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紙箱的邊角,被一只做了美甲的手捏了,朝小區(qū)一組垃圾桶而來。
美甲纖長甲面上星鉆飾閃亮的光芒,逼得太陽都躲到云身后了。正是午休時間,小區(qū)很安靜。這個時間點,有著那樣一雙美手的人,難道不是在家里的床上,或是沙發(fā)上的么。即便不午睡,也是在刷手機的?!罢媸怯憛挘炎约簜窝b得那么勤勞。”垃圾桶小綠和它的族群翻著慵懶的眼皮抱怨。
丟進垃圾桶的,當然是垃圾。但這只空紙箱不一樣,正被幾雙眼睛同時盯著。等著吧,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場爭奪大戰(zhàn)發(fā)生。果然,還未等扔紙箱女子高跟鞋咯噔兒聲徹底遁去,早有兩匹老馬狂奔過來。盡管狂奔的效果不佳,但狂奔出來的氣勢,絕對是連草木見了都熱血沸騰。噠噠噠,馬蹄亮開,鬃毛飛揚,喉管里灰兒灰兒地嘶鳴。老馬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剛剛吞下空紙箱的垃圾桶小綠。十米,九米,八米……其中一匹老馬,超過了另一匹老馬半個身子。到距離小綠還剩四米時,已經(jīng)超出整整一個身子。落后的老馬,當然不服輸,鑲著紅眼邊兒的眼睛幾乎瞪裂,進行最后一搏。跑在前邊的老馬,勢在必得小綠桶中之物,由于太過用力,丹鳳眼漲得圓鼓鼓的。
還有最后的兩米。突然,一只手從天而降,抓住小綠桶蓋上的把手,掀起桶蓋,利索地取走了美手丟棄之物。兩匹差點剎不住腳步的老馬,氣喘吁吁地看著那寶貝,被壓癟夾在自行車的后架上。夾好后,自行車的車轱轆滾動起來,掌控車轱轆滾動方向的,是一個燙著波浪頭發(fā)的女人。波浪雖然很努力,在兜起的熱風中一翻滾,也無力遮蓋住貧瘠的頭皮。波浪女人穿著長褲,長袖襯衣,把自己的軀體包裹得嚴嚴實實。偏偏臉不怕曬,連頂遮陽帽都沒戴。一頭放飛的波浪,墨黑墨黑的,顯然被染過。可能是染發(fā)劑質(zhì)量過于粗劣,黑得毫無光澤。波浪女人其實并不年輕,差不多有六十歲的年紀了。只是相比兩匹奔馳的老馬,她才有了明顯的優(yōu)勢。載著壓癟的紙箱殼,波浪女人并沒有出小區(qū),她的目標是院子里其他垃圾桶。小區(qū)里共有七組垃圾桶,每一組八只的它們,散布在方便附近業(yè)主投放的位置。
大燙發(fā)可真夠不要臉的。
她轉(zhuǎn)悠完了,還有個屁啊。
此刻,老馬已復原成兩個氣喘吁吁的老人。一個是丹鳳眼老太,一個是紅眼邊老太。努力泡湯的她們,看著波浪女人車后架上珍寶般的紙箱殼,發(fā)出憤怒的譴責。她們看上去充滿了一致性,但并不能說明兩個人已經(jīng)成了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她們說不定也在假借罵大燙發(fā),來指責對方。大燙發(fā)作為入侵者,來翻她們地盤的垃圾桶,當然是她們共同的敵人。她們兩個人之間,正在為翻垃圾桶爭得熱火朝天,肯定也是對手關系。敵人的敵人,依然是敵人。兩個敵人多么不甘心,她們又掀開小綠身邊兄弟姊妹的桶蓋,翻檢了一通。接著,迅速分散開,奔向另外六組垃圾桶。萬一大燙發(fā)有遺漏呢。其實,距離上一輪的翻檢,只隔了十多分鐘。
好困哪。小綠和兄弟姊妹們不約而同,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小綠它們這一組垃圾桶,側(cè)對著一號樓。紅眼邊老太和丹鳳眼老太,住在一號樓的同一個單元。更巧的是,她們還是隔了一層的鄰居。丹鳳眼老太住在七樓,紅眼邊老太住在五樓。才將廚房收拾利索的紅眼邊老太,透過陽臺的大玻璃窗,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美手捏著的空紙箱。起點是決定勝負的關鍵,紅眼邊老太像一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清風一樣刮到防盜門門口。出了防盜門,先按下電梯的按鈕,然后才換鞋子戴專用圍裙。鞋子和專用圍裙放在門口外,也是取得勝利的一個細節(jié)。這樣,她就可以一邊等電梯,一邊穿好鞋子,套好專用圍裙。兒子兒媳不在家,她完全可以不用那么勤奮地換鞋,但是紅眼邊老太沒有那么做。萬一哪次不小心,被兒媳撞見了呢。她是自覺的人,不想讓兒媳討厭。所以,在與丹鳳眼老太的爭奪戰(zhàn)中,只能在細微之處做文章。午飯后,老伴兒和孫子各自午睡,她來不及刷鍋洗碗,便沖下樓將垃圾桶檢閱了一番。在她回家收拾廚房的工夫,丹鳳眼老太大概率隱秘在小區(qū)的角落里,窺視著垃圾桶的動靜。但是,也不排除上樓吃東西上廁所的可能。電梯沒有在五樓停下,繼續(xù)往上升。看來,紅眼邊老太猜中的是后一種。“這個厲害眼兒,手還挺快?!睕]多會兒,電梯從七樓往下運行。運行到五樓,電梯敞開,里邊果然站著厲害眼兒。被紅眼邊老太稱為厲害眼兒的丹鳳眼老太,權當剛上來的人是空氣,根本沒有理會。面對丹鳳眼老太的不敬和傲慢,紅眼邊老太才不在乎,她的心力全在美手捏著的紙箱上。不自覺的,左腿前躬,右腿緊繃,鞋子里的十根腳趾緊張得直突突。同時,紅眼邊老太覺察到丹鳳眼老太,也正在暗中較勁。電梯沉降到一樓時,兩個老的已被某種神力附體,成了跨物種的寶馬。電梯門一開,便馳騁去也。
沒想到勝利的果子,被大燙發(fā)摘走了。
二
城里的,都是些啥人呢。厲害眼兒不像缺錢的,大燙發(fā)也不像缺錢的,她們?yōu)樯兑妥约簱屩澳?。在小區(qū)踅摸一圈兒,只在草叢里撿到一只空礦泉水瓶子的紅眼邊老太情緒低落。該叫午休的老伴兒起床,去送孫子上學了。往單元門方向走的紅眼邊老太,舉起手里的空瓶子。一雙被紅邊兒圈住的眼睛,躲在瓶子后邊,瞇縫起來朝太陽示威,“告訴你,一會兒我還下來?!痹鐝脑茖雍筮吿鰜淼奶?,并不接話茬兒,刷刷刷地投擲過來一把熱辣辣的毒針。
過了會兒,紅眼邊老太果然又下樓了。肩上挎著書包,手上牽著賴唧唧的孫子,身后跟著老伴兒?!吧蠈W好好聽老師講課,作業(yè)寫不好,你爸你媽又該著急了。他們倆要是打你,我可不拉著?!奔t眼邊老太用最軟的語氣嚇唬孫子時,老伴兒已經(jīng)把車棚里的電三輪車順過來。伺候著孫子上了車,再將書包還給孫子,“奶瞅瞅,水壺帶了吧。噢,帶了,走吧。你爺,送完孩子別忘那個啥?!焙喼辈豢伤甲h,紅眼邊老太的老伴兒,也是個紅眼邊。稍有差別的是,老頭的紅眼邊,沒有老太太的鮮亮。不扎眼,紅得有些羞怯?!班??!奔t眼邊老頭,簡潔地回。沒有情緒色彩,不反抗,不抵制。也沒有不耐煩,純粹是一種條件反射般的回應。
“那個啥”是紅眼邊老太和紅眼邊老頭之間的暗語,和他們不平凡的撿廢品事業(yè)息息相關。十多年前,村里號召村民入養(yǎng)老保險,大喇叭喊完了,又挨家做動員。說是每個人一次性交一萬四千五百塊錢,到了歲數(shù)就可以像城里人一樣按月領養(yǎng)老金。給兒子打電話,兒子說是好事,要兩個老的都入上,錢不夠跟他說。紅眼邊老太忙說,錢夠,夠呢。她瞞著兒子,只給老伴兒入了一份。當時兒子正在鬧離婚,房子歸了女方。將來買房得一大筆錢,父母沒多大能水兒,幫不了啥忙,起碼做到不給兒子添亂。入保險的第二年,滿六十歲的紅眼邊老頭就開始領養(yǎng)老金。最初,每個月只有兩百多塊錢,一年往上拱一點兒,蝸牛似的拱了十多年,現(xiàn)在每月能拿到四百出頭。“我和你爸,加起來八九百,花不了?!奔t眼邊老太拒絕接兒子的錢。再婚的兒子,要還房貸,要養(yǎng)育他的下一代,得多大開銷哇??墒?,老伴兒的養(yǎng)老金,真的養(yǎng)不了老了。去年冬天,老伴兒突發(fā)心梗,心臟支了兩個架兒。每回買藥,不是一盒一盒買,而是一兜一兜往家拎。
“我和你爸的錢,差不多都買藥了,平時給你們搭不了。”紅眼邊老太,把超市的購物小票遞給兒媳,向兒媳報賬。“您不用這樣的?!眱合本芙有∑?。紅眼邊老太就將小票一張張攢起來,反正她不會私吞兒子兒媳一分錢。兒媳讓他們天天看見孫子,容納他們住在家里,還不給他們甩臉色,比村里的媳婦兒們,強多了。村里李有才三個兒子,每回買藥不敢跟兒媳婦要錢,蹲在墻根下等兒子下班回來。那場面,看著都心酸。這人哪,該知足得知足??墒?,知足歸知足,解決不了老伴兒買藥的虧空。
有一天早上,大概五點左右的樣子,紅眼邊老頭睜開了眼睛。時間里好像隱藏了一只鬧鐘,每天到這個鐘點,便會叫醒睡著的老人。睜開眼睛的老頭,嚇了一大跳,自己的老太婆正站在床邊端詳著他。老太婆眼邊紅紅的,仿佛剛剛經(jīng)過一場傷心哭泣的洗禮?!班??”紅眼邊老頭帶著問號的“嗯”,表示驚訝,也表示關心的探問。紅眼邊老太卻得意地笑了,沒事兒,用孫子的彩筆畫的。起來,也給你畫個紅眼邊兒。
紅眼邊老太非常善于做思想工作,在她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加之軟硬兼施下,老伴兒終于放棄抗拒,和她統(tǒng)一戰(zhàn)線了。“天天閑著,心里的火騰騰往外冒?!奔t眼邊老太拉著紅眼邊老頭,向兒子兒媳正式宣布,要想瀉火,必須允許他們找點事兒干干。宣布完,還展示了干事業(yè)的工具,手套和圍裙。兩個老的是決絕的,堅定的,兒子兒媳假如不同意他們干事業(yè),那就不僅僅是紅眼邊了,說不定老子的心梗會復發(fā),支架會從血管里逃走。到那個地步,肯定是擔不起接送孫子的重任了。
