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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跟鞋、戀物癖與“廢都”情結

      2023-10-06 20:21:58馬春花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3年2期
      關鍵詞:廢都賈平凹文化

      馬春花 劉 瑩

      內容提要:《廢都》是1990年代的一個標志性文本,開世紀末戀物時代先河。但不同于“新新人類”標記著西化和大都市化的物戀景觀,《廢都》的戀物癖具有濃重的擬古主義傾向。圍繞《廢都》存在三重戀物結構:莊之蝶沉溺于性與古物;賈平凹執(zhí)迷“廢都”之名;大眾與批評者則深陷《廢都》“□□□”符號?!稄U都》的出現(xiàn),滿足消費大眾對豐盛的性/商品的想象,物戀景觀的擬古書寫建構起的美學與生命的“恒常”感,彌合理想主義破滅、社會撕裂、階層重構產生的斷裂與創(chuàng)傷,重建了歷史與生活連續(xù)性的幻覺。這也是《廢都》成為文化事件的重要原因。

      1990年代前期,對許多人文知識分子來說是特別難過的幾年。商品消費大潮洶涌而來,啟蒙光環(huán)卻驟然褪去,是下海經商、棄文從政還是扛起人文精神大旗,何去何從,頗難思量。賈平凹當然也不能例外?!耙坏仉u毛”的生活與《廢都》的大起大落,現(xiàn)在看來正是一個時代社會與文化轉型的表征?!叭疄橐皇蓝栏保瑥?993年發(fā)表到如今,《廢都》的興落早已構成一個文化事件,1《廢都》出版后,北京出版社以近百萬元的價格將其版型正式和半正式賣給六七家出版社,據不完全統(tǒng)計,《廢都》正式和半正式出版一百萬冊,盜版估計超過一千二百萬冊。數月后,多部評論集出版,計有《賈平凹怎么啦?》《廢都之謎》《多色賈平凹》《廢都及廢都熱》《廢都廢誰》《廢都滋味》《失足的賈平凹》《賈平凹與廢都》《廢都啊,廢都!》等13部。見郜元寶《賈平凹文學年譜》,《東吳學術》2016年第4期。不管是出版社的炒作、書商的盜版,還是作家對物事與性語的執(zhí)迷與耽溺,都開世紀末物戀世代的先河,其與衛(wèi)慧《上海寶貝》一頭一尾,堪稱20世紀末中國頹廢文學的雙子星。1查建英說《廢都》“頹廢是頹廢,可是土頹土頹的!”見扎西多(查建英)《正襟危坐說〈廢都〉》,《讀書》1993年第12期。另外,她也曾評價過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將其看成接續(xù)上海殖民頹廢一脈的都市“惡之花”。見《都市“惡之花”》,《讀書》2000年第7期。當然,“都市惡之花”的小妞coco與十三朝古都中的文化名人莊之蝶不可同日而語,coco夸張炫耀的是“三得利”牌汽水、“媽媽之選”牌色拉乳、“七星派”香煙等國際日用消費品,而《廢都》中的莊之蝶迷戀的卻是女人的鞋與腳,是城磚、書畫、陶器、銅錢、古鏡等古玩之物。不同的物戀景觀掩蓋不同的焦慮與創(chuàng)傷,形塑不同的人性,前者關聯(lián)于“新新人類”的后殖民上海懷舊,而后者則是現(xiàn)代文人以擬古主義的方式,通過沉溺于物的廢墟來應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飄。

      一 高跟鞋與戀腳癖

      鞋,尤其是女性之鞋,從來就不單純是物,而是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密切關聯(lián)于女性氣質、性、欲望、身份、時尚等。在中國古典時代,繡花鞋可以作為女性的定情物,擁有它即是擁有鞋的主人?,F(xiàn)代以來,高跟鞋成為女性的專屬,它會改變身體重心,使行走時產生躑躅婀娜的姿態(tài),與纏足后所穿的弓鞋有異曲同工之妙。水晶鞋、繡花鞋、高跟鞋……材質樣式雖有不同,卻都密切關聯(lián)于女性的令人愉悅、隱秘、危險的性欲。由鞋而腳,鞋腳一體,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要的美學符碼。新時期之后,在人性復蘇與尋根思潮的沖擊之下,戀鞋癖文化也再次受到關注。馮驥才《三寸金蓮》(1986)對小腳文化的書寫與批判,凸顯借“尋根”來重建文化中國的主體性的悖論。到了20世紀末,消費社會與商品經濟在短暫的啟蒙時代之后終于來臨,曾經被革命與現(xiàn)代所壓抑的中國文人的戀腳癖美學也一同在賈平凹的《廢都》中回歸,女人的鞋與腳再次成為男性凝視的情色對象?!稄U都》之所以受到一些女性主義學者的批判,就在于莊之蝶與一眾女人在交往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賞玩女性的男性中心主義的性心理,而且對于這種賞玩心理,敘述者/作者不僅不以為意,而且不無欣賞。這種傳統(tǒng)的男性賞玩式性心理也恰恰借由一雙女鞋的流轉而死灰復燃。

