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默
我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與趙明亮碰面,當然,這樣的碰面充滿了復雜的意味,說不出的尷尬,卻又讓我感受到了一點我這個年齡段特有的榮光,其實,說虛偽也不為過。因為那時候,我正陷于一場打斗,而且處于絕對劣勢。而我的拯救者趙明亮剛從里面出來,春風得意,心情大好。那扇門一打開,就像猛然甩出去一條白光,很快變成流向遠方的河,在趙明亮眼里不斷翻涌。趙明亮踩著光,緩緩走進去,出門時,他還對著門衛(wèi)笑了一下,沒收到任何回應。聽著身后的巨門咚的一聲沉重地關閉,那一刻,許多人與許多事,終于被隔絕在里面了。當然,這些感受都是趙明亮后來跟我說的,包括他站在白晃晃的日光下,仰望著森黑、靜默、巨大的門,竟然生發(fā)出恍惚的錯覺,他感覺這門能覆蓋他的一生。不過,他很快打消掉這個不好的念頭,畢竟出來了,總歸是件好事,而且還提前了一個星期,只是,沒人來接他,這自然不會影響趙明亮的心情。他吹起口哨,沿著大路朝縣城走去。大路兩邊立著筆直的楊樹,葉子早就被風吹掉了,剩下些光禿禿的樹干,偶爾會看到麻雀落在上面,又很快嘰嘰喳喳飛走。大路盡頭是桑干橋,過了橋,沿著柏油馬路繼續(xù)走兩里地,就進縣城了。在我的印象中,十年前就是這樣。唯一不同的是,十年之間,大路兩旁不遠處陸陸續(xù)續(xù)長出許多高樓,那里曾經(jīng)是茫茫的野地,種著玉米、莜麥、野豌豆、糖菜、胡麻、山藥蛋等農(nóng)作物。
趙明亮上了橋,桑干河結冰了,陽光猛烈,打在冰面上,反射出無數(shù)光,刺得趙明亮眼睛疼。在此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從趙明亮或者我媽那里老能聽到趙明亮小時候的事。馬蓮村開闊的冰面上飛馳著一輛又一輛冰車,冰車上坐著頭戴棉帽滿臉通紅的少男少女,他們吶喊著,比賽著,冰車在凜冽的寒冬里風馳電掣,趙明亮正是沖在最前面的那一個。
當然,此時此刻,趙明亮身后空無一人。冰面和蔚藍的天空一樣,干凈,又透明。
而此時此刻,我從橋底突然閃出,開始在冰面上狂奔,只是腳下打滑,跑不起來。很快,我的身后追出好幾個人。我被他們圍住,連踢帶打拖回了橋底。這一切都被趙明亮看在眼里。趙明亮已經(jīng)邁出了步子,又返回來。寒風如揮舞的刀子,在他臉上割來割去。他的臉色也變得凝重,順著橋邊小路拐進橋底。我遠遠看見了他,他踩上冰面,似乎對結實的冰充滿自信,大步往對面走,喉嚨里還發(fā)出一聲大喊。
這時候,我聽見二狗蛋說:“有什么好怕的?!?/p>
確實如此,他們有五六個,十三四歲,我比他們看上去還要小。
可是,盡管如此,他們再沒對我動手,眼睜睜看著趙明亮朝這邊走來。趙明亮穿了件藍色棉衣,看起來貌似也不厚,有點老舊,黑褲子,黑鞋,頭發(fā)才冒出來一層。他的眼睛很大,極亮,皮膚奇黑,個子并不高,好像只比二狗蛋高那么一點點。
他們住了手,冷冷地看趙明亮。
“他們?yōu)樯洞蚰悖俊壁w明亮直接穿過他們,走近我,盯住我。
我不說話。
二狗蛋替我回答了,“他動我的手機?!倍返吧焓诌M褲兜,重新把手機掏出來。
趙明亮不看他,轉向我,“為啥打你?”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二狗蛋用他的手機錄了我、羅小軍,還有別人被打的視頻,我想刪掉。還有一點極為重要,我跟羅小軍走得太近了。
趙明亮問了好幾遍,未果,看著我瑟瑟發(fā)抖的樣子,他說:“快把褲子穿上?!?/p>
我耳邊還回蕩著二狗蛋的聲音。我聽見二狗蛋喊,把他的褲子扒下來吧,看看這家伙的小雞雞長大沒?二狗蛋的手機早就舉了起來,他專門給他們每個人來了一個特寫。最后鏡頭對準我,無限接近,伴隨著大笑聲,又突然拉遠。他們一擁而上,我的校服褲很快就被扒了下來。我渾身發(fā)抖,蜷縮起來,像一只孱弱的小羊,越來越小,好像馬上就要消失了。他們才不會讓我消失。拎著我瘦弱的胳膊,他們把我架起來,我的后背還掛著書包。我的身體離地,兩條胳膊張開,雙腿緊緊并攏。二狗蛋一眼看手機,一眼看我,沖他們喊,掰開,掰開。他們被一種特殊的興奮鼓動著,將無數(shù)雙手伸過來。有人還特意抓撓了我的大腿根。我來不及反抗,秋褲被褪至膝蓋,兩條腿就那樣一下一下打開。哈哈,小雞雞終于光榮亮相了。有人在喊。二狗蛋沖上來,跟他們一塊大笑。他們肯定都聽到了我的哭聲,我的眼睛流下了兩股淚水,順著臉頰直抵發(fā)紫的嘴唇。我咬牙切齒,眼露兇光,死死盯著他們。二狗蛋用空出來的右手給了我一個耳光,我的眼鏡被打歪了。你再跑?還敢瞪?再給爺爺?shù)梢幌??我就又瞪了一眼,很快又挨了他一巴掌,眼鏡掉在地上。
趙明亮問我:“疼嗎?”
我搖了搖頭。大概揍得集中,反而感覺不到疼痛。
趙明亮把眼鏡拾起來,遞給我,對著我說:“快把褲子拉上,跟我走?!?/p>
二狗蛋他們看著趙明亮,好像看著一個從外面世界走進縣城的人。又看了看我,似乎想從我身上找到答案,未果,也就不敢輕舉妄動。趙明亮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圍著我倆的圈子還是裂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有人要動手,被二狗蛋用眼神制止。據(jù)二狗蛋后來回憶,要不是看到趙明亮手腕處的文身,他們肯定就動手了。趙明亮個頭不高,沒有什么優(yōu)勢的。
我背著書包,跟在趙明亮后面。上了橋,趙明亮站在橋頭,恍惚了一下,問我住哪。我說長虹東街附近。趙明亮問長虹東街在哪,我說縣城東。趙明亮問,離饅頭莊遠不?我隱隱約約聽我媽說起過這個地方。出了我家巷子口,拐上馬路,一直往下走,那一片就是饅頭莊了。我說不遠。趙明亮說,我們先去饅頭莊,然后我送你回家。我點點頭。
我們這兒的冬天,冷風吹起來,能把人的耳朵凍成干硬的長條,用指頭一敲,耳朵就能掉下來。這種說法當然有點夸張,但我還是一直哆嗦。可趙明亮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冷,他的嘴巴緊閉著,眼睛活泛,這兒瞅瞅,那兒看看。南移民村之前有一大片排列整齊的楊樹,風一吹動,會發(fā)出陣陣呼嘯,頗為壯觀?,F(xiàn)在被砍去三分之一,空地上建了一個工廠。趙明亮問我那是啥廠,我說沙棘廠。趙明亮說,就是我們小時候吃的酸溜溜?我點點頭。我在我姥姥家吃過那東西,是我舅舅帶給我的,黃色顆粒,半個指甲蓋那般大小。我舅舅說可好吃呢。他說完,抓了一把,扔進嘴里,讓我也嘗嘗。我猶豫了一下,捏起兩顆,用舌頭舔。我舅舅說要咬著吃。我咬破,一股酸味貫通整個喉嚨??熠s上陳醋了,我說。我舅舅說,你們現(xiàn)在吃得少了,我們那時候當零食吃呢。趙明亮問,廠子啥時候建起來的?我說我不知道,挺長時間了。一路上,趙明亮問這問那,像個出門遠游的少年。
從縣城南到縣城東,也沒用多久。我們縣城本來就小,兩條主干道十字形交叉,整個縣城就在此基礎上一點點鋪展,逐漸變大。近些年煤礦開采,又吸引來不少外地人,小縣城像個樣子了。
到了饅頭莊,趙明亮打聽一個叫楊姍的女人。事實上,饅頭莊沒多少住戶,許多樓房正拔地而起,原先的平房極少,看不到多少了。找了幾處,好不容易看到一個老頭,他耳朵不太好,問了好幾次,才說沒聽說過。趙明亮讓我先回家,他要好好再找一找。我不想早點回去,那些疼痛開始發(fā)作,我身體的某些部位有了明顯的腫脹,我得等天徹底黑了再回去。我不是怕我媽罵我,我是怕她傷心。趙明亮顧不了我,他終于找到一個小賣部,整個玻璃窗很大,只在右下角留了一個小口。趙明亮敲了敲。窗口打開。趙明亮彎下腰,目光伸進去,一個胖女人問,你買啥?趙明亮問饅頭莊有個叫楊姍的女人,你聽過嗎?胖女人喊道,我問你你買啥。趙明亮說我不買東西,你聽說過楊姍嗎?胖女人說,你買盒煙吧。趙明亮說,我不抽煙。胖女人說,哪有男人不抽煙的?你背后那個小鬼說不定還抽煙呢。趙明亮說,我真的不抽,我早就戒煙了。胖女人說,你看看你這個人,你買了說不定我就告訴你了。趙明亮說,那就來一盒吧。胖女人笑了笑,拿出一盒芙蓉王,說,你問的是誰?趙明亮說楊姍。胖女人說,沒聽說過。趙明亮有點生氣。胖女人說,有小名沒?大名誰知道啊。趙明亮說,我不知道小名。胖女人說,饅頭莊好多人,我都不知道大名的。趙明亮想了想,補充說,她有個兒子,叫小峰,很多年沒回過家。胖女人想了一下,我知道誰了,四女嘛,她有個兒子,一直在外地打工,四女經(jīng)常念叨小峰小峰的。趙明亮趕快說,對對對。胖女人對著趙明亮笑了一下,我們都叫她四女的,她早就不在饅頭莊了。趙明亮問去了哪里。胖女人說,這我哪能知道?不過她一直在街上撿破爛。趙明亮一臉訝異。胖女人看了一眼煙,說二十五。趙明亮說咋這么貴。胖女人沒理他,說微信和支付寶都可以。趙明亮還沒見過這玩意,低下頭,從口袋里掏錢,掏了很久。胖女人說,這么大個人了,不會沒帶錢吧?我趕快從書包里掏出手機,掃碼付了錢。
好久沒用,都想不起來放哪了。趙明亮說著,一邊走,一邊把手伸進棉衣里,終于掏出一張二十和一張十塊,要給我。我說不用了,煙給我就行,反正你也不抽。他說,你多大了,就抽煙呢?我沒說話,朝他笑笑。趙明亮說,抽煙不好。關于這一點,我不想跟他爭辯。我說,你不也抽煙嗎?趙明亮說戒了,那時候不懂,看別人抽,也想學學。我說跟我一樣。趙明亮說其實也沒癮,現(xiàn)在想想,也沒啥意思。我沒告訴他,抽煙看起來像大人,我只是不想被別人當小孩。
