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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颮線風

      2023-10-22 17:01:02王嘯峰
      江南 2023年2期
      關鍵詞:孫磊大偉

      □王嘯峰

      張東升放下體檢報告,目光投向窗外的香樟樹。江南已進入深秋,樹葉在陽光下卻仍然是層層疊疊的綠。早上上班時,他也望過窗外景色,感受溫濕空氣正在藍天綠蔭間翻滾,悄悄浸潤他的肺葉。他舉起剛泡好綠茶的玻璃杯,與無形而親密的空氣碰了下杯。可現(xiàn)在,兩行紅色提示語,徹底打破好心情。

      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副院長賀杰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同學。他打通賀杰電話。

      “張總啊,我正要約你吃個飯呢,你倒打電話來了。”

      “哎,我問一個肺上的問題?!?/p>

      “誰有問題啊?”

      他稍微頓一下:“有個朋友讓我咨詢?!?/p>

      “那不急吧。我正開會呢,你把片子電子版發(fā)我微信?!?/p>

      他剛要撥體檢醫(yī)院負責人電話,突然想起電子文件上肯定有自己名字。他壓下手機。秘書敲門進來。

      十分鐘后有個班子會議。他腦子一恍惚,忘了。

      小會議室里,領導已經(jīng)到了幾個。正在聊“高密度和低密度脂蛋白”“糖化血紅蛋白”“同型半胱氨酸”等指標。見他進來,隨口問他指標情況。

      他看著同事們燦爛的笑臉,把心頭那根刺壓住。掂量一下尺度,以輕松調侃的語調說:“紅箭頭增多,指標往上,是不是說明公司業(yè)績今年又要創(chuàng)新高?。俊?/p>

      “你老兄把個人指標與公司業(yè)績都掛上鉤了,難怪上頭重點關注你呢?!?/p>

      特鋼公司一把手徐金壽馬上到齡退二線。近來,接班人傳來傳去,他是呼聲最高的三個人之一。

      “我胖了,你們都瘦了,個個比我身體棒啊?!泵康秸務摳刹繂栴}時,他總先把話岔開。

      徐金壽進來后,大家不再開小會。

      會議各項議程結束后,徐金壽讓有關部門負責人先走,留下班子成員。

      “各位都知道,沒幾天我就二線啦?!彼呐淖环鍪郑斑@個位置也將迎來新人。從省集團調過來工作,整十年了。公司得到長足發(fā)展,全靠大家撐臺面。好在,諸位也有很大進步。”

      他與其他人一樣,憋著氣,等徐金壽說出關鍵話。可徐金壽沉浸在成就回顧里,并串起一個個故事,故事中又套案例。

      他開始走神,心里責怪起老婆沈曉曼來。一個月前,他從不同途徑獲知自己可能接班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老婆。沈曉曼告誡他,保持平常心,正常生活工作,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表”。

      體檢前一天,他用了好幾年的紫砂杯,碰到玻璃臺面,敲掉了一個角。他與沈曉曼想法不同。事實上,一年來,他的工作方法已經(jīng)從積極改為保守,什么事都穩(wěn)穩(wěn)的,穩(wěn)了才能有進。他打電話告訴沈曉曼,不想去體檢。即使要去,過幾個月再去。沈曉曼回答:“什么最重要?身體!除了這個其他都是空的。”最終,兩人一起去做了體檢。打完賀杰電話,原本他想告訴沈曉曼情況,但被開會岔開了。

      他抬頭盯住會議室吸頂燈邊緣某一點,這個世界可能就是這樣:沒什么是永恒的。人自不必說,看似固化的東西也脆弱得很,一轉眼就被換掉、消失了。

      “總之!”徐金壽終于說到正題上。他把目光投到徐金壽臉上。

      “到了我這個年紀,最開心的是培養(yǎng)年輕干部成長起來。不說特鋼事業(yè)后繼有人這樣的套話,我退休后回來坐坐,也有杯熱茶喝??!”

      他隨大家一起笑起來,左右轉頭觀察一番,笑聲很快就收了。大家面帶微笑盯著徐金壽。他最后瞄了一眼孫磊。孫磊笑著面對徐金壽,手指不停地撥弄著簽字筆。

      徐金壽發(fā)根露出一小段白發(fā),眉毛也霜花遍布。他話音有點尖,不像一米八高的人應該發(fā)出的渾厚聲音。

      “近期,省集團組織部門要來考察我們特鋼公司領導班子建設情況,請大家務必重視這次考察。考察結果直接關系到公司新一屆領導班子的組建?!?/p>

      說完,徐金壽目光緩緩掃過在座每個人。張東升覺得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時間最長,似乎還有意味深長的一點頭。

      關上辦公室門,張東升往沙發(fā)上一橫,閉上眼復盤剛才的會議情形。每一個細節(jié)放大后,不利于他的種種因素顯現(xiàn)出來。徐金壽強調了“培養(yǎng)”和“年輕”。他不是徐金壽手把手培養(yǎng)起來的,更談不上年紀輕。徐金壽的話聽上去都很上路子,也許沒細想就說出來了,可一旦他是思考好講出來表明一種態(tài)度和取向的話,那么停留在自己臉上的目光,更加值得揣摩。

      他起身,坐到辦公桌后,拎起座機,打通電話的同時,把體檢報告關進抽屜。

      “大偉啊,最近忙什么呢?”