      這是一雙細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腳女鞋,是西京四大名人之一的阮知非送給莊之蝶的。阮的癖好是收藏女鞋,臥室壁柜里五層格架上擺的“一盡是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并聲稱“每一雙鞋子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但這也正是令莊之蝶困惑之處:“如果這是為一些女人買的,為什么又沒送去?或許送一又買一,在這兒當作另一種的檔案嗎?!”阮雖是“浪子班頭,戲子領袖”,被一眾“俊妞兒圍著”,但莊之蝶卻注意到這些“演員卻如青皮柿子并未發(fā)開”。那他的收藏之舉是饕餮情欲的表征還是性無能的掩蓋與轉移?他與妻子各行其是,甚至撞見妻子床上睡著另一個男人也不以為意的反應,正是《廢都》之頹蕩無聊、虛無荒涼情調的最初顯露。阮將一雙沒有編號也沒有故事的鞋轉送給莊之蝶,于是,這雙細高跟黑色牛皮尖腳鞋經由莊之蝶開始了它的流轉過程,從初戀景雪蔭到妻子牛月清最后歸于情人唐宛兒,一雙高跟鞋串聯(lián)起莊與不同女人之間的情色故事。把鞋送給哪個女人,哪個女人才能穿進這雙細高跟、小尺碼的鞋子,就變成了男性對女性群體的分類、指認、培養(yǎng)甚至是拯救。

      景雪蔭早已成為文化部門的處長,她的干部家世與現(xiàn)在身份、他們曾經朦朧的清白之戀,注定她不會是這鞋子的主人。倒是景莊之間的一場官司勉強將這部情節(jié)松散的小說串聯(lián)起來。1許子東:《重讀賈平凹的〈廢都〉——“一本寫無聊的大書”》,《文藝爭鳴》2021年第6期。許說小說多細節(jié)少情節(jié),官司勉強算是一條故事線索。最終,莊之蝶名譽掃地、妻離情人散,于是假與景結婚,在展示了一番性威力之后,即刻將景拋棄。莊以性來報復景的情節(jié)設置比莊景之間逐漸失控的官司更無厘頭,也更虛妄,反暴露了男性文化人在性欲泛濫時代的性幻想與焦慮。妻子牛月清也無法駕馭這雙鞋子,一是她“腳肉多,且寬”,適合穿平底鞋,如果要穿高跟鞋,“只能穿北京產的,上海產的穿不成”;2鞋子是上海產的還是北京產的,在此并非全無文化意義,一方面暗指上海處于消費時尚的領頭位置;另一方面,南方女子普遍嬌小玲瓏,在裹腳已成歷史的現(xiàn)實中,南方女子的小腳滿足了身在北方的文人情欲想象的歷史無意識,這也是情欲書寫的地理空間差異。二是她本身的排斥與不屑,“這哪里是鞋,是刑具嘛!你總希望我時髦,穿上這鞋,我可什么也不干了,你能伺候我嗎?”漂亮能干、有些強勢的、沒落大家出身的牛月清,不理解也沒有迎合文人丈夫古舊的風月癖好,她竟成為莊之蝶性壓抑與性無能的主要來源,這是一心求子的牛月清萬萬沒有想到的。不過,一旦內心粗糙的牛月清明了了這一點,也就甘愿穿起刑具上街。高跟鞋于是成為男性的性幻想與權力控制欲、女性展現(xiàn)女性氣質與臣服激情的投射之物,男性送高跟鞋與女性的穿脫高跟鞋,是男女之間吸引與較量的重要媒介。

