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亞尼 朱德濤
作為執(zhí)政者權(quán)力信物的印章,只有在日常政治事務(wù)中投入使用,方能發(fā)揮出它們最實際的政治意義和權(quán)威效用。據(jù)筆者陋見,有關(guān)清朝西藏地方政府官印如何被使用的問題,尚未引起學者們的重視。一方面,在過去官方實錄與文史典籍中缺乏印章如何被使用的精準而系統(tǒng)的記載,即使有用印規(guī)制的官方實錄,也多是碎片化的簡要提及,沒能對該問題進行全面考察;另一方面,在以往學術(shù)研究中,學者們多關(guān)注印章被封授的歷史史實與政治意義,印章如何被使用始終是學術(shù)關(guān)注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幸運地是,歷史上的印章在被執(zhí)政者使用以后,都會在鈐蓋載體上留下印文,而這些印文會隨同大量的公文檔案保存下來。若能通過爬梳大量歷史檔案原件來分析印章的使用特點,那便是找到了一把能夠解決西藏印章使用問題的鑰匙。有鑒于此,本文將主要從鈐蓋有印章的大量藏文檔案材料出發(fā),結(jié)合相關(guān)印章實物和文獻材料,對清朝西藏官印的使用問題進行考察。
根據(jù)清朝官方印章規(guī)制,清廷頒授給西藏的印章“喇嘛、呼圖克圖,或金質(zhì),或銀印,扎薩克大喇嘛,銅質(zhì),并云紐,用清文(即滿文)、蒙古、唐古忒(即藏文)三體字,不篆,或清、漢文轉(zhuǎn)宿篆”,(1)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志八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3282頁?!坝∥那?、漢本字鐫于印背,年、月、號數(shù)鐫于印旁”。(2)任萬平:《清代官印制度研究綜論》,朱誠如、王天有主編:《明清論叢》第1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9年,第298—316頁。從現(xiàn)存印章實物和檔案材料看,有清一朝,清廷頒授給西藏地方官員的印章普遍是由滿、蒙、藏、漢等語組合而成的多語合璧印章,除金印和玉印外,其他印章一般都有滿漢雙語款識,(3)歷史上,中央王朝向西藏地方僧俗首領(lǐng)頒賜多語合璧印章,是清朝新創(chuàng)的一種官印制度。從現(xiàn)存印章實物和檔案材料來看,清廷封印的印文既有滿漢雙語合璧、滿藏漢和滿蒙藏三體合璧文,還有滿漢藏三體和滿蒙漢藏四體合璧文字等。這兩方面特征是清廷給西藏的官賜封印最重要的判斷準則。依此標準,再結(jié)合清朝西藏地方現(xiàn)存印章類型特點,可將這些官印歸為中央政府頒賜印、西藏地方自制印和明朝遺存舊印三大體系,(4)朱德濤:《清代西藏官印制度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9年,第239—276頁。下文將分類對其使用特點進行探討。
清朝中央政府在西藏賜封官印的對象有僧侶喇嘛和世俗官員兩大類,前者主要是以達賴和班禪為首的上層宗教首領(lǐng),后者是以第司和攝政為主的藏族行政官員,以及清前期與達賴喇嘛聯(lián)合掌理西藏政務(wù)的蒙古和碩特汗王等。為便于分析這類印章的使用特點,特選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文告,將其主要信息悉出,制成表格(見表1)。
表1: 使用朝廷封印公文一覽表
依據(jù)表1所列內(nèi)容,我們可以對清朝中央政府頒賜西藏地方官印的使用特點歸納如下:
這里的承襲可從兩個層面來理解,一方面,新任官員在沒有得到朝廷新賜印章以前或獲得朝廷默許以后,可以繼續(xù)使用前任官員或活佛封印,例如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從未受過朝廷的官方賜印,但他在向蒙、藏等地百姓發(fā)布的文告中使用的都是五世達賴的金印。(5)朱德濤:《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頒發(fā)的四件藏文文告考述》,《西藏檔案》2019年第2期,第89—97頁。另一方面,由朝廷頒發(fā)諭旨要求恩準新任者繼續(xù)使用前一任的印信,如第八世達賴以后的歷輩達賴,都未獲得清廷的新賜印章,而只是頒布金冊或玉冊恩準新達賴襲用前任達賴的印章,(6)如“道光二年軍機處為十世達賴喇嘛坐床頒賜敕書賞物并著準用黃轎及前輩金印等事往來文書記錄”,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宮珍藏歷世達賴喇嘛檔案薈萃》,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2年,第261頁。因此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由十二世達賴發(fā)布的文告中鈐蓋的印章和八世達賴的金印應(yīng)是同一枚。再如珠爾默特那木札勒之父頗羅鼐去世后,其獲得朝廷恩準沿用了頗羅鼐生前使用的“辦理衛(wèi)藏噶隆事務(wù)多羅郡王之印”。
朝廷頒賜官印很少單獨使用,一般都與一枚八思巴字印章一起鈐蓋。其中八思巴字印加蓋在公文起首語的位置,為押題印;朝廷的封印鈐蓋于文告末尾處,為正題印。例如達賴發(fā)布的文告,押題印一般是八思巴字“金剛持達賴喇嘛之印”或符號紋與八思巴字組合的“金剛持”印,而正題印是朝廷封賜的漢、滿、藏三語或漢、藏、滿、蒙四語合璧金印。其他官員如頗羅鼐、攝政呼圖克圖,以及和碩特汗王等在發(fā)布文告時,使用印章的方式與達賴都基本相似。
朝廷封印直接代表中央政府的權(quán)力與威嚴,鈐蓋的載體都頗有講究。從表1可以看出,鈐蓋朝廷封印的文告,其載體一般都是珍貴的黃色絲綢,且尺寸較大,長度在110—700厘米之間不等,寬度在60—90厘米之間不等。此外,這些黃色絲綢多會以唐卡的形式進行裝裱,而且在絲綢的上下兩端往往繪有格魯派的宗喀巴師徒三尊、達賴畫像或護法神像;在文告的左右兩邊繡有花紋,有時還繡著漢字、花卉、具有內(nèi)地宮殿式樣的建筑等元素,如1653年五世達賴頒布之文告上,既有達賴畫像,還有龍紋、花紋、楷體“壽”字等圖案。(7)該檔案現(xiàn)藏西藏博物館。這些圖案都具有明顯的內(nèi)地文化特征,表明這些絲綢應(yīng)是宮廷的賞賜物品,是非常珍貴的材料。
鈐用朝廷封印的文告,其發(fā)布對象的范圍一般比較廣泛,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三類:首先,西藏地方給清廷上奏書時,會使用朝廷封印,如乾隆時期六世班禪奏書,使用班禪額爾德尼之寶,(11)甲央、王明星主編:《寶藏:中國西藏歷史文物》(4),北京:朝華出版社,2000年,第38—39頁。八世達賴“為藏地騷亂業(yè)經(jīng)平息謝恩藏文奏書”、“為年班進京使臣洛桑強巴等返藏赍至敕諭及賞物謝恩藏文奏書”和“為廓爾喀犯藏時未曾離開布達拉宮受皇帝獎賞謝恩奏書”(1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宮珍藏歷世達賴喇嘛檔案薈萃》,第14—16頁。等都鈐蓋朝廷封授的印章。(13)現(xiàn)存資料表明,西藏地方的僧俗官員在向朝廷上奏書時,若是沒有獲得朝廷封印,也會使用個人私印。如故宮博物院保存的一件由西藏拉穆護法神寫給乾隆皇帝的藏文奏書,因護法神從沒有獲得朝廷頒授的印章,該奏書鈐蓋的兩方印章均為護法神的私人符號印。參見王家鵬:《清宮藏有關(guān)“金瓶掣簽”文物析》,《文物》1995年第3期,第72—78頁;王家鵬:《西藏神巫拉穆吹忠與乾隆宮廷往來史實——乾隆帝設(shè)立金瓶掣簽制度內(nèi)因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2018年第1期,第25—42頁。其次,從五世達賴以后,當從拉薩向青海蒙古部落的僧俗人員發(fā)布文告時,鈐用的一般都是朝廷封印,此外甘丹頗章地方政府發(fā)布的蒙藏雙語文告中,也都會鈐蓋朝廷封印。(14)青海省博物館、青海民族博物館:《河湟藏珍:藏傳佛教文物卷》,第163頁。最后,是從佛教的宇宙觀出發(fā),同時向漢、藏、蒙等所有“天下僧俗人眾”發(fā)布文告時,有時也會選用朝廷的封印。
