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杰
多年以后,少校許江山面對一枚從太平洋深處飛來的本杰姆導彈,第一時間想起了剛剛見到長纓Ⅱ號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在受命撰寫許江山同志先進事跡報告的那天起,這個山寨《百年孤獨》的開頭便如一個霉斑長在我的腦海里,怎么擦也擦不掉。
仗終于打完了,許江山他們在最后關頭舍命打出去的那一個波次導彈,徹底結束了戰(zhàn)爭。經歷過戰(zhàn)火的土地重返太平:電力得以恢復,手機信號重新滿格,鐵路、航運重啟,燃油不再成為管制物資,大米、禽肉、蔬菜終止了配給制,宵禁的命令被取消,醫(yī)院開始接收普通患者,銀行營業(yè),學校復課,股市開放、基建類股票一路暴漲……
作為聯合作戰(zhàn)指揮機關人員,我們從接到一級戰(zhàn)備命令的那一刻起便轉入地下指揮所,在距地面114.5米的坑道里憋了兩個多月。77天后,大家像一群經歷了漫長冬眠的蟲子從地底下鉆了出來,重新享受陽光、新鮮空氣和久違的和平。新的辦公樓從8枚空地導彈炸毀的營房舊址上拔地而起,當我打報告走進那間最大最向陽的辦公室的時候,領導正在翻看當天的報紙,泛灰的紙張在他那雙肥厚的手里嘩啦啦作響。
領導說,盡管這不是一場我們預想之中的戰(zhàn)爭(無論從起因、過程還是結果來說),但上頭表示,“該表彰要表彰,該宣揚要宣揚”;領導還說,許江山同志作戰(zhàn)勇敢,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是我軍新時代涌現出的先進典型;領導又說,一定要深挖他的先進事跡,搞好報道反映,在全社會廣泛宣傳。
說完,領導放下手中的報紙,站起身背著手望向窗外。被轟炸過的城市逐漸愈合,新的建筑如同一朵朵色彩艷麗的蘑菇盛開在雨后的闊葉林;坍塌的橋梁和道路重新向遠方延伸,老式的機動車依舊在柏油路面上大搖大擺,城鐵和無人駕駛汽車在路面以下的巨型玻璃管道駛過,如同子彈穿過槍膛;各型飛行器在低空轟鳴,好似一群嗡嗡亂叫的蒼蠅,只有部隊營院的上方稍顯寧靜。陽光亙古不變,照耀在領導圓潤的腦袋上,讓這個房間顯得更加熠熠生輝。他似乎是由衷地感慨道:“和平真好?!?/p>
我輕聲附和著回答說“是”。和平當然好,值得我們?yōu)榇烁冻龊侥浮⑽宕鷳?zhàn)機、新型導彈、衛(wèi)星以及5262人的代價——包括那個自命不凡、沖動莽撞、一笑就露出槽牙的傻缺許江山。
“聽說你和他是軍校同學、同批戰(zhàn)友?”領導好像是被陽光灼痛了眼睛,轉過頭來瞇眼打量著我。
我趕緊點頭。他成了烈士,很快將成為全國全軍的英模典型,這讓我和當年一個隊的同學們都“與有榮焉”。而若是這場戰(zhàn)爭之前,別人問起我這一句,我一定會打著哈哈搪塞過去。畢竟我已經是堂堂戰(zhàn)役級機關負責新聞宣傳的中校副處長,放在整個戰(zhàn)區(qū)都響當當的“筆桿子”,而他不過是一個少校發(fā)射營長,并且——還是個背了三個處分的營長。
1
給予許江山警告處分的決定
××××年12月18日,五旅陣地管理營一連警衛(wèi)排排長許江山,因新兵訓練期間打罵體罰戰(zhàn)士,違反各級三令五申強調的帶兵紀律要求,造成不良社會影響。為嚴肅軍紀、警示部隊,根據《紀律條令》第××條之規(guī)定,決定給予許江山同志行政警告處分。
炮大學員三系十二隊一共有225人,其中男學員225人,女學員0人。我們這些在橫平豎直的軍校生活中培養(yǎng)出來的學員,大多像流水線上下來的產品,長達四年的工序完成后,被輸送到各支部隊,成為巨大戰(zhàn)爭機器上的一顆顆標準構件。棱角和毛刺是不被允許的,所以軍校的一個重要功能便是車磨刨銑去掉它們,使之能通過“秩序”的卡尺,哪怕是僥幸過關的不合格產品,今后也會在鐵打的營盤里一次又一次遭受命運的重錘。
我和許江山還有另外五個傻愣愣的炮大學員去五旅報到的時候,長纓Ⅲ剛剛列裝部隊。作為該型導彈測控和發(fā)射專業(yè)的首批畢業(yè)學員,一開始我們感覺自己是天選之子,將成為這個新型號部隊的肱股之臣,最終以精湛的專業(yè)和卓越的功勛被寫進五旅的創(chuàng)業(yè)史,并成長為冉冉升起、輝耀軍界的將星。但兩周的崗前培訓結束后,我們認清了現實:我們就是一筐泥都沒有洗的土豆,將有可能被扒拉到全旅干部花名冊上有空缺的任何一個營,至于去哪,全憑干部科那個戴眼鏡的長得又白又暄的朱干事一句話。旅機關和幾個作戰(zhàn)營在一起,駐扎在縣城邊上,盡管只有一條抽根煙就能轉完的街道,但畢竟是座縣城,畢竟還有兩個網吧、一家超市,以及若干燈光晦暗的“溫州發(fā)廊”、口味獨特的蒼蠅小館。
我那五個同學好歹還留在了作戰(zhàn)營,許江山因為公開抗議教導隊食堂的伙食“還不如豬食”,被分配到離機關營區(qū)70公里的陣地管理營,而我也因培訓期間同這一批唯一的女干部兩次深夜單獨談心,并且都被朱干事撞見,去了離機關30公里的修理營。同一批分過來的其他學校的畢業(yè)學員則是另一番境遇:我的談心對象、來自通信學院的美女黃雯被朱干事留在了干部科,另一個來自政治學院政治經濟學專業(yè)的哥們則去了財務科。
當天下午,一輛從陣地管理營過來拉給養(yǎng)的解放卡車把我和許江山裝上——沒有人送我們,其他人早在上午都已經被各單位認領回去了,包括黃雯。此情此景如此傷感,卻無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我“竟無語凝噎”,轉身一看,許江山叼著煙正跟開車的四級軍士長打得火熱。十來分鐘后,他竟然向老兵提出換他來開一段,“這個車我們學校就學過,一點問題沒有,不信你可以問他?!痹S江山指了指我,老兵將信將疑看著我,我只能盡力把幾乎要掉下來的眼淚憋回去,板著臉故作深沉地點了點頭。
大概因為老兵知道這個膘肥體壯、長著一對招風耳的家伙下一步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沒有作無謂的抵抗,利利索索地讓出了駕駛位置。抓到方向盤的許江山有如從柵欄里放出來的斗牛,在南方丘陵之間的簡易公路上橫沖直撞。
縣城漸漸遠去,山鄉(xiāng)撲面而來,稀疏的村落、低矮的木樓、巴掌大的梯田、吱呀作響的水車、散落的羊群雞群鴨群如潮水向我們涌來,又迅速退去。許江山嘴里叼著煙把解放大卡開出了99A坦克的范兒,老兵坐在中間瞪著驚恐的眼睛隨時準備踩下剎車奪過方向盤,而我已經顧不上傷春悲秋,一邊乞求著讓他“慢點”,一邊使勁扒著門上的把手做好跳車的準備。
“到了到了到了!”伴隨著老兵的一陣嚎叫,卡車在一個岔路口踩了一腳急剎。“那個誰,排長,”老兵擦了一把汗,扭過頭來看看我,又指了指路旁的小道,“沿著這個上去,山坡上便是修理營。”我順著他的手指朝左前方看過去,一幢三層的磚式建筑覆蓋著半墻爬山虎立在山腰,房子外面箍著一圈圍墻,“提高警惕 保衛(wèi)祖國”的白色標語依稀可見,墻上竟然還搭著顏色深深淺淺的軍被。
“就這?!”
“您就知足吧,這好歹還有個正經房子,我們營可是住在山洞里,連個曬被子的地方都沒有。”老兵說完打開后廂板,把我的迷彩背囊和攜行箱扔了下來。
許江山依舊霸占著駕駛室,他伸出頭來沖我笑笑,露出黑乎乎的槽牙,“老馮,就此別過,后會有期!”然后一腳大油,解放大卡像受了驚嚇一般又竄了出去。
到修理營報到的時間是下午3點半,松松垮垮的哨兵向文書通報了情況后,文書把我領進了營部。營長還在午休,教導員正和兩個干部一個胖子老兵打“雙摳”,戰(zhàn)況正酣,我打了兩聲報告都沒理我。等到手里的牌全部甩出去之后,教導員才扭過頭來,認真看了我一眼。
“教導員,這是今年新分過來的排長,叫馮功銘?!?/p>
“哦哦哦,好好好,”教導員抬了一下老兵碼好的牌,又看了看我,“哪里畢業(yè)的?”
“報告教導員,我是炮大導彈測試與控制專業(yè)的?!?/p>
教導員一邊摸牌一邊點著頭,忽然高喊了一句:“叫主!黑桃!”
文書像是怕我尷尬似的小聲介紹道:“這是修理一連的楊指導員,這是二連的張指導員,這是王司務長?!?/p>
兩個指導員先后扭過來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唯有教導員右手邊的胖子穩(wěn)如泰山。“你們倆,”教導員瞅了瞅對面,又瞅了瞅左手邊,鄭重宣布道,這一把誰贏了這個——小馮就去哪個連?!?/p>
十分鐘后,勝負已定,二連張指導員技高一籌,所以我去二連。文書帶著我告辭了牌桌,往樓上走,一邊走一邊介紹:“全營就兩個連,一連負責普裝修理,二連負責特裝修理,另外還有一個汽車排——”
我打斷文書,問道:“今天不是周四嗎?怎么——”
“對啊!周四安排黨團活動。”
“黨團活動就是打牌???”我指了指公告欄,“這上面計劃上不是寫的黨員組織黨史學習嗎?”
文書從樓梯上扭過頭,瞇著眼細細打量了我一下,像是看一只長了角的狗,然后大度地笑道:“這是對付上頭檢查的,排長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p>
果然,文書說得不假,這個我畢業(yè)后任職的第一站,后來有太多的事情等著我去慢慢理解:比如營長愛喝酒,喝多了喜歡拉緊急集合;比如教導員愛打牌,凡是跟他打牌超過晚上12點的可以按加班處理不用出操;比如兩個修理連一年到頭很少出任務修裝備(裝備壞了他們也大多不會修,還是要找廠家),抓農副業(yè)生產卻是全旅最好的,一連擅長種菜,出品的瓜果蔬菜多數成為旅首長家和招待所的“特供”,二連主攻養(yǎng)殖,不僅養(yǎng)豬養(yǎng)雞鴨還養(yǎng)魚,山坡下馬路旁的池塘每隔一段時間旅長就要過來釣一釣;比如營里除了營長教導員副營長三尊大神,最有權力的竟然是司務長,哪怕我們養(yǎng)著上百只雞鴨、二十多頭豬和一池塘的魚,伙食就是搞不上去,有個第四年兵晚餐時發(fā)牢騷抱怨沒有肉菜只有面條炒飯,竟然被他一盆清湯面扣在頭上;再比如營里還有個小賣部,老板就是教導員家屬,哪怕她賣的泡面比市價貴一塊,哪怕你買的“康師傅”一不留神就成了“康帥傅”,生意卻依然火爆。
進軍營之前,甚至進軍校以后,我們對部隊的想象還停留在金戈鐵馬、鐵流滾滾,那是一種類似于單身漢之于婚姻的無知的浪漫主義想象,事實上,軍營生活也大抵如此:出操、訓練、內務整理、站崗執(zhí)勤……我不會喝酒,也不喜歡打撲克,營長和教導員的隊伍里都沒有我的位置,兵們倒是對我客客氣氣的,管我叫“馮排”,卻也不愿意跟我一起玩。老兵們湊一起打“勾級”或玩帶彩的“砸金花”,年輕的喜歡搶學習室?guī)着_呼哧呼哧的WINDOWS7電腦聯機打DOTA?;@球場只有一邊可以使用,另一邊的籃筐不知猴年馬月耷拉下來了,像一個吊死鬼的舌頭。手機信號要從半山腰爬到山頂,在一棵被雷劈過的白皮松下才有可能出現。我每天晚飯后花半小時爬上去,給黃雯發(fā)一長條飽含深情的信息,慨嘆懷才不遇明珠暗投,開始她還鼓勵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抓住機會做“搏擊風浪的水手”,后來回信越來越短,有時只有“呵呵”或者“好”,再后來“呵呵”都消失不見了。
我曾一度以為我是這一年所有軍校畢業(yè)學員中混得最慘的排長,直到一個半月后見到了許江山。他們陣地管理營有一臺升降設備出現了故障,旅里便安排我們營維修?!岸B去一臺車和兩個老兵,”營長吩咐道,“那個誰——小——小馮,你負責帶車吧?!?/p>
勇士吉普從修理營下去,沿著公路朝山巒密集的方向開一個小時,鉆進了山谷,又從荒草蔥蘢的山路上軋過。從后視鏡望去,兩道車轍清晰規(guī)整,倒伏的蒿草上覆滿青綠的汁液。
“這路也不知道修一修?!蔽易诟瘪{駛,有些沒話找話。后排兩個老兵中稍年輕的那個帶著不屑的口吻回應道:“排長這你就不知道了,這路是專門弄成這樣的,每個月還得往路面上施兩次肥呢?!彼u著關子等著我問為什么,可剛才他那口氣把我惹毛了,我把頭扭向窗外干脆懶得理他。
“主要是為了防著頂上的外國衛(wèi)星拍照?!笔勘杂憶]趣地補充道,“他們這里放的可都是真家伙?!?/p>
“停車!”忽然,從路旁的土堆里冒出一個穿吉利服、端著“95”步槍、臉上畫著油彩的家伙,直挺挺攔在正前方,“哪個單位的?”把我們嚇了一大跳。
“操!嚇死我了!”司機一個急剎,總算在他前面一米開外把車剎住,遞上派車單,“修理營的,來給你們修設備?!睂Ψ綑z查完派車單,又查看了我們的證件,這才咧開嘴笑了,“走吧!好久沒見過外單位的人了。”
“許江山是在你們這里吧?”我問道。
“你說許排啊!在??!就是我們排長?!?/p>
司機有些不耐煩,問道:“你怎么一聲不吭躲在這里???還好我剎車及時,不然就給撞上了。”
那個哨兵又撓了撓頭笑笑:“沒經驗,下次早點喊?!?/p>
“你們營我來過好多次,過去也沒這個啊,一路暢通無阻?!彼緳C指了指哨兵的潛伏哨位,又指了指他的吉利服,“還把特種兵這套搞上了。”
“這都是我們許排來了之后搞的。”
“這鳥不拉屎鬼不生蛋的地方還需要布暗哨嗎?好萊塢看多了吧!”司機顯然還為剛才的驚險賭著氣,“嚇了老子一大跳?!?/p>
“嗨,就是?!鄙诒χf,“我上哨這么久了,你們是第一撥。最近的村寨隔這里都有十三公里,我們就是想見個不穿軍裝的都難?!?/p>
這我倒是不奇怪。在學校的時候,每次五公里武裝越野,只有許江山的水壺是灌滿水的,也只有他的防毒面具的濾罐是裝好的,還口口聲聲說“把操場當戰(zhàn)場,把訓練當打仗”,我們往往對這種一本正經的裝×行為不以為然。沒想到有一次駐訓,這孫子不知從哪弄來一個發(fā)煙罐,扔進了我們的帳篷,還大喊著“瓦斯攻擊、戴防毒面具”。那氣味,聞過之后我們這輩子帶攜行裝備再也不敢省下那個300克的濾罐了。
車繼續(xù)往前開,再進去一公里左右又從馬路邊上冒出一個潛伏哨,停車檢查放行,把司機氣得罵娘。好不容易車開到兩山夾縫的最窄處,又出來兩個哨兵,把我們從頭到腳一番檢查,這才打開了陣地那扇沉重的防爆鐵門。門里,許江山咧嘴笑著在那里等我,那張溝溝坎坎的臉竟然比過去白了不少。
“知道我來?”
