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的床比雙人床小點、比單人床大點,它的對面有一幅超現實主義畫家馬塞爾·杜尚的《下樓的裸女》仿品。他起床前總會盯著畫看一會兒,這幅如電影慢動作般搖曳著身影的裸女,吳雨每次看一會兒,在眼前都會解構出不同的物體,有時是一匹飛馳的野馬,有時是一個漂移的盛裝男人,卻從來不是一個裸女。
1
這次來大連,吳雨是給一個客戶拍攝寫真集?;烊霐z影師這行五年,他在業(yè)內有著鍋蓋那么大的名氣,不是很大,勉強蓋上糊口的鍋。
偶爾能收到這種高端客戶的訂單。這種客戶往往是不差錢的,一般報銷來回機票,還會有一筆不菲的報酬,但對于成片的品質要求較高,必須與眾不同,體現藝術品位,有的甚至要求拍荒木經惟那種“私攝影”。對于寫真集,她們見過太多,會有審美疲勞,沒有獨到之處很難打動她們。
這幾年,他拍過的女性裸體十個手指疊加也數不過來。豐腴的,艷瘦的,渾然天成的,精心雕琢的,各有不同。相同的是這些女客戶褪下了五花八門的衣服的束縛,就仿佛摘下面具,變得真誠而真實。男人也一樣,許多商界大佬喜歡在澡堂談生意,那里都會很坦誠。水是最后一張面具。
作為一名職業(yè)攝影師,吳雨有一件印上名字、赭黃色、有些皺褶的攝影馬甲,一個超大的黑色攝影包,里面裝著各色鏡頭,當然有他最愛的“大光定”(大光圈定焦),影友們都這么叫。這種鏡頭拍出的片子背景有著奶油般的虛化,細膩而絲滑,如夢如詩,小姐姐們最喜歡。
這次拍攝場地還在老地方,蒙娜麗莎影樓。影樓的標志是一樓到二樓的木質樓梯上方掛著巨幅畫上胡子的蒙娜麗莎。那胡子不是哪個“熊孩子”加上的,是馬塞爾·杜尚加上的,他表達著一種態(tài)度:藝術與反藝術。所以,杜尚也曾是古典大師眼中的“熊孩子”。
當然,這幅畫是這里的老板鄭光明臨摹的,他曾是一所中學的美術老師,畫得還不錯。他和吳雨挺熟,最早他們在同一家攝影俱樂部玩,都很喜歡馬塞爾·杜尚的美學理念,雖然圈內對于杜尚一直爭議很大。鄭光明比較喜歡拍人像,吳雨更多的是拍環(huán)境人像。雖然只有兩個字的不同,但是內容有很大的差別,鄭光明更突出唯美,而吳雨更偏向紀實,他的片子很少后期修飾,他覺得紀實攝影是一種取材于現實的哲學,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藝術。
鄭光明從美術學院畢業(yè),在中學教了十多年繪畫,雖然沒有太大的成就,日子卻過得有聲有色,和一位洋氣的英語女老師關系處得不錯。可是,不知道從哪天起他忽然認為自己是有管理才能的人,業(yè)余時間自學了國學和MBA管理課程,一心想當個校長或者副校長什么的,來發(fā)揮所學。于是常常找各種機會接近校長,談自己對于教育的認識和創(chuàng)新教育的想法。一度校長遠遠地看到他就繞道走,甚至有一次被鄭光明堵到廁所的單間里半個多小時。
有一天,鄭光明忽然被提拔為教務處副主任,不知道校長是真正發(fā)現了他的才能,還是被他談煩了。
鄭光明上任后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學校的教學秩序確實有所改觀,但他不小心動了學校一些元老的奶酪。于是,遭到了大規(guī)模的排擠,連平時和他通過眉眼交流的那位英語老師都“棄暗投明”了。到最后,校長也抵不住壓力,正好有一個內退名額,工資照常,還有一筆不菲的補償金,便勸鄭光明報名。鄭光明前思后想也沒有辦法,只好這么辦了。此事過后,校長贏得到了老師們前所未有的支持,每次講話前后都會有持續(xù)而熱烈、結尾處還略有節(jié)制的掌聲,連那幾個元老也不得不對他客氣了許多。
鄭光明一肚子的委屈,他隱隱地明白了校長的用意,就像是一個江湖棋局。但轉念一想,這也都是自己找的。
鄭光明離開了家鄉(xiāng),用補償金和多年積蓄到大連開了這間不大不小的影樓。影樓裝修得挺唯美,都是鄭光明一手設計的,格調很高,環(huán)境以黑白灰這些高級色構成,組合起來別有一番性冷淡風格,尤其那幅長著胡子的蒙娜麗莎畫像更顯中性。
