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

莫泊桑被譽為“世界中短篇小說的藝術大師”，他的中短篇小說以精悍的篇幅承載了深厚的寓意，展現(xiàn)出多變的美學風格。19世紀末，法國資產(chǎn)階級轉型的潮涌使當時社會的思想結構和歷史環(huán)境發(fā)生劇烈的移置，對時代格局的洞見使莫泊桑敘事的筆鋒充滿了道德批判的特質(zhì)，濃郁的諷刺性意味浮現(xiàn)在其文本中。在賡續(xù)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敘事立場的同時，莫泊桑也注重對小說的外部形式進行革新，他創(chuàng)造性地變革了傳統(tǒng)小說的線性結構，將戲劇文體的美學特征引入小說的書寫中，使中短篇小說的敘事藝術得到了極大的革新，并由此形成了個人化特質(zhì)濃郁的藝術風格。

一、形式多變的敘事結構

19世紀，中短篇小說的敘事因篇幅的限制而往往呈現(xiàn)線性的敘事結構，敘事的線索沿著時間的線性發(fā)展順序而漸次鋪展開來，小說的內(nèi)容意義具有絕對權威性。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說卻一反常態(tài)，具有復雜而精巧的敘事結構，他在有限的篇幅中實現(xiàn)了“米上雕花”式的藝術創(chuàng)造，以多變的敘事結構制造出豐富的審美效果。

嵌套結構無疑是莫泊桑中短篇小說中的經(jīng)典敘事方法：層次豐富的敘事結構拉開了接受者與故事之間的距離，使他們的審美接受過程產(chǎn)生了有意味的懸置或者延宕，從而使接受者在閱讀時得以保持高度的審美集中。例如，在《發(fā)夾》中，表層故事講述了主人公在旅途受邀請而前赴宅邸享用晚餐，在參觀宅邸時無意間看到一枚被裝裱起來的發(fā)夾，并對其產(chǎn)生好奇的經(jīng)歷。而以這枚珍貴的發(fā)夾為契機，宅邸的主人講述了其十年前同心愛的女友從戀愛到分手的坎坷經(jīng)歷，他在異國拼命地積攢財富，不過是為了回到女友的身邊與她重享愛情的甜蜜，再同她作永遠的告別。嵌套式的敘事結構聯(lián)通著兩個不同的時空，從此間時空的溫馨平靜到彼方時空的青春熱烈，其連接點不過是一枚精巧的發(fā)夾。莫泊桑以嵌套式的敘事結構拓展了文本的時空縱深，使潺潺流動的物理時間同凝結固化的心理時間形成鮮明的比照，從而用不著刻意的外貌描寫使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又如，在《瘋子》中，莫泊桑則借由嵌套結構織構了存在悖反關系的兩重敘事，以內(nèi)外層故事之間的落差和反轉實現(xiàn)對諷刺性主題的揭示。作者在表層故事中提示接受者接下來即將看到的是“一位有著無可指摘的生活的庭長先生”的日記，預先為其樹立了主持正義者的光輝形象。然而，在內(nèi)層故事中，接受者通過其日記中的摘錄內(nèi)容察覺了表層故事中存在的悖論。內(nèi)外層故事之間的矛盾使接受者的審美期待得到顛覆，激起了俄國形式主義者所謂的“陌生化美學”效果，從而對“偽善者”的諷刺達到了高潮。嵌套式的敘事結構疏遠了接受者與真相之間的距離，接受者必須經(jīng)由細致的文本信息搜集才能最終形成自己的道德判斷，使自己由審美接受的客體轉變?yōu)槲谋疽饬x建構的主體。