兒子兒媳看著眼前上演的戲碼兒,相互對視了一下,同時發(fā)出爆笑?!皭鄹缮陡缮栋?,別累著就行?!睖I花花都笑出來了。不管怎樣,紅眼邊老太和紅眼邊老頭的事業(yè),轟轟烈烈開始了。干事業(yè)的最初幾天,老兩口仍然悄悄畫紅眼邊。老太太的邏輯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紅眼邊也是這個道理,不能睡了一宿覺就突然沒了。既然演戲,就要逼真一些,不能自己砸了場子。兒子兒媳笑成那樣,說不定已經(jīng)懷疑紅眼邊的真實性了。神不知鬼不覺地躲在衛(wèi)生間里,對著鏡子畫紅眼邊,還得畫出顏色一天比一天淺的效果,真的難為七十歲的老人家了。
紅眼邊老太多么愛惜兒子的羽毛,可不想因了自己的廢品事業(yè),讓別人誤會兒子對兩個老的摳唆,弄污了后輩的名聲。眼珠只轉(zhuǎn)了半個圈兒,一個應對的計策便出籠了。在她這里,有什么不能通過外交解決的呢。
三
“師傅,又該您值班啊?!?/p>
大門口值班的保安,也就五十歲左右,但紅眼邊老太尊敬地稱他為“您”。其實,不管哪個保安,紅眼邊老太都這樣稱呼。保安們看著頗具鄉(xiāng)土外交家性格的紅眼邊老太很親切,因為在他們村里,到處都是這樣熱情的老太太?;蛘?,他們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的人。她們見了誰都主動打招呼,不管老的還是少的。“吃了么,啥飯啊?!薄斑@個蛋操的,越長越出息,小時候多嘎?!边m當?shù)乇挚?,是她們外交的必要手段,會起到活躍氣氛拉近距離的效果。在嬉笑怒罵的花式外交中,她們幾乎掌握了全村的秘密。
紅眼邊老太當然不會和保安爆玩笑式的粗口,練就了“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在什么環(huán)境說什么話”絕世武功的她,打出了一套誠誠懇懇的尊敬拳法?!皼]有老家自在,這兒跟蟈蟈籠子似的,冷不丁憋得慌。沒辦法,兒子兒媳婦都忙,沒空接送孫子。孫子之前姥姥給接送,人家姥姥還有兒子,現(xiàn)在去上海給兒子看孩子了。我們這兩個老家伙,就接了姥姥的班兒。咱就說實話,畢竟公公兒媳婦住一起不方便,剛開始我就說讓孫子上小飯桌兒。我這兒媳婦真不賴,死乞白賴讓我們兩個老家伙進城,說爺爺奶奶帶著放心,小飯桌的飯菜怕是不衛(wèi)生。”等到開始翻垃圾桶了,紅眼邊老太又說:“兒子和兒媳婦都在報社上班,工資比上肯定是不足,倒也不至于缺了老家伙撿廢品的幾個小錢。除了接送孫子,做做飯,實在沒事可做,這不都閑出火來了么,眼邊兒都紅了。撿撿紙箱殼啥的,純巴巴是打發(fā)時間,消化食兒。”
這番話說給保安聽,也就等于說給小區(qū)業(yè)主聽。別看在小區(qū)撞見了,大家伙誰也不理誰,說不定就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紅眼邊老太相信,想知道真相的人,總會有辦法知道。向保安打探,當然是最好最簡潔的辦法。門口的保安,就像給領導開車的司機,他們是掌握小區(qū)業(yè)主隱私最多的人。紅眼邊老太會以某種不刻意的形式,把夢城日報拿給保安。老太太難道不可以關心一下夢城的發(fā)展么?看吧,咱夢城新引進一個大項目,上百個億的。聽我兒子說,這可是咱夢城頭一回引進這么大的項目,項目科技含量特別高,是新能源方面的??窗?,正準備建的高鐵從夢城經(jīng)過,在夢城設了高鐵站,聽我兒子說,到時候坐著高鐵去北京,嗖的一下就到了?!奥犖覂鹤诱f”的大新聞,自然是兒子寫的。紅眼邊老太把兒子報道的新聞,能用專業(yè)詞匯如數(shù)家珍地說出來,給人一種兒子好漢老娘英雄的感覺。其實,老太太并不識多少字,“聽兒子說”的新聞,都是老伴兒讀給她聽的。什么新能源新材料,不過是一些死記硬背下來的詞匯。
“你爺!”那個啥的時候,紅眼邊老太時刻提防老伴兒,怕老伴兒去揉眼睛。眼睛一揉,戲便演砸鍋了。語氣加重版的“你爺”,沒有任何后綴詞或是句子。只要紅眼邊老頭抬起手,即將有揉眼睛的動作,“你爺”便會鞭子一樣抽過來。“你爺”有時候和“那個啥”一樣,會成為兩個老的之間的暗語。如果有他人在場,“你爺”會隨機應變,續(xù)上一條溫和的“藥吃了是吧”的尾巴。
眼邊兒的顏色一日比一日淺,眼看就要卸下畫紅眼邊這個包袱了,事態(tài)卻發(fā)生了變化。紅眼邊老太突然發(fā)現(xiàn),除了她和老伴兒,還有一個人在翻小區(qū)的垃圾桶。那人和她歲數(shù)差不多,也是個老太太。該老太太長了一對厲害眼兒,頭發(fā)利利整整,一絲不亂。再加上直溜溜的腰板兒,活脫一副退休女干部的派頭。而且,兩個人還在電梯里相遇了。下了電梯的紅眼邊老太,站在樓道里看,運行到七樓的時候,電梯停止了。厲害眼兒也住在這個樓?
真是怪了,一旦目光里有了這個人,這個人便頻繁地出現(xiàn)。紅眼邊老太意識到,丹鳳眼老太的頻繁,與自己和老伴兒有著緊密的關系。丹鳳眼老太在跟他們搶生意。在各種可回收垃圾中,紙箱殼的價值最大。紅眼邊老太算了算,以和老伴兒兩個人的勤奮,每個月大概會換來兩三百,甚至三四百的收入。如此,虧欠的買藥錢,再也不用發(fā)愁了。想不到,橫空殺出一個丹鳳眼老太。由于丹鳳眼老太頻密地翻垃圾桶,已經(jīng)嚴重影響到他們的收獲了。預算中每個月兩三百,乃至三四百的收入受到了極大威脅。漸漸淡去的假紅眼邊,又披上真紅眼邊的外衣,殺了回來。
你眼邊咋也紅了呢?
嗯。
別瞎著急。
嗯。
急出個好歹的,嘎嘣兒死了還可以,要不受罪,也拖累孩子們。
嗯。
除了嗯,你還會說別的不?
嗯。
會啥呢?
給你讀報紙。
四
小區(qū)里的七組垃圾桶,紅眼邊老太翻完,丹鳳眼老太翻。丹鳳眼老太翻完,紅眼邊老太翻。鄉(xiāng)土外交家紅眼邊老太,通過自己觀察,丹鳳眼老太單獨居住,未見過家里有其他人出入。至于她從哪里退休,家里都有什么人,即便掌握小區(qū)業(yè)主很多隱私的保安也不清楚,“老太太很怪,誰也不理?!钡幸稽c可以確定,丹鳳眼老太不缺錢。一個人住著這么好的房子,能是普通老百姓么。還有一點也從保安那里得到確認,丹鳳眼老太翻垃圾桶,早于紅眼邊老太。由于紅眼邊老兩口翻垃圾桶,才導致丹鳳眼老太有了危機感。作為資深鄉(xiāng)土外交家,紅眼邊老太不信邪,在與丹鳳眼老太同乘電梯時,亮出與敵手化干戈為玉帛的胸懷,“您吃了?”如果有了突破口,她會繼續(xù)問下去,您家里都啥人啊,幾個孩子啊,全在哪上班啊。很可惜,外交無效,丹鳳眼老太只哼了一聲?!昂摺贝硪环N不尊重,更是一種敵意。
不缺錢的人,咋也愛財如命呢。夜里,紅眼邊老太溜出臥室,站在客廳陽臺往下看。丹鳳眼懷里抱著兩個紙箱殼,像一個歸來的王者。紅眼邊老太咬著后槽牙根兒,暗暗罵了一句臟話。很顯然,對手知道自己在偷窺,明目張膽地示威,下來啊,跟我搶啊,不敢了吧。她不是不敢,是怕打擾了小三口。夜晚的王者范兒,來源于對敵手的了解。紅眼邊老太的作戰(zhàn)時間,早已被丹鳳眼老太摸得清清楚楚。
眼邊兒越來越鮮亮的紅眼邊老太,開始拓展廢品事業(yè)的渠道。老太太發(fā)現(xiàn),在街上掃蕩可回收垃圾的人也不少。尤其是公園等熱鬧場所,許多眼珠子都瞪圓了,為著一只空礦泉水瓶子拼手速。干事業(yè),就要創(chuàng)新,走和別人不一樣的路。夢城不就是個比村里大點的城么,紅眼邊老太不相信,她從這里搞不出續(xù)命的幾百塊錢。經(jīng)過一番考察,她把目光鎖定在了路邊的燒烤鋪子上。老伴兒太靦腆,顯然擔不起創(chuàng)新的重任,紅眼邊老太親自提笤帚上陣。
一些燒烤的鋪子旁邊,擺放著一只方方正正的大鐵爐子。飯點兒來臨前,鋪子的師傅會往大鐵爐子里倒兩箱果木炭,用酒精包引著了。等到果木炭燒紅了,便夾出來投進烤爐或是燒烤架的槽里。劃重點:果木炭倒進大鐵爐子,箱子便空了。兩只不大的空箱子,能有多大價值呢,燒烤師傅隨手丟在了臺階上。用不了多會兒,空箱子便會被撿垃圾的順走。紅眼邊老太沒有直接奔空箱子,而是用手里的笤帚去掃從大鐵爐子爐箅上漏下的碳灰。把臺階掃干凈了,再拎上空箱子走人??障渥幼寗e人拿走了,紅眼邊老太也不介意,依舊把鐵爐子灑落的碳灰,清理得干干凈凈。一次,兩次,三次,鋪子里的燒烤師傅都被老太太感動了?!袄洗髬專判?,空箱子除了您,誰也不給?!睙編煾嫡f到做到,倒完了炭,把空箱子收進鋪子里的角落,給老太太單獨留著。
等妥妥地釣住了一些客戶,紅眼邊老太便將業(yè)務轉(zhuǎn)給老伴兒。掃完碳灰,拿紙箱殼,是紅眼邊老頭“那個啥”的重要一部分。沒人敢放紅眼邊老頭的鴿子,紅眼邊老頭身后的靠山是紅眼邊老太?!皟?nèi)部消息,聽說管你們的部門,趕明兒要查你們,趕緊收拾利索兒的。”紅眼邊老太傳遞的信息,特別準確。你以為老太太就是個撿垃圾的,錯了。
騰出身子來的紅眼邊老太,留在家里守著小區(qū)的七組垃圾桶,全力和丹鳳眼老太對決。這樣,紅眼邊老太和紅眼邊老頭,兩個人加起來的收益,基本上能達到預期了??上Ш镁安婚L,因了大燙發(fā)的入侵,撿廢品事業(yè)再度遭遇危機。
這個午后,紅眼邊老太決定實施新計劃。
五
“我看大爺又送孫子去啦?!敝蛋嗟谋0?,熱情地和紅眼邊老太搭訕,您這是要出去?
