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宣
被民國著名教授吳宓破格錄取為清華大學研究生;接受著名詩人戴望舒的邀請,翻譯出版艾略特著名詩集《荒原》——此時,蘇州才女趙蘿蕤才二十出頭。無數(shù)京華才子對她刮目相看,才華橫溢的青年錢鍾書也對她情有獨鐘,卻被她無情拒絕,理由是錢鍾書“格局太小”……趙蘿蕤沒有想到,被艾略特本人會見、被《紐約時報》贊嘆不已的她,晚年卻重重地摔下命運的懸崖絕壁。
蘇州才女成功翻譯大家作品
祖籍浙江德清的趙蘿蕤從小隨父親趙紫宸在蘇州長大。趙家是典型的書香門第。趙紫宸是20世紀中國杰出的神學家、神學教育家、作家、詩人。他1914年赴美留學于田納西州范德比爾特大學,1916年和1917年相繼獲得社會學碩士和神學學士學位;因成績優(yōu)異,還同時獲得該?!皠?chuàng)校者獎章”。趙蘿蕤回憶兒時經(jīng)歷時說:
但到我該上學時,(父親)已是蘇州東吳大學教授兼教務長,也就是一個現(xiàn)在所謂的“高級知識分子”。我在蘇州圣約翰堂附近的幼稚園玩了三年,七歲進景海女子師范學校的一年級,并在同年開始學英語。父親1914至1917年留學美國,因此我一進小學不但學了英語,還開始學彈鋼琴,完全是美國的那一套。但是父親又是個祖國文化修養(yǎng)極深的學者,他怕教會學校不注重祖國語言的培養(yǎng),又親自教授我《唐詩三百首》與《古文觀止》,而且吟誦起來像是在唱歌。我還把這種唱法帶到學校,讓我的小同學們也唱起來。
學成歸國后,趙紫宸任教于母校東吳大學,任哲學教授,并相繼兼任教務長和文理學院院長。這樣的詩書之家讓趙蘿蕤從小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七歲時就開始學習英語和鋼琴,隨后進入景海女子師范學校就讀,接受的全是西式教育。父親并沒有放棄對她進行中國文化熏陶,趙紫宸本身就是個詩人,詩詞歌賦樣樣精通,而且他還是杜甫研究專家。當時趙蘿蕤的成績太出色了,從二年級直接跳到四年級。這時她已顯露出小才女的風范,特別是寫作,在學校獨領風騷。
就在這時,她遇到一位名師——民國著名女作家蘇雪林。剛剛從法國留學歸來的蘇雪林在景海女師擔任國文老師。蘇雪林十分重視學生的寫作能力,而小才女趙蘿蕤也十分喜歡蘇雪林的課。趙蘿蕤回憶蘇雪林時說:“我的作文常常受到她的雙行密圈,表示她的喜愛?!边@讓趙蘿蕤十分開心。在蘇雪林的悉心指導下,趙蘿蕤的作文水平突飛猛進,六年級時寫出的作文在景海女師已經(jīng)超過了高中水平。隨后她又準備從初一直接跳到高三,但是趙紫宸認為她的年齡實在太小了,便讓了一步,讓她跳到高二就讀。這一年趙蘿蕤才十二歲。
1926年,趙紫宸調(diào)到了北京的燕京大學,兩年后任該校宗教學院院長,這是美國基督教長老會傳教士、外交官、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發(fā)出的邀請,十四歲的趙蘿蕤考入燕大附屬中學就讀高三,畢業(yè)后直升燕大中文系。在這里,她遇到了周作人、冰心等名師。
1932年,二十歲的趙蘿蕤從燕大畢業(yè)。趙紫宸認為她太小,便安排她到清華大學再讀一個研究生。她考清華幾乎沒費什么事,幾乎門門功課都優(yōu)秀,包括英語都是一百分。就是德語一分沒有,因為她沒有學過。國學大師吳宓得知后說:“德語等入學后再補吧?!币驗榈抡Z當年在清華是必學語言,趙蘿蕤算是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在清華她如魚得水,其間出演莎士比亞名劇《皆大歡喜》,令清華青年學子紛紛傾倒,“燕大校花”“清華才女”之名開始瘋傳。演劇不過癮,她開始寫詩,可能是從詩人父親那里繼承的基因,她無師自通地寫出一首又一首絕妙好詩。當時最出名的詩人之一,是寫出《雨巷》的戴望舒,此時正在上海主編一份詩刊《新詩》,趙蘿蕤便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寄給他。詩很快被發(fā)表。書來信往中,戴望舒得知趙蘿蕤英語水平十分了得,當即邀請她翻譯艾略特的皇皇詩歌巨著《荒原》。趙蘿蕤后來回憶說:“沒有料到他約我翻譯艾略特的《荒原》,一首當時震動了整個西方世界的熱得灼手的名作。那時溫德老師已經(jīng)在課堂上相當詳細地講解過這首詩,所以我就大膽地接受了這個任務。”