馬上要到我家巷子了。我跟趙明亮說,你去找人吧,這片我熟得很。趙明亮問,你們這兒屬于長虹東街?我說是的。趙明亮笑著說,你們這以前叫油坊村,巷子里有好多榨胡麻油的油坊,總能聞到香味。我說聽我媽說那些油坊早沒了。趙明亮哦了一聲,說這些巷子看著也眼熟,也沒啥變化。突然,他問我,你們這個巷子里有個叫趙桂花的,你知道不?我說那是我媽。趙明亮盯著我,眼睛一下亮了,說,那你爸叫李德喜?我自然點了點頭。趙明亮說,這也太巧了,鬧了半天,原來你是我三姑的兒子。他摸摸我的頭,手指著說,那兒,倒數(shù)第二家,你家。我說,是我家呀。趙明亮感慨,我就說咋就這么眼熟。趙明亮的眼睛里泛起潮潤的光亮,隨著眼皮翻動,忽閃一下,又一下。趙明亮說,你叫李春雨,十多年前我來過你家,你剛學走路,扶著炕沿邊跌跌撞撞地走,搖來搖去,我怕你跌倒,伸出胳膊抱你,你那時太小,在我懷里,一點也不沉,你也不認生,不哭也不鬧。一眨眼,你就這么大了,時間過得真快呀,我都沒認出你。你記得我不?我搖搖頭,說我媽常念叨你。正是這句話擊中了他,他眼里的光變得更加潮濕,怕我看見,趕緊把頭歪到另一邊,很久才轉過來,說,我是你二哥呀。
這么多年,我媽會偶爾念叨起二哥,他是我舅舅家的二兒子。我喊不出口,勸他,無論說什么,他都不愿意踏進我家門。太陽已完全沉入地下,天沒有黑透,巷子口那盞路燈正灑下蠟黃的光。我叮囑他今天的事兒別告訴我媽。他問我他們之前有沒有打過我。突然的親近,讓我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恍惚感。那個男人也是這樣,每年或者更久才回家一次,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喊他爸爸,我只是覺得每次回來的他,每一個站在我面前的他,臉上掛著笑、懷里抱滿玩具汽車的他,都只是像李德喜,像我小時候記憶中的李德喜,像把我架在脖子上四處炫耀的李德喜。也只是像而已。
趙明亮又說讓我以后離他們遠點。我知道這不可能,二狗蛋是我們學校有名的小混混,就在我們隔壁班,和羅小軍一個班,而羅小軍又是我的好朋友。可我還是點點頭,說要不進來吧,都到門口了。趙明亮說不進去了。我的小腿隱隱作痛。趙明亮不好意思踏進我家,也許因為強烈的屈辱感,就像我不敢告訴我媽我被他們欺負了一樣。他轉身要走,我喊住他,想了想,還是忍住了。他從縣城南的監(jiān)獄里剛出來,肯定犯了什么事,不管如何,他已經(jīng)出來了。我壓制住好奇心,說,去買個手機吧,以后肯定用得著,不然買不到東西。他笑著說,有錢還買不到嗎?我說,能啊,就是太麻煩了。他說,我不嫌麻煩。
進了門,我媽正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詞,她應該又在祈禱李德喜能早點歸來。我不知道李德喜去了哪里。親戚們都說他出去闖蕩了,隔一段時間,就會把花花綠綠的人民幣給我媽匯過來,當然,還有一堆玩具,手槍啦、汽車啦、飛機啦,這些也只能讓我高興一陣子。我繞過她,進了廚房,桌子上扣了一大盤大燴菜。我很快扒拉完走出廚房,爬上炕。我偷偷挽起褲管,小腿處有些發(fā)紫。掏出手機給羅小軍發(fā)消息:你下午有事嗎?過一會兒,又發(fā)了同樣的一條。又一條。最后發(fā)的是:明天有事嗎?去桑干橋。今天才是周五。如果不是跟羅小軍有約,放學后我肯定不會去桑干橋,如果不去桑干河,我就不會遇到二狗蛋他們。只是,我沒等到羅小軍,他下午壓根就沒來學校。
我媽終于站起來,過來看我時,羅小軍還沒給我回消息。我媽倚著炕沿,說,明天去你姥姥家。隔一段時間我媽還有我的那些姨姨們都會去馬蓮村看我姥姥。還有你舅舅,我媽補充道。我想起了趙明亮,欲言又止。我媽嘆了口氣,說你舅舅騎車摔倒了,從馬蓮村到縣城,那么遠,大冬天的,路上的雪沒消完,那么滑,他也不慢點騎,我早就說讓他別騎了,他就是不聽。我問,嚴重嗎?你舅媽打電話來,說摔得整張臉都腫了。我媽又嘆了一口氣。我說,那他不能做營生了。我媽沒再說話,轉身又對著墻上的佛像祈禱。我又給羅小軍發(fā)消息:明天我要去我姥姥家,周一見吧。又加了一句:到時候小心點,放學再去桑干橋。
睡前,我舅舅打來了電話,準確點說,是我二哥拿著我舅舅的手機打的。我媽有些激動,哎呀,我明明記得還有一個星期呢。那邊說,提前了。我媽不知道說啥,一直說好好好,邊說邊流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這么快就回了馬蓮村。我爬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回來后,我媽已經(jīng)打完了電話,嘴里一直說,亮亮出來了,真好。亮亮出來了,真好。我媽是看著二哥長大的,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理解了這里面的感情。看見我鉆進被窩,我媽喊,這孩子,咋沒脫秋褲就睡覺呢。還好,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二哥身上。
其實,二哥的事兒,說起來沒那么復雜。在我舅舅家,他排行老二,他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占去了上學的名額。我舅舅說他沒本事,只能供一個孩子上學。二哥就在村里跟著一個老羊倌放羊。二哥記性好,從來也不會數(shù)錯羊的數(shù)量,黑綿羊白山羊,漫山遍野一大群,全在他的掌握之中。每個黎明,羊群出村,哪些羊屬于哪家,數(shù)量多少,脾性如何,二哥心里有數(shù)得很。他很快學會了甩鞭的功夫,掄起胳膊,柔軟的長鞭子在他頭頂盤旋了一圈,又一圈,突然重重落地,爆炸一般,迸射出一聲巨響,天地為之一顫。鞭聲被晨風一點一點吹走,傳向遠處的群山和樹林。這個時候,伴隨著二哥的吆喝聲,羊群的咩咩聲也在天地間響起。羊群迅速貼身而立,挨挨擠擠,極有秩序。二哥的鞭子從來也不會落在羊身上,二哥只是嚇唬。二哥記得老羊倌的一句話,好羊倌從不打羊。
當然,二哥不可能當一輩子羊倌。
我媽去找我舅舅。
“大哥,大哥,再不能讓孩子放羊啦!”
“那還能做個啥?”
“上學哇,上學哇。”
我舅舅猶豫了。他大兒子已經(jīng)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我舅舅的身體早就彎下去了,臉色很不好看,像一株病懨懨的莊稼苗。
“我先給墊著,你看行不行?”
我舅舅點了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
“大哥,大哥,就這樣哇,就這樣哇?!蔽覌尩闹饕夂苡病?/p>
我舅舅低著腦袋,兩行淚水從他干枯的眼里流了出來。
二哥就來了縣城,住在我家,在希望小學上學。冬天要上早操,其實就在操場上跑兩圈半,這個傳統(tǒng)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冷風特別厲害,又硬又干,一直嗚嗚嗚地吹著,像巴掌扇來扇去,直往人臉面上抽打。二哥來我家時太倉促,啥也沒準備,就穿著放羊時那件羊皮大衣,羊毛倒是很整齊,也沒掉多少,就是毛色黑了,很不好看。二哥穿著羊皮大衣到學校去,被老師堵在教室外面,因為他身上有一股羊膻味,很難聞。同學們捏著鼻子看二哥,二哥站在樓道里,卻笑了一下,他試圖接近他們,他們卻躲得他更遠。后來,我媽趕了好幾天,給他縫了棉褲、脖套和棉帽子。即便如此,還是沒人愿意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二哥主動說話。但是他們卻給二哥起了好幾個綽號,比如黑炭,比如小羊倌,比如羊糞。從來也沒有同學喊過他趙明亮。老師也很少在課堂上提問他,唯一的一次提問,二哥站起來,怔在那里,啞了。那是個新老師,鼓勵二哥回答,二哥還是說不出來。一個男生悄悄說,羊糞憋住了。聲音很低,可全班同學還是聽到了,這句話像一顆炸彈,炸出了一大片笑聲。二哥的臉色都紫了,他走過去,一拳頭把那個男生打倒在地。后來,二哥換到了另一個班,同樣坐在角落里,本來也沒人跟他說話,知道他就是那個打人的“羊糞”后,同學們更是躲得他遠遠的,他成了一個危險分子。再后來,漸漸地,他就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我舅舅后來說,認識兩個字,只要不是睜眼瞎,就差不多了。那時候,趙光輝,也就是我大哥,剛剛考上大學,我舅舅正在四處湊學費。而趙明亮僅初中一年級就讀了兩年。他的成績太差了。他之前落下的東西太多了。
趙明亮重新回去放羊,我媽也苦勸不住。風吹日曬,趙明亮變成了更黑的炭頭。我媽跟我舅舅發(fā)火,這樣會毀了孩子的,學一門手藝吧。在我們這個小縣城,男的輟了學,一般都有這樣幾條出路:司機、修理工、廚師、剃頭匠。如果有點小錢,就做點小買賣。女的呢,大部分學了理發(fā)這門手藝,用長輩們的話說,一輩子也有個保障啦。趙明亮學了兩個月廚師,受不了廚房那味道。后來又去了修理鋪,跟著老板整天搗鼓那些撞壞的車,滿身都是黑油。有一次老板娘懷疑他偷了一對銀手鐲,趙明亮咽不下這口氣,再也不想干了??偠灾?,啥營生也沒有做到底。從此,趙明亮開始在小縣城里晃蕩。如果你問他想干點啥,他不會告訴你的,他那時候連家也不回,跟我舅舅包括我媽都不怎么說話。其實,除了瞎晃蕩,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做點啥。
第二天,我跟我媽去了馬蓮村姥姥家。像上次一樣,我看見了大姨、四姨、小姨。我的這些姨姨們每次見了我,都要問問我的學習,好像很關心我的樣子,這次卻沒問,她們有更為要緊的事。
“亮亮在里面受了苦了,好像整個人瘦下去了,那么不大點?!?/p>
“亮亮這剛出來,工作沒工作,媳婦沒媳婦,快三十五呀,可咋辦呀?”