新計劃的順利實施,需要保安的協(xié)助。紅眼邊老太摘下手套,放進圍裙的兜兜里,站在門口和保安聊天?!疤焯扉e著吧,閑出紅眼邊來,現(xiàn)在有個事兒占著手,紅眼邊還賴著不走了?!奔t眼邊老太,用手使勁搓搓眼睛,您說多可樂,我兒子和兒媳婦以為紅眼邊是畫的。當著小三口的面兒,老爺子我們倆洗臉。用香胰子洗完了,又用兒媳婦那個高級的洗一遍。結果呢,紅眼邊貨真價實。說完了,紅眼邊老太嘎嘎笑。保安也笑得不行,扶著登記用的桌子,腰都直不起來了。
你以為心急如焚的紅眼邊老太有工夫聊天么?這是老太太搞外交的重要手段。大燙發(fā)的身影剛在小區(qū)出現(xiàn)時,關于她的基本信息,就是紅眼邊老太通過外交形式獲取的。前不久,小區(qū)一業(yè)主因故賣了精裝的房子,買房的正是大燙發(fā)兒子。兒子兒媳好像在一家公司打工,公司的飯菜又貴又難吃,大燙發(fā)就把菜買好了,過來給做。中午一頓,晚上一頓,風雨無阻。因為兒子一家在小區(qū)住,大燙發(fā)執(zhí)有小區(qū)的門禁卡,免去了進門登記的環(huán)節(jié)?;钴S了氣氛后,紅眼邊老太把聊天的重點,不著痕跡地又轉(zhuǎn)向了大燙發(fā)。據(jù)保安說,出入自由的大燙發(fā),住的地方離這里不太遠,應該就在前邊馬路對面的小區(qū)。最老的那個,挺好認的。保安說,有一次他回家,看到大燙發(fā)騎著車子進了最老的小區(qū)。進了最老的小區(qū),也未必就是最老小區(qū)的人,說不定是去翻垃圾桶的。保安回說,您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此次外交,也算是有所斬獲。紅眼邊老太找個理由,辭別保安,直奔隔了一條馬路的小區(qū)。緊鄰馬路的,是帶商業(yè)門臉的小區(qū),不太新,卻也不像保安說得那么老。經(jīng)常來門臉掃蕩的紅眼邊老太,怎么沒發(fā)現(xiàn)保安說的那個最老的小區(qū)呢?一條貫通的馬路,如一把大砍刀,把門臉從中間劈開。紅眼邊老太試試探探的,往馬路的深處走。走著走著,果然發(fā)現(xiàn)了那個最老的小區(qū)。最老的小區(qū)大門敞開著,沒有保安,每個外人都可以無障礙出入。還沒村子里好呢,第一次進入的紅眼邊老太都嫌棄它。小區(qū)里干巴巴的,除了十來棟糟得掉渣渣的樓,僅有的綠是儲藏室門口泡沫箱子里的菜蔬。儲藏室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縮著肩排成一列,毫無生氣地橫陳在兩排樓的中間。泡沫箱子就放在儲藏室門口,里邊蔥蘢著韭菜,或者大蔥。紅眼邊老太不知道,最老小區(qū)幾乎是夢城最早一批的住宅樓。遭遇了一茬一茬老業(yè)主的厭棄和背叛,如今在馬路對面高端樓盤的壓迫下,最老小區(qū)更加自慚形穢了。
骯臟的垃圾桶蓋子敞開著,把邊兒桶里的垃圾已經(jīng)冒出尖兒來。桶周圍的地上,一片狼藉。大批量的蚊蠅,圍著垃圾桶開演唱會,嗡嗡嚶嚶,嚶嚶嗡嗡。每一小只都是演員,沒有觀眾。這樣的垃圾桶會有人翻?紅眼邊老太有些失望,看來新計劃實施的方向出現(xiàn)了偏差。也許,大燙發(fā)并不住在這里,保安傳遞的信息有誤吧。準備攻城略垃圾桶的氣焰,晃了幾晃,身子萎下去。就在紅眼邊老太準備無功而返時,從一棟樓后傳出的聲音,吸引了她。
六層到頂?shù)睦蠘?,成功遮擋住午后驕傲的太陽光,在房山下營造出一片陰影。幾個老太太圍著一張矮桌,在陰影面積里打牌。紅眼邊老太一看就明白了,她們在玩打升級。過去在老家,老伴兒經(jīng)常被叫去湊手兒,偶爾看眼兒的紅眼邊老太,大抵曉得其中的一二??创蚺迫烁鱾€都像資深的住戶,大燙發(fā)是不是這個小區(qū)的人,說不定會從她們那里知道答案。紅眼邊老太便湊上去,站在一邊當起看客來。她故意站在里邊,這個背南面北的角度,既可以做看客,又可以觀察垃圾桶這邊的動靜。
挨著紅眼邊老太的,是一個大胖老太。大胖老太把手里的紙牌壓得低低的,恐身后的紅眼邊老太瞟了去,給下家支嘴兒。事實上,紅眼邊老太一聲未吭。一輪廝殺結束,輸家邊洗牌邊互相埋怨,作為贏家的大胖老太,扭過臉來打量紅眼邊老太。機會來了,紅眼邊老太趕緊捧場,您這牌藝兒還真不難。大胖老太被夸美了,哈哈笑,您嘍不是這個小區(qū)的吧?
不是。這小區(qū)有個大燙發(fā)的,大眼珠兒,和我兒子住一個小區(qū)。
大眼珠兒,還大燙發(fā),您嘍說的是智勇奶奶吧?她就在這棟樓住。
“抓牌啊。”大胖老太轉(zhuǎn)過身子,與老伙伴開始了新一輪的鏖戰(zhàn)。幸虧老牌友的精力都在手里的牌上,才少了許多對紅眼邊老太的盤問。大胖老太說的智勇奶奶,是到兒子小區(qū)像強盜一樣掠奪的大燙發(fā)么。要想驗證大燙發(fā)身份,一個是自己站在這里等下去,大燙發(fā)一出現(xiàn),謎底便會揭曉。但是這樣會耗費大量時間,因為你不知道大燙發(fā)何時會出現(xiàn)。第二個辦法是見縫扎針,從眼前幾個老牌友嘴里套信息。假如她們說大燙發(fā)天天去撿垃圾,到處翻垃圾桶,那就妥妥的了。紅眼邊老太內(nèi)心很分裂,一邊伺機尋找見縫扎針的機會,弄清大燙發(fā)身份,一邊惦記兒子小區(qū)的七組垃圾桶。她不在小區(qū),厲害眼兒又得意了。
六
嗤啦一聲。類似窗戶紗窗推移的響動,從房山拐角的一樓或是二樓傳出來。“你不睡覺,別人也不睡覺,天天瞎吵吵?!备R聲,但見一枚核武器發(fā)射出來。房山遮擋著,看不見發(fā)核武的人,但見核彈頭被怒氣運載著,朝垃圾桶飛去。怒氣的燃料有限,核彈頭沒等抵達目的地,便中途隕落了。一只紙箱墜地,里邊果皮之類的垃圾,被甩出來,顛了幾顛,用最難堪的姿勢,匍匐在大地上不動了。
調(diào)主!大胖老太聲起牌落。這是對發(fā)射核武人有力的回擊。
猛然,一只棕色的泰迪狗從樓棟口躥出來,直奔剛剛被當做核武發(fā)射出來的紙箱。到了紙箱跟前,棕色泰迪來了個急剎。然后,圍著紙箱打轉(zhuǎn)轉(zhuǎn),用小身子拉起一道流動的警戒線。打轉(zhuǎn)轉(zhuǎn)的同時,兩只又圓又亮的小眼睛,機敏地環(huán)視四周。
嘿,這狗子。紅眼邊老太覺得有趣,便暫時按下打道回府的心思,繞過牌桌朝前走了幾步,看著狗子。見有人靠近,狗子齜出來有點地包天的尖牙,明亮亮地向紅眼邊老太示威,你不要過來啊,過來就讓你嘗嘗我的厲害。嚇得紅眼邊老太釘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這時,一個光著上身的大肚囊男人,噗嗒噗嗒地趿拉著人字拖,朝狗子而來。狗子見到大肚囊男人,早猛烈地搖起一團絨球般的尾巴。大肚囊男人近了紙箱,彎下腰,拎起紙箱,將里邊的廢物倒干凈。彎腰的時候,頸上的一根金鏈子跟著垂下來。鏈子真是粗,粗到讓人覺得,要是掛在一條細脖子上,說不定會把細脖子墜斷了。拾起紙箱殼,掛著金鏈子的大肚囊男人,和他的棕色泰迪狗一起,又順道去蚊蠅演唱會現(xiàn)場搜羅。紅眼邊老太意識到,直勾勾地盯著大肚囊和他的狗看,顯得非常不禮貌,便又退回到房山這邊。用幾個打牌的老太作掩護,暗中觀察一人一狗。這樣的狗子,這樣狗子的主人,她從來沒見過。也許真的是自己沒見過世面,夢城里怎么會有這多的怪人呢。
“顯擺勁兒,恐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個金鏈子。那有錢,在這個破地方窩著干啥?!贝笈掷咸擦似沧靸海÷曕止??!皼]準兒是塑料的。”另一個老太也忙里偷閑地拋出了金句。大略十幾分鐘后,大肚囊和狗子返了回來。走時,紙箱殼空空?,F(xiàn)在,紙箱殼的空幾乎被填飽了。它被大肚囊端著,皺巴巴的廣告紙和幾只空礦泉水瓶子,從紙箱殼里冒出頭。走到一個儲藏室門前,大肚囊站住,從短褲里掏出鑰匙。開了門兒,將飽滿的紙箱殼扔進去。嘩啦啦,不同屬性的垃圾相互碰撞,聲音有些嘈雜。
