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慧娜 鄭濤
《雨巷》是中國象征主義詩人戴望舒的代表作,《致過路的女子》是法國象征主義鼻祖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的經(jīng)典名詩,兩首詩都通過鮮明的意象表達,體現(xiàn)出詩人對理想與希望的追求,以擺脫現(xiàn)實的羈絆,找到自己的心靈適境,實現(xiàn)對自我的愛的救贖。本文通過對比丁香花與惡之花、悠長寂寥的雨巷與喧鬧的街巷、孤獨的彷徨者與人群中的局外人、丁香姑娘與過路的女子等意象,總結(jié)中西方兩種文化背景下的詩人給人帶來的不同審美感受。
一條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中,彷徨著一位詩人,又彳亍著一位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他們飄然相逢,又飄然相離。這情,是多么凄婉,這景又是多么哀傷。1928年8月,戴望舒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了自己的成名作—《雨巷》,讓人感受到丁香姑娘的惆悵與迷茫,仿佛又讓人看到了朦朧的希望,因此戴望舒贏得了“雨巷詩人”的雅號。與此遙相呼應(yīng),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也曾創(chuàng)作一首《致過路的女子》,收錄于《惡之花》詩集中。兩相比較,不同時空、不同國度的兩位詩人在意象表達和象征意蘊上有諸多相似之處,既有各自文化的個性,又有人類情感的共性,借此形成了中西方文化溝通與聯(lián)系的橋梁。對比分析《雨巷》與《致過路的女子》中的詩歌意象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在意象表達上有諸多相似之處,都能讓人從中感受到一種落寞惆悵的情緒,也能從中找到一種理想與希望。面對現(xiàn)實帶來的幻滅與痛苦,他們仿佛都渴望把自己從現(xiàn)實的泥潭中擺脫出來,實現(xiàn)自我的救贖,那是一種愛的救贖。心中有追求,有理想,有愛,但可望而不可即,詩人筆下的丁香姑娘與過路的女子,是詩人心底的一絲渺茫的希望,是黑暗中的一束耀眼的光芒。
一、丁香花與惡之花
《雨巷》中,詩人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八怯?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倍∠闶侵袊糯姼柚械某R娨庀?,整首詩說不清道不明的朦朧意境都源于“丁香”二字。丁香的形狀像結(jié),開在暮春時節(jié),易凋謝。丁香花的顏色多為白色或紫色,象征著美麗、高潔、愁怨。丁香也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個常見意象,如李商隱在《代贈二首》其一中寫道:“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绷酪苍凇段魇ぷ詮幕夭桨倩颉芬辉~中寫道:“要識愁腸,但看丁香樹,漸結(jié)盡春梢。”可見,丁香總是能引起作者的無限愁緒。在《雨巷》這首詩中,戴望舒多次用丁香來比喻那位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由此看來,《雨巷》中的丁香花具有濃厚的中國古典文化意蘊,表達了現(xiàn)代詩人的理想圖景。詩人描寫了一幅中國江南特色的邂逅圖,姑娘和丁香花一樣是美麗且高潔的,二者完美融合,象征著詩人心中那美好的理想。但同時,姑娘也和丁香一樣容易消失和離去,體現(xiàn)了詩人理想的縹緲不定,有種可望而不可即之感。
《致過路的女子》出自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李明濱在《世界文學(xué)簡史(第三版)》一書中寫道:“《惡之花》的法文原意是‘病態(tài)的花朵……描寫詩人的靈魂在光明與黑暗、靈與肉、虛幻與現(xiàn)實之間上下求索、不斷尋求美和理想的曲折過程?!痹娙松硖帎旱沫h(huán)境中,但并未就此沉淪,詩人筆下的惡之花不正像那過路的女子一樣,是詩人在困境與病態(tài)中的超越,是詩人不斷追尋、不斷探索的自我救贖嗎?生活于惡中,未被其吞噬,不甘沉淪,勇敢追求,才能得見惡之花,這是一種艱難而痛苦的精神探索。由此可見,丁香花與惡之花同為象征主義詩人筆下的典型意象,都反映出一種不甘沉淪、奮力掙扎的精神,蘊含著詩人獨具的高潔品格。
二、悠長寂寥的雨巷與喧鬧的街巷
從詩歌描寫的具體場景分析,《雨巷》展示的環(huán)境是江南梅雨季節(jié)陰濕潮冷的小巷。這條小巷本來就讓人感到幽深、寂靜,再加上天空時時飄落的絲絲細雨,更讓人感到一種潮濕與陰冷。小巷的兩邊是靜默的人家,偶爾有人匆匆走過。詩人默默前行,一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在“我”的身旁出現(xiàn)、走進、飄過。姑娘越走越遠,到了小巷的盡頭,到了籬墻邊上。潮濕陰冷的雨巷,頹圮的籬墻,為全詩多添了一種凄美、哀怨與惆悵。詩中出現(xiàn)了油紙傘、籬墻、雨等中國古典文學(xué)意象,渲染了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使小巷獨具中國江南城市特色,讓人感到一種朦朧的意境美。象征主義詩歌中充滿著象征與暗示,它需要我們穿過“象征的森林”,探尋詩人傳達的內(nèi)在思想。詩歌中的雨巷是悠長而寂寥的,不正與詩人迷茫、惆悵的心境相契合嗎?雨巷屬于暗色調(diào),且在雨中,不正與作者的遭遇和心情類似嗎?聯(lián)系創(chuàng)作背景可知,詩人創(chuàng)作時恰逢國家遭遇白色恐怖之時,進步人士遭受打壓和迫害。詩人只得躲避在上海友人家中,心中自然是惆悵和痛苦的。雨巷是當(dāng)時社會背景的一種隱喻表達。但詩人并未一直被這種傷感和凄涼的情緒所籠罩,惆悵和哀傷之中仍存有一絲希望,那是對美好理想的堅持。