《荒原》是一部神作,艾略特為這部長詩引用了三十三個不同作家的作品以及多種歌曲,引入六種外國語(包括梵文),特別強調(diào)了有關圣杯的傳說和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的作品《金枝》,還有塔羅紙牌、漁王、耶穌等傳說。作品晦澀難懂,翻譯難度非常大,讓民國許多翻譯家望而卻步。趙蘿蕤初生牛犢不怕虎,她知道這本詩集的翻譯難度,但她也想通過對《荒原》的翻譯全面細致地領略《荒原》的瑰麗之美。她迎難而上,那一年她才二十三歲,誰也不知道那一段漫長的時光她一個人是如何度過的。《荒原》中文版的出版在民國詩歌界、文化圈引起轟動效應。艾略特的詩歌固然令人贊嘆,趙蘿蕤的譯作質(zhì)量之高同樣令人震撼。有評論家如此評價:“艾略特這首長詩是近代詩‘荒原中的靈芝,而趙蘿蕤女士的譯本是我國翻譯界‘荒原上的奇葩。”
《荒原》的中文翻譯同樣得到了艾略特本人的激賞。1944年秋天,趙蘿蕤和她的先生陳夢家經(jīng)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教授和清華大學金岳霖教授介紹,來到美國芝加哥。陳夢家在芝加哥大學講授中國古文字學,而趙蘿蕤又當起了學生,攻讀比較文學,與著名詩人查良錚(穆旦)成為同班同學。聽說《荒原》的中文版翻譯者在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學位,艾略特趁著從英國回美國探親,在哈佛俱樂部宴請趙蘿蕤夫婦。當天艾略特興致很高,朗誦了詩歌《四個四重奏》的片段,并在趙蘿蕤帶去的兩本書《1909—1935年詩歌集》和《四個四重奏》上簽名題詞,感謝趙蘿蕤高質(zhì)量地翻譯出他的詩歌代表作。
也正是因為艾略特著名詩集《荒原》的翻譯成功,趙蘿蕤成為民國紅極一時的風云人物。當時在大部分文化人心中,民國第一美女、第一才女、第一名媛既不是林徽因,也不是陸小曼,而是趙蘿蕤,因為她的才華遠在林徽因、陸小曼之上,她是那種典型的集才華與美貌于一身的女子,追求她的京華才子多如過江之鯽,包括那位來自江南無錫、后來大名鼎鼎的才子錢鍾書。
錢鍾書將她寫進《圍城》
《荒原》出版后,才貌雙全的趙蘿蕤成了清華女神。當時錢鍾書正在清華就讀,還沒有與楊絳相愛,一下子就被趙蘿蕤的才情征服了。
和趙蘿蕤一樣,錢鍾書也是被清華破格錄取的。才女趙蘿蕤和才子錢鍾書,他們是名副其實的同鄉(xiāng),一個來自蘇州,一個來自無錫,兩人都出自書香門第,從小都是學霸。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也被聘為清華大學教授,錢鍾書十九歲時被父親帶到清華大學報考外文系。剛一進校園,錢鍾書就出名了,因為他的數(shù)學只考了十五分。錢鍾書這樣回憶:“我數(shù)學考得不及格,但國文及英文還可以,為此事當時校長羅家倫還特地召我至校長室談話,蒙他特準而入學,我并向羅家倫彎腰鞠躬申謝?!睋?jù)其他人回憶,錢鍾書的成績根本不用“破格”,因為他達到了清華錄取標準。當年清華新生錄取標準是,國文、英文、算學三門平均四十分以上。其中部分科目有最低分的限制,國文和英文不低于四十五分,數(shù)學不低于五分即可。一入學,因為成績實在出類拔萃,恃才傲物的他馬上成為一名狂生。后來清華大學打算破格錄取他為外文系碩士研究生時,他當場拒絕,認為:“整個清華,沒有一個教授有資格充當錢某人的導師。”而吳宓對錢鍾書的評價卻很高:“當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輩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其余如你我,不過爾爾?!?/p>