這也是吳雨喜歡的風格。所以,他也常常來這里拍些片子。鄭光明很高興,有時客戶要拍些有品位的片子,他手下幾名攝影師完成得一般,說差也不是很差,色調、構圖、取景都還好,中規(guī)中矩,總感覺少了一點什么東西。
鄭光明自己不想親自出手,就會約吳雨來拍,一方面和吳雨見一面,另一方面也是讓吳雨賺點兒錢。吳雨最近挺困難,搞純藝術的,沒有人供養(yǎng)確實很艱難,就像杜尚不能沒有艾倫斯伯格。其實,鄭光明也知道吳雨的性格,不肯為五斗米折腰,不會為了錢去拍那些俗不可耐的片子,而他的作品暫時還沒有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反正感覺藝術本身就是這樣的,不可能符合眾人的審美。鄭光明常說:“哥們兒的作品是領先于時代的,哪天為我拍幾幅,我個人收藏,估計多年以后能賣個大價錢?!?/p>
“那沒問題,鄭哥說話,小弟一定照辦!”吳雨也不在乎他是否在開玩笑,做人做事他不太愿想太多,何必那么累。
經過幾年的苦心經營,鄭光明的影樓大有起色,生意越來越好,想到這里拍一組寫真往往得提前一個月預約,此時,他也將自己的一身管理所學發(fā)揮到極致,天天組織攝影師、化妝師、修圖師們上早課,不僅學業(yè)務,而且學管理。鄭光明說:“希望大家從我這里走出去,都能獨當一面,成為老板!”
2
有兩個月沒來蒙娜麗莎了,用力推開巨大的玻璃門,吳雨走進一樓大廳。大廳里排列著許多身著各式婚紗的塑料模特,模特的頭只和他的手差不多大,臂腿纖細,唯美的婚紗裹著那些幾乎是人類極限的曼妙身材,加上塑料的那種人類不可能有的白,美得有點不太真實,而這就是現實,或許最高規(guī)格的美本身就有些不太真實。
吳雨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九點十五分。還沒到營業(yè)時間,大廳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迎賓。他沒向前走,停在門口不遠處。這時,從里面跑出一只卷毛的褐色小狗,它身體幾乎不動,四條不太長的小腿擺動的頻率很快,但向前的速度并不快,有點像那種“太空步”。
小狗好不容易跑到吳雨身前,停下,抬起頭看著他,幾絲卷毛掩著一雙有著黑色和藍色中間色的大眼睛,眼神顯得十分靈動可愛,瞳孔很亮,從下而上75度角看著吳雨,下眼白顯得很大,一點沒有狗眼看人低的樣子?;蛟S感覺吳雨的眼神挺柔和,小狗抬起一只前爪,抓了抓他的褲管。吳雨于是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它的頭。小狗順從地享受著。
小狗的毛很柔軟,摸起來很舒服,吳雨把擋在它眼前的幾根仿佛燙過的卷毛向它的腦后捋了捋,立著的小狗尾巴立刻電流表針般左右擺動。
“糖豆!”這時從里面?zhèn)鱽砦兜捞鹈赖暮魡?,那聲音清亮而悅耳,尾音還帶著些許沙沙的磁性,仿佛飄浮在空氣中回轉不停。吳雨頓時感到小狗的肌肉一僵,迅速退后兩步,抬起它的頭,眼神瞬時變得凌厲,并向著他大叫數聲:“汪、汪……”
吳雨有點發(fā)蒙,小狗的轉變有點太快了,一時還不太適應。這時,隨著幾聲清脆的細跟高跟鞋接觸大理石地面的響聲,從里面轉出一個女人,小小的巴掌臉上有著一雙尺寸嚴重超標的亮眸,微露著一種超級無辜的眼神,仿佛從來不會做錯事,即使做了一點點錯事,我們也會自然地感覺會有一萬種客觀原因讓她那么無奈,值得我們瞬間原諒。
美女邊走邊說:“糖豆,別淘氣!”小狗瞬間停止叫聲,面無表情,立著不動。美女又說:“進屋去?!毙」贩路痣娨晞≈械钠腿艘粯?,后退幾步,然后轉身跑向里面,臨轉身時還給吳雨拋了一個有點哀怨的眼神。
美女雖然長相、扮相高貴,但是語氣十分平易近人,就像小學的大隊輔導員:“吳哥,你來了呀!”她叫于怡娜,是這里最早的前臺,相當于某快遞的001號員工,目前是這里客戶部的經理。她是吳雨喜歡的那種類型,溫柔而端莊,內外兼修,如今眼神中更多了一絲閱盡滄桑的淡定。
“幾天不見,小娜氣質越來越高貴了!”吳雨不由自主地說,順手從包里拿出一個玉扣遞給于怡娜。每次來這里,他都會給她帶些小禮物,一方面在這里好溝通,一方面吳雨挺喜歡看她接到禮物時的莞爾一笑,那笑容仿佛平靜的湖水中泛出了一朵蓮花,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人有一種極大的滿足感,忍不住想再買更多的禮物取悅她,哪怕只能再看一小會兒她的笑。