      正如水晶鞋只能是王子愛慕的灰姑娘才能穿進去,莊之蝶的這雙尖角高跟鞋也“活該”是唐宛兒的。“三十五號碼的”這雙小鞋竟能穿到宛兒這個陜北高個女子的腳上,也是神奇。小鞋配小腳,傳統(tǒng)戀腳癖的情欲美學最終暴露,莊于是“驚訝她腿功這么柔韌,看那腳時,見小巧玲瓏,附高得幾乎和小腿沒有過渡,腳心便十分空虛,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節(jié)一節(jié)筍尖的腳指頭,大腳趾老長,后邊依次短下來,小腳趾還一張一合地動。莊之蝶從未見過這么美的腳,差不多要長嘯了”!美腳惹動西京名作家莊之蝶產生無窮欲望,不過他們能烈火烹油,沉入欲望的深淵,不能忽視的還有逃出小鎮(zhèn)私奔到西京的女人想尋靠山,一個有聲名,一個有美貌,一個男/性氣概岌岌可危,一個想改變漂泊不定的命運,于是各自都把對方當了救命稻草。這里頗有意味的,不僅是莊之蝶的小腳癖,還有婦人投其所好的夸獎:“你玩女人玩得真好”,“男人家沒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于是,“我只說我完了,不是男人家了”的莊之蝶終于恢復了男兒身,這又是一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故事。與其說莊之蝶沉溺于對宛兒的愛欲,不如說沉迷于這種情欲關系中的理想男性的自我幻象,由情欲關系出發(fā),莊之蝶認識、評判自我作為一個現(xiàn)代(男)名人的雄心、誓言、沉淪與辜負。莊似乎只有面對自我貶低或被視為性客體的女性時才能充分發(fā)展其性能力,從而再次重復了一個弗洛伊德認為的溫柔情感與感官肉欲彼此分離的古老話題,1在《愛欲生命中貶抑的最普遍形式》一文中,弗洛伊德認為“文化中僅有極為少數的人能讓溫柔情愛與感官肉欲這兩股感情恰好融合在一起;男性總是因為對于女性的敬意使得他的性活動受到挫敗,他發(fā)現(xiàn)只有在地位低下的性客體對象出現(xiàn)時,他才能充分發(fā)展其性能力”。但是這兩種情感方式的分離實際上卻將女性分離成兩類:居家的受尊敬的女性與令人興奮的墮落女性。但這種區(qū)分在周蕾看來不僅造成了男性欲力能量的分離,而且也產生男性對于女性含有尖銳道德主義的想法。見周蕾《婦女與中國現(xiàn)代性》,蔡青松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210~213頁。也是男性作家特別鐘愛的話題。

      總之,由一雙高跟鞋始,莊之蝶開始了他的情天欲海歷險記。從唐宛兒到柳月,再到阿燦和汪希賢夫人,最后回到景雪蔭,其中有感官欲,也有聲名崇拜與文化戀,莊之蝶來者不拒、眾美俱收,從一個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廢人”,成為讓各色女人爭相獻身的(文化)男神,從這一點來說,莊之蝶與女人們的故事還帶有80年代文學啟蒙神話的光環(huán)。這雙35碼、黑色、細跟、尖角、上海產牛皮高跟鞋,既具有鮮明的時代性,預示著一個戀物的消費時代的降臨,也具有超歷史的文化/性,鉤沉起中國的金蓮崇拜傳統(tǒng),鞋子是莊之蝶等文化人對頹廢縱欲時代與理想女性的性幻想的投射。如果說阮知非送的那雙沒有編號和故事的女鞋,還是一個等待男性刻寫的空洞之物、一個能指的話,那么,經由莊之蝶的流轉、品鑒、賞玩,1莊之蝶認為女人的美在“一頭一腳”,但實際上更關注腳,除了對唐宛兒的腳忍不住要“長嘯”,還摸過柳月的腳,給她錢買高跟鞋,還品評過夏捷與牛月清的腳,她倆雖漂亮,但腳都有缺陷,一個“肥而平”,一個大拇腳趾骨節(jié)突出。在此,莊一廂情愿將這些現(xiàn)代、獨立、職業(yè)女性置于一個被觀賞的被動位置。鞋子被注入了情欲能量與美學內容,從而獲得了文化所指,曾經是束之高閣的收藏品——女鞋,在一番流轉后產生了美學與象征資本的增值。在此,男(文化)人收藏鞋子/女人,賦予它故事,而女人則被動接受鞋子,接受性別定見的規(guī)訓與培養(yǎng),這又是一個男性一廂情愿想象的關于女性“空白之頁”的故事,男性的頹廢文化傳統(tǒng)再次憑借女性的獻身和犧牲獲得支撐力量。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金蓮癖與戀物癖文化傳統(tǒng)是“廢都”精神的內在構成之一。