莫泊桑也善于運用二元對立式的敘事結構，以并置性的敘事框架形成互照的敘事效果，在對比中凸顯小說的敘事主題。例如，《項鏈》采取了二元對立式的敘事結構。貧窮而渴慕上流社會的瑪?shù)贍柕乱蚪璧昧伺笥训娜A美項鏈而在舞會上獲得眾賓的艷羨，但沉浸在喜悅中的她猛然發(fā)現(xiàn)脖頸上的項鏈不翼而飛，為此她不得不從事多年的苦工才得以償還債務?！绊楁湣边@個代表著瑪?shù)贍柕聦ι狭魃鐣磺袑嶋H的浪漫幻想的“美”的象征物也自然地改換了面目，成為她背負的生活重壓，成為她為之耗費青春與歡樂的“惡”的具象表征。文本意義結構的二元對立具有濃郁的審美張力，使作品兼有諷刺和悲劇的雙重含義。又如，在《奧爾唐斯女王》中，這種并置性的敘事結構被以更為隱秘的形式加以表述，保守孤僻、個性強硬的女主人公被冠以“奧爾唐斯女王”的綽號，她獨自居住在阿爾讓特伊鎮(zhèn)的居所中，甚至不愿同自己的親人們進行基本的走動。然而，在她臨終之際的呢喃中，“奧爾唐斯女王”卻無意識地流露出她對理想生活的向往與渴慕，她渴望受到丈夫的理解和疼愛，希望能夠擁有自己的孩子們，并照料他們的生活起居。然而，在現(xiàn)實世界中，“奧爾唐斯女王”的周圍環(huán)繞的是覬覦著她財產(chǎn)的冷漠親戚們，他們對罹患重病的“奧爾唐斯女王”毫不關心。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二元對立形成了小說的深層結構，于無聲間使?jié)庥舻牡赖屡幸馕陡‖F(xiàn)于文本之上。

除此之外，莫泊桑還靈活地運用了線性的鏈式結構、橘瓣式的并置結構等，敘事結構的豐富性使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說因結構方式的多元而富有形式層面的美學意義，使其中短篇小說的意義空間有所延伸。

二、寓意豐富的諷刺藝術

莫泊桑的作品充滿了諷刺性的意味，他往往通過巧妙的設置和充滿突轉的情景，或者通過言語表層語義同深層喻指之間的沖突制造諷刺性的敘事效果，并以此傳達和表現(xiàn)小說的中心意蘊。莫泊桑的諷刺藝術有別于果戈理強烈的批判性諷刺，他小說中的諷味帶有理性的節(jié)制，不著意施加任何道德評論于其中，卻能夠引起接受者對現(xiàn)實社會的反思及對自我的凝視。

莫泊桑熱衷于在敘事情節(jié)中設置突轉性的情節(jié)，以欲抑先揚的方式實現(xiàn)諷刺結構的搭建；前后情節(jié)的陡然轉折使其中短篇小說盡管篇幅有限，卻波瀾橫生、起伏跌宕。

在《項鏈》中，莫泊桑便搭建了鏈鎖式的反諷情景：美貌的瑪?shù)贍柕录藿o了貧寒的小職員，對自己美麗的自矜卻使她難以忍受“狹窄的居室”“貧瘠得可憐的幾件家具”及“淡而無味的飲食”，轉而爆發(fā)出對上流社會“精致可口的宴席，被擦拭得發(fā)亮的銀質(zhì)餐具及古典珍貴的陳設”的強烈渴慕。這個“不現(xiàn)實的愿望”使瑪?shù)贍柕码y以正視自己的生活，在得知丈夫獲得了教育部長的請?zhí)?，她千方百計地磨纏他為自己定制了美麗的衣裙，并向要好的女友借得了昂貴的鉆石項鏈裝扮自己。宴會上，盛裝的瑪?shù)贍柕陆K于充分地展露了自己全部的魅麗，她“嫵媚又快活得驚人”，攫取了幾乎所有賓客們的注意力。然而，當宴會結束后，沉浸在歡樂中的瑪?shù)贍柕掠X察那串借得的鉆石項鏈被她遺失掉了，情節(jié)的突轉讓剛才沉浸在幸福中的瑪?shù)贍柕露溉蛔兂闪恕笆澜缟献畈恍业娜恕?。情?jié)的對比互照所形成的落差是別有意味的，莫泊桑并未著意對瑪?shù)贍柕碌奶摌s進行顯性的言語諷刺，然而瑪?shù)贍柕挛钑系捻б鈿g快同丟失項鏈之后的悵然失意形成的鮮明對比，已然使?jié)庥舻闹S味回蕩于文本之中。而后，莫泊桑再次以情節(jié)的突轉實現(xiàn)了諷刺結構的搭建：經(jīng)過十年的勞苦，已經(jīng)喪失了青春和美貌的瑪?shù)贍柕屡c項鏈的主人偶遇，此時瑪?shù)贍柕乱驯滑F(xiàn)實磨去了全部的虛榮，成了質(zhì)樸平凡的勞動者?，?shù)贍柕略谂c朋友的交談中獲悉，那條使她墜入痛苦深淵中的項鏈竟然是廉價的贗品。作品的情節(jié)鋪展就此戛然而止，徒留接受者和瑪?shù)贍柕乱煌谇楣?jié)的“發(fā)現(xiàn)—突轉”所制造的驚訝余波中久久難以回神，巨大的諷刺性意味將文本的悲劇性意蘊推至新的高潮，使小說的外部形式充滿了新奇的美學意味。