關上門,一人一狗,走向樓棟口。那團絨毛般的短尾巴,依舊快樂地搖動著,消失在紅眼邊老太的視線里。消失的一瞬間,狗子仿佛朝她這邊看了一眼,小眼神傲嬌極了。狗子的傲嬌,與丹鳳眼老太的王者風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紅眼邊老太嘬了嘬牙花子,自己真的該走了。再走幾步,便是樓棟口了。戴著金鏈子的大肚囊男人,以及聰明的泰迪狗子,住在這棟樓的幾樓?如果大燙發(fā)與智勇奶奶是同一個人,大燙發(fā)也住在這棟樓。那么,大燙發(fā)又是幾樓呢?樓棟口上邊寫著三個字,字體斑斑駁駁,紅眼邊老太瞇起眼仔細辨認,大概率是“一單元”。即使是白天,一單元內(nèi)部也顯出了幾分陰郁。臺階破損嚴重,別說用腳去踏,目光落上去都打顫。
紅眼邊老太加快了步子,她要盡快離開,迅速投入到和厲害眼兒的爭奪戰(zhàn)中。然后想想晚上的菜譜,給兒子兒媳孫子做幾道可口的菜。定好了菜譜,再去小區(qū)北邊的超市采購。其實,小區(qū)大門口南邊不遠就有菜店。一會兒回小區(qū),就會從那個菜店路過。為了節(jié)省時間,完全可以順路捎上晚飯的食材。讓紅眼邊老太舍近求遠的原因,是菜店不能為她提供買菜的明細。初時,紅眼邊老太以為夢城所有的買賣家都有小票兒,便就近去那個名字叫“立春菜店”的菜店買菜。為什么會這樣以為呢?在村里時,每次兒子帶著媳婦和孫子去看兩個老的,買的東西里往往會有一個紙條類的東西,上邊寫著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后來知道,紙條叫購物小票兒。城里是高級的,買東西叫購物,還配備小票兒。菜店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圓圓的肉嘟嘟的臉本來就喜慶,再掛上金燦燦的笑,像天上的滿月那般,給人帶來一種極其舒適的感覺?!袄咸?,買辣椒了,也買胡蘿卜了,再來點肉兒,弄個魚香肉絲吧?!奔t眼邊老太一聽有理,就買了點鮮肉?!袄咸?,家里肯定有孩子,不來瓶飲料?”紅眼邊老太一聽有理,又買了一大瓶飲料。算賬的時候,紅眼邊老太跟女老板要小票兒,女老板說,老太太,沒有小票兒,大超市才有呢。沒有小票兒,口說無憑啊。紅眼邊老太向兒媳報賬,盡管心里坦坦蕩蕩,總覺得有些別扭。從此,她再也不去立春菜店了。原來,并不是城里所有的商店都高級,也有和村里一樣的。夏天的傍晚,立春菜店門口總聚著一撥人,乘涼聊天。喝空的礦泉水瓶子飲料瓶子,隨隨便便丟棄在一邊。專程來撿空瓶子的紅眼邊老太,都不好意思朝菜店里邊看?!皼]事兒的老太太,撿吧?!迸习逡徽f,紅眼邊老太更覺欠了人家似的。但她又不便說別的,不解釋就是最好的解釋。
出了最老小區(qū)大門口,紅眼邊老太回頭瞅了瞅。成了擺設的大門,一塊塊表皮脫落。即將脫落的表皮,翹起來,等待時間的終結。紅眼邊老太想,最老小區(qū)肯定是有名字的。就像她自己,厲害眼兒,大燙發(fā)一樣。本來的名字,被其他稱呼給取代了。
嗨,這個老太太,咋跑我們小區(qū)來了?
紅眼邊老太扭過頭,原來是大燙發(fā),風風火火地蹬著叮鈴咣當響的自行車沖過來。大燙發(fā)的目光正對著她,應該在和她說話。她此時的名字就是“這個老太太”。
七
紅眼邊老太沒料到,在準備放棄時,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大燙發(fā)果然就是智勇奶奶。更沒料到的是,作為侵略者的大燙發(fā),竟然會主動熱情地和她打招呼。
“我們莊里的人在這住,串個門兒。”紅眼邊老太撒了謊。臉曬得通紅的大燙發(fā)捏住車閘,一只腳落地,穩(wěn)定住車身。車子停止前進,叮鈴咣當聲也靜止了?!澳謇锏娜?,住幾號樓哇?”不等紅眼邊老太回答,大燙發(fā)兀自竊笑。本來,紅眼邊老太要再編個瞎話出來的,大燙發(fā)這一竊笑,她便覺得沒必要編了。大家都是聰明人,大燙發(fā)肯定猜出了她此行的目的。紅眼邊老太索性順水推舟,嗓子眼兒亮開了,哈哈哈地笑,串個門兒,沒想到碰見您,這就叫緣分。大燙發(fā)的笑,也從竊竊轉(zhuǎn)而爽朗。在笑肌的擠壓下,大燙發(fā)兩個大眼珠的形狀發(fā)生了奇妙變化。不是彎彎的,也不是瞇瞇的,而是成了方塊圖形。像小孩子用鉛筆,在紙上畫的框框,里邊再按上兩粒黑眼仁。眼睛還可以笑成這樣式的,真是有意思。紅眼邊老太就盯了有意思的眼,深深地看。
“老太太瞅我眼好玩吧?”
“哎呀,沒少撿哪?!奔t眼邊老太趕緊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大燙發(fā)的自行車。車筐是空瓶子,車把上掛的塑料袋里是空瓶子。幾個大個食用油空桶,拉手用繩兒串在一起,也吊在車把上。叮鈴咣當?shù)穆曧懀撬鼈儼l(fā)出的。張揚的往往都膚淺,硬頭貨在沉默的車后座上。硬頭貨分兩個部分,底下一部分是打成捆的紙箱殼。紙箱殼上邊的,是一只蛇皮袋子,袋子裹得嚴嚴實實。細看,袋子里的端倪便露出來了。一截鋼筋段兒將袋子戳破一個洞洞,正探頭探腦地朝外張望。紅眼邊老太用眼掂量了掂量,袋子里的鋼筋段起碼得有十多斤。這個大燙發(fā)比厲害眼兒還神,竟然能淘換來鋼筋段。會不會是偷的?
“都是沒人要的破爛兒,好東西人家也不扔,是吧老太太?”大燙發(fā)好像有讀心術,既委婉又直言不諱的表達方式,讓鄉(xiāng)土外交家眼紅邊老太都有些招架不住?!跋禄卦俪鋈?,戴個帽子啥的,臉都曬紅了。長褲長褂的,身上倒捂得挺嚴實。”這是告別語,紅眼邊老太要走了。“您瞅瞅,不捂嚴實了行么?!贝鬆C發(fā)說著,挽了挽袖口,露出一截手臂來。一塊一塊的白斑,像魔鬼的吻痕,使皮膚變得滿目瘡痍。拉下袖口,大燙發(fā)說,我們那位都沒七八年了,大伙勸我再找一個,找啥找哇,回頭再把人家嚇著了。是吧,老太太?一個人過挺好的,半路搭伙的都藏心眼兒,不是一股勁兒,擰不成一股繩。大燙發(fā)說,老太太,您現(xiàn)在瞅著這個小區(qū)破,想當年多少人眼熱啊。我們那位是海員,結婚沒幾年,就把我和兒子帶出來了。那可是村里頭一個在城里買樓的,我住上樓房,最好的姐妹兒都得了紅眼病,跟我掰了。后來,兒子該娶媳婦了,我們又給兒子買了結婚的房子。結婚的房子,不是現(xiàn)在這個。也是新的,就是沒有電梯。那時候,帶電梯的小區(qū)還不咋流行呢。我們那位,是孫子過百歲時死的,死船上了。上船走的時候,孫子還沒滿月。臨走,他跟我說,再干兩年,多給孫子攢點錢,就不干了。歲數(shù)大了,該在家?guī)O子了。
大燙發(fā)說,老太太,您相信命運吧?不管您信不信,反正我信。我們那位心心念念的,就是讓他兒子孫子比別人過得好。他走了,我得幫他把這個念想實現(xiàn)嘍。兒子結婚時候的樓賣了,又搭上我們那位的撫恤金,買了您小區(qū)帶電梯的洋房。小區(qū)多漂亮啊,跟小花園似的。我孫子也念一年級了,在私立學校呢,那兒的教學質(zhì)量好。寄宿的,一禮拜回來一趟。兒子沒好好念書,這不才給人打工的么。將來孫子一定考上名牌大學,咋也弄個清華北大啥的不。
提到清華北大,大燙發(fā)又笑。一笑,眼睛又變成了方塊。一個方塊里映著清華,一個方塊里映著北大。紅眼邊老太,以為大燙發(fā)的講述像電影一樣,銀幕上出現(xiàn)北大清華的字幕,便結束了。于是,她又要離場。沒想到,再一次被大燙發(fā)的話攔住了。大燙發(fā)說,老太太,我是有事兒干的,在家里粘花。這幾天斷貨了,才撿撿廢品。我一個人花不了啥錢,這不都給孫子攢著了么。念完大學,就得結婚,不管落在哪兒,總得有個窩兒吧。大城市的房子,聽說貴著呢,我多攢點兒,兒子和孫子的壓力就少點兒。是吧,老太太。
大燙發(fā)方塊眼里的景兒變了。長在大城市的高樓,鉆到云彩里,看得紅眼邊老太頭發(fā)暈,腿兒發(fā)軟。在紅眼邊老太的一臉迷惑中,大燙發(fā)為自己的講述畫上了句號,老太太,趕緊回去吧,要不好東西都讓別人撿走了。然后,就推車進了最老小區(qū)。被晾曬在原地的紅眼邊老太,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垃圾桶,被大燙發(fā)強行扒著桶邊嘔吐了一番兒。
哪里不對勁呢。走在回兒子家的路上,紅眼邊老太苦苦思索。她是外交家,善于察言觀色,說句難聽的,別人一撅屁股,便知對方拉什么顏色的屎。先有丹鳳眼老太讓她迷惑,現(xiàn)在,大燙發(fā)又給她出了一道謎題。不急,不急,慢慢捋一下。捋順了,也許答案就冒出來了。
大燙發(fā)跟你熟么?