“廢話,”許江山一臉的傲嬌,“你以為我安在路上的哨兵是吃干飯的。”
“還說呢,一路上被攔了三趟,盡耽誤時間?!?/p>
“這可是核心區(qū)域,打起仗來——”
“打住打?。 蔽疑斐鲆恢皇种棺×怂年愒~濫調。兩個老兵被帶進洞庫里檢修去了,許江山拉著我說,“陪你轉轉,參觀參觀?!边@是一條修建在山底的洞庫,長度未知,寬卻能容下兩車并行,一枚枚漂亮的長纓Ⅲ就靜臥在這里,乳白色、流線型,如同一盒沒有啟封的蠟筆。
許江山的宿舍就在這洞庫里,跟這些“蠟筆”們只隔著一道防護門?!澳憧纯次业拇苍谀睦??”我看著空蕩蕩的洞庫搖了搖頭,他便哈哈笑著,變魔術一般從墻壁上“摳”下一塊50公分左右寬的“床板”來,放平,然后用一個不銹鋼架子固定。
“晚上就睡這?!”
“那當然。”許江山的表情竟然帶著不可思議的顯擺,“我們全排都這樣睡。”
“那活動呢?”
“也在這洞里啊。這里可以打羽毛球、健身,跑步也行。我跟你說老馮,這洞長度跑個三公里都沒問題,打籃球也可以,我們有移動籃球板架——”
“不見太陽?”
“不見太陽?!痹S江山補充道,“你剛在洞口看到了吧?就那片空地十多平,左右都是高山,陽光只有中午能照進來個把小時,倒是半山腰有塊巖石,平整光滑,羽毛球場大小,每天能有一兩個小時的光照。所以天氣好的時候,這幫兵就喜歡把身上脫得光光的躺在那巖石板上曬一會兒太陽,那場面,嘿嘿?!痹S江山說完,又笑著露出黑槽牙。
“怪不得那個司機說你們連曬被子的地方都沒有?!?/p>
“可不是嘛?!痹S江山笑問,“哥是不是比以前白了?”
有那么一瞬間,我竟然有些同情心泛濫,我朝他厚如城墻的胸大肌揍了一拳,“操,看到你混成這樣,我心里舒坦多了?!?/p>
他白了我一眼,“你懂■ ,真家伙都在這里,他們那幾個只能操練一下模擬彈,哪有我這么好的機會近距離接觸。我跟你說馮子,我是發(fā)現了,這地方隱蔽是隱蔽,人家用核彈都打不進來,可是打起仗來不行,彈送不出去都是白瞎。從長遠來看,還是要發(fā)展直升機……”
我懶得聽他扯這些,便打斷他問:“你真打算在這一直待下去?”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我擺擺手,趁早結束了這場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
再見他已是半年后,他因為布的警戒哨把微服私訪的基地參謀長的車攔了二十分鐘,導致旅長被罵了半小時,旅長一怒之下把他們營長教導員訓了一小時,并宣布永久撤除警戒哨。正當大家為這個傻缺的命運捏一把汗時,新兵入營了,他和我那幾個同學一起被抽調去新兵連當排長。
在這里有必要岔開說一下我們的旅長,他大名易德普,因為臉黑,又被我們私底下冠名“普洱”。老作訓參謀出身,現已快到“知天命”的年紀了,原本有個大好前程,卻因為五年前的一起導彈操作亡人事故耽誤了,至今都上不去。他喜歡釣魚,差不多每周都要開車來我們營的魚塘里甩一竿,往往一釣就是一個下午。他釣魚的時候,營連干部都喜歡往池塘邊湊,打窩的打窩,泡茶的泡茶,切水果的切水果,魚釣上來眾人一起沖上去摘鉤子。
旅長的魚塘我們排級干部是湊不進去的,而慘遭黃雯拒絕后,我百無聊賴只能靠讀書看報打發(fā)時日,盡管周一的軍報要周五才能送到我們那里,但絲毫不影響閱讀,因為部隊的新聞大多也像是流水線上出來的產品,不僅套路模式固定,內容也千篇一律:新兵下連、老兵退伍、開訓動員、年終總結……下個月會發(fā)生什么新聞,只要把去年的報紙翻出來看看就能知道。待在營里無所事事,我也照貓畫虎寫了兩篇稿子投了出去,沒多久竟然也見報了,這一下驚動了宣傳科,他們正愁一年上12篇軍報的任務沒人完成,于是把我調了過去,讓我專職搞新聞,還給配了一臺佳能5D相機,負責旅里重大活動的攝影保障。
剛到宣傳科報到,我便撞到了黃雯。她見了我先是愣了兩秒,又似乎有些尷尬,問道:“你怎么來機關了?辦事嗎?”
我指了指她身后的“宣傳科”門牌,笑著說:“我調過來了?!?/p>
“這么巧!跟我辦公室挨著!”果然,我辦公室旁邊就是干部科檔案室。
“前輩多指教?!蔽倚χf。
她咯咯笑著拍了我一下,打在我胳膊上,如同春風拂過,把我撓得心癢癢。我瞟了一眼她辦公桌上的一盆綠蘿,心想我的春天恐怕是要來了。
到了宣傳科之后,我再也不用每天養(yǎng)豬種菜,用板磚在泥地里把土埂拍出齊刷刷的線,或者每天爬山半小時去山頂尋找手機信號。我白天盯著兩位“老板”的行程保障攝影,按照宣傳科之前管攝影攝像的韓班長教的:旅長的發(fā)量少,發(fā)際線靠后,拍的時候一定不要用俯拍,鏡頭要仰一仰;政委稍微有些面癱,鼻梁和嘴角都往左斜,所以按快門一定要在他正前方偏左的位置……晚上在辦公室加班寫稿,完成軍報12篇的任務,偶爾也提上一杯泡好的“優(yōu)樂美”奶茶去干部科檔案室找黃雯暢談一下文學、電影、流行音樂或者軍旅人生。第一次保障旅年終總結會議,我拍出來的照片被科長、政治部主任和政委層層把關獲得認可,從此我扛著長槍短炮,出入重要場所,參加各種會議,成了“首長身邊的人”。
新兵訓練開始了,科長交代,現在兵員成分變了,大學生越來越多,入伍動機也越來越復雜,這兩天“老板”們都沒什么事,你好好去新兵連蹲兩天,爭取寫出一兩個有分量的報道來。
扛著佳能5D,我去了訓練新兵的教導隊,見到了我那幾個同學——當然也包括許江山。他們各帶一個排,正站在巨大的操場上給一群穿著肥厚作訓服、剃著冬瓜頭的新兵蛋子們扯著嗓子喊口令。南方的冬天濕冷且陰郁,北風夾著水霧從褲腿、袖管、領口鉆進衣服,讓人的牙齒不由自主地打顫??粗易哌^操場,幾個同學紛紛向我投來火爐一般熱切的笑客,而我則以快門和閃光燈回應他們。許江山的隊伍在操場最當風的一側,他迎著風,正聲嘶力竭地沖著新兵們喊道:“你們是誰?”
新兵們則背著風,整齊地、高亢地回答:“我們是軍人!”
“你們來干嗎?”
“保衛(wèi)祖國!”
“你們準備好了嗎?”
“隨時為祖國和人民奉獻一切!”
寒風把那些稚嫩的聲音傳到很遠很遠,群山無言,也許不會再有人聽見。我站在隊伍一側,舉起相機,拍下第一張覺得滿意的照片。
當天是周五,在教導隊食堂的“雅間”,我和我那六個同學又聚在一張桌上了。酒是35度一瓶的勁酒,菜是拍黃瓜、花生米、午餐肉罐頭、醬牛肉,還有一大臉盆炊事班做的燴菜。在新兵連,燴菜是標配,粉條蘿卜白菜,再搭上幾片肥肉,能讓饑腸轆轆的新兵們吃到盆都不用刷。“馮子,你在機關,可要多罩著點我們哈?!睅讉€同學輪番向我敬酒,說一些場面上的話,我則打著哈哈回敬他們,只有許江山專心致志地在那盆燴菜里翻找肉片。我端著杯子湊過去,說道:“講真,你今天在操場上的訓話,讓我想起了咱們新訓的時候?!?/p>
許江山“嘿嘿”一笑,“新兵嘛,就是一張白紙,我們的任務不單是要強化他的軍事素養(yǎng),還要不斷給他一個‘軍人’的概念,然后反復強調,最后刻在他心里、融進他的血脈。”
“嗯。”我點點頭,問道,“上次那個事,后面怎么樣?營里沒為難你吧?”
“沒事,營里本來要處分我來著,后面聽說旅長又專門打電話過來了,肯定了我的做法,說提高戰(zhàn)備意識是對的,不要為難小許同志。你看,領導還是明白人吧?!?/p>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說道:“呵呵,那就好,以后別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
他一聽,到了嘴邊的杯子又放了下來:“啥叫吃力不討好??!我跟你說,這是沒打仗——”“行行行,我錯了,我干了?!备赏瓯械木疲S江山還要說什么,我趕緊撤了回來。
三瓶勁酒下肚后,桌上的菜已經被刨得差不多了,軍校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就成了最好的下酒菜。聊到后面,大家竟然抱頭痛哭,顯然軍營生活與我們的想象差距太大,上學的時候,我們以為那是人生的谷底,熬過了這四年當了軍官就解放了,現在回頭看,軍校簡直就是伊甸園,除了沒有夏娃,一切都不能再好了。
從新兵連回去沒幾天,我的采訪通訊《群山作證,他們許下了誓言》發(fā)表在軍報頭版,里面把中尉排長許江山濃墨重彩地表揚了一番,這是近年來旅新聞報道工作的最好成績了,政委很滿意,主任很高興,科長拿到報紙就差親我一口了,當著全科的面許諾要給我記三等功。沒多久,以新聞“嗅覺”敏銳著稱的基地宣傳處楊副處長打電話過來,把我的那篇稿子夸得就像能沖擊普利策新聞獎一般,并表示近期打算過來一趟,把“那個排長”的事跡好好“挖一挖”。
楊副處長號稱軍區(qū)“一支筆”,經他手推出的典型,不是立大功就是升大官,要是被他“挖”到了,那前途不可限量啊。我趕緊給許江山打電話,許江山手機關機,過了一小時再打,還是關機,沒辦法我接通了新兵訓練營的軍線?!澳阏以S排啊,他在接受調查?!睂Ψ秸f。
“嗯?”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啥意思?出啥事了?”