《致過路的女子》呈現(xiàn)的是喧嚷的大街,聲音震耳欲聾,讓詩人想要躲避、逃離。波德萊爾詩歌的內(nèi)容多描寫巴黎風(fēng)光和城市生活,描寫在都市化發(fā)展中人的生活狀態(tài)與精神困境。過路的女子是在喧嚷的大街出現(xiàn),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這是典型的都市場景,帶給我們的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都市體驗。波德萊爾深深感受到資本主義發(fā)展帶來的人性的扭曲和異化,這是城市化發(fā)展時期人們普遍共有的情感,焦慮不安、迷茫惆悵,隱含著深深的不確定感與不安全感,使我們可以從“震耳欲聾”得以體會??傊?,波德萊爾詩歌中的城市化審美體驗和戴望舒詩歌中潮濕陰冷的雨巷有共通之處,都傳達了詩人面對格格不入的環(huán)境,想要抽離出來,想從孤獨與絕望中找到出路,在困境中尋找希望。
三、孤獨的彷徨者與人群中的局外人
從抒情主人公的角度分析,《雨巷》中的“我”是“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詩人在梅雨季節(jié)的江南小巷中獨自徘徊,是一個孤獨地彳亍著的彷徨者形象。但同時“我”又有著一種強烈的愿望,希望遇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這愿望朦朧且執(zhí)著。詩的最后一節(jié),只剩下詩人獨自彷徨,那種夢想破滅后無法挽回的惆悵、苦悶、無奈和惆悵的情感更進一層。所以,“我”在這首詩里代表著一個懷著希望的、有美好理想追求的青年形象,但同時又是孤獨的、迷茫的。詩人是一位孤獨的彷徨者,而且這種孤獨和彷徨不僅僅屬于他自己,也是屬于像他一樣有理想追求的知識分子,在白色恐怖之中因找不到出路而陷于迷茫憂愁的進步青年,在憂愁和苦悶中咀嚼著大革命失敗后帶來的幻滅與痛苦,心中又充滿著朦朧的希望。
在波德萊爾《致過路的女子》一詩中,“我”則是一個身處現(xiàn)代都市的旁觀者,一個人群中的局外人。城市街道是都市化發(fā)展的表征,洶涌的人潮給人帶來一種驚顫的體驗。喧嚷的大街震耳欲聾,詩人被人群簇擁,卻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詩人只著迷于那位交臂而過的女子。女子身上那因“穿重孝”表現(xiàn)出的“嚴峻的哀愁”,成為詩人凝視的對象,“暢飲銷魂的歡樂和那迷人的優(yōu)美”。波德萊爾一生不幸,“6歲喪父,母親改嫁,繼父逼迫他躋身于官場,對他管制苛刻到不近情理,從而使他陷于孤獨,成了一個憂郁的哈姆雷特”(余志平《〈雨巷〉與〈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之比較》)。大街上人群洶涌,震耳欲聾,但詩人只是一個局外人,他看透了都市生活中的浮華,只想去追尋自己的精神家園,從過路的女子那里找尋片刻的歡愉與寧靜,傳達了他渴望在丑惡之中尋找愛情,在孤獨之中尋求美好的情懷。
一個是孤獨的彷徨者,一個是人群中的局外人。從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詩人的憂郁氣質(zhì),也看到了他們之所以彷徨和苦悶是因為對生活有所期待、有所向往,對現(xiàn)實的不屈服是他們詩歌共有的“詩魂”。
四、丁香姑娘與過路的女子
在《雨巷》中,出現(xiàn)在江南城市的雨巷中,撐著油紙傘的丁香一樣的姑娘是一個具有中國江南特色的女性形象。油紙傘本身就具有一種復(fù)古、懷舊、神秘、迷蒙的特點。結(jié)合詩歌創(chuàng)作的年代可知,這是件真實的雨具,是當(dāng)時當(dāng)?shù)厣蠲婷驳恼鎸嵆尸F(xiàn)。詩人對油紙傘并沒做過多具體的描寫,但它和雨巷一起合成了極美的意境。可以想象,在暮春時節(jié),在寂寥的雨中,一傘風(fēng)雨平添了氛圍的冷漠和凄清,而且和雨巷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了,這風(fēng)景很有江南特色。丁香姑娘在這如畫的江南美景中出現(xiàn)。一系列意象的描寫渲染了丁香姑娘的美麗與高潔,但她和丁香花一樣,容易讓人感到憂郁和惆悵。長久的盼望只換得剎那間的一閃而過,詩人依舊孤獨彷徨。丁香姑娘像是詩人頭腦中的幻覺,仿佛未曾出現(xiàn)過,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我們不難看出,詩人所寫的丁香姑娘也是另有象征意義的,可以看作是詩人理想的愛人化身,也完全可以看成詩人所追求的理想的象征??上В@姑娘也像丁香一樣,容易消失離去?!八o默地遠了,遠了/到了頹圮的籬墻/走盡這雨巷?!痹娙俗罱K也只能目送這位姑娘漸行漸遠,這姑娘的離去又何嘗不是詩人希望破滅的象征呢?