從印章數(shù)量來看,清朝西藏地方的自制印章最多,在政治事務(wù)中使用也最為頻繁。正如前文所述,即使官員們在使用朝廷封印時,也會以地方自制的八思巴字為押題印。但通常情況下,鈐蓋在政府公文末尾的正題印才是一份文告最權(quán)威的印章,押題印只是作為副署印象征性地加蓋在起首語的末尾,并不具備實際的政治權(quán)威性,因此,本文在處理西藏地方自制印章的使用時,不再專門討論作為押題印的自制印,而是針對那些以自制印為正題印的檔案展開,這里也挑選部分典型文告,將其主要信息悉出,制成表格(見表2)。
表2: 使用西藏自制印章公文一覽表
根據(jù)表2所列內(nèi)容,再結(jié)合與中央政府頒賜官印使用特點的比較,我們可以對清朝西藏地方自制官印的使用特點歸納如下:
最有名的世襲印章便是八世達賴的八思巴字“持金剛之印”,該印原型本是蒙古俺答汗封給三世達賴索南嘉措的印章,后來經(jīng)過復制和仿制,被歷任達賴所共用,甚至到清末十三世達賴時期,該印仍然被繼續(xù)使用。再如五世達賴的自在佛印、改錯印也曾被第六、七世達賴所襲用。除此以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清朝后期的攝政活佛也會世襲前一任攝政的官印,但有時會在上一任印章的印面上部加刻由三個小圓圈組成的“品”字符號或日月標識,以示相互區(qū)別。(15)陳金鐘:《西藏第司歷任世系之印》,《西藏研究》1995年第1期,第117—125頁。
一般來說,西藏的僧俗官員們在使用自制印時,只鈐蓋一次,印章鈐蓋的位置在文告的末尾。但是若遇到特殊情況,如涉及到很多人參與起草或發(fā)布的協(xié)議與文告時,文告中則會出現(xiàn)所有人的印章,有時還不止出現(xiàn)一次,印章鈐蓋的位置也會遍布于文告的全部內(nèi)容。(16)這種鈐蓋印章的方式是藏族非常古老的一種用印傳統(tǒng),在敦煌吐蕃藏文寫本中就有相當多的例子。參見李帥:《論印章在吐蕃社會的使用》,《中國藏學》2019年第2期,第140—146頁。
從表2可以看出,西藏自制印很少單獨使用于青海蒙古部落的政治事務(wù)中,而是主要集中在西藏,以及西藏東部和云南中甸等地,所涉內(nèi)容主要是土地、田產(chǎn)、房屋稅收的征免,或是個人、寺院特權(quán)的賦予或重申。
鈐蓋西藏地方自制印的文告,與使用官印的文告形成鮮明對比。這類文告的材質(zhì)一般都是米黃色藏紙,沒有繡漢地元素的花紋和漢字,也沒有藏傳佛教高僧像;文告的裝裱也比較簡單,一般多是后期檔案整理者的簡單處理。尺寸方面,除非是一些特殊的協(xié)議或通告,使用自制印的文告,尺寸長度多不超過80厘米,寬度一般在50厘米以下。
明清朝代更替之初,清政府規(guī)定凡明代舊封喇嘛繳回誥敕、印信、札符者,由理藩院查驗注冊后均予換給清之誥敕、印信。(19)張羽新:《清朝治藏典章研究(中卷)》,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2年,第628頁。但從西藏現(xiàn)存印章實物和檔案資料來看,當時西藏地方并未把明朝遺留下來的所有舊印都上繳清廷以換新印,而是有一部分印章被保留了下來,并繼續(xù)在日常政治事務(wù)中使用。(20)朱德濤:《清朝前期西藏所用漢字官印及其相關(guān)問題探析》,《青海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3期,第20—28頁。這類印章的印文語種都是漢文,數(shù)量不多,其使用特點也可從現(xiàn)存公文檔案中觀察總結(jié)(見表3)。
