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鋒
這兩年云南旅游很紅火,很多朋友都會問,云南的菜辣不辣?這個問題貌似很簡單,但實際上很難回答,盡管從二00二年開始,我就常年在云南調查少數民族語言,似乎很了解情況。后來,我的解決方案就是講兩個故事。一個故事是我們一家的親身經歷,我們一家到大理,孩子還很小,不能吃辣,我們特意叮囑飯館,不要放辣子,服務員滿口答應。等清炒土豆絲上來,我們傻眼了,上面撒滿了紅辣子。只好叫來服務員,指著紅辣子問她:不是說好不放辣子的嗎?服務員一臉無辜:這是調味的,油炸過的,不辣啊。后來,我們知道了,他們的辣子默認是那種皺皮青辣椒,對我們來說,那種是——爆辣。另一個故事是陳保亞老師講給我們聽的。說是在云南德宏,有一種涮涮辣,本地人吃火鍋時,會拿一個辣子在火鍋里涮幾下,然后趕緊拿出來。一個湖南游客到德宏吃火鍋,老板也這么給他涮了幾下。他覺得老板太小氣,讓老板把辣子丟進去。老板很吃驚,勸他不要這么干,會辣得受不了。他不聽,一把抓起那個辣子,吧唧吧唧幾下吃了大半個。老板很佩服,沖他豎起大拇指。就在這時候,游客咚的一聲倒地,辣暈過去了。
朋友們聽完了這兩個故事,一般都表示懂了,意思是云南菜很辣。其實,這并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辣不辣是相對的。如果您聽過《小馬過河》的故事,當然就知道“深”“淺”是相對的,因人而異,想確切知道其意義,得自己親自試一試。小時候,我父親教訓我們的口頭禪是:“想知道梨子是什么滋味,得自己親口嘗一嘗?!蹦菚r候對此半懂不懂,后來有點明白了。
不過,仔細一想,又有新的疑惑,如果都要親自體會,那還用得著問人“辣不辣”啥的嗎?“辣”這樣的詞意思那么模糊,不是反而給認知增加干擾嗎?很多宣揚審辨思維(critical thinking) 的人會強調要區(qū)分事實(fact)與觀點(opinion)之間的差別,常舉這樣的例子:“辣椒有籽兒”(事實)與“辣椒好吃”(觀點)。事實是可以驗證的客觀,而觀點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主觀。如果我們將世界分成四個層階:物理世界——感覺世界——語言世界——文化世界(參見陳保亞:《語言文化論》,云南大學出版社),語言世界是對其他三個世界的表達,語言世界將感覺和文化連接起來,這一點容易被關注到,但物理世界也要通過感覺世界才能進入語言的世界,這一點則常被忽略。客觀事實是一個理想,或者說信念,我們人類是通過大家的感覺去“摸象”。因此,所謂的“事實”其實是群體普遍認同的知識,“觀點”則更強調個人的認知。那么,“云南菜很辣”是一個事實呢,還是一個觀點?就有點模棱兩可,也就是說,從個人認知到群體知識并不是截然的二分,更像是一個連續(xù)統。
在漢語中,“辣”通常跟其他味覺并舉,所謂酸、甜、苦、辣、咸。既然是味覺,自然是要通過味蕾的,這是長久以來的共識。但現代科學證明“辣”其實是一種神經末梢產生的觸覺,諾貝爾獎獲得者朱利葉斯(David Julius)和阿登·帕塔普提安(Ardem Patapoutian)等學者的研究發(fā)現,辣味與溫度—觸覺感應器有關,皮膚等身體部位也可以感受到“火辣辣”。出人意料的是,舌頭上并沒有找到對應辣味兒的味蕾。
現在,我們通常會把“辣”和“辣椒”直接聯系起來,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事實上,辣椒原產秘魯,傳到中國是明朝的事情了,在四川流行起來也不過約四百年的歷史,而云南則更晚至清末了?!袄薄笔莻€后起字,早先是“辛”,現在書面語詞中還有“辛辣”的同義聯合。早先的“辛”主要是蔥、姜、蒜的辣,但哥倫布大航海帶來的辣椒后來居上了。辣椒在亞洲的傳播史很有趣,經由葡萄牙人傳到日本時被稱為“南蠻胡椒”,后來日本武士再從朝鮮帶回去時又起名叫“唐辛子”;而朝鮮人則以為日本是辣椒原產地,稱之為“倭辛子”。隨著全球大交流時代的到來,各種外來的味道開啟了征戰(zhàn)人類飲食場的歷程,而語言作為人類認知的象征性符號也記下了人群的部分記憶,或者說錯覺。漢語用一個“辣”字可以對應英語的hot/spicy/fiery,在認真的人看來有點敷衍,但細究起來,似乎也不怎么影響交流。這實在是很妙的事情。
“辣”這樣的語詞體現了語言的一個重要特性:模糊性。語言學有一個模糊語言學的分支。有一派觀點認為之所以有模糊語詞,是因為外部世界的事物本身是模糊的,界限不清,比如蔬菜和水果的區(qū)分;還有一派觀點認為這是源自人類自身認知手段的限制,比如,味覺、觸覺傻傻分不清楚。這些似乎都不是根本原因,語言模糊性根源自其強大的指稱功能(參見陳保亞:《語言文化論》)?!袄薄笨梢杂镁_的方法來衡量,一九一二年,藥劑師斯科維爾(Wilbur Scoville)發(fā)明了測量辣度的方法,一個辣度單位(SHU) 就是以五十升水來稀釋沖淡到無味的辣度,通常的辣椒是一萬辣度。如果我們了解到涮涮辣的辣度是44.133 萬斯科維爾單位這樣的精確信息,我們也可以用模糊的“爆辣/ 變態(tài)辣”等詞語來指稱;反過來,如果我們交流的信息是模糊的,比如,在飯店點火鍋底料,微辣、中辣、超辣還是變態(tài)辣?直接用斯科維爾單位就傳遞不了模糊的信息,想象一下,告訴服務員上一個2.5 萬斯科維爾辣度的鍋底,換來的一定是一臉蒙??偨Y一下,精確的語詞只能指稱精確的信息,而模糊的語詞二者皆可,指稱功能更強,而現實交流中,既有模糊信息,也有精確信息,所以,模糊語詞是必需的。
語言更基本的一個特性是約定俗成,一個言語社團的模糊語詞有一個共同的生活基礎,云南人對辣與不辣的判斷來自他們的生活。陳保亞老師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隔壁鄰居因為工作忙,請了一個外地保姆幫忙照顧不到一歲的小孩,保姆怎么哄小孩吃飯,孩子都不吃,晚上鄰居回來后知道了,二話不說,舀一大勺辣子放到飯里拌上,孩子馬上狼吞虎咽。生活的每一天,人們都在默默觀察和展示“辣”的邊界,這個外人很難知悉的邊界,在日常生活中早已澆筑起來了。有的時候,我們會把這個邊界叫作文化。
“辣”在各地的發(fā)音都差不多,寫成漢字則更是一樣,這也是語言誤導人的一面。我們要時刻警惕,語言是一種象征性行為,其表面形式的價值體現在與其他形式的邊界之中,也就是說,“辣”與“不辣”在人群中的邊界決定了“辣”的實際價值。在幅員遼闊的中國,辣與不辣的區(qū)分邊界各有各的習慣,也各有側重,東北是甜辣,川渝是麻辣,湖南則是油辣,云南人說辣不辣也只能從自身出發(fā),外來者還是入鄉(xiāng)隨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