      電話那頭傳來丁大偉低沉的聲音:“老班長,你知道機關里雜事多,閑不下來,心也靜不下來。聽說湖濱新廠區(qū)交付使用后,你又回公司本部啦?”

      “是啊,管建設的時候,整天都在為進度、質量、安全操心,回來之后,抓管理,也瑣碎得很?!?/p>

      丁大偉十五年前去了省城,最近被任命為省集團安全總監(jiān)。當初丁大偉和他都是研磨車間的勞模。丁大偉比他小三歲,曾在他班里待過一段時間。幾句客套話過后,他把剛才徐金壽說的告訴丁大偉。

      掛了電話,他想了想,撥通一個手機號碼。

      “這個,你中午有空嗎?”他語氣變得凝重。

      “嗯,聽上去你有事?”

      “有空就一起吃個飯吧。”

      “電話里說也一樣。我手里一堆事?!?/p>

      “一兩句話說不清。那等你有空吧?!?/p>

      “行吧。十二點,市委對面的綠島咖啡店碰頭。”

      十一點半,他到了綠島咖啡店。服務員遞上菜單和一杯白水,他只是機械地點點頭,腦子里盤算著,打什么牌才能讓余琴之重視。

      余琴之進來時披了一件駝色羊絨大衣,一陣風似的走到他面前。她沒有坐下來。手按住臺面,聲音從上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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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佳佳有什么事情?她如果有什么事情,肯定是你的問題!”

      他還在打自己的小算盤,猛地被余琴之一問,竟然愣住了。

      手機來了電話,緩解了尷尬。

      掛了電話,他笑著面對余琴之:“你想哪里去了。女兒好著呢。上周末,跟我視頻,說寒假不回來過年,要去電商公司實習?!?/p>

      余琴之脫了大衣坐下來,脫口說:“這孩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睗u漸地,神情歸于淡然,“當然,她的事由不得別人?!?/p>

      他有點后悔,老是把話說出“界”。在佳佳面前說余琴之,在余琴之面前談佳佳,都要慎之又慎。他趕緊把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

      “嗯,找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辈还芘c余琴之關系發(fā)生什么變化,他從小到大,一直把她當作自己人。自己的事情不止一次找她商量過。這次,只是把心里的一些疑惑說出來,讓她把把脈。

      “你自己的想法、訴求有沒有向徐金壽完整地表達過?”聽完他敘述,余琴之問。

      工作日午間咖啡館人不多,他點的兩份照燒豬排飯?zhí)撞驮缇蜕狭?。他隨便吃一口,覺得有點冷了。

      “以前我跟你說起過徐金壽,五年前,是他竭力推薦,把我從工程公司總經(jīng)理提到班子副職。我再去說‘非分之想’,不太好吧?”他把筷子插進飯里,攪動。“其實,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徐金壽不想讓我接班,也不想孫磊接。他,自己還想干?!?/p>

      “這只是他的一種心態(tài)吧,到年齡退二線,這是規(guī)律,也是規(guī)定?!庇嗲僦坪跻膊幌氤杂湍伒呢i排飯,先把美式咖啡和蜜豆沙拉解決了。

      最近,徐金壽學會了打網(wǎng)球、自由泳,還在網(wǎng)上訂購了書法課程。大家都在說領導這是在為退休生活做準備。一個生活都圍繞工作一輩子的人,輕易轉向毫不相干的“無用技能”,張東升覺得這些動作做得“有點猛”。

      “退二線不像退休,有嚴格紀律約束。五十八歲只是一條線,普遍都退二線,可過了這條線還在實職崗位做的有的是?!彼€想舉集團公司幾位熟人例子。

      “你剛才說近階段省集團就要來考察,必定會讓你們推薦一把手候選人。你自薦當然沒問題。我的意見,你還是要得到徐金壽的支持。上級會把他的意見作為非常重要的參考依據(jù)?!?/p>

      在內心深處,他早就料到有一天,會向徐金壽發(fā)起挑戰(zhàn),只是一直拖著。今天他找余琴之,既是聽她意見,也是讓她把他推向這條路。這種感覺,跟他年輕時在車間里生產(chǎn)各種型號不銹鋼棒線材一樣,他想盡早接過老師傅手里的標卡尺。而老師傅還老在擔心他和丁大偉之流用不好器材。事實上,沒幾年,他們都成了技術能手。