“有新兵把他告了,現在正在接受基地軍務處調查。具體啥情況不清楚?!蔽疫€想再問點什么,那頭把電話掛掉了。
我趕緊給旅里軍務科的參謀打電話,對方直接給摁掉了。直到凌晨,參謀才回話,告訴我準確消息:有新兵狀告許江山打罵體罰新兵,直接捅到了北京,現在上頭很是震怒,責令基地軍務處下來徹查,旅軍務科做好配合工作,不得有絲毫偏袒。
“那哥們是你同學吧?”軍務參謀是我?guī)熜?,一起喝過兩頓酒,“要我說就是點子背,告他的那個新兵北京的,來頭很大,還他媽是個學法律的大學生。狀告得有模有樣,一二三邏輯嚴謹思路清晰,把我們的規(guī)矩摸得透透的,是個人才啊,可惜不走正道?!?/p>
“具體啥事?”
“一是打罵新兵,說排長在訓練場上罵他們,并且在他們訓練的時候用武裝帶抽過他們。我問了,許江山罵他們最狠的是‘屌毛都沒長齊的新兵蛋子’,正步訓練的時候他確實用武裝帶拍過兵的腿和腳尖,有兩個軍姿訓練被他踢了屁股的?!?/p>
“就這?”
“對啊。三令五申嚴禁打罵體罰侮辱戰(zhàn)士,這是紅線,是高壓線?!?/p>
“還有呢?”
“嗯,二是體罰,說排長多次要求他們吃飯超時的走‘鴨子步’從食堂到宿舍,還有訓練不合格、被子疊不好的經常罰跑五公里。”
“這也算體罰?”
“三是不尊重基本人權,逼他們吃倒掉的饅頭,讓他們在地上疊被子壓被子,訓練場上罰做錯動作的新兵做俯臥撐,還有,不讓用手機?!?/p>
“沒了?!”
“沒了?!?/p>
我心中躥出一股火,對著電話吼道:“就這值得領導‘震怒’? 還他媽大學生呢,你要自由要民主要人權你他媽來當兵干啥呀,當你的律師不就行了嗎!”凌晨一點,我的聲音有些太大,把樓道的聲控燈都給點亮了。
“小馮你小點聲!有氣不要朝我撒?!彪娫捘穷^的師兄有點生氣,長嘆一聲,“這么跟你說吧,我們私下里都覺得窩囊,但沒辦法,既然都捅到最上頭了,總得有個結果。”
“嗯,不打、不罵、不說,送進來之后供著,每天三炷香,生怕蹭破皮,這樣就能帶出好兵了,打起仗來這幫瓷娃娃就能上戰(zhàn)場了?!蔽揖徚司徴Z氣,問,“會是啥結果?”
“處分是跑不掉了,從上面壓下來的,司令政委都有批示,就看板子輕重了?!?/p>
2
給予許江山記過處分的決定
××××年4月18日,五旅發(fā)射四營二連副連長許江山未經請示,擅自組織人員裝備外訓,致使導彈發(fā)射車傾覆,釀成裝備受損變形、人員受重傷的嚴重后果。為嚴肅軍紀、警示部隊,根據《紀律條令》第××條之規(guī)定,決定給予許江山同志行政記過處分。
在五旅有一個傳說,說政委程平久的背后還有一個“政委”,政委管的事,找政委不見得管用,找他家屬管用。嫂子四十出頭,長得富態(tài),穿得明艷,燙一頭栗色卷發(fā),十指不沾陽春水,在縣里的人防辦掛著個副主任的職不上班,每天最重要的使命便是帶著一幫軍嫂們跳廣場舞。在政委家屬的嚴格訓練管理下,軍嫂舞蹈隊紀律嚴明,不但著裝統(tǒng)一、步伐整齊、志氣高昂,還落實點名制度,被我們稱為“九營”(五旅共編八個營)。
我的領導、宣傳科長老馬對這支“地方武裝”高度重視,不僅把上級最新配發(fā)的一套野戰(zhàn)影音播放系統(tǒng)交給了她們,還親自動員家屬參加了軍嫂舞蹈隊。她是縣里某個副縣長的女兒,體態(tài)豐腴,身材客觀反映該縣物質文明建設和脫貧攻堅戰(zhàn)役的卓越成效。我見過這位嫂子跳舞,緊隨政委家屬步伐,激情洋溢、氣貫長虹,衣服里像藏了一對保齡球一般,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晃蕩。
“要站在促進軍人家庭和諧、創(chuàng)造拴心留人環(huán)境的高度來認識這個問題!”老馬語重心長告誡我,專門交代我攝影攝像必須隨叫隨到,優(yōu)先級僅次于旅長政委。于是,只要操場上響起《我從草原來》或者《月亮之上》,我便扛著佳能5D沖向操場。干部科長自然也不甘落后,派出了政治部唯一一名女干事、負責檔案和計生工作的黃雯全力協(xié)調保障,跳完舞之后順帶讓每個嫂子領上幾盒避孕套回去。
為了不斷壯大“九營”實力,政委家屬以給官兵們介紹對象保媒拉纖為己任,指示我和黃雯策劃一場“軍營紅娘”軍地聯誼活動,她負責聯絡駐地縣直機關和中學,我們負責組織官兵報名。“這是展示部隊形象的事,要注意挑選一些條件不錯的男青年?!闭覍賹ξ覀z千叮嚀萬囑咐。
通知發(fā)下去后,報名者眾多,我們挑了二十個做成名單放在政委家屬面前,她搖搖頭,劃掉了三四個,又強調道,“再找找,身高不能低于172,學歷不能低于本科?!?/p>
我和黃雯面面相覷。“要不你自己上吧。”黃雯對我笑道。
我捏了一下她的臉蛋問道:“你舍得嗎?” 我和黃雯同志的革命友誼因為共同的事業(yè)而迅速升溫,已經共同完成部隊配發(fā)避孕套的性能檢測了。她骨肉勻停,臉上帶著點兒嬰兒肥,身體飽滿Q彈,如同一朵待放的白玉蘭。處于血氣方剛的年歲,在凋敝甚至蠻荒的邊陲縣城,還有什么比一具青春的散發(fā)著幽香的軀體更讓人心動呢!
“有啥舍不得,我現在想的只是完不成任務怎么給嫂子交代?!秉S雯歪著腦袋,眉頭蹙成一個八字。
“沒事,”我摸摸她的頭,寬慰道,“咱不是一批下來的還有幾個同學嘛?!?/p>
其他幾個同學對我拉他們參加聯誼活動的態(tài)度是半推半就,唯獨四營二連副連長許江山寧死不從,一副貞潔烈女的做派,還痛斥我“打仗的事一件不干,盡搞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氣得我差點摔了電話。軟磨硬泡無效之后,我給他們營教導員打電話,搬出了政委家屬:“嫂子專門交代了,說四營二連的那個許副連長看上去很精神,讓他參加一下,代表咱們旅形象?!苯虒T在電話里說了二十多個“是”,最后斬釘截鐵地表態(tài),“就是綁,也要把他綁過去。”
周末,盛大的“軍營紅娘”軍地聯誼活動在旅文化活動中心舉辦,許江山也在他們教導員的親自押送下罵罵咧咧來到會場?;顒娱_始,程政委致了熱情洋溢的開幕詞,號召廣大男女青年立鴻“浩”之志,結軍營連理,為國防事業(yè)貢獻力量——
“領導?!迸_下的女嘉賓一側,一個戴著無框眼鏡、白襯衣扣子系到最上一粒的女孩舉著手,站了起來。政委微笑著,風度翩翩地望著她,“這位女同志有什么問題嗎?”
“那個……是鴻鵠之志,不是鴻浩之志?!?/p>
程政委臉上風度翩翩的微笑消失不見了。女嘉賓中有搖頭的看熱鬧的,有捂嘴竊笑的,還有交頭接耳的。
那個女的還要再起來說什么,早已被旁邊懂事一點的死死拽住了。政委磕磕巴巴念完那篇致辭就匆忙離去,政委家屬則一臉慍怒盯著那個無框眼鏡。好在后面的活動輕松愉悅,進入了才藝展示環(huán)節(jié),科長讓黃雯留在臺上串場,把我拉到一邊,低聲怒斥:“寫材料就老老實實寫材料,抖什么機靈!就你有文化嗎?記住以后要少用生僻字?!?/p>
“大家好,我姓虞,叫虞美人,縣一中的語文老師?!蔽艺龖B(tài)度誠懇地做著檢討,瞟眼一看,正是剛才冒泡的那個?!拔蚁胙垖γ娴谋绺绺液铣皇赘?,不知有沒有機會?”場面頓時熱烈起來,尖叫聲響起,男嘉賓們相互推搡打鬧著卻不敢應戰(zhàn)。
“這樣吧,”黃雯指著左手邊的官兵們,“他們桌前都有姓名牌,你自己選一位吧?!?/p>
沒有懸念,她選的正是許江山。許江山倒也不含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這廝在陣地管理營當了一年多排長后,竟然在全旅組織的軍事素質比武中嶄露頭角,帶領全排拿到1個旅團體冠軍,7個個人比武項目中的3個冠軍,他個人的400米障礙成績還破了旅紀錄。作為全旅唯一一個連正經訓練場地都沒有的單位,陣地管理營這個破天荒的成績對幾個作戰(zhàn)分隊是一場侮辱性極強的打擊?!捌斩痹诳偨Y會上叉著腰一邊怒罵幾個發(fā)射營沒出息,襠里的卵都輸光了,一邊樂呵呵表揚陣地管理營一連三排的許江山排長,并當場宣布把許江山調入成績墊底的發(fā)射四營,全然忘了他被基地參謀長罵了半小時那檔子事。
重見天日的發(fā)射四營二連副連長許江山今天沒有按規(guī)定穿常服,而是一身發(fā)灰的迷彩服、沉甸甸的軍靴,扎著編織外腰帶,賭氣似的沖到了臺前,瞪著牛卵一樣的眼睛瞅著女孩。那個“虞美人”到底是老師出身,倒也不怯場,問他會不會唱《因為愛情》,許江山反問道:你會唱《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的兵》嗎?
臺下爆笑起來,女孩老老實實搖著頭說“不會”。
“那就《因為愛情》吧!”
老實說,拋開在學校里吼出來的“隊列歌曲”不算,這是我第一次聽許江山唱歌,那一句句纏綿悱惻的情歌從他那煙熏火燎的嗓子里滑出來,竟然是如此熨帖。不僅如此,他和姑娘的互動也很默契,唱到高潮時竟然還大方地拉了拉手。臺下一陣歡呼,口哨聲也響起,政委家屬臉上的表情也活泛起來,這讓我和黃雯長舒了一口氣。
活動結束后,許江山依舊是牛哄哄地往回走,被我一把拽住了?!霸趺礃??”
他有些吃驚:“什么怎么樣?”
“切,”我白了他一眼,“那個姑娘你看上了嗎?”
“看雞毛!”他爆了句粗口,“瞎耽誤工夫,長纓Ⅲ改剛接完裝,好多科目還沒練,我們連的兵還在訓練場等著我呢!”
“你這孫子,真是狗咬呂洞賓!”我也不客氣,“我看剛才你們互相留電話了?!?/p>
“她找我要,我就給她了?!痹S江山還是那氣鼓鼓的模樣,“怎么?你們招的事,又不讓人聯系了?”
要不是看他塊頭比我大,400米障礙還能破紀錄,我早就一頓老拳干上去了?!澳銗壅φΓ皇俏姨嵝涯?,這姑娘有點二,剛還把政委給撅了,你小心點,別給自己找眼藥。”
“本來我對她就沒興趣?!彼麚Q了個表情湊過來,賤兮兮地說,“我倒覺得黃雯挺好的。”趁著我還在發(fā)愣,這孫子一溜煙跑了。
黃雯走了過來,問:“怎么了?他說啥了?”