      二 戀物癖與頹廢主體

      一雙由文人朋友相送的高跟鞋引發(fā)主人公莊之蝶的戀腳癖是《廢都》戀物癖美學的高潮,最能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賞玩文化之中文字、小腳與性/別之間的密切關系。但穿梭于各種女性之間的戀腳癖者莊之蝶其實并不收藏鞋子,收藏女鞋的是西京另一名人阮知非,不過女鞋收藏癖的最顯著特點是其隱秘而非敞開性,它藏在一個壁柜里,不打開看不到,其不示于人,不是因為貴重,而是其與女/性之間的文化隱喻傳統(tǒng),現(xiàn)代愛蓮者畢竟不能如古代愛蓮者那樣大張旗鼓,莊之蝶的愛蓮與品鑒也只能是在那些與他有肌膚之親的女人面前。而女人們,像牛月清和柳月,經過現(xiàn)代和革命的洗禮,實在也并不能理解莊之蝶們戀腳癖的文化淵源,柳月就說:“你個男人家,倒注意女人的腳呀鞋呀的?給誰說誰都不信的?!倍钪侵钥梢燥@露其收藏癖好并送與莊之蝶,也是在莊無意中窺破了他的性秘密?,F(xiàn)代的高跟鞋成為男人的收藏品,即使在西京的文化閑人之中也并不平常。

      西京文化名人互相顯露的收藏物,是硯臺、城磚、陶器、銅鏡、古錢、字畫、碑拓之類的古物,它們與古城墻、舊街府、地方性吃食等承載歷史痕跡之物,在《廢都》之中密集出現(xiàn),充塞于小說幾乎所有重要人物生活的角角落落,不僅構成人的活動背景,同時作為媒介將紅男綠女縛在一張關系大網之中。執(zhí)迷沉溺于(文)物,亦密切關聯(lián)于世紀末的“廢都”情結?!稄U都》中的“物”不同于世紀末“新新人類”筆下的“物”,那些物大都深烙著西化與現(xiàn)代化的標記,往往存在于咖啡館、酒吧、百貨商場等文化消費空間,而西京文化閑人癖好之物與存有場所,卻是古城墻、寺廟、道觀、四合院等刻寫著傳統(tǒng)歷史遺跡的地理文化空間。賈平凹之前小說的人物多活動于農村,主人公多是農村的文化人或能人,從《廢都》開始,賈平凹開始進入都市空間(盡管莊之蝶、柳月、唐宛兒都進城不久),以古都文化閑人的詩酒酬唱、日常交游、飲食男女,連帶出一個正在大拆大建、世風日變、唯利是圖、情欲泛濫的消費時代。四大文化名人分別是畫家汪希眠、書法家龔靖元、樂團頭阮知非、作家莊之蝶,文/詩、書、畫、樂/舞俱全。畫家原來是個玉器場的刻工,最善仿制名家之作,畫作多賣給到大雁塔的洋人;書法家樂于題字,全西京的招牌字沒有一個不是他題的,他負責寫字,婦人負責收錢,一手交錢一手交字,流水作業(yè),但因好賭,經常出入局子;樂團頭原是秦腔演員,秦腔沒落后自辦了歌舞團與歌舞廳。這三人都是“錢飄雪花一樣進”,情人也是趕不走的一堆,他們“內靠官僚,外靠洋人”,一時風光無限。但小說卻以“活得清清靜靜”的作家莊之蝶為中心,建構起一張由達官富人、販夫走卒構成的社會關系網絡圖,其中關系密切的閑人圈主要有好氣功的文史研究員孟云房,攜人妻出逃、心灰時在古墻下吹塤的小城“浪子閑漢”周敏,祖上顯赫后來敗落卻好收集硯臺的閑人趙京五,與莊妻合辦書店賣盜版書的洪江等。擬仿古代書畫,炮制盜版暢銷書,收集、品鑒、交換/易古物,既是這些文人閑漢的生存之道、生活方式,也是其文化身份的標簽與往來交游的媒介。而莊之蝶與一眾女人之間的情欲故事,與周圍各色人等之間的往來人情,缺不了這些穿針引線的古物。