此外，莫泊桑也擅長運用言語諷刺，他在文本中使用的敘述言語看似平淡，內(nèi)部卻充滿了諷刺性的意味，顯示出創(chuàng)作主體思考的敏銳性。例如，《騎馬》中的言語反諷便堪稱藝術：主人公埃克托爾是出身于沒落貴族的小職員，他雖然汲汲營營于自己瑣碎的生活，卻從未忘卻自己“高貴”的身份，時刻想要“恢復那過去身份的璀璨榮光”。意外獲得的三百法郎使?？送袪柨吹搅恕芭f夢重溫”的希望，他執(zhí)意要帶家人進行一次奢侈的旅行，并刻意地安排了騎馬經(jīng)過香榭麗舍大道的行程，以便他“展示貴族才能掌握的技能和素養(yǎng)”。然而騎行的過程中，飛馳的馬匹脫離了早已荒疏騎術的?？送袪柕目刂?，使他撞倒了在街上從事灑掃工作的婦人，并陷入了極為尷尬的境地。那名婦人在療養(yǎng)中一面堅持自己“并沒有見好的希望了”，然而一面卻嘖嘖有味、大口大口地“喝著油膩的肉湯”，連“面色也逐漸紅潤起來，目光也變得炯然有神”起來。?？送袪栒垇碇尼t(yī)者為她診治。婦人在檢查的過程中卻“睜著刁鉆的眼睛睨著他們”，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小心地將她挪回原位”。?？送袪柮嫔野椎亟邮芰怂磳⒐B(yǎng)這灑掃婦余生的現(xiàn)實，他不僅沒有成功地回味貴族身份的昔日榮光，反而將自己陷入更加困窘的泥淖中。莫泊桑以平淡的言語栩栩如生地勾勒出小人物狡詐奸猾、自私無恥的肖像，同時諷刺了19世紀末期舊貴族的沒落與腐朽。故事的情節(jié)設計沒有過多的反轉，卻表露出深刻的諷刺性意味，成為當時社會的一面別有意味的鏡子。

寓意深厚的諷刺藝術使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說具有深厚的現(xiàn)實意義，他的創(chuàng)作具有古典小說的美學追求，并不著意表現(xiàn)果戈理式的內(nèi)在謔嘲或尖銳諷刺，而是借助精巧的結構、有意味的情節(jié)和語言實現(xiàn)一種“溫和的諷刺”，引起接受者對現(xiàn)實世界的審視和反思。

三、文體雜糅的戲劇特征

涉入戲劇創(chuàng)作，使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地具有文體雜糅的特征，戲劇美學的加入使他的小說具有戲劇文學的美學特征。莫泊桑借鑒了戲劇文學“三一律”的美學原則，在小說中集中地展示人物、場景和主要情節(jié)，用短小的篇幅展示密集的矛盾，迸發(fā)出豐沛的審美效果。