一個是“百年難遇”的大才子,一個是“亙古少有”的大才女。錢鍾書在書店里發(fā)現(xiàn)了趙蘿蕤翻譯的艾略特的《荒原》,一時間覺得驚為天人。同在清華校園,他情不自禁地暗戀上了趙蘿蕤。趙蘿蕤早就知道錢鍾書這個同鄉(xiāng),也知道他出版過幾本書,甚至還看到報上對他的介紹。她曾這樣評價對方:“近來對某某的宣傳大令人反感,我只讀了他的兩本書,我就可以下結論說,他從骨子里滲透的都是對英國十八世紀文學的冷嘲熱諷。十七世紀如莎士比亞那樣的博大精深他沒有;十九世紀如拜倫、雪萊那樣的浪漫,那樣的放浪無羈,他也沒有;那種搞冷門也令人討厭,小家子氣?!薄翱磿鸵磦ゴ蟮臅说木χ挥心敲炊?,何必浪費在那些不入流的作品上,耍小聰明,最沒意思。”
才子的暗戀最終不了了之,錢鍾書卻一直不曾忘記趙蘿蕤,后來寫代表作《圍城》時,他將趙蘿蕤化身唐曉芙。這是著名作家施蟄存的堅定看法,他認為《圍城》中的重要人物唐曉芙就是以趙蘿蕤為原型塑造的,難怪唐小姐是全書最受寵愛的一個角色,俏皮且聰明:
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diào)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么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發(fā)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
夸了那么多,還嫌不夠,加上一句:“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連楊絳在文章中也提出:“錢先生是鐘情于唐曉芙這個人物的,她是那個時代最理想女生的代表。身上還保留著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溫柔知禮等一切美好的品性,同時又有民國那個特定時代新知識女青年的聰穎機智,敢愛敢恨,獨立自由?!?/p>
拒絕了錢鍾書的趙蘿蕤轉(zhuǎn)身愛上了詩人陳夢家。陳夢家雖然出生于南京,但祖籍卻在浙江上虞百官鎮(zhèn),與趙蘿蕤的祖籍地德清相距不遠。陳夢家是在著名詩人徐志摩引導下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的,年少即以詩歌成名。1931年老師徐志摩不幸去世,陳夢家痛不欲生,以整理老師的遺稿遺作為己任,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他曾在燕京大學短期就讀,就在此時結識了趙蘿蕤。趙蘿蕤愛上他并非因為他的才華,而是他帥氣的相貌——陳夢家是個難得一見的大帥哥。趙蘿蕤母親聽說他是個詩人,就認為很不靠譜,并不同意。但是趙蘿蕤死心塌地愛上了他。據(jù)吳學昭在《聽楊絳談往事》一書中披露,被趙蘿蕤拒絕的錢鍾書轉(zhuǎn)身愛上了女同學楊絳,而楊絳也與趙蘿蕤是要好的閨蜜,她們的友誼始于清華。
趙蘿蕤小楊絳一歲,兩人都是清華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研究生。楊絳由東吳大學考入清華,她的夢想就是讀清華。趙蘿蕤當時在英語系,和楊絳交往很多。有一天兩個人在校園里逛著逛著,突然聽到從某個窗口傳來一陣昆曲聲,她們聽得如醉如癡。作為來自蘇州的女生,兩個人對故鄉(xiāng)的戲曲自然十分熟悉。楊絳說:“昆曲真是優(yōu)雅,好聽得不得了?!?趙蘿蕤說:“是的,太好聽了。”楊絳說:“我想拜師學藝,學一學昆曲?!壁w蘿蕤說:“好的呀,我陪你,我們一起學?!眱蓚€人從此有了更多的交往,每每放學后,她們便結伴去學昆曲。有一次在路上,趙蘿蕤笑著問楊絳:“一個女的只被一個男的愛上,夠嗎?”當時趙蘿蕤還沒有和陳夢家正式訂婚,追她的男生有很多,這讓她有點苦惱。楊絳不知道她這是心里話還是開玩笑,就一笑了之,沒有回答她。1935年5月5日,趙蘿蕤與陳夢家舉行訂婚儀式,幾乎半個民國文化圈的名流都來了:吳宓、聞一多、梁實秋、朱自清、朱光潛、梁思成、林徽因、沈從文等,一共來了四十多人。詩人作家、才子才女歡聚一堂,都稱贊他們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只是誰也不曾想到,表面上繁花似錦的人生,命運之神已經(jīng)在暗中磨刀霍霍。