      通洽莊之蝶與唐宛兒的物件主要有二,高跟鞋之外,就是莊從趙京五那里得來的一枚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銅鏡為唐代開元年間之物,非常珍貴,它是莊之蝶答應求汪希眠的畫換來的。銅鏡共兩枚,另一枚叫千秋天馬銜枝騖鳳銘帶紋銅鏡,后來送與柳月。物在男女、文化人之間的流轉,在《廢都》中頗為平常。銅鏡是一物,唐宛兒的菊花玉鐲是另一物,它本是周敏送給宛兒的,后因孟云房幫周敏找了工作,周就將手鐲送給孟的老婆夏捷,而夏捷后來又送給牛月清,牛又轉送柳月?!稄U都》中尤其值得一說的是一枚銅錢,這原是莊之蝶的,他十幾年前剛進西京時放在窗臺上,卻被單戀他的汪希眠老婆偷走,戴在脖頸上十幾年,后來又被送還莊之蝶,因為“它十幾年戴在我身上,它浸蝕了我的汗,我的油,我的體味兒,完全成了我的命魂兒,送了你也讓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女人”。莊很受感動,遂將銅錢帶在身上,不料后來被保姆柳月發(fā)現(xiàn),于是將這枚銅錢裝入自己口袋,莊之蝶發(fā)現(xiàn)后將其要回。不久,莊妻牛月清也注意到這枚銅錢,認定這是其他女人給他的。一枚銅錢,輾轉流通數人,銅錢的流通也是情欲的流通,于是,“通過這種流通和交換過程,原先作為文物的銅錢逐漸轉變?yōu)轶w現(xiàn)出身體親近性和人際關聯(lián)的物質痕跡”1羅鵬:《蠅眼、殘墻與賈平凹固執(zhí)的懷舊》,《東吳學術》2016年第3期。。其實,所有物品,當它成為收藏品時,就徹底與物品曾經的使用需求與功能失去了聯(lián)系,它們的價值和意義主要來自其文化符號與象征功能,來自遺留在物上的個人情感痕跡。

      《廢都》中的各色人等皆有不同程度的戀物癖好,戀物癖最甚者自然是作家莊之蝶,他把“屋里擺得人都走不進去”,還想把從古城墻翻撿來的一塊漢磚搬到岳母家,他自己則生活于古物堆中,被物包圍,書房里“凡是有墻的地方都是頂了天花板高的書架,上兩層擺滿了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古董”。物性即人性,沉迷于古物的莊之蝶也有一顆舊文人的老靈魂。莊的古物癖很容易讓人想到中國傳統(tǒng)的賞玩文化,其在晚明因城市商品文化的繁榮而達至高峰,寄情于物成為一種文人自我表現(xiàn)、自我愛戀的重要方式。所以,一意擬古的賈平凹雖極力想呈現(xiàn)莊之蝶作為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痛苦,但戀腳癖、戀(古)物癖的莊之蝶不可能突破物賦予他的人性,這也是很多批評者不認可莊之蝶的重要原因。2王緋認為賈平凹“在語言上表現(xiàn)出一種很執(zhí)拗的返古和仿古傾向”,但“用文白相間的話本式語言”并不能準確傳達當代人的心靈狀態(tài)。見陳駿濤、白燁、王緋《說不盡的〈廢都〉》,《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6期;李敬澤也認為賈平凹在證明莊之蝶具有一個現(xiàn)代靈魂方面面臨巨大的困難,因為沒有可信服的內心生活的語言。見李敬澤《莊之蝶論》;吳亮也將莊之蝶看成一個舊文人而非現(xiàn)代知識分子,見吳亮《城鎮(zhèn)、文人和舊小說——關于賈平凹的〈廢都〉》,《文藝爭鳴》1993年第6期。莊的戀物美學甚至傳染于他那些并無歷史文化情結的女人們,她們也以莊贈送的古物來鏡鑒并形塑自身,將自身古/物化。唐宛兒喜歡拿銅鏡自照,想象古代美女如何對鏡貼花黃,將自身幻化/理想化為一個古代美女,而柳月則直接把女俑看成自身,希望在離開莊家之后女俑/自我還能陪伴莊之蝶。物甚至成為人的靈魂的化身,而人卻只是形體之物,物人之間的關系完全反轉,不是人生產、控制物,而是物控制并具象化人的存在,其極端驚悚之處就是牛老太太與她的鞋,“她在棺材里睡覺,并且緊緊把一雙鞋抱在懷里,照她自己的說法,人睡覺的時候魂在頭上轉圈,要是不抱著鞋,魂兒就會永遠飄走,那么人就死了”。對鞋/物的執(zhí)念正是對于死亡的執(zhí)念與恐懼。