古典戲劇中的“三一律”原則要求戲劇的整體節(jié)奏必須明快而集中，在有限的時空中制造密集的矛盾，以情節(jié)的反轉突變和人物的復雜關系制造高潮迭起的藝術效果。這種美學原則使戲劇能夠集中地表現(xiàn)劇作的主題，并可以實現(xiàn)接受者審美注意力的高度集中。

莫泊桑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化用了戲劇“三一律”的美學原則，他往往在既定的時空中展覽有限的人物，以他們之間密集爆發(fā)的沖突詮釋小說的內(nèi)在題旨，使故事情節(jié)短小精悍、意蘊無窮。例如，在《羊脂球》中，莫泊桑僅展示了狹小的“馬車”和“旅館”這兩個有限的敘事空間，展示了羊脂球和車上的幾位乘客之間發(fā)生的對話，就使文本具有了集中的沖突性，成功地攫取了接受者的審美注意力。彬彬有禮的貴族、正義凜然的民主黨人、奢侈富足的商人，甚至滿懷慈愛的修女，面對普魯士軍官的蠻橫無理的要求竟然無人敢于反抗，甚至用善意和勸說包裹著冷漠的逼迫，將羊脂球推向蠻橫的敵人，從而保全自己的利益。面對犧牲了自己的、善良單純的羊脂球，他們不僅不愿意加以慰藉或奉上食物，甚至站在道德批判的立場上對其施以冷待和嘲諷。敘事情節(jié)的不斷推進使他們虛偽的面紗不斷地剝落，也使小說中內(nèi)隱的矛盾不斷地顯現(xiàn)，深刻地揭示了普法戰(zhàn)爭中貴族階層和資產(chǎn)階級的自私與墮落。敘事空間的集中、主要人物的簡練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迅速使《羊脂球》的文本如同節(jié)奏明快的劇本，而前面密集展示的沖突被“笨重的車晃動起來，旅行又開始了”這句話加以輕巧的收束，使這部飽含悲劇之味的“滑稽劇”如同大幕落下般戛然而止，在接受者的心中留下裊裊余味。

同時，莫泊桑也巧妙地借用了戲劇創(chuàng)作中“延宕”和“加速”的敘事技法，使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得以有意味地放緩和增速，從而實現(xiàn)對細節(jié)的放大和對無效內(nèi)容的剔除。例如，在《項鏈》中，莫泊桑不厭其煩地鋪陳瑪?shù)贍柕峦饷驳拿利惡退纱硕鴣淼膶ΜF(xiàn)有生活的不滿，得知丈夫有機會前赴上流社會舉辦的宴會后，她先是“懊喪于自己沒有件像樣的衣服”，隨后便千方百計地促使丈夫為其置辦禮服，費盡周折地借到奢華的鉆石項鏈。對這些行動的細致描寫無不是為了此后“遺失項鏈”的關鍵情節(jié)積蓄情勢，使小說的矛盾爆發(fā)因前文的充分鋪墊而過渡得更為自然，使前文有意識的“延宕”成為后文“突轉”形成的序章。莫泊桑對瑪?shù)贍柕乱蛱摌s而遭受的十年挫折直接以簡短的話語加以概述，以對瑣碎情節(jié)的“加速”處理提升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推進尾聲處的情節(jié)走向高潮。戲劇文體的敘事技巧的融入使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說具有文體互滲的特質(zhì)，因富有戲劇性的矛盾而更加能夠攫取接受者的審美注意，從而提升小說敘事的藝術效果。

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底色，他關注轉型期的法國社會的階級變動和由此而來的社會精神結構的變遷，生動地塑造了豐富多元的小人物形象，并以此為鏡像反映時代的整體氛圍。同時，他對敘事結構和諷刺藝術的挖掘使小說在形式層面有了創(chuàng)造性革新。他的中短篇小說風格獨具，融入戲劇美學，對后世的作者產(chǎn)生了深刻的藝術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