      吃完面前的豬排飯,他的決心也下定了。

      “你工作忙,身體要當心?!闭f出這句客套話的時候,他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我還行。最近部里布置宣傳特殊貢獻企業(yè),你們這樣的特殊鋼鐵企業(yè),我正策劃重點報道呢?!庇嗲僦闷鹗謾C看看時間,“我回去了,半小時后有個會。”

      他看著她推門走出咖啡館。一個普通女記者,從基層做起,直到現(xiàn)在的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真是不簡單。他對她的了解,有時很深,有時很淺。

      坐到辦公室,他拿起座機撥通秘書電話,要見徐金壽。秘書告訴他,孫磊總剛進去,請他等會兒,空了來電通知。

      他看了看時鐘,剛過上班時間。被孫磊搶了先!他閉上雙眼,暗暗打腹稿,準備說話策略。

      徐金壽跟他不同,名牌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市設計院工作,沒做幾年,調到省集團設計院。在高精度標準件的設計研發(fā)上,取得國際領先地位。來特鋼公司做一把手之前,多項成果獲得國際專利。筆記本每天用紅黑兩色筆寫得滿滿的。早七晚七,是普遍的工作時間。好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他睡夢中被徐金壽辦公室座機打來的電話吵醒,一句“將產(chǎn)品擴大到工、模具鋼精密棒線材,你有什么設想?”把他搞得暈頭轉向。

      徐金壽不好對付,他只好把自己壓得格外謙遜。這也是他一步步走來的制勝法寶。

      徐金壽正戴著老花鏡在一疊文件上簽字。抬頭見他進來,微微點了點頭。

      簽批文件的時候,辦公室里靜悄悄的。有一種氣息正在彌漫。他覺得像兩軍對壘,各自上空揚起的煞氣,裹挾著沙塵,膨脹擴張到一觸即發(fā)。

      “東升啊,你不找我,我還要找你呢?!毙旖饓郯盐募A放到一邊,摘下眼鏡。

      “徐總,您有事盡管吩咐?!彼蜷_筆記本,做出記錄的姿態(tài)。

      “哎,收起來,不用記。”徐金壽往老板椅上一靠,右手對他揮揮,“東升啊,這些年,你跟著我吃苦受累了啊。”

      “您哪兒的話,既是工作,也是您個人魅力感召啊。我從您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他往前坐一點,雙臂緊張地搭在老板臺上,像個聽課的學生。

      徐金壽壓低聲音:“最近有沒有聽說些什么???”

      “沒有,沒有!”他觸電般將背挺直。

      “據(jù)說有人在傳,我想繼續(xù)做下去。東升,你最了解我,我退二線后要做的事情都排滿了。再說了,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人接過棒,帶領企業(yè)繼續(xù)朝前走。”徐金壽拍了幾下扶手。

      徐金壽的開場白徹底打亂他的布局。徐金壽是高手,明知道他來談的事情,擋在他前面表明了態(tài)度。提不提自己的事情,徐金壽都是那句話,一帶而過。

      咬咬牙,他硬著頭皮上。

      “徐總,上午您說省集團組織部門近期要來考察我們班子建設情況。會后,我仔細考慮了,想給您匯報一下思想?!?/p>

      徐金壽沒說話,眼睛也沒有正對著他看。

      “這次是個機會,對我來說,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真不小了。如果能夠更進一步的話,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和培養(yǎng)?!闭f完這些話,他雙手離開桌面,身子往后靠,該說的都說了。

      “是啊,你從研磨車間一名普通工人,靠頑強拼搏、精益求精精神,獲得全國勞模稱號。又自學成才,成為公司一名高級管理者,不容易啊!上級領導對你也很重視,那誰,上周在省里開會還問起你?!?/p>

      他聽著,一股氣差點泄了。看上去徐金壽在表揚他,其實暴露了他學歷低、理論水平弱的缺點。孫磊恰恰相反,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yè),大到航天航空,小到手機、醫(yī)療器械的配套特種鋼材技術,都有他的發(fā)明專利。

      “你放心吧,只要上面來考察,我重點推薦你!”徐金壽笑著站起身來。

      他連聲謝著,退出徐金壽辦公室。最后一下子,使心情更加復雜。

      院子里,突然飄來一股桂花香氣,他回頭看,一棵桂花樹正在暖陽下開足花瓣。氣候不正常,植物不知所措,好在它們知道尺度,在溫度許可的范圍內,盡情綻放。

      張東升醒來時,窗簾外仍是一片昏暗。他以為還在黎明。一轉身,發(fā)現(xiàn)沈曉曼已不在床上。周六上午,她帶兒子全全去上鋼琴課。

      一邊刷牙,一邊看手機。翻著翻著,心情沉重起來。昨天在網(wǎng)上搜索了“肺結節(jié)”三個字,現(xiàn)在手機推送的信息全是關于這個的。

      早上喝咖啡,他喜歡在里面加奶。托著一大馬克杯牛奶咖啡,對著陰沉的天,他想總得主動做點什么。打開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掛號系統(tǒng),專家號全都沒了。連肛腸科的都沒了。他隨便掛了呼吸科,預約成功后顯示,他排在了第六十八位。前階段,沈曉曼看到一家網(wǎng)紅店,專門吃牛蛙,帶著他和全全一起去。周日中午十一點,號已經(jīng)排到五十。比較起來,醫(yī)院才是最大的網(wǎng)紅店。