總體來說,明朝遺存舊印的使用特點與西藏地方自制印的許多情況比較接近,可簡要歸結(jié)如下:
一是明朝遺存舊印在清朝西藏政教事務(wù)中的使用范圍非常有限。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使用者的人群比較小眾。從現(xiàn)存檔案來看,明朝遺存舊印的使用者主要限于清初西藏的部分世俗行政官員,即第巴和蒙古和碩特汗王;另一方面是使用的時間范圍比較有限。從表3可以看出,明朝舊印在西藏被使用的時間主要集中在清朝早期,再往具體來說,是在17世紀后半葉桑杰嘉措就任第司以前。此情況說明明朝舊印在清朝早期被西藏上層使用,僅是新舊王朝更替之際地方印信文化的一種短暫性過渡現(xiàn)象。
二是明朝遺存舊印在使用過程中,會被歷任第司承襲使用。例如“輯定邊境”印,在清朝早期至少先后被扎西若丹、索南群培和噶瑪彭措南杰等三任第巴承襲使用過。(21)歐朝貴、其美:《西藏歷代藏印》,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0頁。
三是明朝舊印的某些使用方式與清初西藏地方的政治形勢有關(guān),表現(xiàn)出一些暫時性的地方特色。正如文獻記載那樣,索南群培擔任第巴期間,凡政府公文用印需先鈐蓋固始汗的紅色印,其旁再加蓋索南群培黑色印。從現(xiàn)存檔案文告來看,索南群培與固始汗聯(lián)政期間使用的印章都是明朝遺留下來的漢字舊印。出現(xiàn)這種用印現(xiàn)象,是當時西藏多方政治勢力互相妥協(xié)的產(chǎn)物。明朝舊印在清朝仍被使用,是清前期西藏地方特定政治局勢與時代背景下的歷史產(chǎn)物,它反映出在中原新舊王朝更替之際,西藏地方政教人士接續(xù)前朝正統(tǒng)地位的政治意圖,及其借由前朝舊印表達其內(nèi)附歸屬中原王朝的情感心理。(22)朱德濤:《清朝前期西藏所用漢字官印及其相關(guān)問題探析》,第20—28頁。
四是明朝遺存舊印在清朝的使用過程中,它們與使用群體、文告形制和行政措辭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基本上都與西藏自制印相同,即使用這類印章的文告一般都是發(fā)布給西藏和部分蒙古地區(qū)的僧俗百姓,文告是用黑色烏堅體藏文書寫在米黃色的藏紙上,文告的起首語不會強調(diào)文告的發(fā)布權(quán)來自何處。
上文將清朝西藏地方政府所使用的印章按照來源分作三類,并結(jié)合檔案文書對它們的使用特點進行了歸納分析,在此基礎(chǔ)上,有必要對出現(xiàn)這種官印結(jié)構(gòu)和使用特點的原因再進行些討論。具體來說,主要關(guān)涉以下三方面問題。
清朝前期,甘丹頗章地方政府在向地方上發(fā)布公文時,鈐蓋的都是明朝中央政府頒賜給西藏首領(lǐng)的漢字官印(或者是這些印章的復制印),特別是第巴索南群培、陳列嘉措與和碩特蒙古汗王固始汗時期,即使固始汗已經(jīng)有達賴頒授的藏文印章和清廷頒授的滿、漢、藏三語合璧金印,但他在向外發(fā)布文告的過程中,仍然以明朝遺存下來的舊印為主。(23)目前所見至少有6件由固始汗或他與第巴聯(lián)合發(fā)布的文書,僅有一件使用了達賴喇嘛頒授給他的藏文印章,其余鈐蓋的都是明朝舊印。