不熟。不但不熟,還是競爭對手。
那她為啥跟你說那些體己話兒?
傻子,也就你認為是體己話兒。她說的那些,打牌的老太太們肯定都知道。
自問自答讓紅眼邊老太有了些許的豁然。對啊,你憑什么認為大燙發(fā)說的是體己話兒呢。剛才看見的打牌老太,甚至最老小區(qū)隨便的一個住戶,都會知道大燙發(fā)的那點事。她的那點事,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明白白地擺在最老小區(qū)人的眼皮底下??磥恚鬆C發(fā)一股腦地把自己那點事,當成體己話兒倒給自己,是一種策略。一笑起來就變成方塊的眼,可厲害了,早看透了自己到最老小區(qū)的目的。為了報復,到我的地盤翻垃圾桶是吧,我地盤的垃圾桶是那么好翻的么,首先泰迪狗子就不干。你這個紅眼邊的老太太,是簡單人物么,垃圾桶翻不成,總得捎上點啥吧。鄉(xiāng)下的老太太,對別人家里的事最感興趣,索性我就全告訴你,省得到處跟別人打聽。
大燙發(fā)是這樣想的么?好像沒這么簡單。最老小區(qū)的垃圾桶翻不成,家里的事兒,遠大的理想,又態(tài)度真誠地告訴你了,你還有啥再去人家地盤的理由呢。對,大燙發(fā)怕自己以后還去最老小區(qū)。怕,是因為她有秘密。自行車后座上的蛇皮袋子,說不定就是大燙發(fā)的秘密。
“老太太,空瓶子,要不要?”路過立春菜店門口,長著一張喜慶圓臉的女老板,喊紅眼邊老太。彼時,她正要將一只剛喝空的礦泉水瓶子,扔到店鋪門外,嘴角上還掛著一顆未來得及滴下的水珠。
“要,要哇。”苦苦的思索,并不影響接收空瓶子的信號。紅眼邊老太把自己卷成一股風兒,吹到手持空瓶的女老板跟前。
八
晚高峰來臨了。小綠們頭頂?shù)纳w子,不斷彈起來,不斷掀起來。彈起蓋子的,是扔垃圾的。掀起蓋子的,是撿垃圾的。
“你爺,在家陪著孫子做手工,我下樓了?!弊龊昧送盹埖募t眼邊老太,趁著兒子兒媳沒回來,打一個時間差。時間差的時間有限,因此照樣要拿出速度來,進電梯時是老太太,出了電梯變成奔騰的馬兒。另一匹老馬,豈能在高峰時缺席,早在紅眼邊老太之前,就馳騁在垃圾爭奪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了。該死的厲害眼兒,八成是鐵打的,不塞飯,肯定就不用做飯。紅眼邊老太一邊咒罵,一邊向反丹鳳眼老太的方向奔。你在這邊翻,我在那邊翻。拐過十號樓,甬路邊就有一組垃圾桶。就要拐過去了,天啦,意外的驚喜居然從天而降。十號樓轉(zhuǎn)角處的草叢里,有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空紙箱??隙ㄊ悄膫€女孩在這里拆快遞,快遞拿走,留下了包裝。紙箱上沾染的還未散盡的女孩體香,頑皮地挑逗著草地上的綠植。
紅眼邊老太激動得心怦怦跳,打開肌肉松垮的手臂,準備去擁抱寶貝們。說時遲那時快,一蓬墨黑墨黑波浪般的頭發(fā),以流星的速度,在紅眼邊老太身邊飄過。等紅眼邊老太看明白,墨黑墨黑的波浪頭已經(jīng)降臨在空紙箱邊上。一張臉從墨黑墨黑波浪后邊露出來,老太太,誰先撿到是誰的。大燙發(fā)在笑。一笑,眼睛就變成了兩個方塊。一個方塊里映著清華,一個方塊里映著北大。紅眼邊老太腳剎住了,激動的心卻在慣性下,咣當一下摔倒在草地上。這咋還跟土匪似的,明搶呢。搶了一回又一回,是瞅我好欺負么??粗鬆C發(fā)抬起腳來,正欲把紙箱一只只踩扁了拿走,紅眼邊老太準確采取行動了。
老馬搖身一變,成了老猛虎,張開利爪,就要奪取獵物了。千鈞一發(fā)之際,另一只老猛虎,攜一股惡風而來。老猛虎撲向空紙箱,身子使勁抻拉開,霸住每一塊獵物。大燙發(fā)的腳不得不懸空了,一旦踩下去,后果不堪設想。厲害,真厲害。紅眼邊老太朝護住空紙箱的丹鳳眼老太,挑起了大拇指。她所謂的采取行動,不過是想把大燙發(fā)來不及踩扁的空紙箱拿走。紅眼邊老太的行動,給對方留了余地,避免矛盾升級,發(fā)生口水乃至肢體之戰(zhàn)。她是克制的??酥频睦碛桑斎贿€是因為兒子和兒媳婦。這件事放在村里,紅眼邊老太早收拾大燙發(fā)了。厲害眼兒明明是在另一個方向的,咋會也跟了來呢。更絕的是,厲害眼兒還采取了這種極端方式搶紙箱。有點像小孩子,耍無賴。
不過,這種無賴耍在大燙發(fā)身上,紅眼邊老太心里痛快極了。一會兒跟你說體己話,一會兒又成了強盜,大燙發(fā)太詭計多端?!吧兑馑?,老太太?明著搶啊?!贝鬆C發(fā)眼里的清華和北大消失了,她顯然沒料到丹鳳眼老太會來這手。這是啥呢,好比吃到嘴里的鴨子,都快咽下肚了,卻讓人把嘴掰開了。而且,紅眼邊老太在旁邊瞧著,大燙發(fā)就這么認慫,是有多憋屈。但是,該怎么反擊丹鳳眼老太,大燙發(fā)心里顯然沒譜兒。于是,只有尷尬地拿話兒撐場子。你有千言萬語,我有一定之規(guī)。丹鳳眼老太一聲不發(fā),一動不動。愈是這樣,大燙發(fā)愈不敢貿(mào)然行動。萬一,被丹鳳眼老太訛上,代價就太大了。
看得心花怒放的紅眼邊老太,忽然想起了偉大的翻垃圾桶事業(yè)。掉過頭,化身馳騁疆場的老馬去也。
兒子兒媳不加班不應酬的情況下,紅眼邊老太一家人會按時吃晚飯。吃過晚飯,兒子兒媳陪著孫子寫寫作業(yè),讀讀書。干廢品事業(yè)前,兒媳婦說給老兩口買個小點的電視,放在臥室里追追劇,要不太無聊了。兒媳婦還說,好多老人都上網(wǎng),抖音快手刷得溜著呢,爸媽也學學?兒媳婦是好意,這份情當老的心里領了。但紅眼邊老太沒讓兒媳婦買電視,說追啥劇,沒瞅幾眼就睡著了。兒子家當然有電視,吊在客廳的墻上,屏幕老大老大,只是很少開。兒媳婦說,要給孩子營造好的學習環(huán)境。不知道兒子兒媳婦咋弄的,他們不在家,電視都播不出臺來。孫子向奶奶告狀,都是你的好兒子好兒媳婦弄的,等我當爸爸了,天天讓我孩子看電視玩手機。紅眼邊老太心想,沒讓兒媳婦買電視就對了。真買了,說不定矛盾就跟著來了。小三口學習,老兩口也學習。關上臥室門兒,紅眼邊老太讓老伴兒給她讀報紙。剛開始,讀報沒有目的性,就想知道兒子都寫了啥。
干上垃圾事業(yè),老兩口晚飯后有一段時間奉獻給儲藏室了。這段時間非常寶貴,是對一天收獲的總結和整理。它不能太長,在兒子兒媳婦說出“這咋還加班加點的,注意點身體”之前,老兩口就要主動上樓,把自己洗涮干凈,進入到屬于他們的空間里。不大聲講話,不隨意開關門,避免打擾到別人。“你爺,把藥吃了?!币涣R涣5乃幤?,被紅眼邊老太排列在茶幾上。吃藥,是下樓的前奏曲。
換鞋,帶上專用的圍裙手套等裝備,幾分鐘后兩個老的便現(xiàn)身在負一樓了。嗯哼!紅眼邊老太使勁咳嗽一聲,過道里的聲控燈亮了。兒子家的儲藏室,與丹鳳眼老太家的隔了一道防火門。敞開的防火門那邊,靜悄悄的。晚上這個鐘點,丹鳳眼老太不是在翻垃圾桶,就是在翻垃圾桶的路上。老伴兒掏鑰匙,開儲藏室的門。站在老伴兒身后的紅眼邊老太,目光穿越防火門通道,盯著丹鳳眼老太儲藏室那扇安靜的門看??粗粗?,厲害眼兒的影像浮現(xiàn)出來了。奇異的是,影像竟然是有生命的,它在快速成長。轉(zhuǎn)瞬,門上只剩了兩只巨型眼睛。巨型眼的眼角兒高高吊起,威厲中夾帶著嘲諷,仿佛在說,你這個鄉(xiāng)下老太太,關鍵時刻不行了吧?!叭ツ隳棠痰?。”紅眼邊老太罵了一句。然后,跟著老伴兒進了儲藏室,反手關上門。
“沒看出來,厲害眼兒耍無賴,還挺有一套。”紅眼邊老太坐在一只鐵桶上,用手里的一根木棒,敲打屁股底下的鐵桶。儲藏室里的聲控燈,才要黯下來,便被敲擊聲驚醒,重新明亮起來。紅眼邊老太一邊敲,一邊給老伴兒講述傍晚發(fā)生在草地上的精彩大戰(zhàn)?!班?。”被逗笑的老伴兒,借著明亮的燈光,規(guī)整一天的收成。散落的空瓶子,一塊塊的泡沫,裝進各自的袋子里。細致活是紙箱殼,一張一張地鋪平展了,將裝水果的花紙箱夾在原色紙箱中間?;埾浔韺佑兴芰夏?,一斤起碼要比原色紙箱殼便宜兩毛錢。次的站在好的隊伍里,需要偽裝得巧妙,外表不能看出來。老伴兒的一雙手,在紙箱殼上溫柔地做捏、撫、抻各種動作,讓它們乖乖地聽話。
他是她的男人。一起轱轆一輩子,她從來沒這么認真地看過他。也從來沒這么擔心過,萬一他死在她的前邊,她該多么孤單。過去,她總是罵他,罵他酸文假醋,罵他頂不起事兒來。女兒想復讀,沒錢交學費,她差點就把大耳刮子甩到他的臉上。結果,殘暴地把他喜歡看的書,填在灶坑里給燒了。在他面前,她一點外交家的風度都沒有過。可是,他突然就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兒死了。搶救過來,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往后我再也不罵你了。從此,她真的不罵了。擔心,或許就是從去年那場大病開始生出來的吧。儲藏室的燈真是缺德,和樓道里一樣,隔一會子就自動滅了。跺腳,拍巴掌,使勁咳嗽,非常影響老伴兒整理廢品。特別是那么用力咳嗽,萬一把血管里的支架給驚著了呢。她當機立斷,晚飯后這段寶貴的時間,從和丹鳳眼老太的爭奪戰(zhàn)里退出來,一心一意地陪著老伴兒,替他拍手跺腳,替他使勁咳嗽。拍著拍著,跺著跺著,一個用木棍敲打鐵桶的辦法誕生了。
猛然,紅眼邊老太手里的木棍在半空定格住。她想起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九
一個紙箱都沒少?
