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子
琴師離開向陽小區(qū)那個黃昏,小區(qū)的幾株櫻花含苞欲放,有人看見琴師背著他的古琴,拖著拉桿箱,向著小區(qū)大門而去。西天的夕陽即將沉落,余暉照耀櫻花和樓房的玻璃窗上,絢麗緋紅。此人望著琴師的背影,看見琴師肩背上的古琴鍍上一層橘紅。琴師的背影同那橘紅模糊、消失。
琴師每個季節(jié)都要獨自出門,春天是驚蟄后,夏天是夏至后,秋天是秋分后,冬天是冬至后。每次出門,琴師都要背上那面古琴,時間不算長,半月左右。搞不懂他是去教學還是去旅游。閑著無聊,向陽小區(qū)的人聚在櫻花樹下議論過多次。有人說琴師去旅游,興致來了,隨時可撫琴彈奏,以慰藉旅途的孤寂。有人否定,說琴師每次背上他的古琴,肯定是去教學,一年四季,都是那幾天出門,如果是旅游,何必背上琴,不嫌累?那琴,又不比二胡蘆笙葫蘆絲之類的輕巧,肯定是出門教學!議論的人各持己見,都認為自己的猜測是對的。有人說,我們都是瞎猜,等琴師回來,問問不就明白了?說是這么說,等琴師回來,誰也不去問琴師去了哪里,也不問他是出門教學還是出門旅游。向陽小區(qū)的人,有文化有教養(yǎng),不像有些小區(qū),一個陌生人出現(xiàn),悄悄追著看人家進了哪個單元,細聽人家上了幾樓;一輛沒見過的小車出現(xiàn),也要看著人家下車后走向哪里;送外賣的也不放過,一旦遇見,總要停步看著外賣小哥走進幾單元幾樓。向陽小區(qū)的人沒有這么無聊,也不會干無教養(yǎng)無素質(zhì)的事,大家都偏愛老祖先留下來的東西,比如古琴,就是他們愛聽的,家里有小孩的,也有習古琴的,《廣陵散》《陽關(guān)三疊》《春江花月夜》《漁舟唱晚》《平沙落雁》《平湖秋月》《高山流水》這些古曲,是古琴還是古箏演奏的,他們是聽得出分辨得出的。黃昏和夜幕,向陽小區(qū)的樓房里,時不時聽見管平湖先生的琴曲,沉靜婉轉(zhuǎn),如絲如縷。
琴師住進向陽小區(qū)十年,沒有誰去與他套近乎,琴師也不與他們交往,熟悉了,路上碰著,打個招呼而已。有人聽見從琴師房間里飄出來的琴聲,知道他彈一手好琴,想拜他為師,讓孩子跟著他習古琴,琴師說不再收學生。琴師不再收學生,是不再收新生,幾個學生,都是他來向陽小區(qū)前就跟著他習琴的,習了多少年,小區(qū)的人并不清楚,有的學生由小孩長成了少年,有的由少年長成了成人。小區(qū)的人不明白,暗地議論,說是以此為生,學生越多收入越高,拒收學生就是拒收銀錢,何苦與錢過不去?錢越多越好啊!琴師的行為,向陽小區(qū)的人不理解,他們雖說有素養(yǎng),喜愛古典音樂,也喜愛鈔票。誰會跟鈔票過不去呢?琴師的學生就那么幾個,兩男三女,他們從不結(jié)伴來向陽小區(qū),自跟著琴師習琴后,每個學生只見琴師,未見同門人。時間長了,小區(qū)的人看見幾個學生周末輪流著來,有的上午,有的下午。左鄰右舍,周末宅家,耳畔古音綿延。