      他不急不慌地穿外套、拿車鑰匙,再從皮包最深處取出體檢報告和裝片子文件的移動硬盤。坐電梯到負一樓車庫,剛想開動電動汽車,突然想到醫(yī)院停車最難,于是乘電梯回到一層,走出小區(qū)。走著走著,居然出汗了,他敞開運動外套。頭上淋到幾滴雨,天空正變得像黑夜般。遠遠地,似乎能聽到雷聲。這天是怎么搞的?反季節(jié)了!他埋怨著,鉆進地鐵站。

      市一院三樓整個南面都是呼吸科,公告欄上介紹的專家第一個就是賀杰,正主任醫(yī)師、教授,中華醫(yī)學會呼吸病學分會副主任委員。掛號費最貴,一次八百塊。他撇了撇嘴。賀杰頭像與其他醫(yī)師也不同,微微朝前傾,右手托著下巴。小時候每到寒暑假,余琴之總會拉他和賀杰去光明照相館拍照,她媽媽是攝影師。賀杰那時就會擺姿勢,樂得余琴之媽媽夸不停:像個小演員。他笑了笑,沒料到“小演員”成了大專家。

      上午賀杰不在。他在候診區(qū)走了兩遍,一個座位都沒有找到,有些醫(yī)生辦公室門口還排起了隊。叫號系統(tǒng)才喊到二十六號。他看看剛打印出來的“六十八號”候診單,估計中午都不一定排得到。

      走廊盡頭有扇門虛掩著。他走過去,往里張望。一位年輕醫(yī)生正在玩手機。他敲了敲門。年輕醫(yī)生放下手機,戴上口罩。

      “請問你這里看病嗎?”

      “有號嗎?”

      “有的?!彼烟柎a條遞過去。

      “我這個叫號系統(tǒng)出了點問題,機器也登錄不了,要是開藥只能手寫給你啊?!蹦贻p醫(yī)生對撞進來的病人態(tài)度友好,可能是系統(tǒng)半天也沒能給他排號的原因。

      他把體檢報告遞給年輕醫(yī)生。年輕醫(yī)生快速翻看他關注的幾個指標。手指在那兩行紅色字上點了點。

      他又遞上移動硬盤:“片子我讓體檢醫(yī)院拷到這里了,你電腦能看吧?”

      年輕醫(yī)生點點頭,插上硬盤。打開文件后,只見鼠標反復在幾張重點影像上滑來滑去。看了兩三分鐘,年輕醫(yī)生指著一個點說:“這張最清晰,有疑問的結節(jié)大概在一點三厘米左右,大不是問題,關鍵是形態(tài)。平掃CT看上去還不能斷定是好是壞。體檢報告上寫的建議,我也同意。要么三個月后進行復查,與現(xiàn)在的大小、形狀進行比對。要么現(xiàn)在就去做派特CT,主要看糖分指標是否超標?!蹦贻p醫(yī)生停頓一下,把鼠標在桌上來回移動,“你上次做胸部平掃CT什么時候?有沒有發(fā)現(xiàn)結節(jié)?”

      “前年體檢做的,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去年看到做CT的人排隊長,只拍了個X光片。”

      突然間,他感覺身子晃了晃。肺部的問題怎么會影響到腦子呢?他有點詫異。接著,他聽到遠處傳來一串悶雷。

      年輕醫(yī)生已經(jīng)跑到窗口,望著黑沉沉的天,大聲喊著:“我的天啊!這個時節(jié)打雷,有沒有搞錯啊!”

      他跑到年輕醫(yī)生邊上,外面狂風大作。行道樹被壓彎腰,枝葉斷裂亂飛。暴雨在大風的作用下,像機關槍掃射出來的子彈,砸到每一寸地面。

      “人在自然面前,連一只螞蟻都不如!”年輕醫(yī)生側過臉,對他加重語氣說,“三個月后,一定要復查!怎么?不相信我?不信可以掛我們賀院長的號,我敢保證,他的結論跟我一樣?!?/p>