      戀物癖因此指向一種匱乏的焦慮,戀物其實是焦慮的后果,它將自主的力量歸結到一種人造之物,戀物心理通過否認、置換和標記過程得以確立,戀物對象遮蔽掩蓋的是缺失的創(chuàng)傷。1關于戀物論述,可見勞拉·穆爾維《戀物與好奇》中的《導言·戀物》一節(ji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8頁。牛老太太以鞋來否認并置換死亡,唐宛兒等女性則以與莊之蝶有關的物來代替自身無法達成的情欲與名分。而莊之蝶,則戀任何形式的古物,包括城墻、街巷與建筑。他對雙仁府牛家水局津津樂道,“惹動得家有來客,總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張她祖父的照片來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來看”,以致牛月清就訓斥過莊之蝶:“你這么四處張揚,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敗落嗎?”莊夫人從未理解過莊之蝶對鞋、腳與文物癖好背后的心理動因,與其說莊關注的是物在現(xiàn)世的敗落,不如說他關注的一直是與古物相關的昔日的繁華與榮耀,因為正是物,在一代代人之后還能留存下來,物是以往文明與歷史的見證。“莊之蝶每一次一進這邊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閃出昔日的歷史,要立于已經封蓋的那口井臺上,久久地注視井臺青石上繩索磨滑出的如鋸齒一樣的渠槽兒,想象當年街巷里的氣象,便就尋思牛月清訓斥他的話是對的?!鼻f對一切古物的迷戀,是一種歷史文化無意識的流露,戀物因此也是一種紀念與懷舊,是為終將失去的物/文明哀悼的標志。

      三 “廢都”情結與懷舊

      在寫作和出版長篇小說《廢都》之前,賈平凹還寫過一部《廢都》。那是部中篇,發(fā)表于《人民文學》1991年第10期,同年獲《人民文學》最佳創(chuàng)作獎,但并沒有引起什么太大的關注。2張月:《淺談兩部〈廢都〉的聯(lián)系與轉變》,《青年作家》2015年第12期。小說講一座土城的改造,土舊城墻的拆除是鄉(xiāng)村轉向現(xiàn)代的必然與象征,但夾在試圖阻止這一進程的爺爺與熱衷于石頭研究一心想進城的戀人之間的孫女形象,使小說徘徊在鄉(xiāng)與城、田園挽歌與發(fā)展神話之間。總體而言,1991年的《廢都》處理的還是1980年代文學的現(xiàn)代化主題。但寫于1992年底出版于1993年的長篇《廢都》,在主題、人物設置與寫作形式上卻與之前的《廢都》大異其趣。老人、少女與廢城的故事,換成古都西京文化名人莊之蝶的飲食男女、戀物與性事。問題是,賈平凹何以還要再寫一部“廢都”?其如此執(zhí)迷于“廢都”之名的心理結構是什么呢?

      在《安妥我靈魂的這本書——〈廢都〉后記》中,賈平凹寫道:

      “這些年,災難接踵而來,先是我患乙肝不愈,渡過了變相牢獄的一年多醫(yī)院生活,注射的針眼集中起來,又可以說經受了萬箭穿身;吃過大包小包的中藥草,這些草足能喂大一頭牛的。再是母親染病動手術;再是父親得癌癥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憐的妹妹拖著幼兒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場官司沒完沒了地糾纏我;再是為了他人而卷入單位的是是非非中受盡屈辱,直至又陷入另一種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語鋪天蓋地而來……我沒有兒子,父親死后,我曾說過我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F(xiàn)在,該走的未走,不該走的都走了,幾十年奮斗營造的一切稀里嘩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體上精神上都有著病毒的我和我的三個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別人叫著寫著用著罵著?!?賈平凹:《安妥我靈魂的這本書——〈廢都〉后記》,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