“關鍵是現(xiàn)在的營生也不好找,他又犯過事?!?/p>
……
正說著,我看見二哥挑著一雙水桶進來,水滿溢,時不時會晃出來一些,沿著水桶邊沿往下滴落,很快被水泥地吸收,只留下彎彎曲曲的細道道。姨姨們頓時不說話了。二哥將左手上的水桶放低,抬高右手邊的水桶,水桶腰部抵住缸口,突然,二哥一發(fā)力,水桶失去平衡,白花花的水轟隆轟隆落入水缸,就像不斷往里扔巨石。然后倒左手邊的水桶,這回更快,更猛,聲音也更響。兩桶水倒完,扁擔還躺在二哥的肩膀上。他又要出去,被大姨喊住,歇歇吧,好幾擔了都。二哥嘿嘿笑了一下,沒事的,大姑,水缸還沒滿呢??粗鋈?,大姨對我媽說,要不問問德喜,看看他那里要不要人。
我媽說:“德喜那營生,有一陣沒一陣的?!?/p>
我媽總是這樣跟別人說。
“哎呀呀,好歹是個工程,那么大,還愁沒有營生?”四姨說。
“亮亮不一定能干?!?/p>
“你快別這么說,三姐。還能學嘛,又不晚?!?/p>
小姨說:“就是離家太遠了?!?/p>
四姨嘆了一口氣,說:“也是,亮亮從來也沒離開過縣城。”
“是啊,出去的話,常年也不回來,見也見不上。”
小姨說完,看了我媽一眼。
大姨說:“總比進去強吧。”
大家突然不說話了。人沒出來,盼著出來;人出來了,卻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這幾個妹妹都替哥哥的這個二兒子操心。我姥姥耳朵不大好,卻也感覺到了異樣。她坐在炕上,正把一堆舊衣服改造成門簾,被剪開的褲腿、袖子,還有不規(guī)則的紅紅綠綠的布片片鋪了滿炕。我想,這肯定是一項大工程,每次來,都能看見她在鼓搗這個。此時此刻,她瞇縫著眼睛,說,水缸滿了,讓連生緩一緩哇。連生就是我舅舅。平時都是我舅舅擔水。我姥姥的嘴唇上還沾著線頭呢。
“媽這腦子也不好使了。”大姨說。
四姨把嘴湊到我姥姥耳邊,喊道:“是亮亮擔水哩?!币娢依牙褯]反應,她提高聲音,“是亮亮擔水哩,亮亮回來了?!?/p>
“亮亮是誰?”我姥姥一臉迷茫。
“就是您小孫子呀?!蔽掖笠陶f。
“我小孫子回來了。”她干枯的眼眶再也流不出淚水,卻泛起潮潤的光,“他在哪呢?他在哪呢?”
“給您擔水呢?!?/p>
“好啊,好啊。”我姥姥突然盯著四姨問,“那連生哪去了?”
我媽接過話,說:“連生還在縣城呢?!?/p>
“在縣城做啥呢?”
“給人家供暖公司燒鍋爐呢?!?/p>
我大姨撲哧一下笑了,說:“剛才就問過了,說好幾遍也記不住。”她又看了我媽一眼,她們都沒把我舅舅摔倒的事情告訴我姥姥。其實我舅舅并沒多大事,臉上就擦破點皮,抹了藥,他又去燒鍋爐了。我姥姥這邊的事就交給我的幾個姨姨,當然,還有我二哥。
我一直圍爐坐著,看著炭火的紅光一點一點小下去,揭開爐蓋,扔了好幾塊黑炭進去。羅小軍還是沒消息。他肯定有事了,不然也不會這么久不聯(lián)系我。我打電話過去,也沒人接。我就玩起了“狙擊者”游戲。漸漸地,炕上姨姨們說話的聲音就模糊了。后來,二哥坐在我身邊。他上身只穿著灰藍色秋衣,我看著都冷,他的頭上卻冒著騰騰的熱氣。他用火箸捅了捅爐子,拿掉爐子下面的小門,將大量灰燼扒拉到鐵簸箕上,倒掉。然后,拿來好幾個山藥蛋,置于一張報紙上,慢慢放在爐門處,往里推了推。他看著我,說,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吃烤山藥蛋了。我正在玩游戲,來不及看他,順嘴說了句,還能烤啥?他說,能烤的多著呢,紅薯、饅頭、花卷、餃子。他的眼神里有一種不為所動的安靜。好玩嗎?我不看他,說,好玩得很。他說,怎么個玩法?我以為他來了興趣,趕快給他介紹起來,就是個闖關游戲,先選擇戰(zhàn)士,這很關鍵,力量型戰(zhàn)士,智慧型戰(zhàn)士,戰(zhàn)斗值都是不一樣的,不過,每個戰(zhàn)士都配備好幾種槍,你需要哪種就選哪種。然后呢?他問。然后就是闖關,殺一個人過一關,越到后來越難闖,一關要殺好幾個人。他突然沉默了,我顯然沒意識到這一點,嘴巴并沒停下。他好像在聽,好像也沒聽,彎下腰,將報紙拉出來,翻了翻山藥蛋。有一個山藥蛋已經(jīng)烤熟了,他剝開發(fā)硬的黑皮,給我遞過來。我雙手都被占用,騰不出來,看了一眼他,他明亮的眼睛就像一個深邃的湖。我一分心,被人爆了頭。燒山藥蛋并沒有多好吃,他卻吞下三個,嘴上沾了一圈黑。我忍不住笑了。他笑著用黑手摸我的臉。
姨姨們拉呱了大半天,還有很多話不斷地從她們嘴里冒出來,我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茨敲茨苷f,但總歸還是那些話,就像聽老師講課,我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我嘴里含著半個山藥蛋,出了屋。前幾天下過一場雪,院子地面黃一片白一片。豬圈里的豬睡得很安靜。姥姥家的整個院子坐落于一個斜坡上,往遠處看,能看到馬蓮村的那條大河,藍色的冰面上零星點綴著一片又一片白的雪。如果在夏天,整條大河像一條明亮的光束盤住了整個村莊。我又想起了羅小軍。
“想去嗎?”二哥突然問我。
想起昨天在冰面上的屈辱經(jīng)歷,我實在沒多少興趣,再說了,我的小腿已經(jīng)發(fā)起一大片瘀青,現(xiàn)在還疼著呢??啥绲呐d致似乎頗高,走吧,閑著也是閑著,帶你玩玩我們小時候的玩具。他晃了晃手上的物件,那是一輛冰車。冰車底部環(huán)繞著好幾圈鐵絲,猶如汽車的輪胎一樣掌控著大致方向,其余部位,不是木片就是木條,整個冰車方方正正,剛好盤腿而坐。他又說,這家伙滑起來可快呢,咱倆比比看誰厲害。這似乎有點游戲的意味,好像又不是,不管如何,激起了我的好勝心。
正是下午,沒有風,空氣干冷干冷的。我們很快到了河邊,冰面射出無數(shù)光,刺得我眼睛疼。二哥把冰車放下來,一大一小,大的套著小的。
二哥說,現(xiàn)在的小孩肯定沒玩過這個,我小時候常玩。他也不看我。我說我們有一部手機,啥都有了。他笑著說那有啥好玩的。我說等你買了就知道了。我其實想告訴他,手機里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很大的沒有邊際的世界。
我看著他跪在冰車上,兩手握了兩根滑冰棒,鐵的,一頭尖而細,直接破冰,另一頭粗而澀,外面纏著一圈紅布。他身體前傾,雙手發(fā)力,滑冰棒刺進冰,濺起了顆顆晶瑩的小冰粒。在猛烈的陽光下,我看著二哥和他的冰車在寬闊無邊的冰面上飛了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遠。
“你來試試?!倍缁暾淮笕?。
我坐在冰車上,接過滑冰棒,刺入冰面,擺動起兩只胳膊??晌疫€是很慢,也掌握不了方向。
二哥的冰車跟著我。
“要跪下來,”我聽見二哥說,“跪下來才能使出力氣?!?/p>
他還讓我看著他。他的鼻子里噴出熱氣,像一頭棕熊。就像這樣,他揮動著雙臂。我的小腿有點疼,膝蓋也是??晌疫€是朝他點點頭,跪了下來,擺正身體,雙手發(fā)力,冰車逐漸加快,那底部綁著的一大圈鐵絲,與冰面撕扯出刺啦刺啦的巨大聲響,在冰面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尾巴。二哥說,別急,慢一點,跟著冰車的節(jié)奏。我努力保持著平衡,可冰車還是歪掉了,越來越偏,最后翻了。再來,二哥說。我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而且我的小腿開始發(fā)僵,木木的那種,還有點疼。我咬著牙,重新跪下,整個身體穩(wěn)在冰車上,劃出去,逐漸加速。二哥就在我身邊,跟著我,漸漸落在我后面,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可他一會兒突然追了上來,超過了我,我的兩只胳膊像兩條大槳擺動起來,越來越快,我感覺自己正駕駛著宇宙飛船在銀河遨游。二哥一會兒在我前面,一會兒與我并列,嘴里發(fā)出陣陣大笑聲。我也忍不住笑了。那一刻,我覺得他不僅僅是我二哥,更是我的好伙伴,比如羅小軍。
累了,我倆直接坐在冰面上。二哥盤腿而坐,大概是有點熱,他擼起了袖子。我看見了他胳膊上的文身,像某種獸。我沒有長久看。羅小軍還沒回電話。我沒有辦法了,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他也沒有制止,只說讓我少抽。我說心情不好就會抽一下。他又笑了,說我這個年紀能有啥事。他那不當回事的表情讓我有一點生氣。他好像很快意識到什么,說有事可以講給他,他未必能幫上忙,就是出出主意也好。我告訴他羅小軍是我最好的小伙伴,哪怕二狗蛋欺負我,他也會沖出來跟我站在一起。昨天我倆本來要在桑干橋下碰面的,可是,他沒來,電話也一直沒人接。我不怨他,我就是不知道他咋了。二哥說,知道他家在哪嗎?我說知道。二哥說,那可以去找他。我不知道怎么去。二哥說,我跟你去。
回去的路上,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說,你會幫著我打架嗎?他說打架并不能解決問題的,只會讓事情越來越麻煩。我說能解決,我同學球球,二狗蛋老欺負他,后來被球球他哥打了一頓,從此以后,二狗蛋見了球球,都嬉皮笑臉的。他笑著說,聽你這意思,是讓我去打二狗蛋一頓?我并沒想到這一層意思。我說,我聽過一句話:膽大的怕更膽大的。他說,更膽大的還怕不要命的呢。他收回笑,我肯定不會幫你打架,也不會讓你打架。那你之前為啥要打架?我終于問了出來。我的事情一下說不清楚。我又有點生氣。每到這個時候,大人們的回答幾乎都一樣,總而言之,都會回避,都不會告訴小孩子。過一會兒,他又說,我的事,不好說,有機會慢慢告訴你。其實,他不說,我也大概知道。可我倆誰也沒再說。路兩旁長著一排高大的楊樹,有的樹頂搭了一些喜鵲窩,時不時傳來喳喳聲。臨到村口,我說,你也可以不告訴我。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他沒有說話,繼續(xù)往前走。