嗯。
再好好想想,真沒少?
嗯。
算他們拎得清。紅眼邊老太長長舒了一口氣。
果然,據(jù)老伴兒描述,大燙發(fā)打過燒烤鋪子的主意。她也拿了把笤帚,去掃鋪子臺階上灑落的碳灰,“我不比那老頭子掃得利索???”燒烤的師傅回她說,您掃得再利索,紙箱子也不能給您。您這個行為不地道,叫楞搶。大燙發(fā)碰了一鼻子灰兒,悻悻而去?!澳阏]跟我說呢?”“都過去了,說啥。”紅眼邊老太知道,老伴兒怕她著急。
“大燙發(fā)是給孫子念清華北大攢錢呢。她孫子說是在私立學校上學,學費應該挺貴的。咱孫子都沒去私立學校,她孫子倒去了,純粹是瘦驢拉粗屎。清華北大的門兒給她家開的,說進就進啊。還有比大燙發(fā)更可樂的呢,他們那個破小區(qū),有一個大肚囊老爺們兒,你沒見呢,光著膀子,脖子上套的金鏈子都可以拴狗了。這樣一個顯擺的人,也去翻垃圾桶。你更想不到,老爺們兒養(yǎng)的狗子,可以幫主人撿垃圾。齜牙護著地上的紙箱子,等大肚囊來拿。你爺,你分析分析,城里人不光折騰自個兒,連狗子都折騰,這是為啥呢?”鄉(xiāng)土外交家發(fā)出的靈魂拷問,難度系數(shù)太高了。
心思都在紙箱殼碼放上的紅眼邊老頭,沉默不語。一捆經(jīng)過他的手,比刀切的豆腐塊還完美的紙箱殼,難道不是一件藝術品么。每次他的垃圾作品,都會得到收廢品人的贊美。也許作品太賞心悅目了,收垃圾的人不愿意破壞它的美好,從不當他面拆散了?!奥犝f他們再往上一級交的時候,會往紙箱捆里灌土,還有的灌水?!?/p>
咱們不也在作假么。
紅眼邊老頭回了這樣一句話。語氣很輕,很柔和,一點也不銳利。就像他映照在儲藏室白熾燈光下的紅眼邊,紅得絲毫不張揚。
該上樓了。這時,儲藏室外邊傳來腳步聲。從腳步落地的輕重與快慢,紅眼邊老太一耳朵就聽出來,是丹鳳眼老太。丹鳳眼老太是去自家的儲藏室,安放她剛才的戰(zhàn)利品。安放完了,會重返戰(zhàn)場。此刻的她,才干倒了大燙發(fā),現(xiàn)在又馳騁在沒有競爭對手的戰(zhàn)場上,該是多么威風,比王者更像王者。以往,紅眼邊老太會等一等,等丹鳳眼老太過了防火門,她和老伴兒才出來,避開在過道和對手的相遇。避開,不是怕。而是不給對手機會,面對面向她示威。厲害眼兒早掌握了自己的作戰(zhàn)規(guī)律,知道這一時刻,她和老伴兒在儲藏室。
不就是炫耀么,好吧。耳聽過道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紅眼邊老太一把拉開儲藏室的門,扯著老伴兒的一條手臂,親親密密地出了儲藏室。多么拉仇恨的動作,丹鳳眼老太還未等過了敞開的防火門通道,便將懷里的戰(zhàn)利品摜向自家儲藏室的門口。稀里嘩啦,稀里嘩啦。丹鳳眼老太顯然受到了刺激,無辜的瓶瓶罐罐承受了憤怒。
不知咋的,紅眼邊老太一點復仇的快感都沒有。扯著老伴兒的那只手,一直不肯松下來。就那樣扯著,穿過負一樓儲藏室的過道,走向電梯口。如果這個時候,老伴兒甩掉她的手,說不定她會傷心,甚至會掉幾顆眼淚。好在,老伴兒總是那么配合她。一聲不吭地讓她扯著,想用多大力就用多大力。這是咋了呢,紅眼邊老太有些弄不懂自己了。
紅眼邊老太的一天,好比一根香腸,被一把刀子咔咔咔切成幾段。晚飯后在儲藏室的寶貴時間算是一段,現(xiàn)在,又進入到了夜深這骨碌兒。悄悄溜出臥室,站在客廳陽臺往下看。此時的紅眼邊老太,心情比以往要復雜。這個鐘點,大燙發(fā)也早已退出戰(zhàn)場。大燙發(fā)參戰(zhàn)是有規(guī)律的,只選在給兒子兒媳婦做飯的節(jié)點前后。其他時間,大燙發(fā)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蛇皮袋子里探頭探腦的鋼筋段兒,深深地誘惑著紅眼邊老太。誘惑就像活蹦亂跳的小兔子,一旦從她嘴里蹦出來,便會朝著大燙發(fā)開辟的方向跑。假如真的追上,并找到了那個方向里的寶藏,是挖還是不挖?藏著鋼筋段的寶藏,肯定會有人把手。那么,她一旦挖了,就屬于偷盜行為。她不會騎自行車,也沒有大燙發(fā)年輕靈活,不能保證像大燙發(fā)那樣僥幸,每次偷盜都不被人發(fā)現(xiàn)。事情敗露,她就像一泡狗屎,會搞臭兒子和兒媳婦。她的兒子兒媳婦,是端著公家飯碗,有頭有臉有前途的。大燙發(fā)的兒子兒媳婦,不過是打工的。
紅眼邊老太伸出手,拍了拍胸口,安撫那只活潑的小兔子。你是個闖禍精,省省力氣吧,跳得再歡也不會把你放出來,好好在籠子里呆著昂。既然是闖禍精,她可不打算把它介紹給老伴兒。讓他提心吊膽,一點也不好玩。
睡吧,趕明兒早起,還得幫老伴兒抬廢品呢。該買藥了,賣兩捆紙箱殼填補一下虧空。腿卻不聽大腦的命令,一動不動,執(zhí)著地等丹鳳眼老太。等待并沒有多久,但見草木擺動,丹鳳眼老太披著戰(zhàn)袍,威武地出現(xiàn)在紅眼邊老太的視野里。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王者。陽臺上敵手想看到的受刺激后的頹敗,與之相距萬里?!把b啥裝?!奔t眼邊老太,一聲冷笑,轉(zhuǎn)身離了陽臺。
十
紅眼邊老頭帶斗兒的電三輪車輪轉(zhuǎn)起來。這輛車不簡單,除了送孫子,拉外交家老婆子,還承載著運送廢品的功能。收購廢品的地方,在夢城西一處郊野,離兒子小區(qū)大概七八里的樣子。電動三輪車往返一趟,需半個多鐘頭。一捆紙箱殼,大概五十斤左右。紅眼邊老頭的手就是秤,經(jīng)他撫摸過的紙箱殼,每一片每一張每一層多少分量,清清楚楚。手秤出來的分量,與廢品站秤出來的分量誤差控制在一斤到一斤半之內(nèi)。誤差若是超過五斤,指定是廢品站的秤有問題了。第一次來這家郊野廢品站,還真的遇到了小挫折。跟來的紅眼邊老太不吵不鬧,對老伴兒說,抬車上,不賣了。過秤的人心里登時就明白了,說老太太,剛才看差秤了。從此,西郊野這家廢品站,再不敢動手腳。丁是丁卯是卯,才把一個新客戶變成了老客戶。與到燒烤鋪子拿紙箱的模式一樣,路子鋪好了,紅眼邊老頭便自己去交廢品了。紅眼邊老頭祖上是讀書人,從祖上承襲的斯文氣兒,紅眼邊老太罵不走,趕不走,現(xiàn)在索性就與它和平共處。每一條硌斯文腳的路,她粗糙的大腳板都跑在前邊。
五十斤一捆的紙箱殼,需老兩口一起抬進電梯,再從電梯抬出單元門。紅眼邊老太牢記醫(yī)囑,不讓老伴兒搬重物。五十斤的紙箱殼,當然在重物范疇之內(nèi)。廢品收購站那邊也囑咐好了,一見到這個紅眼邊老頭來,必須幫著抬。今天早上,紅眼邊老頭拉著兩捆紙箱殼,連同其他一些雜七雜八廢品,順順利利地去,順順利利地回。把錢交到紅眼邊老太手上時,卻明顯少了?!傲唤锪??!崩习閮赫f的是紙箱殼。咋一下便宜這多,上回還一塊呢?紅眼邊老太有點急眼了。少了的不是四十塊錢,而是老伴兒的一盒救命藥。
一個月買一次藥。買藥的這天,紅眼邊老太必定跟著一起去。賣完廢品的老伴兒,吃了飯吃了藥,然后開上電三輪,去送孫子上學。見紅眼邊老太也坐在車上,門口的保安一邊用遙控抬桿兒,一邊笑呵呵地打招呼,又該買藥了吧。紅眼邊老太給予了積極熱情的回應。誰也看不見她胸膛里跳動的那顆心,仿佛一塊發(fā)好的面團,被紙箱殼降價的消息一蒸,突然就膨脹了。膨脹后的窒息感,一波一波地涌過來。你這個老家伙,這算個啥呢,總會有辦法的。她邊罵自己,邊調(diào)整呼吸。
在學校門口指定接送區(qū)卸下孫子,看著孫子進了校門,紅眼邊老頭的電三輪又轉(zhuǎn)起來,朝夢城人民醫(yī)院駛?cè)?。紅眼邊老太再次查閱了一下手提袋,醫(yī)??ㄔ?,病歷本在,該在的都在。“大夫,下回可以在外邊買藥不,總排隊忒麻煩?!钡贜次買藥時,紅眼邊老太問門診大夫。大夫的回答是,下次盡量讓子女陪著來,跟您解釋,您也聽不明白?!澳@個大夫,有點看不起農(nóng)村的老年人。我們家這個有病的老頭兒,認識的字懂的道理可以用火車拉,您好好聽聽,肚子里咣當咣當響,那是學問忒多了打仗呢?!痹跉g樂和諧的氣氛中,大夫讓紅眼邊老太明白一個道理,老伴兒手術不足一年,每次拿的藥可能會調(diào)整,還可能會跟進一些必要的復查項目。另,外邊的藥或許藥效不一樣,會影響治療效果。總而言之,關鍵的一年,絕對不能掉以輕心。老伴兒去年十一月份犯的病,再到今年十一月才滿一年。在這一年內(nèi),他們沒法偷偷用兒子兒媳的醫(yī)??ㄙI藥,緩解經(jīng)濟壓力。老伴兒的是新農(nóng)合,只有住院才會享受報銷政策,門診都是實打?qū)崳环皱X都休想少花。