“他說,”我看了看黃雯,甕聲甕氣道,“你挺好的?!?/p>
必須承認,認為黃雯挺好的遠不止我一人,畢竟全旅有兩千多人,女軍人不到五十,女干部就更少了,鑒于部隊的訓練強度和伙食標準,清秀端莊的女干部簡直是鳳毛麟角。狼多肉少,被虎視眈眈是不可避免的,當年決定我們生殺大權的干部科朱干事,專門把她留在干部科,我想絕不僅僅是因為組織需要。只是他沒想到,眼看要到手的勝利果實,被流放30公里的人殺回來竊取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朱干事與我橫眉冷對,這種情況直到第二年又分來兩個顏值尚可的女學員才有所好轉。
朱干事平時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喝兩杯楊梅酒。彼時部隊尚未禁酒,政治部加班到深夜后,大家喜歡推開彼此辦公室的門,默契地問一句“去芋頭寨么?”每當此時,平素板正嚴肅如一尊門神的朱干事就頓時變得喜氣洋洋。
旅部建在縣郊一座小山腳下,出營門,過一座單孔石橋,穿過一片稻田和瓜棚菜地,便到了一片木屋相連的“芋頭寨”。寨子邊上有三兩個小館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支棱著一爐煤火。這種小館里沒有菜單,一般是河里田里撈到啥吃啥。春天有炸泥鰍、炸鱔魚,夏天有爆炒田雞(青蛙)和姜辣蛇,到了秋天有養(yǎng)肥的雞鴨和河里的鯽魚,冬天則有山上打下來的野兔、麂子和野豬。
駐地盛產楊梅,玻璃大罐的楊梅泡酒就放在酒館的柜臺上,酒體桃紅,顆顆楊梅鮮艷飽滿,側面裝著一個龍頭,一次性塑料杯子接一杯才三塊錢。這種酒酸甜順口,卻后勁十足,我第一次喝它時不以為然,三杯下肚結果躺了整整一天。
朱干事喝酒癮大,酒量卻相當菜?!案阏f個秘密,天字第一號的,我只跟你一個人說?!眲偢腋闪艘粋€大杯,此刻的他醉眼迷離,肉嘟嘟的臉上泛著紅暈,如同一枚大號的阿克蘇蘋果。干部科的口風向來緊,這個大杯喝得實在是太值了,我趕緊把耳朵湊過去。
普、洱、要、升、了。
我一聽酒醒了一半,又看了看朱干事,他的眼睛已經瞇成兩道縫了,但真實性毋庸置疑。旅長升了,去基地當副參謀長,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五旅應該是政委說了算。我和程政委關系不錯(最主要是和嫂子關系不錯),和旅長就一般了。他除了開會和簽批文件,剩下的時間辦公室基本找不到人,要不就是釣魚,要不就是到各營里找老兵打撲克,有時還喜歡跟兵們一起打籃球,老同志體力強悍,斗志昂揚,連續(xù)打兩個小時都不帶下場的。這戰(zhàn)斗力我等望塵莫及,只有許江山可堪應戰(zhàn)。前面說過,他對許江山不薄,許江山設崗攔下基地參謀長,導致他被罵得狗血淋頭,也不見他秋后算賬,反而點名讓許江山去帶新兵,新兵連里許江山闖禍,又是他和政委去基地作檢查。
我一邊盤算著得找個機會向政委表達一下“敬意”和“謝意”,一邊猶豫著要不要給許江山透露一下這個消息。畢竟他是旅長提拔的。四營二連空出一個副連長位置的時候,政委和主任都有自己的人選,還是“普洱”力排眾議讓許江山從70公里外的陣地管理營回來的。可是我為什么要告訴他呢?他和我原本就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從來不是。他依舊活在英雄主義的童話里,而我和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一樣,早已適應了現實,已經學會了按照官場上的邏輯來處理軍營中的大小事務……
第二天一早,我依舊沒有頭緒地想著這些,信步走到了四營。頭一天喝的那兩個大杯讓自己的腦子像辦公室那臺裝了保密系統(tǒng)的win7電腦一般遲遲轉不起來,看到四營教導員我也沒來得及打招呼,倒是他很熱情地喊著“馮記者來了!”并安排通信員把我肩膀上的單肩相機包給奪走了。
我問道:“許江山在不在?”
“在在在!你要——采訪他嗎?”
我沒有接話茬,反問道:“聽說他過來是有些爭議的,不知道過來之后表現怎么樣?”
“到底是記者,啥都瞞不過您,”教導員的馬屁拍得我很受用,“這個家伙挺、那啥的,小伙子年輕,干勁十足,就是有些——”
“急躁?”
“對對對,還是馮記者水平高!副連長嘛,抓好內務管好后勤就行了嘛,他啊天天薅著戰(zhàn)士搞什么精氣神訓練,什么扛圓木、翻輪胎、鉆火墻……把特種兵那一套搞上了,搞得戰(zhàn)士們怨聲載道的。咱們是導彈兵!學好理論、操好導彈這才是本職嘛!”
“也是,再說還是個副連長?!?/p>
“對嘛。”
“連長呢?”
這一下教導員有些支支吾吾,問了半天才道出原委:連長年齡大了,在部隊也沒時間談個戀愛,就把婚事給耽誤了。他現在啥心思也沒有,一心想著轉業(yè),報告都交上去三份了,就等著上頭批下來。
“那許江山實際上行使的是連長的權責?”
“也算吧?!苯虒T嘆了口氣,“但還是太年輕,不懂事,幾次頂撞我和營長?!?/p>
“哦?!蔽尹c點頭,“他在哪?”
“他帶戰(zhàn)士訓練去了。”
“我去他宿舍看看?”
“可以。”教導員倒是有一說一,“來了之后給他分了宿舍,單間,他不住,非跟戰(zhàn)士們住一個大房間。喏,就是這一間。”
這是一個班宿舍,規(guī)規(guī)整整安放了6張上下鋪,鋪面潔白整潔,床頭統(tǒng)一朝向疊放著被子、枕頭和大檐帽。被子顏色以軍綠為主體,深深淺淺如同從初春到深秋的香樟樹葉——顏色深的毫無疑問是新兵的,沒過兩遍水,蓬蓬松松的,上面隱約有簽字筆勾畫的疊被子的折線,就像裁縫裁衣服前的粉筆稿;顏色淺的大多是老兵的,跟著老兵摸爬滾打,在一次又一次漿洗中褪去了青澀,逐漸露出棉布面料的本真。因此,在連隊宿舍,一床泛白的、有棱有角的被子疊在床上,就像一枚老黃銅勛章別在胸前,雖不耀眼,卻讓人肅然起敬。
許江山的被子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大三那年三百公里無依托野營徒步拉練我曾和他擠著蓋過一晚上?!斑@是許江山的鋪,對吧?”
“對對對!馮記者好眼力。”
“一直住這里嗎?”
“沒有,過一段時間搬一個宿舍。反正來了半年多,這是第三個房間了。”
“他為啥不住單間,要住大通鋪呢?”
“說是要拉近和戰(zhàn)士們的距離,”教導員笑得有些勉強,“好像我們跟戰(zhàn)士們距離很遠一樣。”
“那兵們跟他關系怎么樣?”
“還不錯,稱兄道弟的,就是有時不夠嚴肅。干部嘛,還是得有點干部的樣子?!苯虒T說完征詢似的看看我,“您說對不對?馮記者?!?/p>
我打著哈哈沒有回應?!斑@會兒他在哪?”
“訓練呢,應該在導彈操作大廳?!苯虒T抱怨道,“長纓Ⅲ改出來后,他們連是燒油最快的。還沒到5月,年初全營申請的5噸油都被他們干掉一半了?!?/p>
我正要往那邊趕,褲兜里電話響起,是科長老馬找,讓抓緊把旅長的照片整理一下,做一個相冊。
“是不是——旅長要高升了?”我背著教導員捂著電話問。
“別瞎說,讓你干啥就干啥。”
“是,明白?!?/p>
等見到許江山的時候,他已經躺在縣人民醫(yī)院的骨科病房里,這倒霉蛋一條腿打著石膏吊在半空,腦袋包得跟個粽子似的,只露出兩個牛卵似的瞪得老大的眼珠子,和一張黑洞洞的圍著一圈胡須的嘴。醫(yī)生說除了一條腿骨折,腦袋磕破縫了十來針,其它倒是皮外傷,無大礙。另一個老兵就沒那么幸運了,肋骨5根骨折,脾臟破裂,胸腔出血,還在ICU躺著。
就在我從四營回去那天晚上,許江山突發(fā)奇想,組織他們連進行“長纓Ⅲ改型導彈暗夜條件全流程演練”,大幾千萬的裝備大晚上閉燈駕駛,摸黑起豎,這種訓法莫說在五旅,就是在全導彈部隊都屬于膽大妄為。更要命的是,這家伙作為副職,拉著全連十多臺裝備出門,竟然連連長都沒報告。訓練中,因為有個彎路轉彎半徑過小,許江山親自帶的發(fā)射車側翻掉落在稻田里。全旅緊急搶救,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時間才把人和裝備弄到了平地。所幸人還活著,車翻在淤泥里也沒有大的損傷,只是導彈受擠壓變形,找廠家花掉了當年裝備維修費的三分之二才給修好。據說普洱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把他的水晶杯子都給砸了。
“恢復咋樣?”在病房里,我指著懸在半空如同一根坦克炮管的斷腿,說道,“這下老實了吧?!?/p>
“裝備咋樣?”許江山張著黑洞洞的嘴,虛弱地問道。
“廠家過來了,說在這里修不了,要返廠,周期至少三個月。”
“完犢子了,”他嘆了一口氣,“這幾個月沒得裝備訓?!?/p>
我又氣又想笑,晃了一下他的斷腿,罵道:“真是吃咸蘿卜操淡心,你還是關心一下自個吧!”
“處分下來了嗎?”
“早著呢!聽說這個事已經報到基地了,怕是從旅里到營里都跑不了?!?/p>
“這次把普洱坑慘了?!?/p>
“可不是嘛!聽說他到基地當副參謀長的事都上了常委會了,結果你來這么一下——我懷疑那天他要有把槍在手里,把你斃了都有可能?!?/p>
聽組織科的老紀說,常委會上為了許江山的處理,普洱和政委又吵起來了。四營給報的處理意見是行政記大過,政委則提出剛好到了年底,給許江山直接報轉業(yè)?!耙粋€年輕干部,三番五次出情況捅婁子,給旅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響?!闭瘎倓倢iT代表旅黨委去基地作了“深刻檢討”,被司令政委一頓訓,回來后著急上火,在常委會上拍了桌子表示要“殺一儆百”。他指的“不可挽回的影響”,應該就是把旅長高升的事攪黃了??墒钱斒氯似斩齾s似乎不領情,他的臉愈發(fā)黑了,在常委會上提出另一個問題:“副連長抓訓練,連長指導員干嗎去了?”這一下把四營營長教導員問蒙了。接著他又扭頭問參謀長:“導彈夜訓要不要搞?該不該搞?”參謀長大搖其頭,說:“太危險了,訓練大綱里也沒有這內容。”普洱又問:“你查查海灣戰(zhàn)爭以來,有哪一場戰(zhàn)爭是發(fā)生在白天的?”于是參謀長也不說話了。
許江山拄著拐回來的時候,直接去警衛(wèi)營報了到。政委沒有拗過普洱,讓他扛了個行政記過處分,但四營是容不下他了,營長和連長各挨了個行政警告,恨不得把他給剁了燉湯,政委騎驢下坡,把許江山的“副連長”帽子給擼了,讓他去了警衛(wèi)營當排長。有意思的是,四營二連的戰(zhàn)士,除了那個還躺在病床上的駕駛員,其余全數到場給他送行。四營到警衛(wèi)營分別在旅東西兩側,距離有500多米,這幫小子又是敲鑼打鼓又是抬行李扛背囊,把歡送老兵退伍那套家伙什全用上了。有兩個小子還在警衛(wèi)營門口的籃球場上拉了一條橫幅:“許副,我們永遠挺你?!辈贿^很快就被軍務科派的糾察給收了。
不久后,干部轉業(yè)摸底開始,許江山并沒有出現在名單里,易德普卻在。朱干事說,上一次調整其實是普洱的最后一次機會,到年底他的副師職任期已滿,加上出了這么大事,只有轉業(yè)一條路了。
“科長,那個相冊還做嗎?”我把這幾年來普洱參加各種活動的照片挑了一兩百張,存在電腦里,趁著匯報工作的當口問老馬。
“啥相冊?”老馬正在看報紙,仰頭一臉不解地看了看我,過了五秒鐘又把頭低下去,把報紙反過來對折一下,“還做■ ,經費都花超了?!?/p>
3
給予許江山記過處分的決定
××××年8月31日,五旅警衛(wèi)勤務營警衛(wèi)連一排排長許江山未經批準,擅自帶領該營警衛(wèi)一排戰(zhàn)士8人,駕駛2輛東風猛士車,闖入地方酒店,尋釁鬧事,在社會上造成惡劣影響。為嚴肅軍紀、警示部隊,根據《紀律條令》第××條之規(guī)定,決定給予許江山同志行政記過處分。
普洱走了后,政委家屬組織的廣場舞聲勢便更加壯大了。宣傳科長老馬動用年度宣傳教育經費,為一百多名參加廣場舞的軍嫂訂制了專門的服裝和鞋子。每次軍嫂們集合,總是高喊著“首戰(zhàn)用我,用我必勝”,聽起來真是雄赳赳氣昂昂不輸前面八個營。
新旅長宋志強到任已經是半年之后了,北京來的大領導過來宣布命令的時候,他緊隨其后,穿180/92的常服,褲縫筆直、皮鞋锃亮、面龐白皙,看上去比老馬都年輕。別人一開始都以為他是秘書,直到北京來的領導將38歲的新旅長讓人艷羨的履歷濃墨重彩地介紹給我們旅機關全體人員,引來臺下一陣驚呼。52歲的政委端坐在臺上,熱情洋溢地表示堅決擁護組織安排,積極配合旅長工作,推動五旅建設邁上新臺階。
每周二、四下午4點,是機關集中體能訓練時間。這一天作訓科長吹完哨之后,稀稀拉拉集合了十幾個機關干部,大家正準備帶走的時候,新旅長穿著體能訓練短袖短褲出現在隊尾。就像一條鲇魚游進了沙丁魚群,隊伍里開始慌亂起來,大家都偷偷掏出手機報信,于是在帶隊進入操場的過程中,不斷有人打“報告”請求入列,那天的體能訓練成為了五旅機關有史以來人最整齊的一次。操場上,伴著《最炫民族風》的節(jié)奏,政委家屬正在隊伍前面威風凜凜地領舞,軍嫂們的動作整齊統(tǒng)一,倒是反襯得我們的機關隊伍像一群散兵游勇。綠色草坪被占了,旅長也不見生氣,說“那就跑幾圈吧”。作訓參謀理解的跑幾圈,就是一兩圈,頂多三圈,新官上任嘛,主要是個姿態(tài)。于是整頓隊伍,由旅長領跑,其余人員跟隨。
久在機關,我和我的同事們已經很少鍛煉了。400米的跑道,能跑三四圈就算不錯了。 旅長在前面跑著,我們咬緊牙跟了7圈,已經有不少人掉隊了。3公里還剩半圈的時候,作訓參謀氣喘吁吁跑到隊伍前請示是否可以停下,旅長卻絲毫沒有搭理,于是隊伍繼續(xù)繞圈。人越來越少,13圈后,我和超過一半的機關干部已經放棄了,20圈后,以體能著稱的參謀長老盧臉色慘白地退出了隊伍。夕陽西下,《最炫民族風》的旋律終于停了下來,軍嫂們也解散了。跑道上只有三四個人,還在一圈接著一圈,較勁似的跑著,我們在樹蔭下一邊做著器械和拉伸運動,一邊瞟著操場,大家都期盼著這一場不知道誰跟誰的較量有一個最終的結果。又有人倒在地上退出了,是組織訓練的作訓參謀。操場上只剩下兩個人,步伐一致,節(jié)奏均衡,像秒表一樣精準。
一個半小時后,晚飯?zhí)栱懫穑瞄L終于停了下來?!?0圈!”有人驚呼道。公務員趕緊將準備好的礦泉水和毛巾遞了過去,旅長卻把水遞給了旁邊的人。
“小伙子叫啥名字?哪個單位的?”