但這種微笑與幾年前也略有不同。幾年前于怡娜的微笑幅度更大一些,還帶著清脆的笑聲,更加發(fā)自內心。而現在她的笑較為淡定,不再會花枝亂顫,少了一絲清純,多了一絲成熟。
“吳哥,都這么熟悉了,你怎么還這么客氣呢,我不能要呀。”于怡娜笑著用手擋了擋。“正因為關系好,我才倍加珍惜。這是我一個岫巖的朋友送我的玉掛件,成色不錯的,我想了想,在認識的女生里,只有你最適合戴。”于怡娜又象征性地推了推,就收下了。她說:“鄭總在樓上上早課呢,你稍等一會兒,估計十點能完成?!?/p>
“他?上早課?”吳雨有點疑惑。
于怡娜說:“是的,最近鄭總給公司的成員做培訓,今天講的是《論語》。”“老鄭這是怎么了?”吳雨心想,但沒說出來。于怡娜看到他的詫異眼神,繼續(xù)說:“鄭總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好,吸引了不少優(yōu)秀的攝影師,他感覺有責任把這些年輕人帶好,就天天給他們講一小時早課,也挺辛苦的??炝?,吳哥坐這里稍等,我給你煮杯咖啡?!?/p>
吳雨就坐在大廳邊的沙發(fā)上等候,于怡娜裊裊地向大廳內的一個房間走去,吳雨望著她的背影有些發(fā)呆。于怡娜掀起房間的珠簾,吳雨透縫隙看到房間內,一個女人懶洋洋地伏在一個桌子上,好像在打瞌睡。那個女人他也認識,叫什么名字忘了,只記得大家背地里都叫她“懶癌”。
“懶癌”有二十五六歲,長得還不錯,細眉長目,皮膚白嫩,細看有點像一個五線的電影明星,就是懶洋洋的。吳雨見過她幾次都是那個狀況,總讓人猜想她頭天夜里從事過某種十分劇烈的體力勞動,比如說斗地主什么的。
終于等到了十點,樓上還是沒有動靜。又過了二十分鐘,隨著樓梯上皮鞋的噔噔聲,一個身著白色襯衫、淡紫色西褲的中年男子走下樓梯,正是鄭光明。他后背著的頭發(fā)稍有點亂,無框眼鏡后面的大眼睛略顯疲憊。這時,房間的珠簾瞬間打開,“懶癌”左手拿著一個裝著半滿茶水的水晶杯,右手拿著一條雪白的毛巾,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沖了出來。她嘴上說著:“鄭總辛苦了!”將手中的毛巾和水晶杯先后遞了過去。鄭光明先用毛巾在頭上沾了沾,然后,接過水晶杯擰開蓋子,輕輕地嘬了一口,說:“我得對這些孩子負責呀!”“懶癌”的眼光一閃,透出粉絲看偶像的眼神,說:“您太有責任感了,看您都累出汗了。”
鄭光明看到了吳雨,笑著走過來說:“藝術家來多時呀,怠慢了呀!”
吳雨馬上站起來說:“鄭哥現在越來越有企業(yè)家的風范了,心中充滿了企業(yè)家的社會責任感,屬于那種富了不忘鄉(xiāng)親們的人?!?/p>
吳雨笑了笑,說:“我這小小產業(yè)還算不上富,但是傳播老祖宗的文化,把我學的那點管理知識教出去是我的夢想,希望能帶給這些孩子一點點益處。來,上樓,說說這次拍攝的事。”他帶著吳雨踏著漢白玉的臺階來到了二樓的辦公室。這個辦公室足有八十多平方米,一個巨大的老板臺擺在屋子的一側,對面是一個整面墻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封面漂亮的套書,書架上面擺著《論語》《道德經》等等國學經典,也有許多康德、笛卡爾、弗洛伊德等國外大哲的作品,看起來十分氣派。辦公室一邊像一個小型圖書館,而另一邊是充滿商務感的辦公場所,有一點一半夢想、一半現實的感覺。在老板臺上正扣著一本書,看來是鄭光明近期正在看的,吳雨走近些掃了一眼,是一本很舊的書,封面已磨得看不清本來的顏色,斑駁得像一張歷經歲月的老樹皮,估計是在夜市上賣十塊錢五本那種,上面隱隱約約有三個字《鬼谷子》。吳雨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難以置信,來源于鄭光明的反差。他平時給員工講的是《論語》,卻喜歡看《鬼谷子》?!编嵐饷魉坪蹩闯鏊男乃?,淡淡一笑:“商界哪有那么簡單,你們藝術家太單純了!”