向楊絳借錢度日
陳夢家從十六歲開始寫詩,和趙蘿蕤一樣癡迷詩歌,不到二十歲便出版了第一部詩集《夢家詩集》,暴得大名;同時在著名的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了小說集《不開花的春天》。他由此很快與聞一多、徐志摩、朱湘一起并列成為新月詩派的“四大詩人”。然而即便如此,比起錢鍾書,陳夢家還是不夠天才,不夠有名。但趙蘿蕤就是鐘情于他,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陳夢家就讀研究生時,有一段時間曾在趙蘿蕤家借宿,朝夕相處讓趙蘿蕤對陳夢家產(chǎn)生了特殊的感情。她可以拒絕錢鍾書,卻不能拒絕陳夢家。后來人們問趙蘿蕤究竟喜歡陳夢家什么,她的回答令人大跌眼鏡:“因為陳夢家長得太漂亮了?!?/p>
陳夢家確實比錢鍾書英俊,一雙大眼睛閃閃發(fā)光,鼻正口方,天庭飽滿,皮膚白凈細膩,身材高挑又偉岸,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兩人結婚后正值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清華等高校遷往昆明,合辦成西南聯(lián)大,趙蘿蕤也同陳夢家一起南遷。當時聯(lián)大有個規(guī)定,就是夫妻二人不能在學校同時任教,趙蘿蕤就作出犧牲,讓陳夢家在大學教書,自己干脆辭職在家當家庭主婦。后來趙蘿蕤在《我的讀書生涯》中如此回憶:
從七七事變以后我一直是失業(yè)的。當時西南聯(lián)大繼續(xù)清華大學的老規(guī)矩,夫婦不同校;丈夫在聯(lián)大就職,妻子就不能在同一學校任課。而且那時物價騰貴,金圓券不值錢,教書還不及當個保姆收入多,因此在聯(lián)大的八年里我基本是操持家務。我是老腦筋;妻子理應為丈夫作出犧牲。但我終究是個讀書人,我在燒菜時,腿上放著一本狄更斯。
生活從此開始進入起伏動蕩的年代:陳夢家經(jīng)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教授和清華大學金岳霖教授介紹,到美國芝加哥大學講授中國古文字學,于是夫妻二人便離開聯(lián)大,結伴到了大洋彼岸。就是在這時他們與艾略特相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陳夢家先行回國在清華大學任教,趙蘿蕤因攻讀博士學位暫時留在美國。第二年,她幾經(jīng)周折回到上海,又請當時國民黨高級將領傅作義幫忙,擠進一架空運糧食的飛機上,回到因為戰(zhàn)火而完全隔絕的北京,與陳夢家團聚。
1949年后,趙蘿蕤在母校燕京大學出任西語系主任?!拔母铩睍r,她和陳夢家都受到?jīng)_擊。她患上了非常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發(fā)病時和瘋子沒有兩樣。由于陳夢家的悉心照料,她的病最終好轉(zhuǎn)。可是好景不長,陳夢家因受不了折磨,在家中小院里一棵樹上上吊自盡。這個小院是陳夢家在1956 年買的,當時他出版了《殷墟卜辭綜述》一書,那時候北京房價極低,他用這本書的稿費買了錢糧胡同三十四號的四合院,十八間房屋組成凹字形,中間是小院。小院里有一棵小樹,不知道名字,只是沒想到十年后的1966 年 9 月 3 日,陳夢家會在這棵已經(jīng)長得十分高大的樹上結束自己的生命。