      他擠在電梯里,還在想年輕醫(yī)生的話。有些事情,外行看上去神秘,內行就當玩似的。他中專學的是機械,畢業(yè)時分配到特殊鋼廠后才知道,生活中最離不開的就是特鋼。鐘表、電視機、照相機、度量衡器、半導體收音機等等,人們每天都在使用,就是不知道關鍵部位是由鋼鐵的精密加工而成的。技術發(fā)展到今天,鋼鐵已經(jīng)可以加工成五微米以下的材料,廣泛應用到芯片這樣的精密儀器上了。這些都是外行人想象不到的。

      手機響了好幾次。他無法在電梯里接聽。出電梯看未接來電有五個,微信通知有十幾個。

      “緊急情況通報:二十分鐘前,臨湖區(qū)部分地區(qū)突遭颮線風襲擊,我公司湖濱新廠區(qū)在范圍內,目前受災情況較為嚴重,徐總指示,負責生產(chǎn)經(jīng)營、后勤管理的領導急赴現(xiàn)場,第一時間組織開展搶險救災工作。”

      他臉色大變,一頭扎進雨里,到街上攔出租車,可沒一輛空車。他又躲到書報亭下,網(wǎng)上約車,什么車都約不到??粗鴱难矍敖?jīng)過的一輛輛車,他急得跳腳。忽然,他想到了賀杰。

      “別多問了,快給我弄輛車,我就在醫(yī)院門口的報亭下等啊!十萬火急!”

      “好好。我不在醫(yī)院,我馬上給你找人找車?!?/p>

      等車來的時間里,每隔五秒,他抬手看下手機。怎么這么磨蹭?安保部、新廠區(qū)廠長、副廠長等電話又來了好幾個,他只能回答:在路上、在路上了。

      一輛大紅色轎跑車在他面前急剎車。車窗搖下來,是剛才那個年輕醫(yī)生,現(xiàn)在一臉詫異。

      “你是賀院長同學?”

      “啊,是你啊,快走快走?!?/p>

      “你怎么回事???還找我看???”

      “少廢話,往臨湖區(qū)開!快!”

      車窗外,雨還下得很大,風明顯減弱。通往臨湖區(qū)的快速路堵得厲害,一輛輛消防車、救護車、搶險搶修車從應急車道快速通過。他接了好幾個電話,校直車間的頂被掀掉一大塊。十多個人受傷,其中一兩個傷勢比較重。車間剛從臺灣購置的十幾臺小校直機全都受損。

      湖濱新廠區(qū)是他全面負責實施的項目,三年前在一片荒地上打下第一根樁,是他發(fā)令開的工。今年國慶,他陪著徐金壽按下了新廠區(qū)投運的按鈕。三年間,每個月他會主持一個調度會,基建、物資、設備、通訊、后勤等專業(yè)依次匯報進展狀況,提出需要解決的難題。這些難題幾乎都涉及跨部門協(xié)調。好多問題他都難以處理。最近一年,徐金壽干脆讓他駐扎在新廠區(qū)。徐金壽自己也非常關心新廠區(qū)建設,不定期聽匯報。匯報會上疑難雜癥順利解決。他對比那些部門負責人的前后態(tài)度,心里感慨不已。他只是“干工作”的負責人,抓抓工期進度而已。在新廠區(qū)設計、設備、施工、監(jiān)理等各環(huán)節(jié),都傳出徐金壽授意的風言風語。他得到徐金壽支持,把所有重大決策、重大項目、大資金使用等都提交黨委會集體討論。項目進展到招投標密集期時,徐金壽找他,再三關照按程序、規(guī)則辦事。事實上,他也從未接到過徐金壽任何打招呼的電話。一切都是正常工作。然而關于徐金壽的傳聞卻一直沒有停止過。他想到“冰山理論”。眼之所見,往往很局限。有人說,徐金壽是標準的隱形“一支筆”。

      他接打電話間隙,年輕醫(yī)生插了話:“我叫楊華華。您說廠里有傷員,我車上有急救包,讓我參加救援吧?”

      他剛想答應,手機又響了。徐金壽來電。

      “徐總,我正在趕過去的路上?!?/p>

      “我到現(xiàn)場看了一下,颮線風走的是一條直線,除校直車間損失比較大,新廠區(qū)大體還行。傷員剛才都被急救車接走了。目前災情比較嚴重的是廠區(qū)邊上的郭家村,一些民房倒塌,村民被壓在下面。安置房小區(qū)也不同程度受損。當初建廠區(qū)時,村委會和村民們給予我們很大支持。我已經(jīng)組織一批廠里志愿者趕到村里,組織營救傷員。從現(xiàn)在起,東升你就是公司搶險救災的負責人,妥善處置各類事情和突發(fā)狀況?!?/p>

      他掛了電話。望著漸漸轉亮的天空,對楊華華說:“天有不測風云,古人每句話都準確得很。”

      楊華華側臉看他:“雖然我才是個主治醫(yī)師,可我會像賀院長一樣,成為知名專家的。”