在《致過路的女子》中,過路的女子出現(xiàn)在繁華的街市,我們可以將之看作都市化人群的象征,是現(xiàn)代城市的典型表征人物。與丁香姑娘不同,這位交臂而過的婦女給我們帶來的是城市化視角下人們情感的自由釋放?!笆蓍L苗條的婦女,用一只美麗的手/搖搖地撩起她那飾著花邊的裙裳/輕捷而高貴,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痹诂F(xiàn)代都市發(fā)展前期,人們趨向于含蓄保守,女子一般很少拋頭露面。隨著現(xiàn)代化都市的快速發(fā)展,人們的思想觀念也在發(fā)生變化,人性逐漸解放。然而,這種現(xiàn)代城市體驗帶來的愉悅卻極其短暫。過路的女子留給詩人的只是最后一瞥,這種獨特的觀察視角讓人體會到一種強烈的孤獨感與無助感。瞬間的相遇,帶來的是永久的離別。這種城市化體驗與雨巷中的丁香姑娘相對照,是兩種文化背景下的畫面,但帶給人的情感體驗有異曲同工之妙。過路的女子和丁香姑娘都能夠帶給人一種情感共鳴,使我們從中感受到人類在面臨困境和絕望時最真實的情感體驗,體驗到中西方不同文化視角下人類的普遍情感境遇。
五、愛的救贖:黑暗中的一束光
一個是江南小巷中孤獨的彷徨者,一個是都市繁華喧鬧人群中的局外人,面對同樣令人絕望的境地,戴望舒和波德萊爾都借助詩歌,通過描寫一個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意象,給我們構(gòu)建了一個理想中的抒情意境。戴望舒詩歌中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詩歌中獨有的含蓄與感傷意味,給人帶來世外桃源般的怡然自樂,而波德萊爾則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城市人群的熱鬧與刺激,在惡中挖掘出希望之花,讓人認識到喧嘩與浮躁背后的虛無。丁香姑娘在戴望舒心中像是一朵丁香花,是那彷徨中的美麗,過路的女子在波德萊爾的心中則象征著惡之花,是那無助時的憂傷,她們都讓人感受到一種世外桃源般的清新,讓人產(chǎn)生對自由和美好的渴望,從中體驗到美,從絕望中尋找希望,實現(xiàn)對自我的超越與救贖。
戴望舒和波德萊爾都在體味現(xiàn)實生活的基礎(chǔ)上,用獨特的文化視角去描寫現(xiàn)實、表現(xiàn)理想,用詩歌營造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以安慰現(xiàn)實中困惑彷徨的心靈。陌生化的文學(xué)表達為人們帶來了一個來自現(xiàn)實卻又不同于現(xiàn)實的詩意情境。丁香姑娘和過路的女子是本體世界的象征,也是詩人心靈世界的象征。面對同樣令人哀傷和愁怨的境地,兩位詩人都堅信自己的理想,都在絕望的境地中發(fā)掘到了希望,讓自己的漂泊感和無助感得以釋放,找到自己的心靈適境。無論是面對大革命失敗后的惶惑迷茫,還是面對都市化街市圖景的逃離躲避,戴望舒和波德萊爾都渴望那希望的花朵,努力尋找黑暗之中的光芒,以擺脫現(xiàn)實的羈絆,從而實現(xiàn)對自我的愛的救贖。丁香姑娘和過路的女子都是詩人在面臨困境時的希望,是黑暗中的一道耀眼的光,構(gòu)造出無比美好的烏托邦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