坐在小牛皮轉椅上,鄭光明說:“這組寫真,為啥要請你這個藝術家來拍,你知道為什么嗎?”
“是鄭哥賞我點錢花唄。”吳雨說。
鄭光明笑了笑:“你也別謙虛,這次客戶很重要,是我一個重要朋友的太太,她從小學舞蹈,特別愛美,現在年齡大了,對自己美好的身材更加珍惜,就想著給自己留下一套美好寫真,留到老了回憶。之前,聽說在別的影樓也拍過幾組,但是她本人不太滿意,特意找到我。我就想起了你這個藝術家,你的作品有美感,有感覺,我十分看好。”吳雨想了想說:“拍寫真要美感很正常,她還要有感覺?這個有點不太一般,寫真能拍出什么感覺呀!”
“是的,她要有感覺,我也沒想明白咋回事,就有請藝術家開腦洞了?!编嵐饷髡f。
吳雨想了想:“鄭哥能不能了解一下她的興趣、愛好,最好能要幾張她喜歡的老照片,我心里好有個譜?!?/p>
鄭光明說:“這個沒問題,我向她要,你要不要和她聊聊?多了解一下?”
“好的,那最好,女人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很難捉摸,就像天上的云朵,瞬息萬變?!眳怯暾f。
鄭光明笑了笑:“你太文藝了,相信女人們都會喜歡。我給你約她,明天行不行?”“我明天沒事,這次就是為這事來的?!薄澳沁€得看她有沒有時間?!?/p>
又和鄭光明聊了一會兒,吳雨起身告辭:“鄭哥辛苦半天,休息一會兒吧,我先回酒店,等你的消息。”鄭光明壞笑地說:“是不是酒店還有個文藝女性等你呀?”“我都潦倒成這樣,哪還有女人會和我玩,再說我這有任務,也沒心思呀。”“不用解釋了,越描越黑!”鄭光明送吳雨到門口。
這時,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一只純白色的貓,它伸長身子,弓起腰站在吳雨的面前,一雙圓圓的眼睛透出琥珀色的光澤,就像兩顆被海水洗滌多年的貝殼。太漂亮了,吳雨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它的頭,它瞇起眼睛,十分受用。忽然,一道褐色的光閃了過來,是那只叫“糖豆”的小狗,它對著吳雨不斷搖著尾巴,努力地吸引吳雨的注意力。吳雨故意又摸了一下貓兒的頭,“糖豆”似乎顯得十分憤怒,撲過來追逐那貓,把它逼到墻角,一頓捶打,只聽到白貓“喵喵”地嘶叫。
3
走出蒙娜麗莎已是中午,吳雨沿著繁華的街道,一邊思考,一邊向前慢慢走。街上來往的車輛很多,他盡量沿著街的邊緣走。來往的行人表情木然,仿佛沒有什么目標,只是為了行走而行走。平時,吳雨也很喜歡街拍,所以對于行人的衣著、步態(tài)、表情挺注意,會猜他們此時的心事,就像懸疑片那樣推理,會得到許多故事。正是午餐時間,街上身著藍色、黃色服裝,騎著電動車疾弛的送餐快遞員很多。這段時間吳雨也在拍一個街頭紀實主題“快遞小哥的生活”?,F在人們生活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工作狀態(tài)中,甚至吃飯也成為一種形式,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有力氣工作,很難有那種閑情逸趣好好做幾個硬菜,然后慢慢品味。這種快餐式的生活方式,使快遞行業(yè)飛速發(fā)展,造就了快遞小哥,也成全了快遞小哥,飛馳的電動車和標志性服裝成為街頭一景。吳雨常常帶著長焦鏡頭暗中記錄快遞小哥的生活,長焦鏡頭可以讓他和小哥們保持一定距離,讓他們難以察覺,從而表現出最真實的一面。并不是吳雨想偷拍什么秘密,只是一般人在鏡頭前的表現實在是讓人難信服,要么太緊張,要么太假。吳雨順手掏出包中的卡片機,打算再抓一些送餐員的鏡頭。
“吱嘎……”正在吳雨舉起手中的相機拍攝,身后傳來刺耳的剎車聲,隨后,一輛電動車從吳雨左側滑過,重重地擦過他的左腳,吳雨身體一歪摔倒在地上,手里還緊緊攥著小相機。他的右半身著地并蜷曲,是一種匍匐前進的姿勢。那輛電動車在吳雨面前旋了半圈,快遞小哥用左腳支在地上,勉強控制住車,回頭看了吳雨一眼,停頓了幾秒,然后,正過車身,給一下電,車沒毛病,于是,緊急加速,飛馳而去。左腿的疼痛將吳雨的大腦信息清空,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不斷按著手中的快門,一張張亂七八糟的影像定在內存卡上,是仰視的角度記錄著電動車回彎、扶正,送餐員套帽后面驚慌失措的眼神和電動車逃走的背影。
抓拍完片子,吳雨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于是順勢不動休息一下。他的額頭貼在地上,行人看不到他的臉,只聽到行人們一片喧鬧,有幾個人在議論:“這個人挺聰明,還知道用相機照下電動車,肯定能抓住那個跑快遞的,這下子訛蒙他,沒有個十萬八萬平不了這事!”