      肝病不愈、母病父亡、官司纏身、人際是非,這些家庭的災變與日常生活的瑣碎煩難,構成賈平凹寫作《廢都》時的生活景況和個人心態(tài)。在賈的敘述中,我們看到的基本是其個人生活意義上的痛苦、怨憤,其中不乏一個作家的自哀自憐,如果說這些個人生活煩難有什么時代意義的話,那也正如1980年代末期“新寫實”思潮一樣,日常生活可以浮現(xiàn)本身就具有時代和歷史的意義。但與“新寫實”客觀冷靜的敘述相比,賈平凹的自述不免過于主觀化、情緒化,甚至不無自虐受虐的夸飾。后記中,有兩點對于理解賈平凹的“廢都”情結很重要,一是年過四十“仍沒寫出美文來,是我真?zhèn)€沒有夙命嗎?”的慨嘆;二是無子的生命缺憾與沉痛,“我沒有兒子,父親死后,我曾說過我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盁o子”,既是一種生命無法圓滿的空缺,也是一種個人歷史的斷裂,因為按照傳統(tǒng)父權的觀念來看,沒有兒子,就無法接續(xù)祖宗香火,而父親的亡/無,則進一步凸顯出個人/家族歷史即將斷裂的焦慮與恐懼。而一部可以傳之后世、跨越生命斷裂帶的“文”,則將成為“子”之缺失的替代與補償,從作家個人心態(tài)來看,《廢都》似乎不打算再成為“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世”的“載道”之言——1980年代文學總體還是一種載道之言,這也包括賈1991年的《廢都》——卻源自對個人生命缺憾的補償與替代,賈平凹自言《廢都》的寫作既是對這些“生活苦難的銘記”,同時也是對“破碎了的靈魂”的拯救與修復。

      從這個意義上說,《廢都》這一文本也成為賈平凹的戀物對象,其符號作用在于替代、轉移“沒有兒子”所表征的某種歷史斷裂?!盁o子”在當代中國文學中并非一個單純客觀的事實,而是具有某種政治表征意義,性從來都不僅僅指性本身,它與歷史的懲罰、“去勢”1與弗洛伊德不同,拉康更強調陽具的象征意義,將性與權力聯(lián)系在一起,以去勢來代替閹割焦慮。的焦慮等聯(lián)系在一起,《雞窩洼人家》中老實本分的回回不能生育,《芙蓉鎮(zhèn)》(古華)中膽小怕事的農民黎桂桂也不能生育,《廢都》中的莊之蝶也沒有孩子,但阿燦最后會給他生一個。文學作品中這些關于“無子”的橋段設計,從心理結構來看,關聯(lián)于閹割焦慮中的匱乏,它與個人的性欲望有關,但同時更關涉權力、聲名與地位,甚至是一個階層在歷史變動中社會地位的失與得。享受著巨大聲名的莊之蝶,現(xiàn)在也不過給藥廠寫寫吹捧文,或為政府寫寫西京的地方志,然后就是在一眾女性對他的崇拜、愛慕、獻身之中獲得存在感。正是對性的內外世界的匱乏、缺失的窺見、掩蓋與轉移構成《廢都》基本的心理結構,賈平凹自己也認為“《廢都》是生命之輪運轉時出現(xiàn)的破缺和破缺在運轉中得以修復的過程”2賈平凹:《〈廢都〉就是〈廢都〉》(1993年7月5日),見郜元寶《賈平凹文學年譜》,《東吳學術》2016年第4期。。

      “破缺”在《廢都》之內也多次出現(xiàn),第一次是在莊之蝶初見唐宛兒時的家宴上,聽到孟云房“福貴雙全”“要啥有啥的風光”的稱頌時,莊之蝶說:“是什么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莊之蝶并未點破他需要的“破缺”具體是什么,但從他見光柱里活活的物浮動時臉上的苦笑以及他早已名聲顯赫來看,則這“破缺”或許與性有關。第二次是莊在從市長處要來做沙龍的一間屋子里懸掛“求缺”二字,并將此屋名為“求缺屋”,但沙龍沒做過幾回,求缺屋倒成了莊之蝶與宛兒和情人們的幽會之地。“缺”與性的關聯(lián)開始明顯。《廢都》中最明目張膽的“缺”,應是那些散落在各章節(jié)中的“□□□”符號。這些夾在文字中頗為突兀的“□□□”,明顯是對《金瓶梅》的擬仿,但這種擬仿,正如《金瓶梅》潔本,具有相反的雙重意義,一方面刪除違反文化規(guī)范和象征秩序的不潔之物,這是對秩序與規(guī)則的臣服與順從;另一方面,“此處刪去多少字”,尤其是《廢都》中的“□”,作為一個空無與缺乏的符號,卻又以突兀的方式彰顯了性的存在,李敬澤認為,賈平凹很可能受弗洛伊德《文明與禁忌》一書的影響,“通過畫出來的空缺,他彰顯了禁忌,同時冒犯了被彰顯的禁忌”。1李敬澤:《莊之蝶論》,《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5期?!啊酢酢酢痹凇稄U都》中是對戀物結構的反向呈現(xiàn),對性話語的遮蔽與刪除恰好彰顯了它的不可或缺、無法掩藏,尤其是“去勢”所帶來的痛苦與憂傷。實際上,由性事而窺破生命與歷史的蒼涼虛無,由色入空,一直是中國文人與古典小說的重要特點?!稄U都》對求“破缺”的種種呈現(xiàn),賈平凹對“廢都”一題的執(zhí)迷,正是這種古典生命意識與歷史文化意識的有意傳承。