有人猜測,琴師要么不缺錢,要么早掙得缽滿盆滿。這些猜測似乎沒有說服力,不缺錢,為啥租房子住?不缺錢,為啥沒自己的琴房?琴師租用的一套三居室,即是他的住房也是他的琴房,不像個有錢人。琴師在向陽小區(qū)是個謎。時光一日日流逝,小區(qū)的人對謎一樣的琴師不再猜測議論,春夏秋冬的外出,大家也習以為常,出門旅行還是出門教學,樹下聚集的人,不再探究。唯一不習慣的是,樓里樓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琴師不在的日子,流水般的古音消失。
琴師走進向陽小區(qū)那個上午,一把古琴,一只拉桿箱,與他每次外出一樣。琴師租用的三居室,在小區(qū)的中央地帶,前后左右聳立的樓房,隔斷了城市的噪音,樓下的綠蔭花木,年年生發(fā),香樟林一年比一年茂密,如此清幽的環(huán)境,身在都市,恍若世外桃源,琴師一住就是十年。琴師的房東,左鄰右舍還記得,男的早出晚歸,女的常帶著孩子在小區(qū)玩耍。孩子長到五六歲,這家人離開小區(qū),半年后,琴師住了進來,一住就是十年。這家人為何突然離開小區(qū),就像琴師為何旅行都要背上古琴,在向陽小區(qū),是個謎。琴師獨來獨往,除學生外,不與別人來往。春秋,琴師喜歡在樹蔭下靜坐,尤其櫻花開放的日子,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得見琴師獨坐花樹下的寂靜,手里的一壺清茶,也寂靜。向陽小區(qū)的人有素質(zhì)有文化,懂得琴師為何喜愛獨坐花樹下,目睹著琴師的背影,知道他在自己的寂靜里,已進入有所思無所思的狀態(tài)。向陽小區(qū)的人去櫻花樹下,都是三五個聚集閑聊。櫻花開放的日子,他們也是在花樹下各自站著,說說話離去,有男有女。有時各自招呼一聲,低頭看手機,抽根煙,回自己的家。琴師出現(xiàn),都是無人的時候,大家看見樹下的琴師,不去打擾,似乎懂得琴師的心思。琴師日日都要彈琴的,日日聽著琴聲的人,以他們的理解,琴師的琴聲行云流水,堪稱大師級別,勝過電視上的名家。為何蝸居一僻靜地教授幾個學生?為何整日獨自與琴相伴?從琴師房里流出的古音,有人聽得出琴師的心曲。以此人對古典音樂的理解,琴師的心曲,猶如流水之上,行云之下,連綿起伏的莽莽蒼山。
寒潮來襲,風吹雨打,幾棵櫻花遍地落紅。
櫻花落盡,琴師該回來了,向陽小區(qū)的人不見琴師的影子。
清明過罷,有人開始想念琴師的琴聲,幾個人聚在滿是綠蔭的櫻花樹下,你一言我一語談起了琴師:
“琴師走了,有點不習慣嘍,久不聽他彈琴,像是缺了點啥?!?/p>
“是啊,剛來時,屋里屋外都是他的琴聲。有時嫌吵。聽慣了,哪一天沒聽見他彈琴,還真不習慣呢!”
“往年這個時候,早都回來了?!?/p>
“有二十多天了吧?這次耍得久。”
“他究竟是出去旅行還是去教學?”
“依我看,有可能上墳去了?!?/p>
“上墳背著古琴干啥?再說,住了十年都是他一個人,除了幾個學生,沒看見有人進過他的房子!”