我想,過去就過去吧,這樣最好。他的過去如果能永遠留在身后,留在了河流的另一岸,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那最好。
當天晚上,我和我媽留了下來,同住村里的大姨和四姨回了各自的家。我小姨在縣城開了個雜貨鋪,事情多,也沒留下。村里黑得早,我,我媽,還有我姥姥早早就上了炕。即便開著燈,我姥姥還能睡得著,時不時發(fā)出一陣陣鼾聲。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后來,我聽見我媽給李德喜打電話,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聲音壓得很低。她一向如此,有什么事也不會跟我說。用二哥的話說,大概是為了我好。同樣的理由,我也不會把我的事情告訴她。我玩了一會兒“狙擊者”,感覺很無聊,悄悄給羅小軍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我更無聊了,從書包里翻出一本古詩詞選,接著上次看的部分讀下去,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看不懂,覺得沒什么意思,也就把它丟到一旁。我媽從外屋進來,我希望她能告訴我一些關于李德喜的消息,盡管我對此并無多大期待。她沖著我笑了笑,怕我冷似的,給我往緊拽了拽被角。我媽悄悄問作業(yè)寫完沒。我知道她在轉移話題,不想回她卻又不能不回。我說寫完了,已經(jīng)裝在書包里了。她自然也不會檢查。我問李德喜什么時候回來。我媽說,他是你爸。我說,我都快想不起他的樣子了。我媽說,臘月能回來就回來,回不來就等明年了。每次,我媽都這樣說。而這句話,幾乎算是結束語了。緊接著,我媽就把燈關了。我很快被黑夜侵吞。我趕緊打開手機,亮了一下,很快又滅了。因為我聽到了我媽的咳嗽聲,那是趕緊睡覺的信號??晌疫€是睡不著,眼瞅著馬上就臘月了,心里不由自主地滋生出小小的希望。后來漸漸沉入夢里,努力回想李德喜的樣子,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羅小軍家在縣城南的陽光小區(qū),幾乎都是平房,我來過幾次。進小區(qū)前,我試著給羅小軍打電話,還是沒通。二哥在樓下等著,我上樓,沒有電梯,五層,東門。我敲了好久,對面的門卻開了,露出一個腦袋,滿頭羊毛卷,那個,那個,你找誰?我說,這是羅小軍家吧?是的,她點點頭說,家里好幾天沒人。哪去了?她壓低聲音說,聽說他爸出事了,在縣醫(yī)院呢。我啊了一聲,聲控燈突然亮了。頭也沒回,我就往樓下跑。
縣醫(yī)院并不大,我跟二哥兵分兩路,很快打聽到了。羅小軍爸所在的玉山煤礦坍塌后,埋了幾個人,還有幾個差點沒出來,羅小軍爸就是其中之一。這些年,我們縣城開了不少煤礦,吸引來大量外地人,有的男人還把老婆孩子帶來,男人在煤礦挖煤,女人在家里做飯。羅小軍一家來自南方的一個小城市,用羅小軍的話說,我們那出門就是河,夏天冬天都能劃船。羅小軍沒見過河水結冰什么樣子,一直等著我跟他一塊去看。他爸媽人都挺好。有一次去他家,他媽還留下我吃飯,碎辣椒炒青茄子、筍片雞肉、小炒肉,滿滿一大桌,巨辣,我吃不慣,滿頭大汗。他爸笑嘻嘻的,不斷用筷子給我夾大塊雞肉,他的指甲縫里全是黑的,手上的裂紋讓我想起了我舅。
在病房門口的長椅上,我看到了羅小軍。兩天沒見,他的頭發(fā)全部炸起,猶如經(jīng)歷了一場風暴。我在他旁邊坐下,問他咋不接電話。他在看見我的那一刻,眼睛里有了一點亮光,很快就消失了。手機沒電了,他說。怎么樣了?我瞧了瞧只留了一個小縫的病房門,透過玻璃往里看,好幾張床上、床邊都有人,不知道誰是誰。羅小軍說,還好,命保住了,就是腿可能廢了。我沒說話。早知道是這么回事,還不如不知道的好。這個時候,我特別想抽一根煙。二哥就坐在我另一邊,也不說話,一直看著我跟羅小軍。關于我跟羅小軍的情誼,二哥也許能理解,畢竟他也經(jīng)歷過。過了一會兒,羅小軍說,什么時候,去看看桑干河。我點點頭。那天本來要去,班主任跟我說家里出事了,我也沒想到,羅小軍說。羅小軍像個大人那樣,用手托著額頭。
事情都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
我沒想到那天以后,我在學校再也沒看見羅小軍,他退學了,他們一家離開了縣城,我失去了一個特別好的小伙伴。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我只記得那個下午極為漫長,陽光從西窗射入,一點一點鋪滿整條走廊,直至完全消隱。我跟二哥走出醫(yī)院,他大概很理解我,隔一會兒,就用手拍拍我的肩膀。他的眼神堅毅又果斷,什么也沒說,我跟著他跨上了摩托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沒丟掉騎車這技術。我坐在后座上,摩托車飛奔起來,就像在廣闊的冰面上滑行。
我們沒有回村,摩托車游蕩于縣城大街上,后來拐進一條巷子,走到頭,巷口外一片野地,一個小房子,沒有院墻和大門,孤獨地立在那里。摩托車停下,二哥讓我等著,他去敲門。小房子的窗簾拉著,看不見里面,窗臺下堆了很多紙箱、酒瓶、易拉罐、廢塑料、爛鐵等。應該是沒人,我看見二哥返回來。我問誰家。二哥說小峰他媽住這。我這才反應過來,當時他去饅頭莊找的正是這個女人。我又問,小峰是誰?一個朋友。我哦了一聲,看著眼前孤零零的屋子,又問她怎么住這。二哥看了我一眼,說,你的話有點多了。正聊著,一個女人走來,背上掛著一個巨型蛇皮袋。她跟我大姨歲數(shù)一般,看上去比我大姨老多了。這么冷的天,她居然不戴手套,手上裹的白膠布也變黑了。二哥主動介紹自己,說他是小峰朋友,是小峰讓他來的。她一聽小峰的名字,拉住二哥的手,不肯撒開,一直問小峰什么時候回來,問了十來遍。走時,二哥還把身上的二百塊錢給了她。她一直拒絕,只問小峰啥時候回來,眼里滿是淚水。二哥也始終是那個答案:在外打工哩,廠子年底事多,再等等。她一個勁點頭。二哥說過幾天再來。
“小峰是不是還在里面?”坐上摩托車,我問二哥。
二哥不說話。
“嗯,在里面認識的,”過了好久二哥才說,“托付我來看看?!?/p>
“你為啥騙她?”我又問。
“人總得留個念想?!倍缯f。
摩托車發(fā)出轟隆隆的巨響,行駛在縣城的大街上。到了高速路口,二哥突然停下了,跳下摩托,站在路邊。高速公路直通省城,再往南一點,就是桑干河。對此,我印象深刻。高速公路上,不時有紅里透黑的重卡呼嘯而過。一個很不好的念頭突然在我心里冒出來。我喊,二哥。他不回答我,站在護欄旁,低著頭。我把聲音提高,我的喊聲被寒風和呼嘯而過的大車吞掉了。我來不及多想,跑過去,二哥背對著我,他的目光盯著腳下的草叢,十多年前,他曾騎著摩托來過這里,那是當年的犯罪現(xiàn)場。二哥哭了。我跟二哥站在一起,就像羅小軍曾經(jīng)跟我站在一起一樣。二哥的手上長滿裂口,似乎張開的無數(shù)張嘴巴。我伸出手,想拉住二哥的手。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突然想起一句話。那是我從我媽那兒聽來的。淚水是極為寶貴的,虔誠和悔改的淚水可以洗凈一個人的良心。我想把這句話跟二哥說一遍,卻怎么也張不開嘴。
那個冬天,一場大雪過后,我姥姥摔了一跤,骨頭并無大礙,就是雙腿無力,站不起來了,只能癱在炕上。之前,她完全可以照顧自己,雖然事情做得慢一些,總歸是可以做一點事情的,她自己也閑不下來。做飯,洗鍋,生爐子,打掃屋子,喂豬,去院子角落里的茅坑……她都可以的。
姨姨們,包括我的舅舅,都很擔心我姥姥的身體。商量后,每個人照顧老人一段時間。我姥姥總共有七個孩子——五女二兒。除了我二姨遠嫁東北常年回不來,還有我二舅早年死于車禍,剩下五個兒女,或在村里,或在縣城,離老人都不遠。
我舅舅一直在給縣城的供暖公司燒鍋爐,吃住也在鍋爐房里,隔兩個小時要往煤爐里鏟大炭塊進去,晝夜不斷。他跟我們說,實在是走不開呀。隔好久他才能回家一次。
二哥代表我舅舅,承擔起照顧我姥姥的責任。
一邊是我,一邊是我姥姥,我媽頻繁地往返于縣城與馬蓮村之間,直至我徹底迎來寒假。每次去姥姥家,我常常能看到二哥。事實上,二哥并沒像親戚們說的那樣無事可做,他又開始了老本行。這是我大姨的主意,她伙同幾個妹妹給我二哥湊了一筆錢,托人從內蒙古買回來一些小羊羔,等羊養(yǎng)得肥肥大大,再賣出去。姨姨們說,做點小買賣挺好的,別的營生也不好找。磚廠倒是招人呢,就是太苦了,你不像你爸,干了一輩子苦活,吃過苦就能扛得住,你沒吃過,受不了的。再說,磚廠那活也掙不下幾個錢的。別的營生,像玉煤電廠、沙棘汁飲料廠、水泥廠這樣的,人家都要正式工呢,還要什么考試,最主要的是,要查看你的過往歷史……姨姨們說得很隱晦了,面對這個問題,她們不會那么直接,甚至,如果不是因為我二哥找工作,她們壓根就不會提,哪怕一點也不會說。她們選擇了一種集體式的逃避,或者故意遺忘。這似乎跟我舅舅有關,他從來也不提二哥過去的事,那是壓在他心底的一塊石頭。他不提,姨姨們就更不會提。我媽有時候會提一下。剩余幾個姨姨尤其是我大姨一直說,都過去了,提那干啥?
