住了匆忙的腳步,抬頭一望,已經到了河邊了。雖然前幾天下過雨,河里漲了小半河水,但他不相信這嘩嘩流淌的河水會奪走兒子的生命。夏天父子倆沒少在這河里游玩。
兒子的學習成績歷來很好,從小學、初中到高中,雖不說是數一數二,也是中上等,在學校表現也好,堂屋的墻上貼滿了兒子的各種獎狀。兒子曾經信心十足地跟他說過要考到武漢上大學,即便考不進武大,也要考上華師之類的一本大學。兒子高中時進的是重點班,火箭班,一千多學生就只有四五十個學生在那個班,怎么學習說不行就不行了?還倒數了?
正一邊沿著河尋找,一邊想心思,突然有人喊他:江來順,你等一下!
他扭頭一望,河邊堤上開來一輛警車,幾個警察走下車來,其中一個年紀大的招手叫他。
叫他的警察他認識,姓黃,原來在派出所當副所長。那一年,江家村因征地矛盾,他帶頭鬧事兒,就是這位黃副所長帶人把他抓進看守所的。為這個事兒,這位警察也受了處分,被免掉了副所長職務。
老江你等等,我們想找你了解一些事。
江來順繼續(xù)沿著河堤往前走:我沒空。
是有關你兒子的。
江來順停下了腳步。
要不了多長時間——我們會幫忙你找的。
你放心,我們已經給河下游的漳河縣公安局也發(fā)了協查尋找的通報,一有消息就會打電話來的。
江來水這才跟著黃警官上了警車。
兩人坐上車,黃警官攤開了一個警察常處理交通事故用的硬殼塑料皮本子,一邊記錄著,開始問話。
警察先問他,他們倆夫妻感情怎么樣?
江來順說:這和兒子的事有什么關系?不好也不壞吧。
警察又問:你們,有沒有什么仇人?
仇人?有什么仇人?我打我的工,靠力氣掙錢,我老婆平時也就在家販販小菜,賺幾個零用錢,兒子在學校里也本本分分,從不打架鬧事。不偷不搶,能有什么仇人?
江來順覺得這問題非??尚?。突然,坐在后座的他一下抓住前座的黃警官的胳膊,急切地問:你說,我兒子是仇人推進河里淹死了?誰?
江來順兩眼冒火。
黃警官的胳膊被抓痛了,他皺了一下眉頭:不是。
江來順眼中的火焰熄滅了,他松了手退回到后座。
那你為什么說我們有仇人?江來順一臉疑惑。
黃警官從警車副駕駛座上拿起一個書包。江來順一望,心頭一顫:那書包他最熟悉不過,是兒子的!過年時他給兒子買的一個新書包。都忙昏頭了,怎么沒問問兒子的書包、鞋子在哪?怎么在警察手里?
黃警官解釋說這是在河邊發(fā)現的,之所以沒及時送給家屬,是因為還要留在公安局做案情鑒定。
案情?什么案情?你們不是說我兒子跳河了嗎?難道還真有人……
黃警官看他睜大眼睛滿臉疑惑的樣兒,拉開了書包拉鏈,掏出了一個文具盒,打開文具盒,從里面拿出一張折疊的紙遞了過來。
這是什么?
江來順狐疑地接過折疊的一張紙,打開一看,兩眼直了。
爸:
我殺人了。
兒子對不起你。下輩子,我還給你當兒子。
您的兒子江河水絕筆
這、這、這,這是怎么回事兒?我兒子怎么會殺人?!
看完遺書的漢子瞪大了兩眼,盯著警察的臉,希望得到答案。
黃警官掏出一盒煙來,抽出一只遞給江來順:來,老江,先抽支煙!
江來順卻不接,薄薄的一張遺書似有千斤重,壓得兩只手直抖動。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黃警官便自己點上了香煙,深吸了一口:老江啊,你要冷靜,事情還沒有完全弄清,可能根本不是孩子想象的樣兒……
八
江來順出門打工的日子,有一個男人走進了這個家庭。他不僅來幫忙修水管電器,還騎摩托車托著一簍蔬菜過大橋,到河對面的菜場去販賣。收攤的時候,又碰巧出現在菜場,順便把胡正芬送過河。
今年春節(jié)過后,過元宵節(jié)那一天,忘記了拿復習資料的江河水中途回家來,發(fā)現門怎么都打不開,門反鎖了,他敲了半天門才打開。開門的是那個經常來家里的陳叔叔。在小主人疑惑的眼光中,那人慌慌張張出門騎上停在院子角落的摩托車走了。他幾步跨上樓去,發(fā)現當媽的臉紅紅地坐在客房的床上整理衣服,梳著零亂的頭發(fā)。
江河水把書包往地上一摔,指著梳頭的婦人問:你!你們在干什么?
梳著頭的女人望了兒子一眼,沒做聲。
小伙子氣得語不成句:我爸爸——你——你們——,他一跺腳,說不下去了。
婦人生氣地說,你看見什么了?什么都沒有!
你騙人!