“對,那可不,必須讓他記住了!”一番高論過后,議論聲音逐漸小了。此時,吳雨感覺疼痛好像小了些,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只見被一圈人圍在中間,那些人都瞪著眼睛看他。看到吳雨抬起頭,有個人離他兩米多遠,輕聲問:“哥們兒,沒事吧?”吳雨點了點頭,“估計沒啥事,現在好多了?!滨怎咱勠劦嘏榔饋?。圍觀者看了看,開始三三兩兩分組討論。走過一條街,吳雨站下,回看相機里的照片,心中一陣竊喜,竟然有幾張相當不錯的,效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弄不好這組片子能獲個獎。
傍晚時分,外面已是萬家燈火,吳雨的房間在33層,居高臨下,透過全明的玻璃窗能看到大半個城市的夜景。他躺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揉著隱隱作痛的左腿,一邊欣賞夜景。不知道為什么,吳雨特別喜歡夜晚,每到夜晚就會有一種奇妙的心情,既憂郁,而又有強烈的表達欲,仿佛有一種無形的、空氣般的情緒在體內縈繞、積蓄,不斷地尋找著出口。
一聲微信提示音把吳雨拉回到現實,他抓起手機一看,是鄭光明發(fā)來的幾張老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花季少女,身著粉色的舞蹈練功服,繃直的腳上穿著硬頭芭蕾鞋,長長的鞋帶繞在修長的脛骨上,她的一條長腿直指天空,和另一條腿形成筆直的180度。少女的臉龐十分稚嫩,就像一個花苞還未長開,臉上的肌肉緊繃繃,整體是向上的生長趨勢。少女的眼睛不算很大,細長微瞇,有種一種朦朧感。要說最亮眼的還是她的膚色,看起來就像牛奶般潤白,在顏色偏綠的富士膠片映襯下更顯鮮嫩。
鄭光明打著一行字:“哥們兒,我要來客戶舊照,這是她在舞蹈學院上學時的照片,你先看看,約的明天上午十點見面,咋樣?”
吳雨打上一個OK的手勢。又端詳著照片,看過少女,又看她身后的背景,像是某個校園的一角,有一片樹林,遠處還有兩兩而行的戀人。根據相機的焦段來看,應該是接近人的視角的50鏡頭??凑麄€畫面狀態(tài),應該是傻瓜相機拍的。或許,拍照的人是這少女的戀人。由于常常拍紀實,用鏡頭講故事,吳雨習慣性地推理。對于這事,吳雨女友越越常常說“有病,典型的直男”。其實,攝影本身就是一種發(fā)現,鏡頭就像人的第三只眼睛,以另一種視角看這個我們存在的世界。說多了她也不懂。
吳雨提前來到蒙娜麗莎,又按順序見過了“糖豆”、于怡娜、“懶癌”。今天鄭光明破例沒給員工們上早課,對于那些年輕愛懶睡的員工真是個好消息。鄭光明沒講早課,有點不吐不快,就在辦公室里給吳雨簡單講了一下莊子和孫子。
關于莊子,吳雨也了解一點點,比如莊周夢蝶的故事。那是有一次,吳雨做了個夢,夢到了一只公雞對著他鳴叫,被這個夢驚醒,裸著身跳起來,直奔書架去找那本《周公解夢》,胡亂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本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那個時間不太適合這么燒腦,于是又翻到一本文學期刊,上面有莊周夢蝶的故事,也有分析,講的是潛意識與存在問題,是莊子夢到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莊子。世界上總有許多事是無法界定和解釋的,你說你的對,他說他的對,就像馬塞爾·杜尚的作品。