出現(xiàn)上述用印現(xiàn)象的原因,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兩方面進行考察。一方面,使用明朝舊印,說明清朝初期,西藏地方在進入新王朝之初呈現(xiàn)出無序過渡的現(xiàn)象,是多方政治力量相互妥協(xié)的產(chǎn)物。據(jù)《噶廈印譜》載,索南群培在任期間,凡公文用印則先鈐蓋固始汗家的四邊有雍仲符號的方印,用朱色;其旁加蓋第司索南群培的蒙古古體文的四方形印,用黑墨,此段時間則通稱為“皇帝恩準紅黑雙行期”。(24)朱德濤:《論清初西藏的“皇帝恩準紅黑雙印期”》,《西藏民族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第85—90頁。另一方面,這與清朝初期官方的印制也相一致。太宗朝御寶尚處于用多種印文形式階段,官員、衙署用印的印文形式極不統(tǒng)一,并且允許官印與信牌一并使用;且有相當一部分應(yīng)是降服的明朝地方官繳進的漢文官印,清政府像借用元代“傳國玉璽”一樣把它們借用過來,至順治元年多爾袞入關(guān)后,于七月還下諭:“軍事方殷,衣冠禮樂未遑制定,近簡各官,故依明式”。(25)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志八十九》,第87頁。因此,啟用前朝舊印是清朝初期朝廷上下都出現(xiàn)過的現(xiàn)象。
從前文可知,有清一朝,西藏地方政府自行制作了大量印章,并在日常的政教事務(wù)中廣泛使用了這些印章,盡管清朝印制規(guī)定,政府佐雜官員的印章由地方政府自行制作,但從現(xiàn)存私制印章類型來看,西藏地方私制印章的范圍并不限于佐雜官員,而是自上而下各個階層普遍盛行,更重要的是,幾乎所有朝廷頒賜的珍貴印章,西藏地方都以不同的形式制作成新的印章。筆者認為,關(guān)于盛行這種私制印章現(xiàn)象的原因,可以從以下幾方面進行分析。第一,從縱向歷史來看,在西藏地方上,僧俗首領(lǐng)們新制和復制中央政府賜印的做法并不是在清朝才出現(xiàn)的,而是自有其歷史傳統(tǒng)。(26)李帥:《論西藏地方的明代復制官印》,《西藏大學學報》2019年第3期,第113—120頁。關(guān)于這點,我們從保存在西藏博物館的許多元明時期的復制印就可以了解,說明清朝西藏地方上私制印章現(xiàn)象是一種延續(xù)歷史傳統(tǒng)的做法。第二,從便攜實用角度來說,清廷頒賜給西藏的金印或玉印,珍貴無比,再加上體積笨重不便隨身攜帶和隨處使用,于是以達賴為首的上層僧俗首領(lǐng)便以朝廷賜印為模型,將其復刻成體積偏小、材質(zhì)較輕的鐵印或木印,并在日常政教事務(wù)中投入使用。這種做法從五世達賴的傳記中便可看出,(27)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五世達賴喇嘛傳》,陳慶英、馬連龍、馬林譯,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第324頁。這也應(yīng)是藏族僧俗首領(lǐng)復制朝廷賜印最直接原因。第三,從清朝西藏地方政治史的角度看,出現(xiàn)自制印的現(xiàn)象還反映出西藏地方僧俗首領(lǐng)的政治投機與取巧行為。例如第巴桑杰嘉措和第十三世達賴及其內(nèi)大臣,通過重新私制印章,修改朝廷封印印文的做法,以達到其“移花接木”、“偷梁換柱”的政治意圖。(28)朱德濤:《清代西藏官印制度研究》,第279—313頁。第四,從中央政府角度看,清廷頒賜西藏僧俗首領(lǐng)印章,有時注重的只是一種政治儀式,并不要求授印者在政教事務(wù)中真正使用朝廷封印,而是鼓勵使用舊印或私制印。如固始汗在獲得清廷頒賜的印章后,并沒有即刻啟用新印,而是將金印供奉于大昭寺釋迦牟尼佛像前。(29)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五世達賴喇嘛傳》,陳慶英、馬連龍、馬林譯,第267頁。再如清廷在賞給八世達賴玉印時,在隨同頒賜的玉冊中明確要求達賴要“隆重供奉,慎重使用”,要求西藏將朝廷頒賜之玉冊和玉寶“供奉于普陀宗乘之廟,永鎮(zhèn)法門。逢國慶典,用之章奏,其余奏書文移,仍用原印”,(30)《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六),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024頁。