事實上,當趙明亮再一次出現(xiàn)在馬蓮村時,那些守村的老頭老太太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這是亮亮吧,十年前殺過人呀?!?/p>
“對對對,是趙連生的二兒子?!?/p>
“他大哥趙光輝比他強,人家念成書了,在省城上班呢?!?/p>
“他這樣的,想娶個媳婦,可難死了?!?/p>
……
人們把聲音壓得很低,遠遠看著趙明亮走過來,就閉了嘴,很快從臉上擠出一點笑。有人微笑。有人把臉撐起來,像個向日葵。還有人早早躲遠了,也不敢看趙明亮,好像他那目光里有火,怕被燙傷。
“回來了,亮亮?”人們問。
趙明亮點頭。
趙明亮也朝他們笑。等他離開,他們很快又交頭接耳。馬蓮村死寂了許久,二哥就像一塊石頭扔在水里,將這一攤死水激起了漣漪。趙明亮給人們乏味的生活帶來一些新鮮感。他不想如此,但他無力改變。他只能躲得遠遠的,無視人們的眼睛和嘴巴。他覺得,時間會將這一切全部沖散,就像馬蓮村的那條大河,泥沙俱下,無聲無息。
二哥的羊群有三十五只羊,隔一天,他就會出去放羊。冬天的馬蓮村,山和樹都是光禿禿的,在結冰的河邊,或者在陽光能照得到的斜坡面上,還隱藏著一些枯草。二哥把羊群趕到那里,看著羊群找草吃,更多的羊,在悠閑地散步??慈疹^差不多了,二哥就把羊群趕回我姥姥家。
我姥姥家的院子很大,夏天還種點西紅柿、茄子、豆角、圓白菜、南瓜等蔬菜,冬天就閑置了。我舅舅和二哥花了一個星期,在豬圈旁搭了一個羊棚。
進入臘月,有幾天氣溫極低,零下二十多度。一天夜里,羊們突然躁動不安,時不時發(fā)出咩咩聲,二哥并沒有多想,直到聽到一聲巨響,他趕忙拿著手電筒出去。只見羊棚一角開了一個黑洞。二哥的第一反應就是,羊被偷了。他趕快把羊棚的大燈打開,無數(shù)光灑下來,羊們擠在遠離黑洞的另一個角落,眼神里都是恐懼。二哥數(shù)了數(shù),少了六只,都是大羊,大得差不多都能拉到市場上賣錢了。
我姥姥耳背,也不知道出了啥事,就在屋子里的炕上一直喊,亮亮,咋了?亮亮,咋了?沒聽見回應,她撐著拐杖顫巍巍走出來,把院燈也打開,黃燦燦的光將她瘦小的身子打在地面上。她緩緩走向羊棚。二哥和羊蹲在一起,懷里還抱著一只卷毛小羊,它媽媽被偷走了,它只能在二哥懷里瑟瑟發(fā)抖。
“亮亮,趕快把洞補住。”我姥姥一點也不糊涂,沖著二哥喊,“沒啥大不了的,先把洞補住?!蔽依褷斣谖覌寗傆浭聲r就丟下一炕娃娃撒手人寰了,我姥姥的后半生都是在拉扯這些孩子。她經(jīng)歷過太多的事情。她肯定沒注意到二哥眼睛里的淚水。
“快點補洞?!彼龥_著二哥又喊,“羊羔們都凍壞了?!?/p>
二哥這才站起來,找來磚頭塊,堵住了洞口。
不過,僅僅過了三天,那個洞口又被撬開了,而且更大,又有七只羊被偷了。二哥盯著黑幽幽的洞口,盯了一整夜。黎明,他扛來水泥和沙子,又將洞口牢牢封死。之前摞起來的磚頭太不結實了。二哥又從河灣刨來幾根酸刺,這家伙除了結沙棘果,滿身都是細密的刺,堵在墻腳,人不得近前。這還不算完,二哥又買來兩條狗。從那以后,每次我和我媽還沒踏入我姥姥家的院子,兩條狗就狂吠起來。一條黑色,拴在墻腳處臨時搭起的狗窩里;一條黃色,就拴在羊棚入口處。兩條狗都很兇猛。而羊棚也更結實了,靠近墻的位置,還加了一道護欄,內部空間更小了,頂部蓋了一層硬塑料板。
我媽好些日子沒來,是大姨跟我們講了羊被偷的事,四姨補充了一些。她們懷疑是村里的收羊人王順順把羊偷走的,他經(jīng)常開著三輪車在各個村子里收羊,專門收大羊,活的,一收就是一整車。收好,就拉到縣城賣掉。我大姨說,你們可是不知道呀,我聽那個瘸腿劉元說,他上個月夜里就聽見聲音不對勁,出來倒是沒看見羊丟了,卻遠遠瞧見王順順在大門外的土路上走來走去,大半夜的,王順順這是想干啥?我四姨補充,劉元就住在隔壁,說完,她還用腦袋指了指。我見過這個劉元,五十來歲,兒女都不在身邊,他腿不好,隔一個月就賣掉一只羊,拿錢去醫(yī)院看病。夏天的時候,他經(jīng)常坐在他家大門口的青石上曬太陽,旁邊放著他的榆木拐棍。
“要不,讓亮亮問問劉元去?”我大姨說。
“一斤羊肉現(xiàn)在都漲到二十九塊錢了,丟一只羊就是丟了好幾千呢?!蔽宜囊谈c頭。
幸虧我小姨這次沒來,她家開雜貨鋪,生意人精打細算,不然,她肯定要對此大發(fā)一番感慨。
我姥姥不說話,她已經(jīng)補好了門簾,又開始鼓搗棉襖和棉褲。
這個時候,二哥進來,對著姑姑們笑了笑。這段時間,照顧我姥姥,加上羊被偷,他看起來很疲憊,又黑又瘦。他站在地上,打算給爐子里加點炭塊。我告訴他,剛加進去。他不說話,又出去了。想起什么似的,很快又回來。
只聽他猶豫猶豫地說:“欠姑姑們的錢,年前能賣羊還一點,剩下的,明年開春再還,本來想年前還完的……”
他說不下去了。
“這孩子,”我大姨說,“這個時候說這些干什么?!?/p>
“亮亮,”我四姨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別說這個啦,”我媽說,“先看看咋鬧呀?!?/p>
“我也沒想到……”他又說不下去了,聲音還有點哽咽。
“你不能這么想,誰也有不順的時候,”我大姨又說,“都會過去的?!?/p>
“是的呢,亮亮,你還年輕,一點也不遲,爭口氣,別讓人家看不起?!蔽宜囊陶f。
二哥把頭轉過去,不讓她們看見。
“話不能這么說。”我媽瞅了我四姨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我二哥身上,“別人看得起看不起,那是別人的事,跟咱沒關系,咱主要是自己看得起自己,該干啥就干啥?!?/p>
“就是哩,就是哩?!蔽宜囊讨貜汀?/p>
“報警吧?!边^了一會兒,我大姨說。
直到第二次被偷,我的幾個姨姨,包括我媽,才都來我姥姥家,出謀劃策??啥绾孟癫⒉淮蛩闳绱耍兑矝]說就出了屋。
“這個亮亮呀,”我四姨嘆氣,“還是這么倔?!?/p>
“他也有難言之隱哩,”我媽跟著也嘆了一口氣,“也不想說?!?/p>
“哎呀,塞不進去了,塞不進去了。”我大姨看了我姥姥一眼,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棉褲上,我姥姥一直往棉褲里塞棉花。那是給二哥縫的棉褲。冬天放羊可遭罪哩,冷風打在身上,如同刀剮。
眾人齊齊看向我姥姥。
“沒事,管夠,管夠。”我姥姥低著頭,也不管我大姨勸阻,還是往棉褲里塞棉花。她是一時清醒一時糊涂。
正在這個時候,我二哥抱著一只大羊進來,它的肚子滾圓滾圓的。
“生呀?”我四姨問。
“嗯,”二哥點了點頭,把羊放在爐子邊,“外面冷,讓它暖暖。”
“下了幾個羊羔了?”我媽問。
“六個,”我二哥停頓了一下,掰開指頭,“要是算上被偷的,就十來個了?!?/p>
誰也沒說話。
“快了,再把褲腿往厚墊一墊,就縫好了,”只聽見我姥姥在自言自語,她一縫補,嘴角就沾了不少線頭,“接下來就是棉襖,也得厚一些,還得縫個棉帽,天兒這么冷,可不是鬧著玩的?!?/p>
二哥背對著大家,低頭抹眼睛,不大會兒,就站起來出了屋。
整個下午,我一直盯著那只肚子滾圓的母羊,等它下羊羔。
臨近年關,年味兒越來越重了。姨姨們這次來,給我姥姥置辦了不少年貨。我本來要響一串鞭炮的,又怕聲音太大。
黃昏落在院墻上,那只羊突然站起來,挺著肚子,它走得極為艱難。二哥找來我姥姥縫補時的舊衣服和棉布,鋪在事先準備好的胡麻柴堆上。母羊跪在上面,鼻子里噴著熱氣。二哥用手一直揉搓著母羊的肚子,母羊唔唔叫著。終于出來了,我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腦袋,壓著兩條細細白白的前腿,出來了,一直冒著熱氣。我呀了一聲。二哥繼續(xù)揉搓羊肚子,后半身也出來了,小羊看上去黏糊糊的,就像剛從水里爬出來。母羊一直舔小羊的腦袋,不大一會兒,就聽到了稚嫩的咩咩聲。
“呀,肚子里好像還有一只?!?/p>
不知誰喊了一聲。
“怪不得肚子那么大?!?/p>
母羊臥在那里,重新發(fā)力,幾乎耗盡了全部力氣,可是怎么也出不來。站在一旁的二哥很著急,不斷用手撫摩羊肚子。
我大姨說:“亮亮,別急呀,生個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呢,大羊也難受呢?!?/p>
努力了好久,第二只小羊終于出來了,可是它趴在那一動不動,好像死了。母羊騰一下站起來,圍著小羊舔來舔去,第一只小羊跟在它后面,嘴里不斷發(fā)出咩咩聲。
我的心里有些難受,看了我媽一眼,我媽正看著我姥姥。
我四姨家里也養(yǎng)了不少羊,這種事見怪不怪了。
“亮亮,抱出去哇,給大羊喂點玉茭哇。”
“小羊也得喂奶哩。”我大姨也說。
二哥沒說話,抱著小羊出去了。
死去的小羊被二哥埋在了羊棚外面的土里。母羊和活著的小羊被安置回了屋里,靠近爐子的地方,又在地上鋪了一層干燥的胡麻柴。小羊的眼睛又大又亮,四條腿又細又長,我生怕它支撐不住,總想用手護著,可它的膽子并不大,一直圍著母羊,跑累了就趴下,吃奶。
二哥這一天都沒出去放羊。
到了后半夜,我被一陣轟隆聲吵醒,不光是屋子里的母羊和小羊,整個羊棚里的羊似乎都在叫,咩咩聲不斷。伴隨著巨大的轟隆聲,整個屋子也跟著震了一下,所有人都被驚醒了。我大姨嘀咕了一句,啥聲音了這是?我大姨的話還沒說完,二哥就已經(jīng)沖出去了。我也想出去看看,被我媽勸住,你一個小孩子,出去能干啥?