      徐金壽電話之后,更多的電話、微信、短信涌來,新廠區(qū)救災的事情既然已由他負責,請示匯報的自然多了起來。

      丁大偉也打來電話,省集團領導非常關注受災情況,關心員工生命安危。他向丁大偉表示,會第一時間向省里報送搶險救災進展,以及財產(chǎn)受損、人員傷亡情況。

      他打了好幾個電話給余琴之,一直忙音。隨后發(fā)微信給沈曉曼,簡單地說了新廠區(qū)受災的事情,今天可能回不了家。沈曉曼立刻回了三個字:知道了。

      終于,車子轉下快速路,路口已實行交通管制。他下車跟交警說明情況時,風雨小了下來。不遠處,一排電桿倒伏,幾座鐵塔被扭成麻花狀,幾排房頂都掀掉了,田里大棚的塑料片滿天飛,水泥塊、木料、殘缺家具、日常用品等砸到道路當中。交警對他和楊華華關照幾句安全事項后,拉開路障。

      副廠長在門口等到紅色轎跑車。廠長跟著徐金壽去郭家村救災了。他下車后直奔校直車間,走出好幾步,回頭對楊華華說:“你自己看著辦吧?!?/p>

      楊華華高聲回答:“這里沒傷員的話,我去村里看看?!?/p>

      廠區(qū)受災現(xiàn)場,就像一條巨蟒游過,所到之處從地面到房頂,全都切開一道大口子。車間主任說:“幸虧風來的時候聲音很大,有人去窗口望了一眼,提前發(fā)了警報。不然的話,這一片正在操作校直機的十幾個人都得送命。”

      副廠長補充說:“廠房質量還不錯的,除了兩個重傷被鋼筋砸到,其他受傷人員都是被水泥塊砸傷、彈傷的。您看這房頂,颮線風沒經(jīng)過的,基本保持了原樣?!?/p>

      他抬頭看,果然,巨大房頂正接受一次質量檢查,橫斷面、豎切面都展現(xiàn)出來。他穿過車間,看到颮線風經(jīng)過的室外水泥地、柏油路、綠化帶都出現(xiàn)了大小不同的裂痕。汽車、樹木、簡易建筑,全都被卷起又拋下。南北圍墻都出現(xiàn)三四十米的破損帶。

      按照徐金壽指示,他在廠辦公樓會議室召集建設單位、設備部門、財務部門等開會,研究定損、保險、恢復重建等事情。會開沒多久,他瞥見孫磊身影,晃一晃又不見了。他管生產(chǎn)、經(jīng)營。孫磊管后勤保障等,也應該被通知到現(xiàn)場。

      他理了理救災思路。人是第一位的。副廠長匯報:“十六個員工正在區(qū)醫(yī)院治療。兩名危重傷員已轉送市一院。不過,這兩個都不是我廠員工,是后勤派來的木匠?!?/p>

      他點點頭。接著要求建設單位立刻進場,清理現(xiàn)場,修復受損建筑。建設單位負責人表示,已經(jīng)調集人員和裝備正在趕過來的路上。他要求副廠長,除校直車間,其他車間盡早恢復生產(chǎn)。財務主任報告,已經(jīng)聯(lián)系保險公司,理賠工作已經(jīng)展開。他還想問問后勤保障情況,副廠長在他耳邊輕輕說:“剛接到通知,市委市政府要把我們這里作為前線指揮部,書記和市長馬上從現(xiàn)場回來,召開救災協(xié)調會。徐總剛進廠門?!?/p>

      他站起身,強調了幾句,要求迅速落實剛才會議定下的各項措施。他又囑咐副廠長,趕緊把會議室、辦公室騰出來,把電話、傳真、電腦等接通。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到校直車間現(xiàn)場辦公?!?/p>

      他從辦公樓走出來,迎面碰到徐金壽。孫磊替徐金壽撐著傘,手勢夸張地在講些什么。

      徐金壽長筒膠鞋上全是爛泥。他邊摘橡膠手套,邊對他說:“東升啊,書記、市長馬上要來。你幫我準備個材料,數(shù)據(jù)要準確,我備著?!?/p>

      兩人與他擦肩而過,一兩個詞刮進他耳朵,“鏡頭”“采訪”。

      他淋著雨,走進校直車間。

      張東升正緊張地跟幾位負責人算數(shù)據(jù)時,楊華華跑到校直車間豁口當中高聲對他喊:“張總,趕快接賀院長電話,有急事。”

      徐金壽派人催了好幾次。各家數(shù)據(jù)報得各不相同,必須統(tǒng)一口徑。他沒空理會一刻不停響著的手機。

      “喂,怎么啦?”