“報告首長,我叫許江山,警衛(wèi)勤務營警衛(wèi)連排長,最近在軍務科臨時幫助工作?!?/p>
在那之后,風水輪流轉,許江山成了旅長的“鄉(xiāng)鎮(zhèn)馬拉松”專業(yè)陪跑,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旅長跑步登山干啥都帶著他,幾個營長教導員都想著巴結他一下,只求旅長大人有啥動靜能提前知曉一聲。只是不知道為何,幾次干部調整,許江山都沒在名單里,繼續(xù)不咸不淡地當著警衛(wèi)排長,每天把那幫牛高馬大的警衛(wèi)戰(zhàn)士往死里練。
秋季駐訓開始,全旅整建制拉到嘉峪關以西進行實彈發(fā)射演練。長久以來,戰(zhàn)略導彈作為不輕易出手的“底牌”,以其精密、昂貴、流程復雜和高度敏感著稱,因此導彈發(fā)射的機會少得可憐。在普洱當旅長的9年里,全旅一共打了六發(fā)導彈,有兩發(fā)還是老式的液體型號長纓Ⅱ,固體機動型的長纓Ⅲ列裝后,按照每年一發(fā)的進度消耗,因此“打彈”與其說是一種戰(zhàn)備訓練,不如說是一場盛大的儀式,一個難得的立功機會。僧多粥少,任務一開始都交給榮譽最多、骨干最齊整、素質最過硬的一營,后面各營不服氣了,旅里便換了個招,抽簽決定發(fā)射單位。被抽中的單位只要能順順利利把導彈打出去,不出意外的話年底便能拿到一個集體三等功,而按下“點火”按鈕的那個發(fā)射號手,在導彈命中目標的那一刻,個人三等功就算是收入囊中了。為了保證這發(fā)金貴的導彈“順順利利”飛向靶標,導彈生產廠家和裝備部門會全程督導,發(fā)現問題及時糾正,確?!叭f無一失”,所以這種風險極小、收獲極大的任務,自然是各營連打破腦袋想爭取的。
隊伍開拔之前,各單位拉橫幅做彩旗出黑板報,用毛筆紅紙寫下激情豪邁的決心書挑戰(zhàn)書應戰(zhàn)書,把旅里的櫥窗貼得滿滿的,政委對此非常滿意,旅長卻始終沒有松口吐露啥時候抽簽,或者要不要抽簽決定發(fā)射單元。
“今年的發(fā)射演練跟往年的不大一樣,是帶戰(zhàn)術背景的,”出發(fā)前,旅長提醒各營連,“我們一定不能掉以輕心?!?/p>
“戰(zhàn)術背景”這個詞,營連長們可是太熟悉了,路邊放幾個發(fā)煙罐以示轟炸,導彈車隊行進中傳來防空警報要求隱蔽偽裝,這不就是戰(zhàn)術背景嘛。每年駐訓都是這些“科目”,而與這些科目相隨的,一定是扛著攝像機趴在路邊選好角度調好焦距的報道員們,那拍出來的場景,還真有幾分大片的意思。然而他們這種不以為然、不屑一顧,在軍列抵達西北荒漠的巴彥蘇木車站那一刻起便煙消云散了。
軍列停靠車站,固定在火車平板上的近百臺裝備正在四平八穩(wěn)卸載,其余的人則大口大口吃著軍供站送來的西瓜和哈密瓜,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留著小平頭、穿著沒有軍銜胸標臂章的迷彩服的小伙子的靠近,直到兩分鐘后,靠近軍列尾部的兩臺發(fā)射車底部冒起濃煙,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看著那一枚滋滋作響的發(fā)煙手雷,如同第一次下廚便燒著了鍋的新媳婦。
“有敵情!”警衛(wèi)一排排長許江山聲嘶力竭喊道。這句算不上標準的軍語,讓大家充滿了陌生感。這么多年來,天天喊著“能打仗,打勝仗”的官兵們,并不知道要和誰打仗,怎樣打勝仗,“敵人”和“敵情”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概念。作為唯一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的軍種,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軍人們手握國之重器,唯一的使命便是在國家領土、主權和安全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把裝載核彈頭和常規(guī)彈頭的導彈精準地打出去。幸運也不幸的是,長久以來,天下太平,即使有低烈度、小規(guī)模的地區(qū)沖突,也輪不到我們上陣。英雄無用武之地帶來了懈怠和盲目,結果就是我們找不到敵人。
在大家還在愣神的空當,許江山的警衛(wèi)排三十多人沿著鐵路兩側呈扇形搜索,“敵人”早已逃之夭夭,戴著紅袖章白手套的導調組人員跑過來宣布:“你部遭‘小股敵特’襲擊,兩個導彈發(fā)射單元陣亡?!薄瓣囃觥钡恼撬臓I的兩個發(fā)射單元,這就意味著四營100多人,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車,機動2000多公里來到這片戈壁荒漠,結果連下車的機會都沒有,又要坐上換了車頭的軍列原路返回。
四營營長情緒很大,在站臺上攔住旅長請求留下,“再給一次機會?!?/p>
“戰(zhàn)爭會再給你一次機會嗎?”旅長的反問云淡風輕,卻讓四營長閉了嘴。戰(zhàn)士們眼里噙著淚花,把剛剛卸下的背包又塞進車廂里。
“回去好好練,”旅長拍了拍跟他差不多大的四營長的肩膀,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剩下的幾個營還不知道怎么死呢?!?/p>
果不其然,二營一連在向發(fā)射陣地開進途中遭遇了貨真價實的遙控炸彈,盡管沒有人員傷亡,但沾染了彩色粉劑的發(fā)射車讓導調組判了“死刑”;三營二連駐扎沙漠腹地后,運送給養(yǎng)和水的車隊被藍軍阻擊報廢,連隊緊急“征用”牧民種梭梭樹的水車,靠兩三噸鹽堿水硬扛了三天,最終還是退出了任務;一營更慘,營黨委召開議戰(zhàn)議訓會議的當口,指揮帳篷里竟然飛進了一架無人機,于是從營長教導員到連長指導員全被判定“斬首”。五旅成立以來,一營從來都是標桿和樣板,軍委榮譽稱號、一等功、全軍基層建設先進單位這些榮譽拿到手軟,何曾受過此等侮辱,營長教導員怒氣沖沖去旅指揮所找旅長,卻被門崗攔了下來,理由是他們已經“陣亡”了,死人怎么能開口說話呢。
后來聽說,旅長之所以沒有放一營營長和教導員進去,最主要的原因是當時藍軍旅長和參謀長正在他的指揮所里共同商量著怎么“虐”僅剩的兩個連。
發(fā)射任務終于下達,這一次竟然爭取到兩發(fā)彈。二營二連和三營一連作為僅存的兩個發(fā)射連,盡管多次被“小股敵特”襲擾也損兵折將,但所幸骨干都在,完成任務沒問題。大家這才恍然大悟,靠抽簽憑運氣拿到打彈機會的日子過去了,經過專業(yè)“藍軍”淬煉的部隊才有資格按下“點火”按鈕。旅長不一樣了,“戰(zhàn)術背景”不一樣了,時代也不一樣了。
發(fā)射零日,萬里無云,兩個連隊聽令占領發(fā)射陣地,號手就位、導彈起豎、裝訂目標諸元、按下“點火”按鈕。伴隨著撕裂空氣的轟鳴,一枚乳白色的長纓Ⅲ改噴著明黃色的焰火直插云霄,如同粉筆在蔚藍天空畫下一道乳白的弧線。歡呼聲響起,二營二連的戰(zhàn)士們興高采烈扔著迷彩帽慶祝發(fā)射成功。
三營一連就沒那么高興了,“點火”按下去之后導彈沒有動靜,平放調整后重新起豎依舊是不行,現場指揮的營長連長急得滿頭大汗也無濟于事。這要是擱以前,根本就輪不到他們操心,跟隨任務的廠家和裝備部門早就現場會診解決了。今年不一樣了,旅長剛過來就提出了“甩拐”發(fā)射的口號,誓把作為“拐杖”的廠家和裝備部門甩到一邊,培養(yǎng)獨立發(fā)射、獨立排障的能力。當時大家也跟著把口號喊得震天響,沒想到到了發(fā)射場旅長竟動了真格,把一群軍地專家擋在發(fā)射場之外。
“咋辦?”參謀長急了,發(fā)射窗口期只有40分鐘, “那些專家還在基地招待所,要不請過來吧?”
旅長搖搖頭拒絕了。參謀長又問,“要不讓一營上?”
“一營的營連主官不是全‘陣亡’了嗎?”
“哎呀旅長,這就是演習!”參謀長語重心長,抬腕看了看表,還有35分鐘,“打彈是第一位的,其它我們再從長計議?!眳⒅\長說得對,不管你千條理由萬個借口,彈打不出去那可是罪不容誅。
旅長望了一眼參謀長,堅決、倔強地搖了搖頭。
“那你說咋辦?!”參謀長火了,“要任務完不成,第一責任人可是你宋志強同志!”
“報告!”帶著戰(zhàn)士擔負外圍警戒的許江山不知啥時跑了過來,在旅長參謀長面前立定、敬了個標準的軍禮。“一營的指揮員是陣亡了,但是官兵還在,裝備還在。”旅長看了看許江山那張黑黢黢的臉,示意他繼續(xù)說?!拔疑暾垞伟l(fā)射架指揮員,完成此次發(fā)射任務?!?/p>
旅長扭過頭看了看參謀長,參謀長的回答倒是很干脆:“沒問題,這小伙是咱們旅首批拿到長纓Ⅲ改發(fā)射架指揮長資質的五個人之一,也是最年輕的一個。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膽子有點大,”參謀長笑了笑,“不過專業(yè)沒得說?!?/p>
“那就這么定了,”旅長看看表,“還有30分鐘,能完成任務嗎?”
“請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痹S江山敬了個禮就把旅長的豐田吉普給攔住了,沖著司機吼道:“去1號陣地?!?/p>
凱旋之后,我們都以為背了兩個處分的許江山這次無論如何要摘回來一個三等功的章,他不僅在規(guī)定時間把彈打出去了,而且打出了這個型號的最佳精度。可是并沒有,個人三等功給了二營二連的連長。事情過后,我去找許江山喝了一頓酒,準備撫慰撫慰他的心靈,可是這孫子啥事沒有:“我跟你說老馮,能親手把一枚彈打出去,這輩子就是死也值了。一個字——爽!”我拍了拍他,干了一個大杯。
這一年也算是我的豐收之年:因為在軍報發(fā)稿超過20篇而榮立二等功,職務也從副連晉升為正連,還有我和黃雯正式領證結婚,當然這主要歸功于他們科里申領的安全套質量有瑕疵。對這個婚禮黃雯極其重視,拉著我去省城拍了高檔婚紗照,選了明晃晃的鉆戒,還在本縣最新開的“通程國際大酒店”預訂了20桌酒席。在婚禮司儀的選擇上,我們發(fā)生了不大不小的分歧,我原本想請口才尚可的科長老馬主持一下就得了,她卻堅持從省城花大價錢請專業(yè)的婚慶團隊過來。6月份的一個周末,我們舉辦了縣城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盛大的婚禮,政委作為證婚人被邀出席。應婚慶公司要求,我們男女方需要各找6人以上“親友團”,于是許江山和我那幾個軍校同學成了我的伴郎,黃雯的伴娘團隊里除了未婚的女干部,還有兩個地方女青年,一個就是在去年“軍營紅娘”聯誼活動中出現的女中學老師虞美人。聽黃雯說這個姑娘對許江山還挺有意思的,上次他摔斷腿,姑娘專門從學校請了一周假照顧他,不過這小子不領情,能下地之后便毫不留情把她趕走了。
婚禮間隙,我看姑娘一個勁拉著他聊天,但他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你不喜歡人家?”我問道,“姑娘主動請纓當伴娘,可是奔著你來的?!?/p>
“談不上喜歡。”許江山滿臉不以為然。
“為啥?這姑娘條件不錯,老爹也是個局長。”
許江山有些吃驚地看了看我,“啥為啥?!不喜歡還需要理由嗎?你的意思是因為她老爹是個局長我就要喜歡她?”