屋里的燈、院燈、羊棚里的燈,都亮了。我趴在窗戶上,看著亮如白晝的外面。
“奇怪,也沒聽見狗叫?!蔽宜囊陶f。
“我也沒聽見,”我大姨又嘀咕了一句,很快,她又說,“是不是讓人下毒了?”邊說著,邊披著衣服也出去了。
我四姨跟在后面。
“有一伙人呢,開著車,跑了?!蔽掖笠膛芑貋?,又披了件棉襖。
“亮亮呢?”我媽問。
“他在后面追人家呢?!蔽宜囊痰穆曇粲行╊澏?,她連帽子也沒戴就跑出去了。
“他一個人怎么能行?不想活了這是?”我媽說著,穿起衣服就下了地。
除了我姥姥,我們所有人都出去了。天氣冷得能凍死人。院墻的另一角被炸掉了,羊棚被撕開一個巨大無比的口子,冷風吹進來,呼呼呼,呼呼呼。整個羊棚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剩下的羊擠在一起,和我們一樣,瑟瑟發(fā)抖。
“看清人了沒?”我媽問。
“沒看見,人家開著車呢?!蔽宜囊陶f。
“真是個愣貨,想都沒想,自個就追出去了,也不知道人家?guī)讉€人?!蔽掖笠炭粗簤ν夂谟挠牡耐谅?,“真是個愣貨?!?/p>
“要是車,也追不上,”我媽說,“一會兒他就回來了?!?/p>
“狗呢,狗呢?”我四姨突然說。
我們這才注意到,羊棚入口處,還有院墻旁的狗窩里,只剩下了拴狗的鐵鏈。
我媽說對了一半,二哥確實沒追上,可是,他并沒有立刻就回來。黎明時分,二哥才回來,臉發(fā)紫,兩只耳朵凍得堅硬無比。
我大姨開門見山,“他們是誰?”
二哥不說話,一屁股坐在爐邊,伸出干枯的黑手,烤火。
“簡直太欺負人了,”我大姨罵,“前兩回是不是他們?”
二哥突然哭出了聲。
我媽給我大姨使了一個眼色。
“哭啥?”
從縣城連夜趕回來的我舅舅,看著眼前這個兒子,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傷心,一邊抽煙一邊數(shù)落,“要不是你之前招惹他們,人家會偷嗎?”
“大哥,”我媽看著我舅舅說,“讓你回來是說正事呢。”
“就是,就是,大哥,”我四姨也說,“扯那干啥?”
“這也不能怪亮亮。”我大姨說。
其實,我舅舅也沒啥主意。要是他有主意,當初我二哥也就不可能輟學了;要是他有主意,輟學后的二哥就不會在大街上瞎逛了;要是他有主意,我二哥說不定現(xiàn)在還有個正經(jīng)營生呢。
“報警吧?!蔽掖笠陶f。
“聽你大姑的,報警吧。”我媽和我四姨齊聲說。
猶豫了一會兒,二哥看著幾個姑姑,似乎很清楚這是一伙怎樣的人,“沒事,我自己想辦法解決。”
“你可別做傻事呀。”我大姨說。
“可不能像十年前那樣啦?!蔽宜囊桃舱f。
“也替你爹考慮考慮?!蔽覌尶戳艘谎畚揖司?,只見他一言不發(fā),一直在狠狠吸煙,吸一口,吐一口。
“這事還有啥猶豫的,”我大姨有點著急,“聽我的,報警?!?/p>
二哥低著頭。
“問他干啥,他能知道個啥?”我舅舅突然說,“報警吧?!?/p>
其實早就應該打電話報警了。其實前兩次就應該報警了。之前一直懷疑是王順順,也沒發(fā)現(xiàn)人家有什么動機,也沒有具體證據(jù),這事就不了了之。
半上午,公安局的人就來了。先看了現(xiàn)場,確定是炸藥所為。又拍了照片。問詢了幾個人,包括隔壁的劉元和附近的幾戶人家。大家都說聽到了一聲猛烈的爆炸,別的也沒啥。幾個姨姨所說,也都相差不大。問旁人時,二哥一直待在屋子里,還有剩下的羊,他堅持要讓羊待在屋子里。
最后才問二哥。
“叫什么名字?”
“問這個干啥?”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p>
二哥好像有點抗拒。
我們一直站在外屋,看得清楚,聽得也很清楚。我大姨趕緊說:“他叫趙明亮?!?/p>
“你就是趙明亮?”
二哥點點頭。
那個人手里拿著個小本本,嚓嚓嚓寫著,臉上略有所思。
“看清車牌號了沒?”
二哥搖搖頭。
“啥車?”
二哥說不認識。
“沒看清,還是不認識?”他再一次確認。
“不認識。”
“車啥顏色總看清了吧?”
“白色?!?/p>
“什么樣子的?”
“小的,長一點,高一點,后面很空,能把羊塞進去?!?/p>
“那就應該是面包車。五菱的?”
“這個不清楚?!?/p>
他不看二哥,在本子上繼續(xù)寫著。
“有幾個人?”
“沒看清,我跑出來的時候,車已經(jīng)開走了。”
那個人沒說話,停了一會兒,又問。
“有沒有得罪過什么人?”
二哥想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好好想想,往久遠了想。”
二哥還是搖搖頭。
“想起就告訴我們。暫時先這樣吧,有情況我們會通知你的?!闭f完,他把本子拿到二哥眼前,“在這里簽個字?!?/p>
二哥拿起筆,手一直在抖,感覺寫了好久。
我一直不清楚二哥為何不愿意透露太多。而且,他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出的膽怯、小心翼翼,甚至是戒備,這跟他那天下午帶我去滑冰時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可是,一切似乎很快恢復了正常。二哥照舊出去放羊,在斜坡上,在大河邊。大羊還有七只,小羊五只。剩下一只吃奶的小羊留在了家里。
第二天晌午,二哥放羊就回來了,情緒頹然,臉上有傷,嘴里一直念叨人是他掐死的。我們都發(fā)現(xiàn)了異常,一般他都是黃昏才回來。后來,我們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那天他把羊趕到河邊,陽光出奇的好。河對岸有人,他瞇縫著眼,想把來者看清楚,無奈冰面太亮,他只瞧見一個瘦削的身影踏著冰正緩緩走來。他很清楚,來者絕對不是馬蓮村人。來者說,你認識我嗎?趙明亮說,我不認識。來者笑了,你忘性真大呀。你之前還經(jīng)常去我家。來者讓趙明亮好好看看。陽光紛紛灑落,在寬闊的冰面上,趙明亮盯著眼前人看了好久。后來,來者說,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別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他大聲說,你就是那個殺人犯二黑子。趙明亮驚了一下,沒幾個人知道他這個綽號的。他又說,別人不知道我哥,你肯定知道我哥。趙明亮的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個人。他看著趙明亮說,我是他的弟弟。趙明亮說,你是呂大龍弟弟?對,也不對,我哥叫呂毒龍。他在強調。趙明亮記起了這個名字,被火燙著了似的,猛一下清醒。他的猜測沒錯,這幾天的事情還是跟他的過去脫離不了干系。呂小龍說,我哥還在監(jiān)獄里,你提前出來了,為什么?趙明亮說,他比我罪大。你胡說八道,人是你們兩個人一塊殺的,為啥你先出來了?呂小龍喊道。趙明亮說,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殺人。呂小龍說,但是她最后還是死了。趙明亮說不出話。呂小龍說,是你把她掐死了,可為什么我哥還在監(jiān)獄里?你告訴我。趙明亮看到了呂小龍眼睛里的兇光,他一拳頭揮過來,趙明亮躲開,往后退了一步。呂小龍又飛起一腳,踢空了,冰面太滑,他的力度有些大,差點沒收住跌倒在冰面上。呂小龍喊,為什么你出來了,我哥還在里面?為什么?他強奸了她,趙明亮聽到自己這樣說。你胡說,我爹不是這樣告訴我的。
趙明亮說,我當時就在跟前,只是,我什么也沒做。你哥把那個女孩按在草叢里,她在尖叫,于是他捂住了她的嘴巴。我就在旁邊看著,沒有制止,沒有半點羞愧和恥辱。我現(xiàn)在想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時刻,我不是個人。女孩的尖叫聲漸漸沒了,他把我喊過去,讓我也趴在她身上。我不敢。其實,那天晚上看見女孩,我們只想看看她包里有什么東西,就想著嚇唬嚇唬她,誰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那個樣子。我和你哥把摩托車停在她面前,你哥跳下摩托車,朝她走去,搶她手里的包,她并不害怕,并揚言要報警。你哥急了,手里抓住她的包就往摩托車上跳,這個時候,她卻揪住了你哥的胳膊,一直不松手,還在你哥胳膊上咬了一口。我跟你哥說,算了,把包給她吧。你哥忍不住,跳下摩托車,拉著女孩拖至路旁的草叢……
“你把自己撇得好清啊?!?/p>
呂小龍又一拳頭揮過來,這回,趙明亮沒躲。他倒了下去,鼻子里的血流出來,一滴一滴落在堅硬的冰面上。
“還手呀,像個男人一樣,站起來,還手呀!”呂小龍大喊著,把趙明亮拎起來。呂小龍比趙明亮高一頭,他眼里的兇光順流而下。
任憑呂小龍拳打腳踢,趙明亮也無動于衷。他似乎在以這種方式贖罪。他的腦海里不斷回放著那個女孩,她的眼睛,她的臉,她的掙扎的兩條胳膊,她的被侮辱的身體,她臉上反抗的表情。事情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他不該聽大龍的話,更不該走過去,當大龍拿出刀子的時候,他該制止的。她本來應該活著的,而該死的人是他趙明亮。趙明亮被某種強大的后悔擊中,他一寸一寸癱瘓下去,任憑呂小龍?zhí)叽颉?/p>
呂小龍終于不動手了,他大概打累了。
“我哥沒出來之前,老子跟你沒完?!?/p>
趙明亮的身體承受了一番拳打腳踢,心情反而好受了許多。身體的疼痛好像可以治愈心里的愧疚。他趴在冰面上,冰面那么結實、平整、光滑。它仿佛可以放得下一切。趙明亮將臉貼在冰面上,寒涼刺骨。過了好長一會兒,趙明亮用手撐著身體,顫抖著,掙扎著,站起來。陽光劈頭蓋臉砸下來,刺得他睜不開眼。那一刻,他的內心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安靜。可是,很快,呂小龍又給他一腳,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睛睜開,又撞上了呂小龍的目光,刀子一樣刺穿他。
呂小龍蹲下來,將怒火一點一點注入趙明亮的眼睛里。
“是你報的警?”