“人家就沒父沒母?說不定清明跟他父母上墳去了,正在回來的路上唉?!?/p>
“這個人有點古怪,難以捉摸,住了十年,我們連他姓甚名誰都不曉得?!?/p>
“左鄰右舍的,他也保持距離,不冷不熱,不遠不近的?!?/p>
“不管怎樣,人家彈一手好琴,我們天天免費聽,也算有耳福。”
“就是就是,我都想念他的琴聲了,我孫女也想念了?!?/p>
“我們一家人都想念。昨晚兒子還說,媽,好久沒聽到流水,沒看到行云了!我這兒子,也詩意起來了?!?/p>
琴師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向陽小區(qū)。那些談論過期盼過琴師的人,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把他遺忘了。
回到琴師出走前一天的黃昏。
同往常一樣,琴師吃罷晚飯,黃昏里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一曲《高山流水》,抽了根煙,下樓散步。他在小區(qū)的林蔭道走到夜色籠罩,在夜色籠罩的櫻花樹下坐了許久。路過的人已經(jīng)習慣于琴師的獨坐,習慣于琴師的獨來獨往。一些日日被瑣事纏身的人,羨慕起琴師的清閑,一旦要像琴師那樣成年累月孤孤單單度日,又不習慣。琴師坐在櫻花樹下,腦子里冒出一林蘆葦。昨夜,琴師夢見了一大片蔥蔥郁郁的蘆葦,那些開著花的蘆葦,青翠欲滴,搖曳生姿。醒來,琴師想著夢里的景象,忽然意識到自己多年未見過蘆葦了,幾乎把這種植物遺忘了。夢,喚醒了琴師的記憶,喚醒了琴師從前的時光,琴師難以入睡,腦子里全是搖曳多姿的蘆葦。黃昏,有人從琴師悠遠、緩慢的琴聲里看見了流云、溪水、蘆葦。有人還從琴聲里看見蘆葦在風中搖曳,不是一株兩株,不是一叢兩叢,是一大片,林子般茂密、青翠。琴師彈奏古曲時,腦子里確實是一大片搖曳的蘆葦,跟他夢境里的蘆葦一模一樣。一朵櫻花從風中飄落,琴師看著朦朧光亮里的落花,想自住進向陽小區(qū),花開花落,已有十年。琴師想,是該離開了。隨即,他在心里跟自己定了一個小小的目標:去尋夢中的蘆葦吧,尋到了就住下;尋不到,也不必回來。琴師回屋,微信告訴他的幾個學生要離開此地,課,不上了。琴師的課費是上一節(jié)收一節(jié),無金錢上的糾葛,說走就走。向陽小區(qū)的人不知道琴師離開是因為夢中的一大片蘆葦,一去不復返,還是因為現(xiàn)實中搖曳生姿的蘆葦。
琴師先是坐動車,坐大巴,再坐中巴,奔波了三天兩夜,回到一條叫久溪的水畔。他循著從前的記憶,逆水,步行至久溪開闊處。這里青山對峙,流水曲折,屋宇重疊。琴師曾經(jīng)在這里教過書——師范畢業(yè),他被分配到這里的鄉(xiāng)村小學。學校依山、臨水,坐落溪畔三角地,上課、睡覺,耳畔流水潺潺。琴師在這里待了五年。爾后,他離開了這里。當他再次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時,身份發(fā)生了變化,是一名古琴演奏家。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看到琴師突然出現(xiàn),與琴師寒暄時,臉上并無久別重逢的喜色,以為琴師是來顯擺,看他們笑話的。琴師的前女友,與琴師說了兩句話,借故家里有事,匆匆離去。琴師不是來顯擺,更不是來笑話他們的,他是順道來的。琴師參加一個采風活動,活動結(jié)束,便想著要去上百里外的久溪,看看那所學校,看看一起教過書的同事。琴師的內(nèi)心,是想看看前女友,他一直覺得愧對于她。前女友不領(lǐng)情,一臉淡漠,她早已結(jié)婚生子,琴師離開后,她嫁了本校一個算術(shù)老師。琴師看得出自己的出現(xiàn)不受待見,與幾個老師不痛不癢說了一會兒話,告辭。
連接兩岸的,是座石拱橋,據(jù)說是嘉慶年間修造的。這段河灣,也好像是專為久溪人準備的,讓他們有塊棲身之地,在此修房造屋,生兒育女。琴師記得那些年,黃昏,常??邕^石拱橋去對岸的蘆葦叢消遣。周末也去,沿溪水走到蘆葦盡頭又折回。興致來了,他會帶上古琴,坐進蘆葦林操琴。溪水潺潺,古音徐徐,琴師一顆惆悵之心,如遠山一樣空茫。談了戀愛,身邊多了個女朋友,蘆葦林下,她是忠實的聽眾。琴師自小習琴,卻沒有報考音樂學校,對他而言,操琴是自娛自樂,是業(yè)余愛好,沒想過要成名成家、登臺獻藝。省歌舞團若是不來久溪慰問演出,團長那天若是沒聽到琴聲,琴師可能同其他老師一樣,永遠留在久溪。