他這一問倒是把我噎住了。我討了個沒趣,便不再搭理他——畢竟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況且政委還在給我證婚呢。
“馮功銘先生,您是否愿意娶黃雯女士為妻,無論貧窮與富貴,疾病與死亡,永不離棄?”聽到那油頭粉面的主持人的這一套充滿塑料包裝感的說辭,我在一剎那感覺有些厭倦,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我愿意”。輪到黃雯回答的時候,她帶著點嬰兒肥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愿意”。走完這一套流程,便進入下一個俗套的科目,就是新娘黃雯將手捧花扔向伴郎伴娘。黃雯將花朝背后一拋,剛巧虞美人接到了,婚禮客串主持人老馬跑過去對她進行了一番采訪,問她的愿望,姑娘竟然拿著手捧花徑直走到許江山跟前,盯著許江山黑黢黢的臉回答道:“我的夢想就是嫁一個軍人,成為一個軍嫂?!爆F場口哨聲響起,氣氛熱烈,唯獨許江山始終垮著一張臉。
8月中,黃雯忽然接到虞美人的請柬。上書:茲定于8月18日(周六)在通程國際大酒店3樓舉辦黃萬財先生 虞美人女士婚禮,敬請黃雯夫婦撥冗出席。老實說,這封請柬讓我和黃雯很意外,畢竟不到兩個月前,姑娘還在我們的婚禮上對著許江山大膽表白,這會兒竟然要結婚了。此時黃雯已經顯懷了,孕反強烈,便委托我代表出席。還是在我們舉辦婚禮的酒店,還是在三樓,那是那氣球拱門、猩紅地毯,看上去似乎只是把新郎新娘的名字換了一般?;槎Y的男一號是個光頭,大肚子,耳垂碩大如彌勒佛。他臉上帶著討好的笑,而新娘的神情卻有些倨傲和不甘,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革命歷史題材電影中堅貞不屈的女地下黨員。
“黃萬財先生,您是否愿意娶虞美人女士為妻,無論貧窮與富貴,疾病與死亡,永不離棄?”
“我我我愿意。”新郎大概因為緊張,說話有些結巴了,賓客們轟地笑了起來。正在這時,室內光線似乎暗淡了一下,整齊的腳步聲響起,這是帶鐵釘的制式皮鞋踩在地上發(fā)出的聲音。這種聲音我熟悉,只有警衛(wèi)連的糾察兵才有,待我回過頭去,果不其然,正是那個二愣子許江山,他的身后,還跟著八個牛高馬大,穿著夏常服,戴著白頭盔和白手套的糾察。再回頭看,新娘的臉上終于一掃陰霾,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虞美人女士,你你你……”司儀沒見過這陣勢,也結巴起來。虞美人連瞟都沒瞟一眼身邊的彌勒佛,提著白色婚紗的裙擺徑直向許江山跑去。新郎家愣了半天總算反應過來,伴郎中有膽大的喊著“當兵的搶親啦”,然后挽起袖子準備動手,那八個糾察整整齊齊把腳一跺,只聽“咔”的一聲,現場又安靜了。眾人眼睜睜看著新娘挽著一個黑臉軍官的胳膊出了酒店,坐上“東風勇士”絕塵而去,才開始義憤填膺罵罵咧咧。我暗自慶幸自己那天沒有穿軍裝,不然非得被他們打爆腦袋不可。
好好的婚禮被攪黃了,男女雙方的親友團開始互掐,過了一陣子,大約是感覺這樣也毫無意義,便開始調轉槍口準備集中火力去部隊鬧。趁著他們亂成一鍋粥,我逃出了酒店,撥通了許江山的電話,也來不及訓他,趕緊問道:“人呢?”
“回部隊了?!?/p>
“那個女孩呢?”
“也跟過來了。”
“你個大傻缺,你這次玩大了,”我罵道,“他們準備來部隊鬧事了,你就等著瞧吧!”
事后據許江山說,他把虞美人劫出來后,并沒有打算把她帶回部隊。勇士車停在半道,許江山要趕她下車,姑娘前一秒臉上還掛著笑容,這一下臉沉了下來,說道:“你要放我回去,我不被他們打死,也得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如讓我找個車撞一下,死在路上算了?!痹S江山一聽沒招了,又把人帶回來了,暫時安置在一套空閑的士官公寓。
沒多久,旅大院門口聚集了幾十近百號人,主要是婚禮男女雙方的家人和部分好事之徒,他們高喊著:“還我女兒!”“還我老婆!”“還我兒媳!”更糟糕的是,人群里還有扛攝像機的和拄手機拍攝桿的,這可把旅長政委嚇得不輕。所幸給許江山打完電話之后,我趕緊給保衛(wèi)科打了電話,讓他們抓緊報告領導、做好應對。政委很快抵達現場與“不明真相”的群眾進行談判,而旅長找到了許江山。“我佩服你的勇氣,但不計后果的勇氣就是魯莽?!边@是旅長見了許江山后說得最重的一句話。那天發(fā)生的一切幾乎轟動了全縣,但好歹網監(jiān)部門應對及時,沒有發(fā)酵出去,代價是政委答應了他們提出的所有條件,包括交出新娘,嚴懲搶親當事人許江山,以及男方提出的由部隊補償其為籌備婚禮所花費的一切開支,包括預訂酒店、購買首飾、拍攝婚紗照、聘請婚慶公司等,共計11萬元。
這門親事算是黃了,女方家長又提出了一個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的要求,那就是從新娘的名譽出發(fā),當事人許江山必須娶了虞美人。
政委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讓人意外的是許江山并不同意。他的理由簡直讓人匪夷所思:他之所以“以身試法”,只是因為女孩婚禮前給他發(fā)信息請他解救自己。她不愿意被父母逼著嫁給那個肥頭大耳的挖沙船老板公子,作為革命軍人,他有義務拯救她于水火。至于結婚嘛,目前并沒有考慮……
政委聽罷一聲冷笑:“你的意思是你這屬于見義勇為,我們還得給你評個學雷鋒標兵?”
許江山義正詞嚴:“那倒不用。軍人嘛,該出手時就出手——”
“許江山!”政委一聲斷喝,嚇得旁邊正在打電話協(xié)調公安處置的保衛(wèi)科長手機都掉了,“你還知道你是軍人!穿著軍裝帶著糾察招搖過市,破壞婚禮,性質極其嚴重,影響極其惡劣。我告訴你,怎么處理你都不為過?!?/p>
“政委,”許江山被政委一嚇,全然沒有剛才的理直氣壯,“那幾個兵不是專門帶過去的,是落實參謀部指示到縣城街上糾察督導軍容風紀的。他們一聽我要去搶親,就順帶跟我一起去了。”
“你你你……”政委伸出那只白嫩粗短的右手,對著許江山的鼻子指了又指,過了好一會兒才放下,“就問你一句,這婚結不結?”
“不結,”許江山脖子一梗,“我沒考慮清楚。”
“那好,我告訴你,”政委到底是政委,“你如果跟她結婚,這個鬧劇好歹有個理由,是屬于感情糾紛,處理會輕一點;如果你不跟她結,那就屬于完全的尋釁鬧事,部隊這小廟供不起你這尊大神,你就只能打報告轉業(yè)了?!?/p>
“轉業(yè)?!”許江山聽到這兩個字立馬泄了氣,“您意思我要不結婚就只能轉業(yè)?”
“你自己掂量吧?!?/p>
許江山往回看去,不遠處的營區(qū)花園的石凳上,穿著婚紗,臉上妝花了一片的新娘虞美人正眼巴巴看著他,許江山撓了撓頭,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這打起仗來可咋辦?”
許江山的行政記過處分和結婚證是差不多同一時間拿到的。虞美人開著一輛黃色的“廣本飛度”裝了一車行李喜滋滋地搬進了家屬院,然后做了一桌子菜,許江山請我和黃雯,還有那幾個同一批分過來的難兄難弟一起吃了頓飯,桌上許江山拉著虞美人舉起酒杯,正式宣告他們結為革命夫妻,往后余生將相濡以沫、舉案齊眉。此情此景,竟然讓身懷六甲的黃雯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老許你可以啊!一個處分換一個老婆,這處分值?。 蓖瑢W中我是第一個結婚的,許江山算是第二個,其他幾個都還沒脫單,見了虞美人自然是艷羨不已。許江山嘿嘿笑著,并不接茬,只是一個勁地招呼大家吃菜:“快嘗嘗這個魚、這個牛肉還有這個湯,我跟你們講,我家屬的手藝真不比招待所的小灶差?!?/p>
坐在他身邊的虞美人,像一枝去掉了尖刺的玫瑰。她含著笑,坐在許江山的身邊,正專心致志為他剔著一塊紅燒鳊魚的刺。
4
表彰通報
五旅發(fā)射一營一連,在全旅整編移防中,不畏艱難、敢于擔當、積極作為,出色完成既定任務,形成戰(zhàn)備值班能力,表現出過硬的思想作風和戰(zhàn)斗精神,經基地黨委研究,決定給該連記集體二等功一次。
移防的消息像一把濕漉漉的佐料扔進了熱油里,在五旅炸開了鍋。第一手的情報來自“廣場舞九營”,據說政委家屬把消息告訴了其中一兩個最貼心的姐妹,并且千叮嚀萬囑咐要保密,于是,一天之后全旅都知道了我們要整建制搬去2400公里外的高原。這是關系軍隊改革的大事,更是關系每一名官兵進退走留的難事。這個地方再小再破再窮,好歹還屬于江南,要去的地方可是苦寒之地,據說連個草都長不活。嫂子們沒有了心思跳廣場舞,干部們開始打聽調動或轉業(yè)的路子,翻圍墻出去的戰(zhàn)士多到糾察都逮不完。好在持續(xù)時間不長,靴子落地。
與移防的正式命令一起抵達的,還有我的借調命令——基地分管新聞的楊副處長轉業(yè),臨走前他向領導推薦了我接替新聞這一塊業(yè)務。大言不慚地說,僅憑這些年在軍報發(fā)的頭版和頭條,基地范圍內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了。只是這個時機湊巧,更像是一次蓄謀已久的臨陣脫逃。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粑粑也是粑粑了。老馬攥著我的手,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語氣和神態(tài)跟我談心,大意是我是他這些年苦心孤詣培養(yǎng)出來的得意弟子,過去之后一定要兢兢業(yè)業(yè)、如履薄冰,假以時日定能有更加光明的前途。我聽后竟然真有些傷感,依依惜別,感謝他的栽培。
這一天我跑了機關十幾個辦公室,和匆匆打包的同事們告別,接受著艷羨的目光和言不由衷的祝福,回家路上又碰到了許江山。他現在是發(fā)射一營一連連長,跟我同住家屬院,還是同一單元同一樓層的對門鄰居,想躲是躲不過去了,我只得硬著頭皮迎上去,打了個招呼。
他把迷彩服的袖口挽到大臂位置,扎著外腰帶,走路帶風,見了我問道:“你干啥呢?第幾梯隊走?”
“我不走了,”我支支吾吾道,“基地借調命令剛到,讓我去報到?!?/p>
他那每分鐘一百一十六步的齊步戛然而止,有些愣神地看著我,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分鐘,然后緩緩說道:“行??!還是你路子野。旅長不是說一個都不能動嗎?看來還是有漏網之魚?!?/p>
“滾一邊去,”我罵道,“真不是要當逃兵,基地新聞口空出一個崗位有半年了,他們早考察好了,只是調令剛到?!?/p>
許江山又瞪著他那牛卵似的眼睛,再次把我上下打量一遍,這才說道:“好吧,我相信你?!边^了一會兒又說:“那以后就是基地首長了?!彼倚χ蛄艘粋€敬禮。
“滾滾滾?!蔽倚χ屏怂话?,“八字還沒一撇呢。借調半年,再考察,合適就留,不合適還得跟著你們上高原。”
“我相信你,”許江山的眼神顯得無比真誠,“真的老馮,你是我們這一批里最有出息的。好好干,干出點名堂來?!?/p>
他這么一說倒真讓我有些傷感,我問道:“你啥時候走?”
“今晚?!?/p>
“今晚?!”