趙明亮并不吃驚,他已經(jīng)猜到了。
“我可以不追究,這事就算過去了,咱們一筆勾銷?!?/p>
“你想得挺美呀?!?/p>
“其實,這是兩碼事?!壁w明亮一字一句地說,“我坐過牢,已經(jīng)受到了懲罰。”
呂小龍沒說話,一拳頭打在趙明亮臉上。
“我跟你說過,這事沒完?!眳涡↓堈f,“別以為你能逃得了,先放你一段時間?!?/p>
又是一拳頭。
呂小龍的腳步聲消失在冰面上。趙明亮突然笑出了聲。他沒有爬起來,一直躺在光滑堅硬的冰面上,將自己擺成一個“大”字。太陽那么猛烈,無數(shù)光紛紛而下,落在他身上,他一點也不冷。
公安那邊還沒有什么消息,這事也不好催,只能等著,最主要的是,二哥并沒把嫌疑人告訴公安局。有好幾天,二哥都沒出去放羊,話就更少了。他一直在干活。快要過年了,喂豬,擔水,壓粉,炸麻花麻葉,劈柴,搗炭,整修院墻,打掃屋子……我姥姥家的這些活二哥可是出了不少力。他也愿意把自己的全部力氣使出來,一點也不保留,好像這樣做,他的心里就好受一些。羊呢,不能一直圈在屋子里,屋子空間太小了,而來姥姥家的親戚們也越來越多。二哥余下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就待在羊棚里,而且在羊棚里還加了一個火爐,支起一張木床,夜里睡在那兒,枕頭下還放著早些年他玩過的一把刀。
我想讓他打游戲放松一下,可他買的是老年人手機,很沉,聲音賊亮。盡管他在家里不怎么說話,情緒也不高,可他還是沒忘記隔一段時間去一趟縣城,給小峰媽帶點莜面和大米,或者半只羊肉。
那天二哥去縣城,我也跟著去了,因為羅小軍給我發(fā)信息說要離開了,想去桑干河看看。我們在桑干橋上碰面,羅小軍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太悲傷的表情,仿佛家庭變故早已使他的心變得堅硬無比。事實上,在跟二狗蛋他們的多次對抗中,他也從未屈服,他永遠是沖在最前面的那個,當然,也常常被揍得最慘。最屈辱的一次,他跟我說,他們把他嘴巴掰開,朝里面吐口水。如果沒有我,他幾乎就是孤軍奮戰(zhàn)。同學們搞不清楚我都自身難保,為啥還要跟羅小軍站在一起。羅小軍是外地的啊,無依無靠的,李春雨你到底怎么想的?我想告訴他們,羅小軍從來也沒說過我沒有爸爸這樣的混賬話,僅此一條,就夠了。羅小軍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勺詈笏€是要離開。
桑干河凍了一層厚厚的冰,我跟羅小軍踩在上面。羅小軍好像很開心,冰面上還有零星的片狀雪,他抓起揉團砸我。后來,我倆就跑起來了,冷風吹過,我的耳朵很快凍硬。我一直呼喚站在河邊的二哥,可他似乎不想加入我倆,靠著摩托車,他抽了好幾支煙。后來,我看見他終于向我走來,越來越快,像一顆輕盈的石頭劃過冰面緩緩停在我面前,我笑著,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手中巨大的雪團擊中。羅小軍率先回擊,朝趙明亮扔出雪塊,被他靈巧地躲開。我們三個,穿著厚厚的棉襖,像三只笨重的熊,在明亮刺眼的冰面上展開一場角逐。后來終于累了,四仰八叉躺在冰面上,望著忽遠忽近的藍天,望著望著,好像我們也融化了進去。
直到回了村,我還覺得那像是一場夢,太不真實。因為同樣在這一天,姥姥家來了好多親戚。我的姨姨們、姨父們,還有很多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也有比我大的,譬如我大姨家的女兒??匆娝麄?,下午在冰面上的奔跑就更像是一個夢了。親戚們都說,人家已經(jīng)讀大學了,你要向人家學習呀。大人們老是這樣。于是,我假模假樣,在眾人面前,點了點頭。二哥一回來就跑到羊棚里了,那只小羊很活潑,母羊奶水少,二哥給它喂了一些精飼料,催奶。
吃飯的時候,我才注意到趙光輝也回來了。他頭發(fā)梳得齊整,黑色休閑褲,天藍色羽絨服,看上去很精神。還有他媳婦,長發(fā)披肩,一身火紅色風衣,甚是艷麗。
“回來了?”趙明亮問。
“回來了?!壁w光輝說。
僅此而已,再也沒有其他的。
倒是跟別人,趙光輝的話挺多。
“這幾天回來看看,過年就不回來了,單位事情多?!?/p>
“你們都挺好哇?!?/p>
“來,吃煙,吃煙?!?/p>
他說完,忙著給幾個姑父遞煙。
“軟中華啊?!睅讉€姑父嘖嘖嘴,“光輝出息了?!?/p>
李德喜沒回來,這讓我多少有些失望。
我走出屋子,看見我舅舅正在磨刀。我問這是要干啥,舅舅說殺豬。我其實還想問他為啥不燒鍋爐就回來了。沒問出口。我猜大概是他大兒子回來了。我站在豬圈門口,那頭白豬太肥了,估計站起來都很費勁,懶洋洋攤在地上,脖子處的豬毛上掛滿了零碎的已經(jīng)凍硬的豬食。大概是有某種感應,趴一會兒,它就抬一下腦袋往我舅舅這兒看一眼,嘴里哼哼一兩聲。
突然,咚的一聲,我被嚇了一跳。有人點燃了一個炮仗??罩泻芸炫镜囊宦暎ǔ鲆黄谉?,細碎的紙片零零星星地落下來。
二哥在羊棚,抱著那只小羊。二哥身邊站著一個小女孩。她伸出手,摸了一下小羊頭上的卷毛,嘻嘻地笑了。她一點也不害怕。她問二哥,小羊好乖,它不想媽媽嗎?二哥說,它媽媽在那兒。墻角站了好幾只大羊,嘴一直咀嚼。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跑進來,拉著小女孩就出去了。
“你沒聞到羊膻味嗎?你不知道新衣服怕臟嗎?”
“看看你,踩了一腳羊糞,臟不臟?看看,臟不臟?”
“以后別進去,聽見沒?”
她一邊拍小女孩的衣服,一邊抓著小女孩的腳,在地上蹭來蹭去。我這才注意到,不僅僅是風衣,她的高筒靴子也是紅色的。
小女孩說:“二叔也在里面?!?/p>
“他跟別人不一樣,聽見沒?”
小女孩不說話。
“聽見沒?”
小女孩就點了點頭。
小女孩被她媽媽拖走。趙光輝就站在羊棚門口,什么也沒說。
羊棚的燈很亮,光垂下來??啥绲难劬ι钐巺s有些暗淡。
我聽見小羊發(fā)出咩的一聲。
二哥說:“明天跟我去市場上賣羊吧?!?/p>
“都要賣嗎?”
二哥嗯了一聲。
“都要殺了賣?”
二哥又嗯了一聲。
擠在墻角的大羊,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七只。
“那些小的呢?”
“繼續(xù)養(yǎng)?!?/p>
“養(yǎng)大了也要殺了?”
二哥又嗯了一聲。
我看了一眼他懷里的小羊,小羊又發(fā)出咩的一聲。
二哥沒說話。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是我舅舅殺的羊。殺羊前他先把那頭豬宰了。那個傍晚,大白豬尖厲的叫聲刺穿了馬蓮村的天空。我舅舅一刀下去,豬脖子噴出一股血水,冒著熱氣,流進了下面的盆里。它一直尖叫,不停掙扎,四個被綁著的蹄子踢來踢去。我舅舅又是一刀,它慢慢就不動了。刀子沿著脖子轉了一圈,豬頭就被削了下來。
殺羊輕松多了。
躺在案板上的羊雖然也被綁住了蹄子,但是它不怎么動,即便掙扎,也沒有多少力氣,骨子里它是溫順的動物,很聽話。刀子插進它的脖子的時候,它的身體也只是抖了抖,發(fā)出幾聲低微的咩咩,似乎做最后的抵抗,終歸只是一種無奈的嘆息。它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某種亮光漸漸從瞳孔中散去。我舅舅割下羊的腦袋,從脖子處,扯起一點羊皮,用刀從羊脖子處輕輕劃至羊尾。手握成拳頭,伸進開了一點的裂口,一下,又一下,剝下了整張羊皮。
經(jīng)過開膛破肚,很快,一只活羊瞬間就被分為羊頭、羊蹄、羊皮、羊尾巴、羊下水,還有羊蛋。當然,最主要的部分,還是那懸掛在鐵絲上的整只羊肉。
七只已宰的羊,掛在鐵絲上,凍了一黑夜。
第二天去賣羊,天飄著雪花。
起初,整只活羊本來是可以賣給收羊人王順順的,我舅舅嫌他給價太低。及至要拉到市場上去賣時,他才覺得還是直接賣給王順順劃算??墒?,羊都已經(jīng)宰了。
我舅舅借了一輛三輪車,他開車,我和二哥坐在副駕駛位置。
小縣城畢竟還是小,平時有些冷清,一旦到了臘月這幾天,即便下大雪,也是紅火一片。超市,商場,瓜果菜肉市場,最為明顯。我舅舅把車開進菜市場大院,好不容易找了一個位置,將三輪車的后斗放下來,豬肉和羊肉擺開。都不用吆喝聲,很快吸引來很多人。一聽說是農(nóng)村現(xiàn)殺的豬羊肉,純天然的,很多人都擠了進來,即便不買,也想瞧一瞧看一看。
很快,羊肉賣得只剩下三只,豬肉還有一小塊,其余羊頭、羊蹄、羊下水、羊蛋等若干。
臨近中午時,二哥讓我和我舅舅先去對面的刀削面館吃飯。我舅舅先去了。二哥讓我也去。我說我不餓,再等等。其實,我不太想吃刀削面。再說了,圍觀的人很多,二哥一個人根本顧不過來。我也得一直看著,我主要負責看護羊頭、羊下水這些,如果有人打聽,就把價格告訴他們,如果有人想買,就招呼二哥。
一個小伙子翻了翻碩大的羊蛋,問是不是鮮的。我點點頭。旁邊一個男人說,昨天還掛在羊腿處呢,買哇,好東西,大補。他剛買完。小伙子笑了,買下四顆羊蛋。
小伙子剛離開,一個女人擠了進來,我注意到她剛才一直在翻那一小塊豬肉。她脖子上繞了一塊圍巾,擋住了半張臉。她用手捏了捏羊肉,好像很懂行似的,又把手指頭放回舌頭上舔了舔。能不能給我切點?我問要多少。她用手比畫著,從這里到這里,包括這部分肋骨,一起切下來。
羊肉還凍著,不太好切。二哥將羊肉放平,左手按肉,右手握刀,一發(fā)力,刀刺進肉中,慢慢往下劃。女人看得仔細,嘴里說,對對對。等切下來之后,她說,就要這么多。
二哥拿起肉稱重。
“二十六斤?!?/p>
“好,一個人夠吃了。”
這個時候,她才把目光從秤上撤下來,看了二哥一眼。
又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一直沒離開二哥的臉。
“你是趙明亮?!?/p>
她看得極認真,眼里的溫和一點點散去,露出某種犀利的光,顫抖著,帶著憤怒。
二哥嗯了一聲。
“你是趙明亮?!?/p>
二哥又嗯了一聲。
“我一直記得你?!?/p>
二哥不知說什么,竟然又嗯了一聲
“是你,是你殺了我女兒?!?/p>
二哥的黑臉突然亂掉了,猶如驚起了一群飛奔的野馬。他手中的刀子掉了下來。他的身體也一截一截往下掉。好像,最后一根稻草壓了下來,他終于承受不住了。
他的世界塌了。
他蹲在三輪車車斗上,臉色木然。周圍的一切與他有關,好像又與他無關。大雪紛紛揚揚,落在他的頭發(fā)上和衣服上,可他無動于衷。
女人掀起了眼前的羊肉、豬肉、羊蹄、羊蛋……它們紛紛掉在了地上。
我趕緊跳下車拉著她。
她一把推開我,沖著人群喊:“他是個殺人犯,殺人犯賣肉,你們敢買嗎?”