多年后,當他不再登臺演奏,一個人靜悄悄輾轉(zhuǎn)、安居于城市一角,他常常想,當初以為幸運的他,真的比留在久溪的老師幸運嗎?順道回久溪學校那年,他的優(yōu)越感顯而易見,昔日同事無視他的優(yōu)越感,對于他們,對于前女友而言,琴師的出現(xiàn),猶如來來往往的匆匆過客,與他們無關(guān)。那天,琴師在教師辦公室與在場的老師說了一會兒話,覺得尷尬,告辭時,沒有一個人挽留他,他獨自來到對岸的蘆葦林坐了好一陣才離去。琴師當年進省歌舞團后,換了女朋友,婚后有個可愛的女兒。女兒長到三歲,妻子帶著孩子遠走他鄉(xiāng),成為外國公民,從此,前妻與女兒杳無音訊。琴師最憋屈和不解的是,妻子為何出國?去了哪個國家?為何讓自己的骨肉與他斷絕?一無所知。妻子有意隱瞞,不讓他和女兒有任何牽扯,琴師猜想妻子可能嫁了個老外。這變故,無任何征兆,突然降臨,妻子提出離婚,他不知道自己永遠見不到孩子了!琴師再次結(jié)婚,再次離婚。父母先后老年癡呆,琴師年復一年,常請長假照顧父母。送走父母,琴師也到了退休年齡,謝絕所有邀請,不再登臺,過著行蹤不定的生活。向陽小區(qū),是他旅居最久的小區(qū)。
夢里的蘆葦,不似久溪的蘆葦,那片蘆葦長在一塊空地上??盏厮闹?,高樓林立。琴師感到奇怪,離群索居后,他常常想起久溪的蘆葦,好不容易夢見,那蘆葦卻長在城市的一塊空地上。琴師想要夢見的,是久溪的蘆葦,水畔的蘆葦。
能否見到記憶里的蘆葦,在琴師心里,是個未知數(shù),他還是愿意試試。沒有蘆葦,也算回了趟久溪。久溪對琴師而言,是青春,是苦悶,是憂傷,是惆悵,是茫然,是憧憬,是一段不可追回的舊時光。如果讓琴師重新選擇,他愿意選擇長居久溪。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是在歲月的蹉跎下修正的,走了一大圈,仿佛又回到原點,久溪成為他的牽掛和向往——不是唯一,讓他牽掛的還有無音訊的女兒。他多次夢想著有一天女兒突然出現(xiàn)。不可能的事,純屬夢想,女兒或許早已忘了在中國還有他這樣一個父親。前妻上飛機前,跟他通過一次話,說和女兒移民國外,登機了。他想問問移民哪國?可以和女兒說話嗎?可以去看看女兒嗎?前妻已掛斷電話,那串號碼,再也打不通。做得太絕太狠了!有時他在心里罵一聲,歹毒的女人!
久溪還算幽靜,不像外面的世界,一天一個樣,但要與琴師記憶里的久溪吻合,是不可能的。磚瓦平房的學校,現(xiàn)在是三層水泥樓房,溪谷里居住者的住房也建成了樓房,石拱橋建成了鋼筋水泥橋,可通行汽車。對岸三公里的蘆葦林,無影無蹤,山腳至山腰,層層茶地。茶樹生長的山坡,以前是蒼莽樹林,好在山巔的樹林還在。久溪開辟茶山,種植茶樹已有三十多年,琴師回久溪的第二年,久溪人就開始砍樹種茶了。久溪的居住者,家家戶戶都是茶農(nóng),都在銷售茶葉,都是不缺錢的。久溪人懂得怎樣合理利用自己的資源。琴師望著山巔想,山上的樹林,是用來蓄水的,沒有樹林就沒有久溪,那是流水的再生之源,久溪人靠樹林靠久溪世世代代生存。久溪依然清澈,還在流淌,水量不如記憶里的。以前,公路至久溪學校是終點。現(xiàn)在,公路貫穿久溪東南西北的山山水水,連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村莊,久溪人采茶都是把車開到山腳,采完,開著車回家,如此反反復復,直到無茶可采。久溪不可能不變,好在還幽靜。溪岸的蘆葦消失了,新生的樹木蒼蒼,楊柳吐出新綠,陽光下,條條新枝泛著光影。萌芽的樹木,披著苔衣的枝干,也泛著光影,倒映著枝丫的溪流,也泛著光影。一個光影映照的幽靜世界!琴師走著看著,隨著日線的移動,光影消失。琴師想,斑駁、華麗的光影,轉(zhuǎn)瞬即逝啊,世界又恢復了它的本來面目!琴師覺得自己的人生猶如陽光下的一幕幕幻影,可看不可留。他以前走過的這條蘆葦?shù)?,現(xiàn)在是一條公路,奔馳而過的車輛都是采茶者,戴草帽,挎竹簍,罩圍裙的婦人。琴師想,為何砍掉蘆葦?修公路?的確,修公路砍掉了蘆葦。琴師以為可以遇見以前的同事,進了久溪學校,全是陌生面孔,曾經(jīng)一起教過書的老師,退休后,都離開久溪了,他的前女友,也離開了。隔了幾十年,遇上個熟人,恐怕也無話可說。想起多年前回久溪的尷尬,琴師想,幸好此地無人知道他是誰。連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多年的人都不知身在何處,何況……琴師想起女兒,鼻子再次發(fā)酸。
琴師想,如果重新選擇,我會選擇在久溪住一輩子嗎?