      賈平凹自言:“‘廢都’二字有太多的滄桑,又難以言傳”2賈平凹:《〈廢都〉就是〈廢都〉》。,中篇《廢都》中的土城是一個輝煌皇都的“廢城”;莊之蝶的老家潼關,歷史上關中的第一大關,“那舊城淪成廢墟”,也成為廢城;賈平凹筆下的西安,《廢都》中西京的原型,更是“廢都”,因為不得不“承認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已不在了這里,對于顯赫的漢唐,它只能稱為‘廢都’”,雖然“沒必要夸耀曾經是十三個王朝國都的歷史,也不自得八水環(huán)繞的地理風水”,但“時至今日,氣派不倒的,風范依存的,在全世界范圍內最具古城魅力的,也只有西安了”。3賈平凹:《西安這座城》,《北京文學》1992年第11期。賈平凹對西安/“廢都”的這種敘述,同樣具有戀物癖的心理結構——“我知道,但是……”即都以曾經的“興/有”(母親有陽具)的幻想,來遮蔽“廢/無”(母親沒有陽具引發(fā)閹割焦慮)的事實,但越是遮掩、否定,卻越發(fā)凸顯了“無”與“廢”的本質。“廢都”由此也是勃興與衰落、熱鬧與蕭條、頹廢與進取、荒涼與繁華的辯證,是曲終的人散,是起高樓與樓塌了,是好與了。《廢都》對《紅樓夢》《金瓶梅》的有意擬仿,不僅有情節(jié)、語言和性描寫,也有意境與美學風格。1關于《廢都》與中國古典小說之間的聯(lián)系,可見郭冰茹《〈廢都〉與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傳統(tǒng)》,《文藝爭鳴》2014年第6期。賈平凹自言,“史詩并不是我要追求的東西……我只想寫出一段心跡,但我絕對強調一種東方人的、中國人的感覺和味道的傳達”2賈平凹:《〈廢都〉就是〈廢都〉》。,這種“東方感”“不是以歷史解釋人,而是以人的恒常的命運和故事應對變化的歷史”。3李敬澤:《莊之蝶論》。執(zhí)迷“廢都”的名實,也正是對“恒?!钡纳?、歷史、文化的感喟、懷念與哀悼。

      2010年,《廢都》再版時,冒犯禁忌、暴露戀物癖心理結構的“□□□”符號被刪除,但除了批評界有所動靜之外,大眾文化市場波瀾不驚,《廢都》當年的盛況與窘況都已不再。以后見之明,《廢都》在短短兩年時間,正版盜版保守估計超過1200萬冊,幾乎占領整個文化消費市場,成就了一場世紀末的戀物奇觀,《廢都》對1990年代的大眾而言,十足也是一個文化戀物體,這不僅僅是《廢都》中成為噱頭的“□□□”與性描寫,滿足了一個即將來臨的消費時代對豐盛的性/商品的渴求與想象,同時,也不應忽略的是,《廢都》對傳統(tǒng)中國的人生、情感、眼光、修辭的擬古書寫,建構起一種“恒?!钡臍v史感,雖然這種“恒常感”很可能只是一個脆弱的仿制贗品,正如汪希眠的那些仿制畫,但在一個急劇變動的消費時代,即使這個仿古贗品,也能遮蔽、掩蓋甚至彌合社會撕裂、階層重新分化帶來的創(chuàng)傷,在一個斷裂時代重建歷史與個人生活的連續(xù)性。老照片的流行、地方志的書寫,種種文化懷舊以戀物的方式在世紀末的大行其道,均可作如是觀。戀物癖的文人莊之蝶也正是消費時代降臨的癥候,這也是《廢都》能成為1990年代初期一個頗為轟動的文化事件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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