趙蘿蕤經(jīng)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從此像變了一個人,沉默無言如同行尸走肉。最慘的時候她向老同學楊絳借錢度日,后來精神分裂癥復發(fā),完全成了一個瘋子,到最后她被捕入獄,刑期五年。
飄向“荒原”的一片“草葉”
出獄平反后,趙蘿蕤來到北京大學,成為英語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她重新住進了當年陳夢家購買的四合院,這時候四合院早被多戶人家占據(jù),屬于她的只是兩小間堆放雜物的房間,她只身一人在這里蝸居下來。她終生的朋友、英美文學批評家、《了不起的蓋茨比》翻譯者巫寧坤后來回憶說:
她已搬到父母生前寓居的美術館后街二十二號一座歷史悠久的四合院內(nèi),兩間朝西的小屋,里面一間放了一張小床、一張小書桌、兩三把椅子。這是她的臥室兼書房,也是她接待國內(nèi)外來訪者的小天地。外面一間放著幾個書架,藏書中包括她當年在美國搜集的全套初版詹姆斯小說和艾略特簽名的詩作。她畢生以讀書為樂,可目力衰退,不得不有所節(jié)制。她熱愛音樂,現(xiàn)在唯一的消遣是坐在小屋里傾聽西方古典音樂的錄音。和沈從文一樣,她從來不談個人的苦難經(jīng)歷。正如楊憲益和戴乃迭從來不提在“浩劫”中痛失獨子之痛一樣,她也從來沒有提到過她的喪夫之痛。我知道她因精神分裂癥仍在服藥,有一天,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不時抽搐,便問她是否可以減少劑量。她的臉立刻變色,質(zhì)問我:“你要讓我犯病嗎?”我后悔說話唐突,同時也突然認識到,這么些年來她形影相吊,不定受到過怎樣的夢境的煎熬。哪怕一個詹姆斯式的悲劇女主人公,也不可能以如此的勇氣和尊嚴承受她的苦難。
雖然歷經(jīng)劫難,飽經(jīng)坎坷,但是趙蘿蕤并沒有顧影自憐,她以病弱之軀從事教學之余,又開始了翻譯工作。她早年翻譯的艾略特《荒原》膾炙人口,影響了一代又一代愛好詩歌的人們,此時又應上海譯文出版社之約將其重新修訂出版。同時,她再一次投身翻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經(jīng)典巨著《草葉集》。
《草葉集》的翻譯難度并不亞于艾略特的《荒原》,這兩部詩集陳夢家當年都非常喜歡。將這兩部國際詩歌界頂級詩集引進中國,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她從此開始了夜以繼日的工作,每天課余之后就伏在那張簡陋的小書桌上,用她那一字不茍的書法,重鑄惠特曼前無古人的詩篇。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長的十二年。當《草葉集》翻譯完成時,趙蘿蕤已經(jīng)八十歲了。她說:“人活在世界上悲痛固多于喜歡,但一切悲灰都有止境,只有在有限承迎無限的時候,卻永無止境?!?/p>
《草葉集》全譯本的出版像《荒原》的出版一樣,震驚了學術界,直到今天也是學術界里程碑式的作品。此舉引起美國研究艾略特和惠特曼的學者的極大關注,同時也被她的母校芝加哥大學獲知。為了表彰趙蘿蕤畢生獻身文學研究和教學的崇高精神,1991年,芝加哥大學邀請趙蘿蕤博士回母校參加建校一百周年慶典活動,并授予她一項特別獎項:專業(yè)成就獎。
再多的榮譽對趙蘿蕤來說都是過眼煙云,作為一代才女,六十年前的《荒原》和六十年后的《草葉集》,艾略特與惠特曼的兩部神作的翻譯已經(jīng)鑄就了她一生的成功,她可以死而無憾地離開了。1998年1月1日,八十六歲的趙蘿蕤平靜離世,像惠特曼筆下一片“草葉”,翩然飄落在艾略特筆下的“荒原”。
(實習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