不離開久溪,不會有此想法的。年輕氣盛的日子,誰都把離開久溪視為幸運。上了年紀,才覺出久溪的好處。也只有上了年紀,才可覺出久溪的好處。
以前,過橋后,沿山路上行,可走到山巔的寺廟。琴師返回橋頭,看了看通往高處的公路,決定去寺廟看看。記載,寺廟是宋代一個游僧修造的,多次毀壞,多次重修,琴師未離開久溪時,去過兩次。三進廟宇,紅墻青瓦,古木森森,據(jù)說是清末某年原址上重建的。一條山澗隨公路流入久溪,行至山腰,一掛瀑布山崖上流瀉,間隔著林蔭的茶山,堆綠疊翠,層層延展。琴師停歇,望著瀑布想,若還是那條山路,該多好!這條路,琴師兩次行走,第一次是一個人,第二次是同女朋友一起。他一直惦記著啥時再一個人走走。隔了幾十年,這條山路,已不是當年那條。流水還在,樹蔭還在,山路卻不在。即便有流水有樹蔭,水泥路與黃泥路與石板路,踏上去的那種感覺,完全不一樣。琴師悔恨當年沒有好好享受這條山路,現(xiàn)在晚也。彎彎繞繞一程接一程,琴師望見了綠蔭里的紅墻青瓦。心想做一個僧人,是幸福的。因為僧人可一生享受山林的清幽!琴師的這些想法,是近些年冒出的。以前,他是看不起僧人的,認為無出息者,才遠離喧囂,遠離塵世,躲進寂靜混光陰。好些想法,隨著年紀慢慢修正、改變,琴師望著高處的紅墻青瓦,默默思索。
上山者,大多是來燒香拜佛的,遠遠近近都有。接近寺廟,一個婦人對琴師說,靈得很,有求必應,我每年都來。婦人走在琴師前面。她前面的幾個婦人同她一樣背著布包,提著塑料袋,明顯一路的。琴師以為塑料袋里的糖果面包餅干是她們的午餐,走進寺廟才知是供奉菩薩的。琴師站在門口,眺望四周風景。紅梅杏花點染綠蔭瓦宇,一只黃蝴蝶飛來,在杏花上飛飛停停。琴師關(guān)注著飛落的黃蝴蝶,看著它像自己一樣流連春光。連開在這地方的紅梅和杏花都與山下的不同!琴師感嘆。蝴蝶蹁躚,不知琴師在看它。蝴蝶的眼里大概只有杏花,琴師的眼里有杏花、有蝴蝶,還有別的。路上遇見的香客,燒完香便離去。琴師轉(zhuǎn)了轉(zhuǎn),離開廟子,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一條岔路十分幽靜,一塊木牌插在路口:游人止步。琴師不管,沿岔路下行,遇一林楠竹。琴師流連,在竹林里轉(zhuǎn)悠,而后坐下來,將身上的琴擺放在一塊大青石上,在清幽中撫了一曲《普庵咒》。不盡興,又撫了一曲《流水》。琴師離群索居后,撫琴,在他,是自娛自樂,他時常沉浸在自個的琴聲里。竹林上邊的寺廟,看顏色,修葺的時間不長。山崖兩端,多了兩幢精致的房子,一幢僧人住,一幢居士住。琴師也想在山巔做幾日居士,未行動。出楠竹林,琴師繼續(xù)下行。山路盡頭,遇一茶園,太陽當空,遮陽傘下,品茗吃飯的,大多是游客。茶是本地青綠,飯是齋飯,累了餓了,可歇可解饑渴,可慢悠悠消磨寂靜時光。茶園有客房,琴師住下,晨昏去山巔眺望,余下的時間,竹林里聽風撫琴,茶園里品茗發(fā)呆。琴師這些年行走,越是山水美好,內(nèi)心越發(fā)蒼茫,十指撫摸琴弦,內(nèi)心似乎有所依托,宛如自己就是遠古的一個行者,蒼茫天空下的一個孤旅。