正當鄭光明講得眉飛色舞,電話響起來,于怡娜說客戶來了。鄭光明迅速跑下樓去迎接,吳雨沒動,靜靜地等著。不一會兒,隨著一陣“咔咔”的高跟鞋接觸地板磚的聲音,鄭光明讓進了一位身著黑色職業(yè)套裝的豐腴麗人。這個女人是氣勢逼人的那種,雖然美麗,但目光凌厲,就像一瓶冰鎮(zhèn)紅酒,接觸到人的皮膚,讓人一戰(zhàn),然后,再看一眼,原來是瓶紅酒。她的本人比起照片,除了白,身形完全不同,瘦削早已不在。鄭光明介紹:“這位就是我的朋友,吳大師。他給您拍這次寫真。”這女人上下打量了吳雨一番,就像看市場里出售的一只德國牧羊犬,四肢是否粗壯,牙齒咋樣。一身沖鋒衣褲,頭發(fā)還有點亂,像是頭上扣著一只八爪魚,讓吳雨不太自信,無法與她的目光對視,唯恐表現出不太藝術的氣質。她點點頭,吳雨松了一口氣,或許她印象中的及格藝術家也有這樣的。鄭光明為了避免尷尬,和她聊了聊最近生意的事。原來她經營著一個品牌女裝店,生意還不錯。而她的老公是做更大生意的,與鄭光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杯咖啡過后,話題回到了寫真集上。
鄭光明問:“周夫人對于這組寫真還有什么要求?”貴婦人想了想:“我想拍出點情懷?!薄扒閼?!”鄭光明忍不住重復了一遍,什么是情懷?這個詞有點太飄了,就像在胡同里飄零的紙飛機。貴婦人斜著眼睛看了吳雨一眼,有些居高臨下,還帶著一絲懷疑。吳雨看著她淡淡一笑,說:“隨著年齡的增加,我越來越懷舊了,常常想起年輕時的許多事,青春時光真是人最美好的記憶。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重回校園再給自己拍一組對比照片?!边@時,貴婦人的眼神一跳,隨后低下頭,目光一陣閃動。稍后,她抬起頭來說:“就是你了,什么時間開拍?”鄭光明也看了過來。吳雨的大腦如滾桶洗衣機般飛速旋轉:“明天!”他們二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回到酒店,吳雨拿起一張白紙在上面涂涂畫畫,設計幾個場景和鏡頭。這時,手機響起,吳雨一看,是女朋友越越。越越是個護士,他們已經相處有五年多時間了,按說也該談婚論嫁了,只是吳雨感覺她有點太強勢,處處事事都想管著他,和她在一起實在有些壓抑。越越在電話里問:“事情做得咋樣了?什么時候能回來呀?”吳雨說:“還得幾天,明天開拍,得拍五個場景?!薄斑€得那么長時間呀!這幾天神經科的那個大夫真是神經病,他又約我吃飯,說要給我買一套洋房,讓我跟他處朋友,真是太煩人了,被我拒絕了,我和他說,我早就有男朋友。要不你回來去見見我爸媽,把咱們的事訂下來唄?!眳怯暾f:“是呀,這樣,看看吧?!痹皆剑骸澳阌诌@樣。不過,你那毛病真得去看看,這么大的人了,不能諱疾忌醫(yī)呀?!?/p>
最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吳雨的“那方面”有點不太行。
越越是學醫(yī)的,對性這方面看得既不重要,又重要。不重要的是,她認為不必將這方面看得過于隱晦,它只是人正常的欲望。重要的是,這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對于女性來說,這也是快樂的一個重要來源。
吳雨支吾幾聲就掛了電話。其實吳雨并不是對女人沒有欲望,只是在越越的帶領下,學習了許多“教學片”,她又給吳雨設計了規(guī)定程序,每次都要按標準流程完成一招一式,就像上學時做過的第六套廣播體操。完成規(guī)定動作情況下,還可以有自選動作。她說:“這是很嚴肅的事!”她對動作摳得很細,一板一眼,吳雨卻往往堅持不到自選動作。
對于越越,鄭光明也很不看好。他對吳雨說:“這樣下去,你會失去創(chuàng)作力的。要不分了得了,我們影樓的女人,你隨便選,我給你牽線。”
吳雨的目光直直地停留在鄭光明書櫥上的一個微縮藝術作品《大玻璃》上。