小伙子咬著牙說:我再發(fā)現你們,我要殺了他!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讀高三的學生有了心事。母子之間也有了越來越深的隔閡。摸底的那次考試,老師的批評,還有倆母子的吵架,并不是悲劇發(fā)生的主要原因。主要是江河水趁胡正芬做飯的間歇,偷偷查看了她的手機,翻出了當媽的與那個姓陳的水電工的曖昧短信。
小伙子追問的言辭十分激烈,激憤中說了幾句大不敬的話,當母親的惱羞成怒,打了兒子一巴掌,小伙子這才離家出走。
小伙子其實也并沒有走多遠。他出門后攔了一輛麻木,又坐上一輛摩托車,過了橋直奔縣城那片原纖維板廠的老宿舍。
通過跟蹤他知道了水電工的住處。之前他找到過那個姓陳的,跟他談過判,若以后不再跟他媽媽來往,他可以既往不咎。還要他寫保證書。姓陳的電工覺得好笑,跟他說其實什么事兒也沒有,他就是經常去幫幫忙,修修線路下水管道什么的,讓他不要懷疑自己的媽,還說他的母親是個難得的好人??蛇@小子什么都不信,見他一臉殺氣,也畏懼了幾分,答應不再跟他媽來往。那一次是去修照明線路,他動了心思,女人也一時迷糊了,可一聽見她兒子的敲門聲就馬上從迷糊中醒來了,堅決反抗,還把他的一只胳膊咬傷了,事后跟他不冷不熱的。這水電工單身一人,原來是纖維板廠的工人,后來纖維板廠破產下了崗,老婆嫌棄他,就離婚了。他干著水電工的行當,走門串戶??伤褪窍矚g胡正芬,夜晚睡不著覺時忍不住發(fā)發(fā)短信。那女人一時大意,沒有刪掉短信,被這活祖宗發(fā)現了。
再次見面時,氣得滿臉通紅的小伙子不僅指著他大罵,還要他寫保證書。在小伙子的要求下,慣拿起子鉗子的水電工握起了筆。握著筆的手很不舒服,心里頭更不舒服,自那次被這小子沖斷好事后,那女人幾個月沒見著了,還受這種氣!于是握著筆,對那氣勢洶洶的小伙子說:保證書我可以寫,可我寫了保證書,你媽在外面要有什么風言風語,可不要再找我!
我知道你就說話不算數——我要殺了你!
小伙子抄起放在桌旁邊的一把電工刀,照準那人捅了幾刀。水電工身子一抖,一下滾倒在地,血流了出來?!斑郛敗币宦暎』镒邮种械牡兜粼诘厣?,跑出門去。
小伙子以為把人捅死了。他在河邊轉了一夜,又哭了幾回,最后借著河邊公園的路燈給江來順寫了一封遺書,跳進了河中。
水電工并沒有死。他在即將昏迷之際撥打了120,120把他送進了醫(yī)院,并轉到宜昌市醫(yī)院搶救。見這是非正常受傷,120報了警。
水電工醒來后只說遇到了搶劫殺人案,其它什么都不說。警察在他的宿舍里發(fā)現了筆,一張攤在桌子上的學生作業(yè)紙,殺人兇器,當然還有這些器物上的指印。
一天發(fā)生了兩個案子,這兩個案子并不難偵破。首先發(fā)現了失蹤學生的書包,接著發(fā)現了書包里的遺書。警察告訴已經脫離危險的水電工,說一個學生跳河了。水電工沉默了一會兒,這才一五一十把什么都講了。
江來順聽完萬箭穿心,雙手失去了知覺,攤在手上的那張遺書,飄落下來。
你要原諒你的老婆,更要相信她……黃警官嘆了口氣,勸說道。正說著,手機響了,黃警官跨出警車接電話。沒說兩句,黃警官回過頭來,聲音突然提高了:什么?找到了?人還活著?……好好好,謝謝你們!我們馬上過來!
坐在警車里的江來順疑惑地望著黃警官。黃警官滿面笑容走攏來,俯下身,手伸進車窗,重重地拍了一下江來順的肩膀:你兒子找到了!我們到漳河的下灣派出所去接他!
原來,跳進河水的人被沖到了下游的鄰縣,被一個在河灘放鴨的人救了起來。被救的高中生躺在簡陋的鴨棚里,不吃不喝,什么也不說。沒辦法,放鴨人最后只得報了警。
聽到這個消息,一河的人結束了兩天兩夜的尋找。
傍晚的武漢江邊仍是一番熱鬧繁忙的景象。沿著江邊的路越修越長,一群工人正揮舞著鐵銑、鍬頭,忙著把冒著煙氣的瀝青石料推開、鋪平。旁邊的江堤上走來一群學生,背靠著長江大橋和江對面那插入云霄的閃著亮光的龜山電視塔拍照片、拍抖音。
老江,又在想你的兒子了吧?
老江,你兒子準備考哪所大學呀?
……
伙計們見狀,打趣著他。江來順便掀起搭在頸項的毛巾擦一下汗流滿面的臉,裂嘴笑著。
突然,掛在腰里的手機又唱起了“好日子”,江來順取下來瞄了一眼來電號碼,便一下劃開接了。為了避開壓路機轟隆隆的噪音,他邊接邊走出工地,來到江堤邊。
嗯,還沒下班——今天要把這段路搞完……你給水兒送了飯沒有?他學習緊張,多給他弄點好吃的……什么?月考兒子全年級第六名?
江來順提高了嗓門兒,笑得合不攏嘴,一邊抬起手張開手指,得意地向伙計們做著“六”的手勢。那場意外的災難讓一個瀕臨破碎的家庭又緊緊粘合在了一起,受傷的電工說犯錯在先,不能影響孩子的前途,沒有追究他的責任;江來順夫妻倆也坦誠相見,互訴衷腸,抱頭痛哭一夜后,和睦、體諒和希望又回到那個沒有裝修完工的三層樓房的家庭。
修路的伙計們一邊忙活一邊說笑。長江兩岸的高樓大廈早早亮起了霓虹燈,絢麗的光芒倒映在流淌的江面上,映照著站在江邊那幸福地接著電話的人兒身上。
(責任編輯:龍娜娜)
譚巖本名譚興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北京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湖南文學》《天涯》《小說選刊》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曾獲北京文學獎等多項獎。出版有散文集、長篇小說多部。現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