即便在寄居的客舍撫琴,古音縹緲,琴師也如身在山巔,身在流水,身在山林,身在遠古。山腰的竹林,在寺廟與茶園之間。曲折山路,上可通寺廟,下可達茶園,無人跡。琴師坐在竹下?lián)崆?,似乎清風翠竹同他一起協(xié)奏。怡然自得中,琴師覺得自己是一棵青竹,一縷山風,蒼茫隨琴音消逝。逗留山上的日子,琴師日日去竹林撫琴。夜晚,茶園飄著絲絲縷縷的琴音,老板聽見,想把琴師請出來,為品茗休憩的游客彈奏。琴師不反對,午間撫一曲,起身離去,老板給他酬勞,不收。老板免去他的住宿費用,一日三餐也免去。老板懂音樂,聽得出琴音的高下,想把琴師留下,琴師辭謝。老板退休后找了這塊僻靜地,與寺廟合作,修造了這座集餐飲住宿于一體的客舍,目的不為賺錢,只為自己找一處遠離塵囂的安身之地,想不到生意越來越好。周末,向往山野的城市人,喜歡驅(qū)車來此躲避喧囂,尤其春天,品茶玩耍的游客絡繹不絕。清明前夕,琴師離開茶園,他要去祭祀父母,老板依依不舍,說是隨時都可以回來。
老板對琴師說:“你是俞伯牙,我是鐘子期。”
上完墳那個夜晚,琴師又夢見了蘆葦,不同的是,這回蘆葦長在水畔。長在水畔的蘆葦與長在高樓間的蘆葦一樣茂盛、青翠、搖曳、多姿。琴師想著夜里的蘆葦,想著蘆葦林那個若隱若現(xiàn)的女子,像自己的第一任前妻,又似乎是自己的女兒。蘆葦林的女子背影模糊,身材修長,慢悠悠徜徉水畔。琴師來不及看清她的面容,夢境轉(zhuǎn)換到一條鄉(xiāng)村小路上。路上行人稀少,琴師至岔路口,向路人打聽去雪國的路。路人搖搖頭,遠去。琴師站立岔路口,想再等路人出現(xiàn)。遠遠地,看見山彎那邊三兩個人影向著這邊走來。
三人慢吞吞走近,琴師問其中的一個:“請問,去雪國怎么走?”這個人指了指左邊的路。
另一個說:“不對,右邊那條。”
又一個說:“你們都錯了,對直走。我去過雪國,沒錯的,相信我,對直走?!?/p>
三個人三種說法,琴師迷糊了,茫然地看著三個路人遠去。
琴師站立路口,等了好久,無人出現(xiàn)。環(huán)顧四周,草木蕭瑟,青山隱隱。天色向晚,琴師焦急,不再等待,邁向左邊的小路。走著走著,琴師想再次打聽這條路是否通往雪國,四顧無人。琴師想,錯就錯吧,走到哪算哪。琴師走著走著,不覺天已大亮。
琴師翻開隨身攜帶的地圖,摸出放大鏡查看。
夢里的路向南。琴師由西北至西南往下看,發(fā)現(xiàn)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河流流經(jīng)的里鎮(zhèn)有個湖泊,琴師決定去里鎮(zhèn)看看。第二日,夜色降臨,琴師抵達里鎮(zhèn),住進一家民宿,飯后,撫了一曲《平沙落雁》。琴師需要琴聲撫慰旅途的疲憊,一顆漂泊之心,漸漸安閑,蒼茫漸去。里湖在里鎮(zhèn)東邊,出城二三里便是。琴師不坐公交車,想走走看看。城鎮(zhèn)與湖泊之間,是大片田野,碧翠的油菜籽,由南向北鋪展。琴師感嘆,里鎮(zhèn)還可見到這般田野呀!放慢腳步,改變路線,琴師踏上一條黃泥路,慢慢悠悠,向水岸而去。水岸人家,閑時捕魚,忙時種田,過著亦農(nóng)亦漁的生活。琴師從田野折進一條小巷,小巷盡頭,是海天茫茫的湖泊。