《大玻璃》也是馬塞爾·杜尚的得意之作,是由上下兩個部分構成的玻璃制品,上半片玻璃仿佛是被打出網狀的裂紋,支離的圖形代表著新娘形象,下半片則由一些形狀完整的機器形象構成,是由像機械制圖那樣被精確地繪出,代表著光棍的形象。上面的、抽象的新娘與下面的、機械的光棍,感性與理性,一體與間隔,主導與被支配,或許就是馬塞爾·杜尚對于兩性關系的思考。
吳雨沉默了半晌。他也有此意,他也挺喜歡于怡娜的,但是他知道于怡娜這么漂亮,忠心耿耿地追隨鄭光明這么多年,他倆一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她不是自己的菜。
吳雨不知道的是,于怡娜最早是一所中學的英語老師,她是專門辭職來投奔鄭光明的,而她那時授課的地方恰好是鄭光明內退前的學校。
4
吳雨為周夫人設計了三個場景的片子,一組叫“青春之憶”,一組叫“浴室情懷”,還有一個單幅叫《泉》。這幅《泉》是吳雨精心設計的,場景融入了他設想的幾個隱喻,如果完成好的話,他打算投一個國際影賽。
在周夫人上過學的這家藝術學校,吳雨開始了第一組拍攝。這是一家私立的學校,校長是有名的舞蹈家,教室雖有些舊了,但依舊散發(fā)出濃濃的文藝味。一群梳著舞蹈圓髻的小姑娘走出教室,蹦蹦跳跳去練功房,周夫人看著她們的背影,目光很復雜。
吳雨迅速地在教室布好燈光說:“周夫人,開始吧!”貴婦人道:“我叫楊慧,你叫我本名就好?!?/p>
“好的,周夫人,嗯,楊慧?!?/p>
楊慧今天穿的還是那身黑色職業(yè)裝,這是吳雨之前交代的,他要體現出反差,巨大的反差,女人的青澀美與成熟美,兩種截然不同的美撞擊,又形成了一種新的美。
在吳雨自然光與三盞攝影燈布成的復雜光線中,楊慧的雪白肌膚更顯鮮嫩,在黑色職業(yè)裝的襯托下,仿佛天鵝絨盒子里一款光艷奪目的珍珠項鏈,而她那略淺色號的微潤紅唇牢牢抓住了相機的黃金分割點。
拍過了教室、練功房、餐廳,他們來到操場。楊慧的眼光不經意掃過校園的一角,吳雨心領神會帶著她走過去,這里正是那張舊照片的場景,歷經數年,變化不大。楊慧的目光在一棵樹后停留了片刻,頓感一陣熾熱,頭腦中暈乎乎的,雙腿有些軟,吳雨迅速扶著她:“您有點累了呀!”
“啊!沒事,沒事?!睏罨鄯€(wěn)了穩(wěn)神。曾經在這棵樹邊,她有著同樣的感覺,那是在一個初夏的夜晚,微風拈著樹枝把樹葉沙沙地抖響,知了一個聲調吟唱個不停。她當時的男友用雙唇緊緊地包裹住她的雙唇,那一刻一切都停止了,樹葉和知了都去了九霄云外,只剩腦海中的一團熾熱,她的腿也是軟的,仿佛身體被掛在一棵樹上,然后,旗子般飄揚。
回去的車上,楊慧與吳雨感覺近了許多,目光也不再凌厲。她說:“我給你講一個我同學的故事。多年前的一對小情侶,男孩兒對女孩兒很好,他們一起上課,一起練功,天天黏在一起。畢業(yè)后,他們倆到處表演賺錢,每次男孩兒都會把賺來的錢交給女孩兒,一晃幾年。他們有了一定積蓄,有一天,男孩兒對女孩兒說,他想開一個舞蹈培訓中心,結束這種四處漂泊的生活。女孩兒當然高興,把所有的家當都交給男孩兒去籌備。可是,從此男孩兒一去無蹤?!?/p>
這時,前面猛然并線過來一輛車,楊慧急踩剎車,“吱——”長長的一聲劃破夜空,一陣車燈亂晃。
第二組照片是在影樓寬大的浴室里拍攝,于怡娜端來一杯熱咖啡,“懶癌”帶來一捧玫瑰花,“糖豆”大搖大擺地在浴室門口迂回,大白貓坐在樓梯的扶手上眼睛瞪到O形。
楊慧僅穿一件米黃色絲質浴袍,遲遲不肯脫下。鄭光明語重心長地說:“在婦科醫(yī)生的眼里,女人的身體只不過是一個軀體,就像教學室里畫滿穴位的塑料模特,沒有任何別的想法,藝術家也是一樣的?!?/p>
楊慧一直對這些很懷疑,難道穿上了白大褂就會改變男人的本性?男人這種動物最擅長的就是口是心非。她冷冷地看了鄭光明一眼:“你怎么還沒出去?”