人們一一后退。
已經(jīng)付了錢的,紛紛要求退錢,本來要買肉的果斷打掉買的想法,要過來瞧一瞧的人也退后了。人們是離開了,可還站在不遠處,把三輪車圍成一個圈,看女人,看二哥,邊看邊議論。
雪紛紛往下掉。
我把地上的羊肉、豬肉、羊皮、羊下水等撿起來。女人又要掀翻在地,被我擋住。
這個時候,我舅舅從人群中擠了進來。
“咋了?”他問。
“趙明亮殺人了。”女人回答。
“不是他,不是他,”我舅舅近乎大吼了,“是另一個人?!?/p>
“算了吧,他就是兇手?!迸撕啊?/p>
我舅舅搖搖頭,“不是他?!?/p>
女人冷笑了一聲。
我舅舅似乎恢復了正常,聲音低下來,“不管如何,他已經(jīng)接受了懲罰?!?/p>
女人又冷笑了一聲。
“懲罰?”女人大吼,“他應該去死的!他怎么不去死?。俊?/p>
說著,她已經(jīng)沖到趙明亮跟前,用手拽他,想把他從三輪車上拽下來。
我和我舅舅一直攔著她。
“你以為這樣就完了?你們想得美。趙明亮,我告訴你,你一輩子不得安寧,你一輩子不得好過,你記住我這句話。我不會讓你好好活著的,有我活著的一天,我就不會讓你好受的??蓱z我的女兒,要是活著,今年過完年,她就滿三十歲了。你居然下得了手?”
我二哥蹲在三輪車上,低下頭,一動不動。
“還有你!”
她指著我舅舅,“你兒子是殺人犯,你就是殺人犯的爹,你別以為你沒事,你也一輩子不得好過?!?/p>
正是這句話擊中了我舅舅。
我舅舅在馬蓮村一直挺著胸脯走路,二哥的事情讓他的腰彎下去了。這么多年,他從來也沒有抬起過頭。馬蓮村的人們,我舅舅太了解了,他們看他一眼,他就知道他們的心里在嘀咕什么。他受不了他們的目光,他們的目光像蛇的舌頭,看著柔軟,伸過來能要了他的命。
“我兒子是個殺人犯,我是殺人犯的爹。”
“好?!?/p>
“我是殺人犯的爹?!?/p>
我舅舅一直在嘀咕。
“不?!?/p>
“我兒子不是殺人犯?!?/p>
“趙明亮不是殺人犯?!?/p>
我舅舅不再攔女人。他跳上三輪車,亮亮,我們回家。他拉著二哥,把他推進了副駕駛位置。
在我的印象中,我舅舅與二哥之間幾乎不說話,沉默是他們最主要的交流方式。像我跟李德喜一樣,他從來不喊他兒子,只喊亮亮。
我舅舅發(fā)動三輪車,收起車斗。三輪車緩緩駛出了菜市場。沒有一個人過來,更沒有一個人阻攔。女人只是站著,還在哭訴。白雪落在她的身上和頭發(fā)上。
人們也只是遠遠看著。
回了家,誰也沒提這件事。
那天回來,二哥大部分時間待在羊棚,只在吃飯的時候回屋,不和我們坐在炕上,而是獨自圍著地上的爐子坐下,頭埋進碗里,不說話,認真地吃飯,碗里有多少,就吃多少。吃完,他就出去了,找活干,比如劈柴。窗臺下堆了很高一排楊木柴,碼得齊齊整整,都快擋住玻璃了,全是二哥劈的。他劈柴的時候是靜默的,不像我舅舅隨時喊出有節(jié)奏的“嗬兒——嗨”。只能聽到柴被劈開的炸裂聲,仿佛為了某種宣泄。劈完柴,他似乎好很多,整個身體松弛下來,冒著熱氣,頭發(fā)尤甚。
他不跟我們說話,甚至還跟我們保持了一點距離。
他照舊把羊放出去,幾乎每天。天寒地凍,野外根本沒有幾根草,他還是會把僅有的幾只小羊領到河邊,曬太陽。中午也不回來。他就帶了一點干糧,有時候是幾個饅頭,有時候是幾個麻花麻葉。不知什么時候他把小時候的水壺找出來了,鐵的,綠色的。
他就這樣出去放羊,穿著我姥姥給縫的棉褲和棉襖,戴著我姥姥給縫的棉帽子。
我舅舅擔心他,又給他披了一件很厚的羊皮大衣。
姨姨們是另外一種擔心,怕他不說話,怕他抑郁了,怕他想不開。姨姨們還張羅著給他介紹了一個媳婦,人挺勤快,就是二婚,比二哥還大。二哥不說行,也不說不行,總之不說話。而且,他的頭總是低著,他的眼睛也很快轉向了別處。人們發(fā)現(xiàn),他不敢跟人對視。他之前眼睛里的一種亮光,不知什么時候像兔子那樣逃出去了。
那年臘月過得很快。
大年夜,似乎也和往年一樣,吃年夜飯,聊天,看電視,放鞭炮。于我而言,最歡快的還是放鞭炮。
臨近十二點,我舅舅才把旺火點著。胡麻柴先著的,然后是楊木柴,啪啪就著了,燒起來噼里啪啦,最后才是黑色的大炭塊。為了燃得更旺一些,我舅舅在旺火上澆了一股柴油。我們圍著旺火。巨大的火苗升騰起來,好像要把人間的消息送上去。
我舅舅先是放了一小串鞭炮,一千響的,噼里啪啦的聲音傳得很遠。村里陸陸續(xù)續(xù)開始燃放煙花爆竹。馬蓮村似要被爆炸聲吞沒,大半片天空,亮如白晝。狗們不再狂吠了,躲在窩里,不敢出來。羊們也在羊棚里安安靜靜的。我點著一個煙花,我舅舅說叫“天女散花”,方形的,撲哧一下,紅色的彈飛起來,在空中炸開一束花。一會兒又是綠色的??偣灿惺?。
過了十二點,才是送祝福的最佳時間。我收到了羅小軍的祝福。他給我發(fā)了一條消息,只有四個字:新年快樂。
我們都給我姥姥拜年。這個年一過,她已經(jīng)八十七歲了。她老了,身上的肉徹底松懈下來,她成了一張皮,一把骨頭。可她始終笑著,一時清醒,一時糊涂,拉著我的手,還摸摸我的頭,不住地說,我們亮亮啥時候才能長大呢?我大姨在一旁就笑了,媽,這不是您小孫子亮亮,是您外孫春雨呀。
我沒看見二哥。吃完年夜飯,他離開爐邊的木凳子就出去了。我們都以為他回了羊棚,也沒有留意。及至后半夜,馬蓮村的鞭炮聲一點一點小下去,我舅舅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在羊棚。
“沒啥事吧?”我大姨問。
“沒啥事。”我舅舅說。
人們重新又回到各自的情緒中。我走出屋子,看見不遠處的大河升起一個又一個大麻炮,“咚——啪”一聲,“咚——啪”又一聲,馬蓮村上空,忽然紅一下,又一下,像忽閃而過的火焰,瞬間寂滅。
第二天大年初一,天一亮,我就跟我媽回縣城了。我媽也沒告訴我,李德喜突然就回來了。他站在我面前,后來,蹲下來,伸開雙臂。我沒有跑過去,也沒有走過去,我覺得他很陌生,我都快想不起他的樣子了。我媽催促我。李德喜沖著我笑,他的下巴上長滿了黑胡子。我努力了好久,終于喊了一聲。他似乎有點不高興,可他還是從包里拿出了很多玩具,沒有一樣是我感興趣的。
我媽說:“慢慢就好了?!?/p>
他說:“待不了幾天的。”
“你那工程有這么忙?”我媽看著他。
他不說話。
“縣城也不小,還怕攬不下個工程?”
“掙不多?!?/p>
“多少是個夠?”
他又不說話了。
我媽說:“亮亮那事,考慮得怎么樣了?”
“不知道他能做啥?!?/p>
“給他找點事情,離開縣城就好?!?/p>
他想了一下,說:“工程現(xiàn)在也不缺人。”
“隨便找點?!?/p>
“我給問問。”他猶豫了一下,說,“有前科,不太好找。”
“李德喜,你說啥?”
“主要就我這,也管不了啥事?!边^了一會兒,他又說,“他現(xiàn)在這樣,外面未必適合他。”
他也知道二哥現(xiàn)在是啥情況。
我媽沒再說話。
幾天后,李德喜走了,跟他剛回來時一樣,他蹲下來,伸出雙臂,等著我。我其實有些激動,還有很多話想跟他說的,就是說不出口。
很快,學校開學了。只是,于我而言,好像也沒啥變化。二狗蛋再也沒有打我,出乎我意料的是,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放學的路上,只要他看見我,就會變得嬉皮笑臉,跟我保持著一段距離。終于有一次,校園的小樹林里,他攔住我,笑著說,原來那是你二哥,聽說,他殺過人。他笑得有些夸張,笑完,就把手里的一塊石頭扔向路旁一棵樹上的麻雀。麻雀騰一下飛走了,二狗蛋也跳著走了。我站在原地,很久才反應過來,二哥連同他的過去居然成了我的保護傘,這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后來我媽說,大年夜我二哥就不知去向,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只小羊。我舅舅在整個馬蓮村找他,他在冰面上發(fā)現(xiàn)了大量細碎的炮仗屑,基本都是大麻炮碎屑。他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我二哥買的“驚雷”。他想起了二哥小時候直接徒手捏著大麻炮點著的樣子。其實,馬蓮村的人們都要把大麻炮放在平整的地上,讓它穩(wěn)穩(wěn)站立,點捻,迅速跑開。二哥可不是這樣。他提前點一支煙,悠悠吞吐,用左手食指和拇指輕捏大麻炮的上部,很快,右手拿下煙,對準捻頭,閃了一下光,滋滋滋,白煙飛騰。二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手中的大麻炮砰的一聲,像一枚導彈朝馬蓮村上空飛去。
那個夜里,冰面上鋪滿了大麻炮碎屑,大河底部水流無聲,馬蓮村陷入死寂,偶有一兩聲狗吠,卻也很快被巨大的黑色沉默掩埋。我舅舅的耳朵里卻響起了猛烈的爆炸聲,他干枯的眼眸里有燦爛的煙花綻開,一下一下寂滅。
我再也沒見過二哥。
可我知道,其實每次出去放羊,他都會帶著他那輛冰車。我寧愿相信,他是劃著他的冰車駛向了大河深處。我不止一次看見,在猛烈的陽光下,我二哥和他的冰車在寬闊無邊的冰面上飛了起來,如同一束耀眼的亮光,越來越快,越來越遠,就像水融入水,光穿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