沿湖岸走了一段,琴師終于見到了蘆葦。夢里的蘆葦是一大片,這里的蘆葦隨水岸生長,一叢叢,極幽靜。琴師一下喜歡上這岸蘆葦,認為就是他要尋找的,不似夢里的茂密,也不似久溪的闊大。琴師再次感嘆,多么好的蘆葦!久溪人為了一條公路,竟然全部毀掉了。琴師沿蘆葦叢邊漫步,行到蘆葦盡頭,返回,選擇了一叢綠蔭下臥著高高低低的湖石坐下。大大小小的湖石坐臥水岸,光滑潔凈,圓的圓,方的方,長的長,短的短,有的不圓不方,有的不長不短,風吹拂,波蕩漾,拍擊石岸,清脆悅耳。在琴師耳里,湖水拍擊水岸的聲音,猶如一曲高古的自然旋律,風、水、石頭,共同完成了一部看似簡單、實則動聽的樂曲。琴師一下愛上了這段水岸,與其說是愛上了這里的蘆葦,不如說是愛上了這里的清幽、寂靜。
次日,琴師背上古琴,早早來到蘆葦叢下,將琴放置一塊高高的長條石上,臨水撫琴。天地遼闊,湖水浩渺,琴師聽著琴聲、風聲、水聲,不是自己在撫琴,是風、水、天、地,與他共同完成了《廣陵散》《陽關(guān)三疊》《高山》《流水》《平沙落雁》《春江花月夜》。
此后,琴師日日來水岸靜坐、撫琴,青翠的蘆葦似乎讓他找到了生命的歸宿。
琴師在里鎮(zhèn)的民宿住了幾日后,租了一所民房。
共住了四年零八個月后,琴師離去。
琴師離去后,里鎮(zhèn)與里湖之間的田野,似乎一年比一年凌亂。
琴師步行去田野,看到的不再是四季的莊稼,是高樓是工地是各種各樣的汽車機械。水岸不再寂靜,游人穿梭,生意人在蘆葦叢下擺攤,烤魚烤蝦炸油餅,日日煙熏火燎。
琴師在地圖上勾連自己的旅途,沿江河湖泊而行,所到之處,都住不長久,里鎮(zhèn)和向陽小區(qū),是琴師住得最久的,常心生想念,就像他到了一定年紀,想念從前的久溪一樣。
花開花落,某個春天的夜晚,向陽小區(qū)最后一次目睹琴師遠去的那個人,在省臺直播的民樂晚會上,見到了琴師。主持人介紹完琴師,轉(zhuǎn)向琴師,問道:為何離開舞臺?這些年都去哪里了?主持人最后說:我們找您找得好苦?。〔稍L完畢,琴師演奏了一曲《離騷》。主持人再次登臺采訪,問琴師是否打算回歸舞臺?琴師說這是最后一次,并表示自己一個人散漫慣了,好浪跡江湖,好漫無目的。主持人說,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還會打擾您,還會見面。琴師笑笑,不言語。目睹琴師身披夕陽走出向陽小區(qū)的那個人,再次看到琴師從屏幕上消失,內(nèi)心波瀾壯闊,自言自語道:原來那些年,自己曾與一個古琴大師為鄰!春夏秋冬,都在聽一個古琴大師撫琴!
次日,此人下樓,櫻花樹下與幾個人閑談。
他談起昨夜的晚會,試探大家是否看過。無人接話,不再多言。
他便將琴師的身份保留在自己內(nèi)心,就像保留一個秘密。除卻他,向陽小區(qū)聽過琴聲的人,竟并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與一個古琴大師為鄰十年,不知道自己十年時間里,日日聽聞的是一個大師的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