鄭光明尬笑:“我不是幫你做做心理輔導嘛?!弊灾獩]趣,就背著手給化妝師們講《易經》去了。
清場后,浴室里只剩吳雨和楊慧兩個人。楊慧慢騰騰地褪去了浴袍,瞬間,她的雪白肌膚照亮了吳雨,吳雨揉了揉眼睛,偷咽了一口口水,自言自語地說:“燈光得調暗點,片子容易過曝?!?/p>
吳雨還是很職業(yè)的,他把鮮紅的玫瑰花瓣灑滿寬大的浴缸,漂浮在水表面的花瓣巧妙地擋住了楊慧的幾處隱私部位和贅肉,而花瓣平面作為分割線又把她的曲線和膚色表現得淋漓盡致。楊慧心想:“看來他還真不是用色情的眼光對待拍攝。”于是,她漸漸放飛自我,開始在浴缸中盡情舞蹈起來,鮮紅的玫瑰花瓣就像一群魚兒隨著她的身體游動。楊慧想象著自己是一個花樣游泳選手,像美人魚兒般舒展,霎時間,浴缸里春波蕩漾,美輪美奐。
吳雨手持“大光定”啪啪啪一頓抓拍,將滿缸春色盡收相機。完成拍攝,楊慧披上浴衣打算回更衣室。吳雨忽然說:“楊慧,你的表現力真好,不愧是學舞蹈的,我拍的這么多女人中你是最好的一個。對了,你聽說過《泉》這個作品嗎?”
“是安格爾的那幅畫嗎?”楊慧的腦海中閃現出那幅西歐美術史上描繪女性人體的巔峰之作。少女舉著水罐,手臂向上、微傾的腰身、半曲的纖腿,自然、飽滿的健康裸體。她心里有一絲得意,感覺吳雨在夸她身材好。
“是馬塞爾·杜尚的《泉》?!?/p>
“是那個男性小便器?”
“是的?!?/p>
受到良好美學教育的楊慧知道,那是馬塞爾·杜尚的代表作。是在1917年的美國“獨立藝術家展”上,杜尚去超市買了一個男性小便器,在底部的邊緣簽上一個假名字“R.Mutt”,并命名為《泉》,便送去參展。這件作品在當時的藝術界引起了巨大轟動,許多人認為,是杜尚把小便器從日常的實用功能中抽取出來,給了它新的名稱和新的角度,灌注了新的思想,一種全新的藝術理念從此誕生。但是,楊慧對這種過于先鋒的藝術還是有點很難接受,在她的內心深處,她覺得“小便器”即使有再多的寓意,也是與美不沾邊。
“我有一個想法,就是把兩個叫做《泉》的作品結合一下,拍一幅新的《泉》。就是讓一位身材完美的女性,比如你,在男性小便器前,裸身舉著一個水罐,做一個安格爾畫中的動作,完成一個作品?!眳怯暌槐菊浀卣f,“這個作品可以結合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和古典主義等多種美術思想的精髓,同時,動物以排尿的方式來確認領地,人的潛意識中把排尿方式作為一種主導和支配的權力象征。也可以隱喻當前社會中,男性與女性的關系與反關系……”
吳雨心里想著那幅仿佛飄浮在空中的畫面,這或許能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流派,臉上不禁浮現出美美的笑容。
“啪!”不等吳雨說完,楊慧的小手就帶著一股疾風掃過了他的臉頰,“真不要臉!”緊接著,楊慧裹緊浴袍碎步跑回更衣室,出身傳統家庭的她確實難以接受這個尺度。裸身拍照已經是她的底線了,此前,只有老公、前男友和浴室的鏡子見過她的裸體。而另一方面,她不喜歡作為一個沒有思維的道具被利用,她曾經被利用得太多了,煩了,更何況把她的裸體公之于眾去參賽。
在更衣室,楊慧飛一般地套上衣服,蹬上高跟鞋,踉蹌沖出影樓,重重地摔上玻璃門,留下了身后滿臉愕然的鄭光明、于怡娜、“懶癌”、“糖豆”、大白貓。
“嘩!”玻璃門發(fā)出一聲脆響,瞬間出現許多道裂痕,就像一張被甩出的網。鄭光明看了一眼跑過來的吳雨,兩個人站在那里凝視著,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很像馬塞爾·杜尚的作品《大玻璃》中的上半部分——抽象的新娘。
作者簡介>>>>
焦元,遼寧省作協會員,中國鐵路作協會員,供職于中國鐵路沈陽局集團有限公司融媒體中心。從事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多種報刊。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