      “你們廠里送來的兩個危重病人,其中一個搶救不過來,中午去世了。”

      他連問了幾遍“什么”,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最重要原因還是一條鋼筋插進肺動脈,傷者不停咳血,氣道栓塞,導致死亡?!?/p>

      “你們是怎么救人的?”他有點急,“轉出去時還好好的?!?/p>

      賀杰還想解釋什么。他把電話掛了。

      楊華華渾身泥漿站到他面前:“傷員本來就有肺部疾病……”

      “我不想聽!還第一醫(yī)院呢?!彼テ饎倕R總好的匯報稿,直奔廠部辦公樓。

      辦公樓前停滿了各種車輛,最顯眼的是一輛白色新聞轉播車,車頂?shù)摹靶″佔印边€在緩緩轉動。

      會議室在三樓,一樓、二樓滿是三三兩兩扎堆的人,說著聊著。三樓人少些。他從拎著黑包的沉默的秘書們中間擠到會議室門口。

      書記正在講話。

      “……有些精神我們不能丟。特鋼公司,雖然是企業(yè),但是承擔了社會責任,徐金壽同志頂風冒雨,帶著鋼廠員工,支援周邊鎮(zhèn)村救災。時間就是生命,徐金壽同志帶領的志愿者,解救出十幾位被困的村民。同志們,自然災害是一張考卷,徐金壽同志得了高分!”

      他趁全場掌聲響起時,踅進會場,躬身來到徐金壽身邊,遞上匯報材料的同時,一字一句在徐金壽耳邊說:“一名傷員剛去世了。后勤上的木匠?!?/p>

      徐金壽一根白眉毛特別長,此刻跳動了幾下。接過匯報材料,徐金壽輕聲關照他:“先不報。醫(yī)院、新聞、家屬那里,你去做工作?!?/p>

      市長點徐金壽的名:“老徐啊,書記表揚了你,你也說幾句吧。”

      徐金壽站起身,微微朝書記、市長方向低頭致意?!案兄x書記、市長,感謝各位領導長期以來對特鋼公司的關心和支持,常言道:一方……”

      張東升皺眉下樓梯,差點撞上一個人。剛想說對不起,仔細一看,是余琴之!

      “哎呀,正好找你呢?!?/p>

      “找我肯定沒好事?!?/p>

      他把她帶到退火車間門口,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

      “現(xiàn)在受災人員死亡人數(shù)你掌握嗎?”

      “中午的時候,醫(yī)院報到指揮部說死了一個。四個多小時過去了,沒有收到新消息??蛇@肯定不是最終數(shù)字,還有十幾名失蹤人員。再說傷員中也有危重病人保不住的呢。”

      “這么說來,你們不會馬上發(fā)傷亡具體數(shù)字?”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賀杰半小時前打電話給我,那個死者是我們后勤派來的木匠。我向徐金壽匯報了,他讓我先不要聲張,做好各方面工作?!?/p>

      余琴之抬頭看著正暗下來的灰蒙蒙的天空說:“老徐各方面都有一套。你做事要留有余地?!?/p>

      他想起半年前發(fā)生的一件事。新廠區(qū)即將投運時,徐金壽請臨湖區(qū)有關領導吃飯,席間一位領導提出,新廠房人少車位多,請求支持政府所屬企業(yè)二三十個車位。徐金壽大手一揮,把這件“小事”交給他辦。當他認真地與屬地企業(yè)對接,劃定專用車位后,向徐金壽匯報。不料徐金壽一臉詫異地望著他:“讓我們這樣的省屬大企業(yè),讓車位給區(qū)辦小廠?這是誰的主意?”后來,區(qū)政府和屬地企業(yè)都認為他從中作梗,不同意共享車位這件事。

      類似事情很多。有時他想要解脫,便走進公園,看花草樹木隨季節(jié)興衰,而河湖之水卻永恒流淌。他覺得自己太渺小,徐金壽也算不上什么。只不過一段時間內,恰恰徐金壽壓著他,使他覺得不適,這種不適彌漫到他生活、工作的每一個細微處。不過,他也反向思考。如果沒有徐金壽,那么,他很可能做不到現(xiàn)在的崗位和成績。

      “知道了,新聞上的事情你幫我盯著點。我給賀杰打個電話?!?/p>

      看著余琴之走向辦公樓的背影,他忽然感覺自己挺失敗,到現(xiàn)在還離不開她。

      “喂,那個你剛才跟我說的事情,保密啊?!?/p>

      賀杰傳過來的聲音悶悶的,像是戴了口罩:“哦,看你緊張的。我們只報給了政府。對了,楊華華說你今天上午找他看片子的,還有些問題,怎么回事?。俊?/p>

      他剛想解釋,看到副廠長正朝他跑過來,馬上說:“我的事不急,空了再找你?!?/p>

      “張總張總,出問題了。死者家屬大概十幾個人,正在廠門口,想往里沖呢?!?/p>

      “他們想干嗎?”

      “他們要找孫磊孫總討說法。”

      “這跟孫磊有什么關系?”