“對?。∥一貋硎帐皷|西。”
“虞美人不是馬上要生了嗎?”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家屬的預產期應該還有一周。
“那有啥辦法,軍令如山倒。”他倒是灑脫,我卻有些替他家屬擔心了。虞美人和他領了證之后,單位組織分公寓房,他們倆便循著我們家,搬到了對面。兩家不分彼此,因為虞美人廚藝了得,我們一家三口在他家吃飯的時間比自己開伙的時間還多。
“你就不能跟旅長說說?哪怕等孩子生了也好??!你們關系那么好。”
“說雞毛!”他白了我一眼,“軍令如山倒,誰沒點困難,這些家長里短都提的話那還搬不搬了?我跟你講,移防是這次軍改的大手筆,我們既要算個人得失的小賬,更要算整軍備戰(zhàn)的大賬——”
“打住打?。 蔽矣忠淮卫兆∷哒勯熣摰捻\繩,“許連長心憂天下、矢志強軍,馮某佩服,不耽誤你秣馬厲兵了,趕緊回去看老婆吧?!?/p>
我這邊門剛關上,就聽對面金屬器皿摔在地上的聲音,心想虞美人是真持家,家里那么多茶杯碗碟也沒舍得摔。
三天后,許江山的第一梯隊還在火車上,虞美人就生了。羊水破時黃雯正在給我兒子洗澡,忽然聽到急促的打門聲,打開門一看,虞美人大汗淋漓站在門口,腳底下濕涔涔一片。眾人七手八腳給她抬到縣醫(yī)院,熬了一天之后終于分娩:兒子,7斤6兩。語文老師虞美人給他取名許充棟,許江山在軍列抵達車站之前接通了視頻見到了兒子,樂得牙根都酸了,卻對“許充棟”的名字不以為然,“應該叫許礪劍或者許嘯天,實在不行叫許強軍也行啊”。
軍改的大潮席卷了每一支部隊、每一名官兵,有的單位一夜之間被宣布裁撤,有的崗位前一天還風生水起,后一天就被“編余”,有人一紙命令從軍人變成老百姓,有人脫下軍裝穿上了文職人員制服,也有人前一秒還端坐在主席臺上,念著稿子作著“重要指示”,后一秒就被紀委帶走,從此不復相見……許江山說改革是“傷筋動骨”的,我們能做的就是理解和服從,理解是軟指標,服從才是硬要求。都說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而理解并不是。在借調的一年時間內,基地機關的員額裁減了三分之一,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白天打開水掃房間收發(fā)文件報銷票據,順帶幫處長接小孩取快遞安排飯局,晚上打起十二分精神加班寫稿,用一個又一個“頭條”和“整版”給自己“攢積分”,PK掉那些年齡偏大、職務偏高的老同志們,一年之后總算是轉了“正”,還順帶讓黃雯轉了文職調入了這邊的單位。
九月,基地所在的鶴城正是最溽熱的時節(jié),我作為基地檢查調研工作組成員,陪一位將軍去五旅那里。飛機晚點,降落在高原機場是晚上8點左右,此時天色尚明,寒意卻陣陣襲來,我的老政委帶著我的老科長已經在停機坪等候多時了。他們穿著迷彩大衣,守在飛機降落點不遠處,熱情的笑容如一碗姜湯驅散寒冷。首長走下舷梯后,老馬一如既往地敏捷,奪過首長的行李箱,政委則快步向前,立定敬禮,雙手握住首長的手,熱情洋溢地對首長一行表示歡迎和感謝。
首長呵呵笑著,和程政委兩人云遮霧罩地聊著。老馬見了我,攥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真涼?。‰S后他又要順手去接我的行李箱,卻被我牢牢攥住,兩人堅持了半分鐘他才放手。
安頓好眾人上車,老馬坐在把門的位置,掏出手機捂著嘴,用只有他能聽到的音量跟單位通電話,大概是安排晚餐和住宿以及后面幾天的行程。這場景如此熟悉,我曾在他手把手教導下對這些迎來送往駕輕就熟,只是此刻導師親自下場,而我從演員變成了看客,再看看老馬的后腦勺,他的頭發(fā)愈發(fā)稀疏如同這高原的植被,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考斯特在海拔兩千八九的高原一路顛簸,輕度高反讓我的腦袋昏昏沉沉,沒多久竟然睡了過去。忽然車一個急剎把我們全都晃醒,順著車頭燈光的方向,十米外竟然站著一匹駱駝,它雙峰聳立,神情倨傲,巋然不動,待司機按著喇叭以極慢的速度往前拱,這才懶洋洋地踱著步下了路基。被這頭駱駝吵醒了之后,車上開始活絡起來。我舉目看向窗外,四野荒涼凋敝,燈火杳然,只有一彎上弦月掛在天空,遠處的雪山尖上幽幽泛著冷冽的藍光。我抬腕看表,已經是十點多了,便小聲問老馬還有多久到?!翱炝丝炝耍€有四十分鐘差不多,”老馬似乎有些抱歉地說道,“其實不遠,就是路不行。戈壁灘上原本有條土路,被我們的導彈車軋得不像樣子了,跑不起來?!?/p>
車在茫茫戈壁搖頭晃腦地開著,如同一葉扁舟在風浪里前行。遠山的淡影隨著車的前行翻滾著,有如波浪層層疊疊。目力所及,車窗外唯一的人類文明痕跡便是那時不時冒出來的巨大的風力發(fā)電機,在月光下遲緩地轉動著。趁著領導們聊天,我與老馬用耳語有一搭沒一搭聊著,聽他訴說邊地的艱苦,抱怨工作的辛勞,擔憂“后方”的長治久安:“我跟你說小馮,我家屬已經下了最后通牒,明年內要么轉業(yè)要么調回內地,要么就離婚?!?/p>
他家屬,那個副縣長的女兒,那個長了一對“保齡球”的廣場舞領隊,那個當年風風光光嫁入部隊的軍嫂,原本能在小縣城里和一個大有前途的軍官過著巴適安逸的生活,可是誰能想象命運竟然在一年前拐了一個急彎——不僅是她,還有她那些廣場舞同伴們,但凡她們能預見自己的丈夫會來這么一個比月球還荒涼的鬼地方,還會選擇當軍嫂嗎?
似乎又過了許久,終于見到了一團燈火,燈火越來越亮,能看清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方方正正的營盤。
“首長,前面就到了。”程政委用抱歉的語氣提醒道。
如果把這軍營比作茫茫沙海里的一艘巨輪,那么招待所無疑就是里面的頭等艙:潔白的床鋪,嶄新的電視和家具。剛剛拆封的毛巾拖鞋洗漱用品,唯一的不足是用水。當我打開房間水龍頭的時候,一股細細的水流滑過指尖,流淌在白色洗手池里——水是黃的,類似于淡橙汁的那種黃,一開始混濁,過了一會兒水面就清澈了,只留下水底一層細沙。一路舟車勞頓,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用這個水洗漱的時候,敲門聲響起。一個面色黝黑、牙齒白亮的上等兵拎著一桶20升的純凈水站在門口,臉上露出怯生生的笑容?!邦I導,您好!”他敬了個禮,“我們這邊的供水含沙量比較重,給您房間里再放一桶純凈水。”
“謝謝!”我問道,“為什么水里有沙子?”
“水都是從幾十公里外接過來的,接口太多,無法完全密封,沙子就灌進來了。”他又笑了笑,“但現在總算是有水了,我們剛來的時候,每天要靠消防車拉水,都說水比油還貴。所以我們洗漱啥的都是定量供應,一人一天一黃盆(軍用臉盆)?!?/p>
“那這個呢?”我指著腳下的純凈水桶問道。
“這個,是從你們下飛機的那個市拉過來的,專門保障各位首長。”上等兵說完咧嘴笑了,他的牙齒白晃晃的,讓我愣了一下。關上門后,我盯著那20升純凈水,做了十分鐘思想斗爭,最后放棄了用它洗臉洗腳的念頭,我對著那一盆已經沉淀得差不多的自來水,沾著洗臉巾把自己擦了擦,然后躺在了床上。
半夢半醒之際,又是一陣敲門聲。抬眼一看,已經11點40了,我懶得起床了,便對著門口問道:“誰???”門外沒有回應,依舊是不依不饒地敲著。我不免有些慍怒,光著腳下床猛地拉開門,做好了對著那一口白牙的上等兵一頓訓斥的準備。門打開了,上尉許江山穿著鼓鼓囊囊的迷彩服正咧著嘴沖我笑——在樓道白晃晃的燈光下,他已經黑得不像樣子了。
“是你?。 睕]待我放他進門,他便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我一個趔趄,感覺像被一頭熊襲擊了。
“坐。”進門后,我招呼他坐下,給了他一瓶水。他擰開那瓶水,輕輕咂了一口,然后認真打量了一下房間,這才說:“我不坐了,你這地方這么干凈,我怕給坐臟了?!?/p>
我聽了笑:“見了鬼了,你還有怕的?!?/p>
“走吧!”
我愣住了:“去哪?”
“我?guī)闳ヒ娮R一下邊關冷月。”
盡管“邊關冷月”從他嘴里冒出來讓我很是意外,但我還是生硬地回絕了他:“閑得蛋疼,我坐了一天的車,現在已經困得不行了?!?/p>
“趕緊穿衣服,別廢話。”他一只腳跨出房門,順手還拔掉了我的房卡。
要不是這樓里還住著將軍,我猜我肯定是要發(fā)飆的,畢竟在旅團一級的干部里,幾乎沒人敢這么跟我說話了。摸著黑穿上衣褲,走出招待所,一股冷風吹得我打了個寒戰(zhàn),這時許江山不知從哪弄來一件迷彩大衣叫我披上?!白?,帶你去我們營看看?!?許江山的一營,離招待所還有將近八百米。
“你瘋了吧,都十二點了。”
“機關領導過去查查鋪嘛。”
明月高懸頭頂,星星大得似乎隨時要從半空掉下來。周遭一片冷寂,只有我們倆的腳步踩在沙地的聲音。時不時有暗哨從地窩子里冒出來,嚴厲地問一聲“口令”,許江山則同樣嚴肅地回答。我感覺有些好笑,這沙漠腹地,鳥都不愿意飛過來,難道還有敵人偷襲不成。
“我跟你說老馮,這方圓五十公里,都是五旅的地盤。你看那里、那里、那里都是我們的陣地?,F在咱們的反應速度、這備戰(zhàn)狀態(tài)、這火力,跟過去可不是一個水平,我跟你說老猛了……”
這些不用他說,五旅的匯報稿里我早就看過了,也不感興趣,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和我們大多數更關心崗位、級別、待遇、家屬隨軍、住房分配或者兩地分居問題。我打斷他,問道:“多久沒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聲調低了下去,“還沒回去過呢?!?/p>
“那就是說,還沒見過娃?”
“沒呢!”一提到娃,他把手機掏了出來,屏幕上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家伙穿著紙尿褲正坐在地板上樂呵呵地笑著。
“都這么大了!”
“可不是嘛!”他的音量又放大起來,“現在會走啦,對著屏幕還能叫爸爸?!?/p>
“得,你連抱都沒抱一下,娃就這么大了。”我笑道,“虞美人不跟你鬧吧?”
“偶爾也鬧一鬧,主要是我這邊太忙了。”
“她們也過不來吧?”
“這地方怎么過來,”許江山朝東指了指,說離這里最近的鎮(zhèn)子上正在蓋家屬院,年底就能蓋好,說罷又嘆了口氣,“估計蓋了也沒啥人過來。太他娘的遠了。”
我沒能領會他說的“太遠了”,是指家屬院離營區(qū)太遠了,還是這里離內地太遠了。此刻我只是感到慶幸甚至僥幸,我曾用一篇篇報道、一份份材料來贊頌改革、書寫英雄、致敬奮斗、宣揚崇高,但我的內心深處,還是在趨利避害。那些宏大的敘事,在個人命運流轉、家庭聚散悲歡面前,無法真正說服和打動我。我承認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但許江山是。哪怕在這遙遠的邊塞,哪怕一直住在簡易的板房里,哪怕每天忍受著四五十度的溫差,哪怕從沒有見過自己的兒子……他也能安之若素、兀自橫刀立馬。
“現在你們的狀態(tài)怎么樣?”我是帶著報道任務來的,處長交代要反映出駐守高原的官兵的思想狀態(tài),既然有現成的采訪對象在,就不能浪費。
“沒問題?!痹S江山拍著胸脯,回答卻有些驢唇不對馬嘴,“現在完全可以說隨時能戰(zhàn)、準時發(fā)射、有效毀傷,現在長纓Ⅲ改已經被我們練得爐火純青,反應可快了,明天不是有演示嘛,旅里定的是我們連,你可以看一下?!?/p>
“聽說長纓Ⅴ快要定型了,馬上就要列裝。咱們基地要擴旅?!?/p>
“真的?!”許江山聽了幾乎要跳起來,“滑翔那個?”
“嗯?!蔽彝W×四_步,看了看他,“基地準備抽組一批人先去廠家跟崗學習,熟悉裝備,后面就直接參與新旅組建。”
“太好了!我想去!”許江山的眼神,哪怕在月色下都泛著光,“這怎么報名?”
“你考慮一下,你現在是一營一連連長,這是重用,準備給你樹典型的。你看一營一連哪一年不是集體功,哪一個連主官沒有被表彰——”
“那不重要,”他打斷我,“現在的裝備打起仗來,突防概率太小了,長纓Ⅴ多牛啊,啥盾都頂不住,這才是真正的殺手锏?!?/p>
“我回頭問問干部處,你表現好點,近期別冒泡?!?/p>
他一個勁地點著頭,嘴里卻不停地念叨著“長纓Ⅴ、長纓Ⅴ、長纓Ⅴ……”
5
表彰通報
在“913”自衛(wèi)反擊作戰(zhàn)中,常導八旅一營營長許江山,舍生忘死、毅然出征,帶領所屬部隊圓滿完成導彈突擊任務,奠定了勝戰(zhàn)基礎。經上級批準,特追授許江山同志“統(tǒng)一勛章”。
我和許江山上大學的時候,學校東邊有一片近百畝的訓練場,訓練場的北側,有12個巨大的鋁合金制白底紅色發(fā)光字——“時刻準備戰(zhàn)斗 誓死保衛(wèi)祖國”。在那里我們進行五公里越野、400米障礙訓練、閱兵以及導彈操作演練,帶隊入場或者離開的時候,我們會把這句口號喊得震天響,并以此作為衡量單位士氣的關鍵指標??墒强谔柦K究只是口號,除了長一點,節(jié)奏不大好控制,它和“一二三四”沒有什么不一樣。彼時北京奧運會即將開幕,世界金融危機尚未開始,國際國內一片歡樂祥和,無論從時間軸和地理軸來看,戰(zhàn)爭距離我們都很遙遠。
軍改后,“我們能打仗嗎?我們能打勝仗嗎?”的拷問從上到下警醒和激勵著部隊,編制體制調整、武器裝備換型、政策制度修訂,讓這支有著九十多年歷史,卻近四十年沒有打過仗的部隊變得更強壯更靈活,也更具壯志雄心。每當重大演訓活動,領導們在戰(zhàn)前動員的時候都喜歡吼一句“你們準備好了嗎?”戰(zhàn)士們則振臂高呼“時刻準備著”。我們都有一個錯覺:我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隨時擊退一切來犯之敵——直到戰(zhàn)爭真的來臨。
接到三級戰(zhàn)備命令的時候,許江山正帶著家眷在我新分的團職公寓里一起過中秋。黃雯和虞美人在廚房里忙活著,我的兒子馮定一和他的兒子許充棟正在用全息投影看《獅子王》。菜上齊之后,我從櫥柜里掏出一瓶好酒,把許江山饞得兩眼放光,我看著他的喉結上下蠕動著,笑著把包裝打開,這時候他卻一把按住我,像一個情迷意亂卻守身如玉的姑娘。
“干啥?”