這從后來駐藏大臣上奏給皇帝的奏折中也得到反映,“大皇帝賞賜達賴喇嘛金冊金印玉冊玉印平日辦理唐古忒大小事件不敢鈐用,惟恭請圣安丹書克內(nèi)鈐用金印”,(31)嘉慶二十年二月二十一日,“駐藏大臣喜明等奏報九世達賴喇嘛圓寂其金玉印冊先行封貯俟呼畢勒罕冊封后交付折”,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宮珍藏歷世達賴喇嘛檔案薈萃》,第245—247頁。這些事例表明,中央政府給西藏地方宗教首領(lǐng)頒賜印章,在某種程度上有一定的宗教扶綏意圖,而從政治層面來說則更注重儀式意義,因此西藏地方盛行制作和使用復制印章的現(xiàn)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朝廷默許或提倡的做法。
從目前的檔案材料看,清朝西藏地方上的政治事務(wù)中鈐用中央政府封印的頻率并不高,(32)目前筆者所見約有5000件藏文文告,鈐蓋清廷封印者所占比例尚不到百分之一。更多時候,選用的是西藏自制的八思巴字印或其他私制印章。筆者認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有以下幾方面:第一,這種文字是經(jīng)過改造的八思巴字,在刻寫形式方面與篆體藏文相似度非常高,與內(nèi)地官方盛行使用篆體漢字和滿蒙文作為官印的性質(zhì)類似。因此,無論是西藏僧俗上層,還是普通民眾都易于識別和接受。第二,在清朝以前,明朝蒙古土默特部俺答汗最早頒賜給三世達賴的印章即是八思巴字,雖然中原明清易代,但西藏地方上的傳統(tǒng)并未中斷,一方面表現(xiàn)在清廷對明朝敕封印信封號的續(xù)封與改授;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西藏以達賴為首的政教首領(lǐng)在清朝前期所用印章基本上都是前朝遺印,甚至蒙古俺答汗頒賜的八思巴字印在西藏地方上一直延續(xù)使用到清朝末年。第三,藏文中稱這種文字為“霍爾依”,意為“蒙古文字”,與元朝八思巴創(chuàng)制的文字一脈相承,寄托著藏族人的民族情感和對元朝的懷舊情緒。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記載和學者的研究,在17世紀的西藏、蒙古編年史中,有許多跡象表明當時的藏族人都有試圖將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的關(guān)系恢復到元代八思巴和忽必烈之間建立起的那種關(guān)系,(33)IshihamaYumiko,A Study of the Seals and Titles Conferred by the Dalai Lamas.In Tibetan Studies:Proceedings of the 5th Seminar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ibetan Studies,Narita 1989,edited by Ihara Shoren and Yamaguchi Zuiho,Narita:Naritasan Shinshoji,1992.前文也曾提到,當清朝頒賜給六世達賴受到磨損的五世達賴金印后,藏地官員因?qū)τ≌鲁叽绾腕w量不滿,曾一度要拒絕使用清廷的封印,重新啟用元朝朝廷頒賜給西藏的國師舊印。(34)季永海、李盼勝、謝志寧翻譯點校:《年羹堯滿漢奏折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頁。以上現(xiàn)象都表明,清朝西藏盛行使用八思巴字印章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與當時藏族人懷舊的情緒之間有一定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