看著年輕人在機器上掛號付款,沒有智能手機的兩個老的,只能到掛號窗口排隊。掛了號,再搭乘滾梯到四樓心內(nèi)科候診。這個滾梯噢,它以為很神氣,還專門打出了老年人乘坐,需家屬陪伴的提示語。真是歧視老年人,把老年人都當成兩歲娃娃了。跟著別人學了幾遍,紅眼邊兩口就走得穩(wěn)穩(wěn)的了。胸膛里發(fā)面團引發(fā)的窒息,讓紅眼邊老太有些分神,一只腳踩到滾梯突然隆起來的部位,幸虧老伴兒拉住了她。漫長的候診時間,她表現(xiàn)得安安靜靜,也不再如往次那般,盯著不斷滾動的電子屏幕,隔一會兒就問老伴兒,“瞅瞅有你名字了吧,上邊的字總跑,我眼逮不住。”老伴兒用胳膊肘捅了捅紅眼邊老太。過于的安靜,引起老伴兒的注意了。“沒事兒,我在想?yún)柡ρ蹆耗?,沒見過這古怪的人。你把耳朵豎起來,聽著點兒喇叭喊。”言罷,又沉入到安靜狀態(tài)。
阿司匹林不能動,他汀不能動,泰嘉不能動,其他任何一種藥,也都不能動。唯一可以動的,就是雷貝拉唑。早飯前吃的阿司匹林刺激胃,雷貝拉唑是保護胃口的,但八十塊錢一盒,的確是太貴了。會不會有比雷貝拉唑便宜,療效和雷貝拉唑差不多的?如果這樣,那為啥大夫非給開這個貴的呢。應該是第三回拿藥吧,開藥的大夫就主動說了,連個報銷都沒有,把進口的波立維改成國產(chǎn)的泰嘉吧。她記得還反復問了大夫,大夫說放心吧,都差不多。自從換成了泰嘉,每個月的藥錢確實下來一大截。大夫沒提換雷貝拉唑,應該有不換的理由。她主動提了,換不換得成另說,老伴兒怕是該多心了。他是個莊稼桿不假,可他裝著一肚子墨水,酸不拉幾一輩子了。到街上撿廢品,為了幾個紙箱子,給人家掃碳灰兒,不定有多抹不開面兒呢。他從來不說,話都在心里裝著,讓干啥干啥。現(xiàn)在,你突然跟大夫提出來換便宜的藥,不是給老伴兒增加壓力么。不換,不能換。偏偏較勁兒,廢品少賣的這四十塊錢,就不能讓他們拿走一個月的藥。拿半個月的藥?問題倒是可以解決,咋說才能不露馬腳呢。
“咱們先去驗血,再去做彩超。”一個患者的話,在嘈雜中飄進紅眼邊老太的耳朵。那句話好比一把鑰匙,嘎巴一下,為紅眼邊老太腦子里的難題解了鎖。
十一
說不上歡歡喜喜,起碼是如釋重負地打道回府了。和老兩口一起回家的,還有可以服用半個月的雷貝拉唑們。
“哎呀大夫,我給忘了,啥破腦袋啊,該擰下來喂狗了。上回開藥的時候,告訴我們這回該驗血了,讓空著肚子來。早上吃飯了,這下驗不成了。趕明兒再來,忒折騰。要不這樣吧,您少給開點藥,半個月的。再下一趟,連拿藥帶驗血。”紅眼邊老太說的時候,還狠狠拍了一下腦門子。大夫戴上聽診器聽了聽紅眼邊老頭的心臟,說沒啥事兒,開一個月的藥吧?!拔铱赡懶?,還是別了,您就給開半個月的吧?!奔t眼邊老太雙手合十,朝大夫拜了又拜。一大票病號在后邊等著,大夫才懶得廢話,在電腦上按照紅眼邊老太的意愿,開了藥。剛一出醫(yī)院的門口,紅眼邊老太便問責老伴兒,“我忘了,你咋也忘了呢。”這才是高手,紅眼邊老太唯恐老伴兒起疑心,先反咬了一口。反咬,是認真的。表情和語氣,絕對都到位。
電動三輪車車輪,朝著紅眼邊老夫婦兒子的小區(qū),骨碌碌滾動。離放學還有半個小時,先把紅眼邊老太送回家做飯,然后紅眼邊老頭再去學校接孫子。
眼前的難關闖過去了,下邊該咋辦呢。向女兒求助?紅眼邊老太彎起嘴角,笑了笑。笑是否定。求助的電話一旦打過去,勢必造成女兒對兒子,對老兩口更多的不滿。想當年,在女兒進補習班和兒子讀高中之間,老兩口選擇了后者。這個選擇像一堵厚厚的墻,矗立在血脈親情的前面,幾十年的風吹雨打,都沒有摧毀它。紅眼邊老頭住院,女兒和兒子分班兒倒,一個守白天,一個守黑夜。女兒雖然守得盡職盡責,卻也是滿腹牢騷,“這個時候倒挺公平的,應該把您大記者兒子,一個人留在醫(yī)院,好好得得他的濟。”后來老兩口進城,女兒再次發(fā)表感言,大記者兒子讓丈母娘看孫子,您和街坊四鄰說自己不愿意進城,沒家里自在。跟踢球似的,丈母娘下場了,您這個替補趕緊頂上去,咋不對兒子說沒老家自在,不進城啊。人家一招呼,屁顛屁顛地就去了。我爸剛好,再累病了,他一個人伺候著啊。兒子買個電三輪,把您給美出鼻涕泡兒來了都,早前兒咋不買呢?
眼前的危機,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讓女兒知道。當然,也包括兒子。
高風險的鋼筋段別說碰,以后連想都不要想。跟著大燙發(fā)學粘花?假如大燙發(fā)沒有化敵為友的度量,不肯傳授粘花的手藝,那也不怕。她相信自己,在千萬個辦法里,總會找到一個合適的,把大燙發(fā)拿下??墒?,大燙發(fā)不是說了么,這些日子粘花的訂單斷了??磥恚巯露冗^危機的上上策,就是調(diào)整垃圾戰(zhàn)的戰(zhàn)術,從戰(zhàn)爭中獲取最大戰(zhàn)果。老伴兒這邊,一整天三輪車都不咋閑著,轉(zhuǎn)街上的垃圾箱,溜各個公園的門口,掃燒烤鋪子的碳灰。不能再給他加載兒,稻草那樣細的載兒都不能加。
“停車!”紅眼邊老太一聲大喝。紅眼邊老頭嚇了一跳,趕緊剎住了骨碌碌轉(zhuǎn)的電三輪。老太太跳下車,彎腰撿起路邊的一只空礦泉水瓶子。
十二
紅眼邊老太新戰(zhàn)術,從摸底開始。經(jīng)過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快遞有兩種抵達方式,一是業(yè)主到驛站自取,二是快遞小哥送上門來。這個年屆七旬的老太太,在腦子里繪制出一張表格,自取頻率高的都是哪些人,快遞小哥去得最多的是哪棟樓。這兩個列表,重疊的部分,便是她重點鎖定的目標。這個篩選過程很耗費心力,她需要動用外交手段,表面上和保安進行插科打諢式的閑聊,暗中用腦子記下每一個快遞小哥進大門的登記信息。去幾號樓?幾單元?電話?保安一邊提問,一邊將小哥的回復填在登記冊上。這一問一答,正是紅眼邊老太外交要淘的寶。
“回來了您?!泵恳晃粩y帶快遞進來的業(yè)主,紅眼邊老太都會主動幫忙,用持在手里的門禁卡,替業(yè)主開了側(cè)門兒。至于業(yè)主住在哪兒,則會再通過外交手段,從保安嘴里套出來。其實,也不是套,是自然而然從嘴里流淌出來的。保安對紅眼邊老太不設防,不單單因為老太太妙趣橫生,給他們帶來歡樂,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老太太會隔三差五帶幾顆新鮮的水果下來,分享給他們?!皟鹤佑斜臼抡婧?。”紅眼邊老太就笑,但是從不說破水果的來源。她懂得很,有些事情,只能心領神會。
丹鳳眼老太也沒閑著,為了徹底打敗對手,在七組垃圾桶不遠的空地上,突然支起來七頂旅游帳篷。據(jù)保安描述,帳篷支起來的前一天,來過一個送快遞的,登記時說是去一號樓二單元的七〇一。一號樓二單元七〇一,正是丹鳳眼老太的家。從保安的描述推測,七頂帳篷應該是丹鳳眼在網(wǎng)上購得的。丹鳳眼老太下的本兒,可比紅眼邊老太大多了。紅眼邊老太要是有買帳篷的錢,肯定不會花那么大心思搞花式外交,還偷摸搭上幾顆兒子兒媳的水果。七頂帳篷不是七朵蘑菇,很張揚地引來廣大業(yè)主的注意力。有的業(yè)主,干脆拿著直播架,在帳篷旁邊開起了直播。丹鳳眼老太的底線是,只要不動她帳篷和帳篷里的廢品就相安無事。
七頂帳篷是臨時的儲藏室。從垃圾桶翻出來的廢品,就近放在帳篷里,不用再一趟趟跑地下室。她在通勤路上時,說不定大燙發(fā)和紅眼邊老太,就趁機翻走了本該屬于她的東西。趁著中午和晚上過來給兒子兒媳做飯,翻垃圾桶打劫廢品的大燙發(fā),見了眼前的陣仗發(fā)出感嘆,老太太這是拼了,至于么。感嘆歸感嘆,她又怎么舍得空著手走呢。于是,一場拼速度的大戲,又拉開了大幕。飄著血腥氣味的舞臺,沒了紅眼邊老太。
紅眼邊老太正在新戰(zhàn)術的戰(zhàn)場上,獨自戰(zhàn)斗。