他的回答只有三個字:“禁酒令?!?/p>
“禁酒令規(guī)定操課時間不讓喝,今天是中秋節(jié),屬于節(jié)假日,”我白了他一眼,“而且你現在是休假,有啥關系。”
“不行,我們是甲級旅,萬一有事——”
“哪那么多萬一!你們從榕城過來一趟多不容易,是不是啊虞美人?!?/p>
“對!”虞美人端過來一盆大閘蟹,接下話茬,“他現在越來■了,整體念叨著這個不敢那個不行的?!?/p>
“你懂個毛線?!痹S江山小聲辯解了一句,明顯地底氣不足,“真不敢喝!我跟你說我當營長三年了,我一滴酒都沒沾過?!?/p>
“上大學時你可不是這樣啊,300公里拉練的時候別人水壺里裝水,你裝的可是西鳳;在五旅你也不這樣啊,全旅沒幾個人能把普洱陪好,你是一個。現在怎么這樣了?你到底怕啥?處分嗎?”我笑道。
“打仗。”許江山一臉幼稚的嚴肅,重復道,“我們是甲級旅,要確保有事時第一時間反應。我跟你說馮子,現在可是關鍵時期,你看那邊選舉馬上開始,這個時候往往是最危險的時候……”
“打住打??!”我做了個手勢,“好歹我在機關,看到的情報不比你少,了解的問題不比你淺,你就別給我上形勢戰(zhàn)備教育課了,算了,喝茶吧!”
許江山訕笑道:“那是,你都是戰(zhàn)區(qū)機關的處領導了,我還是個營長?!?/p>
這時,虞美人也上了桌,給我們各倒了一杯茶,說道:“是啊,你們這一批就你有出息。你看這房子,玻璃幕墻,智能家政,房間大小可調,還可以旋轉,多好啊!我跟你說馮哥,我和江山在榕城,那房子還是老的磚瓦房。”
“那不比在五旅好?不比在西北好?”許江山正嘟囔著,被虞美人用一塊牛排塞住了嘴。
大家正吃著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書房里的紅色電話響起,幾乎同一時間,許江山的軍用手機也響起。我愣了一下,跑過去拿起電話,那頭的命令嚴肅且短促有力——“三級戰(zhàn)備”。
我和許江山對視一眼,很快作出決斷:先用電話要通了機關的勤務隊,申請一架去八旅的無人駕駛飛機和一條低空往返航線,又整理了自己的攜行物資,緊接著又下單網購了一大批大米、瓶裝水、干糧和方便食品。
桌上的飯菜還熱著,許江山跟虞美人告別,然后對著正在全息投影里玩得起勁的小家伙許充棟喊道:兒子,爸爸走了。
——這是他給家里留的最后一句話。
等我趕到辦公室的時候,戰(zhàn)備等級已經轉換為一級,我們被要求上繳所有通信工具和自購電子產品,只攜帶必要的辦公生活用品等待轉進。在我二十年的軍旅生涯中,如此短促和嚴肅的戰(zhàn)備等級轉換這是第一次,我意識到“狼”終于來了。
機關后山的一扇沉重的銹跡斑駁的鐵門打開,我們在那里集合登車,然后在空曠的隧道里一路疾馳??諝庵袕浡o張的氣氛,我卻有些興奮,無論如何,這是從未有過的人生體驗。許江山在想什么?他應該更興奮吧?二十年來,這家伙張口打仗閉口打仗,現在終于應驗了。
沉浸在漫無邊際的幻想之中,我竟然打了個盹。我夢見自己置身戰(zhàn)場,正端著一把老式的“95”跟在許江山后面搜索前進,漫山遍野是尸體、殘肢和硝煙味,間或傳來語焉不詳的哀嚎,正萬分緊張的時候,一只血淋淋的手拽住了我的腳踝。我一個激靈,從夢中驚醒,正趕上剎車——到了。新啟用的地下指揮所燈火通明,規(guī)模宏大,政工組的組織、干部、宣傳、保衛(wèi)、聯絡等各個要素一應俱全,辦公室的陳設竟然也和上面差不了多少,每個房間竟然還放著一盆水培綠植,除了沒有陽光,這里的配套可以說一樣不少。
我們卸下裝具,在指揮室觀看作戰(zhàn)要報:藍方一架無人偵察機在我島礁抵近偵察并試圖穿越島礁上空,被我駐島官兵用肩扛式導彈打了下來,緊接著,藍方再派出一架無人機,在十二海里外投下一枚制導炸彈,命中我方雷達,一名雷達觀測員犧牲,與此同時,我方反擊,防空火力再次命中藍方無人機。情報顯示,藍方及其盟友所屬幾個空軍基地出現異動,兩個航母戰(zhàn)斗群正朝這邊撲來,種種跡象表明對方來者不善,似乎拉開了大干一場的架勢。此時我們的應對是倉促的,有的部隊人員還沒來得及收攏,一些裝備和火力的配備遠遠達不到戰(zhàn)爭的要求。而無論我們有沒有準備好,戰(zhàn)爭就這么開始了。
幾乎全球的主流媒體和網站幾乎同一時間報道了這條消息,而西方的口徑都驚人地一致:紅方蓄意擊落藍方飛行器,制造摩擦,危害航行自由及安全。隨后就是各方外交聲明和譴責,措辭嚴厲前所未有。國內多家自媒體網站投放出藍方兵力調動的視頻,進一步釋放了戰(zhàn)爭恐慌,銀行發(fā)生擠兌,超市爆發(fā)搶購風潮,交通擁堵,低空自駕飛行航線在黑市被炒到天價,沿海去往內地的高鐵車票售罄,更殘酷的是,黑客入侵了高鐵調度系統(tǒng),在幾條鐵路大動脈上造成了列車相撞或側翻,傷亡慘重。
對網絡的過度依賴讓我們付出了代價:電子支付被取消,社交平臺被封鎖,進口的民航客機均不能起飛,智能家居不再言聽計從,網絡購物無法送達,那些以“智慧小區(qū)”為賣點的高端住宅全部面臨斷水斷電……理論上說,所有聯網的終端都有可能遭遇攻擊,而所有進口的芯片和服務器都可能是攻擊端口。社會面的傷亡和損失也在擴大,沿海幾個城市的政府部門、電廠、通訊基站、廣播電視大廈都遭遇精確制導彈藥攻擊,不明身份的微型無人機像蒼蠅一樣在城市上空嗡嗡作響,時不時傳來有人被精準狙殺的消息,社會上人人自危。
有賴于我們強大的社會動員力,經歷了短暫的混亂之后陣腳穩(wěn)定了下來。計劃經濟時代的經驗在此刻釋放了強大的能量,社會秩序逐步恢復,反擊果敢而有力。藍方一個航母編隊在我協(xié)同飽和攻擊下報廢,另一個編隊緊急后撤數百海里,在我長纓Ⅲ覆蓋范圍內的藍方及盟友所屬??哲姾秃笄谘a給基地均遭到打擊,兩架戰(zhàn)略轟炸機、十余架五代隱身戰(zhàn)機被摧毀,我方一鼓作氣奪占了過去孤懸海外的兩個島嶼……
指揮所墻上的北斗電子鐘閃爍著紅光,顯示著天文時間和作戰(zhàn)時間。作戰(zhàn)時間的設定,是以我方扣動肩扛式導彈的扳機那一秒為起點。電子鐘上的秒表均勻地走著,陣亡和戰(zhàn)損的數字在不斷增加。第2位犧牲的烈士是一名率先接敵的海軍航空兵飛行員,第3至第5位是他的同僚,他們曾被稱作“刀尖上的舞者”,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精英;第6至27位是一艘隱身導彈艇上的全部官兵,他們在沒有支援掩護的前提下,只身沖向藍方艦陣,成功讓一艘敵護衛(wèi)艦退出戰(zhàn)斗……第105位至143位是守礁官兵,他們全死于兩棲機器人狙殺……第152至第203位是部署在沿海的常規(guī)導彈發(fā)射集群的官兵,他們打出了第一個波次的長纓導彈,摧毀了藍方的一個機場和一個雷達站后被炮火覆蓋,當中有兩個排長是我的學弟……第1007位是一位將軍,在去前線視察的路上被藍方無人機蜂群鎖定……第1221位死于被篡改了指令的無人駕駛汽車引發(fā)的車禍……
許江山是第5227位。此時作戰(zhàn)時間顯示為21日15時34分,戰(zhàn)爭進行到后半程,藍方內部開始承認對我方能力和決心發(fā)生誤判,有情報判斷蓄意挑起這場戰(zhàn)爭的,只是藍方海軍的一名艦長,他的初衷不過是為了在退役之前獲得一枚總統(tǒng)頒授的勛章,只是沒想到因此打開了潘多拉魔盒,自己和他的艦艇也葬身大海。兩頭獅子打架,你或許能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但你永遠無法把它吃掉。橫豎占不到便宜,但又不甘心就這么碰一鼻子灰的藍方總統(tǒng)通過幕僚放出了核打擊的風聲,這種訛詐似曾相識,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我們就頂住了壓力,現在更有底氣了,只是這種底氣沒有得到驗證。囿于“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承諾,為了給予對方足夠的警示,上層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戰(zhàn)略動作:宣布按預定的時間、預定的目標向藍方發(fā)射一波次裝載常規(guī)彈頭的洲際導彈。不得不說,這是戰(zhàn)爭史上的神來之筆,即戰(zhàn)爭進行中紅藍雙方再進行一次攤牌式的核打擊攻防演練,如藍方能攔截,則我們收兵認輸;如我們的常規(guī)彈頭落入藍方境內,則藍方必須■,休想啟動核按鈕。
這個天才的決斷有點像春秋末期的墨子勸服魯班止楚攻宋,對于防止形勢進一步惡化具有彪炳史冊的意義,如果分析其有什么缺點的話,那就只有一條:以藍方強大的“發(fā)現即摧毀”的能力,執(zhí)行這個命令的發(fā)射單元斷無存活的可能。
事后得知,許江山打出的那一枚洲際導彈沒有造成傷亡,只是命中了一尊巨大的銅雕,幾乎全世界的媒體都直播了它被擊中并坍塌的畫面。其它8枚除1枚因故障(非攔截)墜海外,有7枚均命中事先公布的目標點位,這一行動對藍方民眾心理形成巨大震懾,其代價是散布在6個省份的9個發(fā)射架、36名號手均遭遇摧毀性打擊——無一生還、尸骨無存。
就像一勺涼水倒進火鍋里,戰(zhàn)事很快平息了下來,零星的戰(zhàn)斗發(fā)生在我方人員與少數已不再受藍方控制的機器人武裝分子之間,戰(zhàn)場清剿順利且迅速,城市開始規(guī)劃重建,社會秩序開始恢復,我們也啟動了犧牲烈士的撫恤工作和表彰獎勵。許江山的遺體自然是找不到了,遺物卻很齊全,他的遺書有三封,一封給他的母親,一封給虞美人和兒子,還有一封竟然是給我的。通訊員轉來他那封皺皺巴巴、字跡像他的頭型一樣難看的信的時候,我的久違的眼淚像破水龍頭一樣洇濕了我精致的軍裝。
6
馮子: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好歹立了個一等功了吧。回想軍旅生涯,犯了那么多錯誤,背了那么多處分,一個一等功應該能扯平了,你說是嗎?
給你寫這封信不僅是因為跟你關系好,還因為你小子是我們這一批里混得最明白的,能耐最大的,撫恤金啊,優(yōu)待金啊啥的,你得幫我多爭取一點,畢竟,虞美人的后半輩子就指望著這點待遇呢。
馮子,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老校長馬政杰在我們的十一閱兵式上說過:作為一名軍人,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是最大的幸運,也是最大的不幸。他說他將在榮軍院里度過余生,而我們這一代,必將迎來沖鋒的戰(zhàn)場。我不知道當時你啥感覺,但老校長的這句話讓我打了個冷戰(zhàn)。二十年來,我一直記得這一句話,我害怕也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寫完這封信,我將帶著7個兄弟出征。老實說,現在有不少人害怕,不敢冒頭,必須承認人家的戰(zhàn)場感知能力和行動能力比我們強,掰手腕我們還差點,但白刃戰(zhàn)我們也不怕,只要我們豁出命去,對方立馬就得慫。這7個兄弟都是我精挑細選的兵,過去也沒少打過他們罵過他們,但關鍵時刻頂得上去?;仡^你要用你那厲害的筆桿子好好寫寫他們,為他們著書立傳。
閑話少扯,交代三件事:一是務必讓黃雯勸虞美人改嫁,她還年輕,是個好姑娘,不值當一直守著。
二是幫我照顧好許充棟(這破名字就是拗口,改許礪劍多好),無論他姓不姓許,你都幫我看著他長大,有可能的話,還讓他當兵。
三是我私下里捐助了兩個孩子,就是之前跟我一起翻車的那個老兵羅永華的兒女,大的已經初三了,小的六年級,羅永華回去后身體不行,一直沒有工作,我每個月給他們寄點錢,想著支撐到她們上完高中就■了,你幫我接上。(這事一直沒跟虞美人提起,不然耳朵都要被她擰掉,后面你想不想說隨你,反正她也擰不到了。)
快到點了,就這些了,問候黃雯和馮定一。
對了,還有一件,中秋節(jié)那瓶酒,你別浪費了,灑在我的墓前。
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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