虬枝般的手指蜷起來,敲擊列表中的一扇門。門里的人熟悉敲門人,她就是那個兒子兒媳是記者,經(jīng)常翻垃圾桶,見誰都客客氣氣打招呼,熱情地給大家刷門禁卡,長著紅眼邊而不是爛眼邊,性格爽朗又幽默的老太太。“您有事?”敲開的每一扇門,都發(fā)出同樣的疑問?!皼]啥大事兒,就是跟您商量一下,以后您有垃圾,放在門口,能不能讓我給您拎下去?”“那咋好意思呢,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薄皼]啥不好意思的,我?guī)湍?,您也幫我,咱們互幫哈?!币粋€又一個的口頭協(xié)議,順利地達成了。
防止被對手模仿,收了垃圾的紅眼邊老太,坐著電梯先進負一樓。轉(zhuǎn)到兒子家的儲藏室,將可回收的垃圾留下。再上到一樓,從兒子家的單元門出去,堂堂正正把垃圾投進最近的垃圾桶。她不會擔心在地下室遇到丹鳳眼老太,也不會擔心在電梯里遇到丹鳳眼老太,那時的丹鳳眼老太,正奔馳在七組垃圾桶和七頂帳篷之間。丹鳳眼老太可能會看到她,一趟趟去扔垃圾,但肯定不明白她為啥會有那么多垃圾可仍。起碼,短時間內(nèi)不會明白。為了制造迷霧,紅眼邊老太也去翻垃圾桶。如往日那樣,化身日行千里的老馬,火急火燎地去翻。
垃圾桶里可回收垃圾明顯減少,紅眼邊老太行為又有疑點,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必然聯(lián)系,丹鳳眼老太暫時沒有精力去調(diào)查。支在垃圾桶附近的七頂帳篷,不斷地被業(yè)主投訴,物業(yè)和丹鳳眼老太溝通無果,強行進行清理。前邊清理,后面又支起來。無奈,物業(yè)清理一頂,沒收一頂。丹鳳眼老太不哭不鬧,網(wǎng)購的大批帳篷,源源不斷地跟上來。晚飯桌上,兒子和兒媳說在抖音上看到一段視頻,一個老太太為了撿垃圾,在小區(qū)里支滿了帳篷。看視頻上的老太太,好像是樓上的鄰居,問紅眼邊老太是不是有這么回事。也難怪兒子兒媳不知情,他們每天開車從地庫進出,地面上的景兒基本看不到?!傲私庖幌虑闆r,說不定可以在你主持的專欄做一期?!眱鹤訉合闭f。
晚飯后的寶貴時光。紅眼邊老太用手里的木棍,一下一下敲擊屁股底下的鐵桶。
兒媳婦主持的啥欄目?
嗯?
嗯啥嗯。
心理學方面的吧。
紅眼邊老太不說話了。今晚需要整理的紙箱殼有點多,老伴兒的一雙手始終沒停下來。節(jié)奏再快,也要確保每一片紙箱殼,被溫柔以待,然后化蛹成蝶。門外的過道,丹鳳眼的腳步一直沒有響起,防火門那邊安安靜靜。自從上次她和老伴兒秀甜蜜,刺激到了丹鳳眼老太,丹鳳眼老太就盡量回避在晚飯后的寶貴時光,與成雙成對的他們相遇。此刻,丹鳳眼老太正在干啥呢。翻垃圾桶,還是重新搭建被物業(yè)拆走的帳篷?
十三
新一天的戰(zhàn)斗打響了。
紅眼邊老太拎著遴選出來的頭一波不可回收垃圾,走出兒子家的單元門,朝著垃圾桶而去。當剛剛被消殺過,還彌散著消毒水氣味的小綠兄弟姊妹,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紅眼邊老太視線里時,紅眼邊老太注意力下意識跳到了桶旁邊的空地上。那里空空的,厲害眼兒撐起來的帳篷不見了。再走向下一組垃圾桶,旁邊的帳篷也沒了蹤跡。帳篷消失匿跡,也沒看見厲害眼兒的人影子。
“往天老太太大早起就開始搭帳篷,今兒沒看見。”保安如是說。
一整天,紅眼邊老太都沒發(fā)現(xiàn)丹鳳眼老太和她的帳篷們。秦檜還有個仨親倆好的呢,說不定會親戚朋友去了。但是,除了送快遞的,從來沒聽保安說起,有人來過厲害眼兒的家。沒準去旅游了?
“沒見著老太太出去?!睅讉€輪值的保安,都這樣說。
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敵人,突然不見了,是啥意思呢。紅眼邊老太心里有了不祥的感覺。到七樓去敲門兒?萬一人家好好的,問你干啥,豈不是尷尬么。也說不定從門鏡兒里一瞅,敲門的是老對手,干脆就不吭聲了。晚飯后,在儲藏室的寶貴時光,紅眼邊老太向老伴兒表達了自己的擔心?!澳闶锹斆饕皇溃恳粫r。”埋頭干活的老伴兒,罕見地批評了她。紅眼邊老太扔了敲打鐵桶的木棍,嘿,這個老頭子,你還真是說對了。
忙不迭地去了物業(yè),向值班人員說明了情況。
一周后的一天,物業(yè)的工作人員,來找紅眼邊老太。
尾隨著工作人員,一路來到負一樓地下室。跨過防火門通道,工作人員用鑰匙打開丹鳳眼老太儲藏室的門。門敞開的一瞬間,紅眼邊老太驚了。儲藏室滿滿登登,卻又整整齊齊。左半邊是幾乎頂?shù)轿蓓數(shù)募埾錃?,一捆一捆的它們,刀削斧剁般,看得人起雞皮疙瘩。這一捆,和那一捆,和所有的捆,一模一樣。經(jīng)老伴兒撫摸過的成捆紙箱殼,像豆腐塊,像藝術品。眼前的紙箱殼陣仗,紅眼邊老太除了震驚,找不到適合的表達。儲藏室右半部,是鼓囊囊的袋子,它們也像成捆的紙箱殼一樣,一袋一袋地摞起來。紙箱殼聯(lián)手鼓囊囊的袋子,就要把整間的儲藏室占滿了。在余下的不多空間里,戳著一架人字梯。
十四
紅眼邊老太和紅眼邊老頭,兩個人的眼邊兒依舊紅著。老太的眼邊紅得鮮亮,老頭的眼邊紅得羞怯。
白天,除了接送孫子上下學,紅眼邊老頭開著電三輪,大部分時間在“那個啥”。遛夢城街上的垃圾箱,掃燒烤鋪子的碳灰兒。紅眼邊老太除了買菜,負責一日三餐,大部分時間也在“那個啥”。小區(qū)的七組垃圾桶,被一遍一遍地翻檢??傆X得丹鳳眼老太會突然殺出來,和她打響一場爭奪戰(zhàn)。紅眼邊老太便奮力疾馳,依舊化身成一匹日行千里的老馬。每一天的中午和傍晚,大燙發(fā)仍然會以做飯的名義,現(xiàn)身兒子的小區(qū)。她總是能讓自行車飛起來,然后趕在老馬之前,翻走垃圾桶里的寶貝,“老太太,沒我快吧?”她朝紅眼邊老太笑。一笑,眼睛又變成方塊形狀,一個方塊里映著清華,一個方塊里映著北大。
晚飯后的寶貴時光,負一樓儲藏室里的紅眼邊老兩口,老太負責用木棍敲擊屁股下的鐵桶,老頭借著敲亮的燈光,細膩溫柔地撫平每一張紙箱殼。老太的耳朵兔子似的豎著,傾聽過道里的動靜。說不定一會兒,熟悉的腳步便會響起來。她在想,在腳步臨近的時刻,自己和老伴兒要不要出去,再秀一把恩愛。受到刺激的人,脾氣還真大,差點把瓶瓶罐罐摔飛了。
地下室的寶貴時光結束。洗漱完了,紅眼邊老頭靠在床頭,開啟睡前給老太的讀報模式。今晚讀的是兒媳主持的“心理茶座”欄目,剛更新的文章,題目為:不缺錢的老人為什么會撿垃圾?
人們把撿拾垃圾叫做拾荒。通常的拾荒,往往是為了貼補現(xiàn)實的物質(zhì)生活所需,補償荒蕪的生活狀況。但是,有一些老人拾荒并不是出于現(xiàn)實生活的需要,而是為了滿足心理的需求。某高端住宅小區(qū)就有這樣一位老人,自己拿著一份不錯的退休金,兒子在國外發(fā)展,家庭條件十分優(yōu)渥??墒牵先嗣刻旆^(qū)的垃圾桶,而且到了很極端的程度。其實,像這位老人這樣的,并不是孤例。這類老人拾荒,實際上是為了排解“心荒”或是孤獨。用專業(yè)的話說,這些老人的拾荒行為,往往是心理補償情結使然。他們因為心理需要得不到不滿足,來通過撿拾垃圾讓不滿足的心理缺失得到替代性的補償……
紅眼邊老太出了臥室。站在陽臺上,將目光搖向窗外的一條甬路。那不是一條普通的甬路。每次,丹鳳眼老太以王者的姿態(tài)歸來時,雙腳都踏在這條甬路上。因此,它是一條勝利之路,是一條王者之路。
這個夜晚,她就守在這里。迎接歸來的王者。
(責任編輯:王倩茜)
霍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天津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親愛的樹》《天使的歌謠》《情人像野草一樣生長》《這扇門,那扇門》,中短篇小說集《我什么也沒看見》《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曾獲天津市第四屆文學新人獎、梁斌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