      “孫磊總在搞全公司車間評優(yōu),每個單位都把整治環(huán)境作為一項重點工作。木匠是外包裝修公司派過來整修車間的。死者老婆剛生了第二胎。的確很慘,唉!”

      “剛才我看到孫磊了,讓他出去解釋一下吧?!彼V避囬g走過去。副廠長緊跟他身后。

      “不好意思啊,您看,書記市長還在開會,外面鬧得亂哄哄不好啊。”

      “是啊,我讓你趕快去解決啊?!?/p>

      “可,可請您出面,是徐總親自布置的。他沒驚動地方領導,又說孫總出去會激化矛盾,要把事情解決在內部,只有您能處理得當。”

      他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亮起燈火的辦公樓。突然覺得身子有點發(fā)冷,幾乎一天沒怎么吃喝,心急慌忙幾次淋到雨,又在車上、會議室焐干,濕冷侵入體內。他也不年輕了,隔一段時間沒見的同學、朋友都說他又黑又老。他想到孫磊,白白胖胖,伸出的肉乎乎的手,看得見毛細血管在伸縮。他為什么這么黑,孫磊憑什么這么白?他想要發(fā)作,手臂已經(jīng)舉起,等嘴里喊出“我不干,天王老子請我都不去”就重重當空劈下。

      然而,這手,似乎被一根無形的線牽住了。手臂緩緩落下。

      “我去看看。你把車間主任叫上?!?/p>

      家屬們并沒有像副廠長說的那樣,往里“沖”。他們圍著一個不??奁哪贻p女人,兩個中年人正和保安們爭論著。

      保安隊長見領導走出來,趕緊靠上前匯報:“中間那個年輕女人是死者老婆,跟我們說要見領導的那個高個子是死者舅舅?!?/p>

      從車間工作開始,他就在處理來信來訪事件。集中上訪要抓牢關鍵人物。他走到高個子面前。副廠長連忙對高個子介紹這是公司領導。

      “你就是那個孫磊?”高個子似乎沒料到領導這么快就出來。

      “我不是孫磊,我叫張東升,主管這次救災工作。有什么事情盡管跟我說,我一定實事求是答復大家。”

      高個子朝身后叫一聲:“我們就是要討個說法,對不對?”

      那群人發(fā)出喊聲,情緒正在被調動起來。

      他撥開高個子,走到年輕女人跟前。

      “我代表公司向你表示慰問。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誰也不愿意看到。天災無情人有情。我們會做好善后工作的?!?/p>

      年輕女人捂臉哭起來。高個子插到他和年輕女人當中:“你不要打官腔,我們要來實惠的。孫磊不敢出來?可以!也就是他借競賽名義,大做表面文章,大搞形式主義,造成不可追回的惡果。”

      他靜靜聽著,車間主任想阻止高個子說話,被他攔住。

      “所以呢?”

      “所以,我們有兩大要求,”高個子掃了一眼周邊,見人越圍越多,就提高聲調說,“第一,外甥媳婦安排到你們公司工作。第二,經(jīng)濟賠償不能低于這個數(shù)?!彼岩恢皇指吒吲e起,五根手指叉得很開。

      車間主任連忙去抓那只手。一拉一扯間,高個子來了勁。兩人扭在一起。

      “行了!”他大喝一聲。

      辦公樓里的會議已經(jīng)進行了三個多小時,隨時都會結束。他能感覺到徐金壽派他出馬的多層用意。迅速果斷采取措施,將影響降到最低,是最重要的一點。

      他轉身命令副廠長:“把大門打開!”

      副廠長愣了一會兒,趕忙叫保安隊長:“打開,快、快!”

      他側身,手指燈火通明的辦公樓:“現(xiàn)場指揮部正在開會布置全市救災工作,消防隊員、武警戰(zhàn)士們正在廢墟里搜救失蹤人員,還有醫(yī)護人員、水電煤搶修和道路搶險隊伍,都在日夜不停地緊張工作。我告訴你們,辦公樓里,市、區(qū)領導們都在,孫磊只是個小角色。去!你們可以去找大領導,當面哭訴、伸冤?;蛟S領導們會全盤接受你們的條件?!彼终^身,目光直對高個子,“但是,你們換位思考一下。救災的時候,肯定總是把搶救生命放到首要位置。其次是恢復社會秩序。然后才是保險、賠償、補償、重建等。當前的重點是什么?你們應該很清楚。眼下唯一能代表公司出來跟你們細談的,只有我!如果你們相信我說的話,信任我這個人,現(xiàn)在跟我走!”

      他頭也不回地往研磨車間走。走出十幾步,他聽見后面拉拉雜雜的腳步聲。

      剛進研磨車間,從辦公樓方向開過來的汽車一輛接一輛駛過車間大門。

      余琴之從一輛車里探出頭,對他擺擺手。他木然地舉了舉手。

      張東升走到車間外,抬頭望見一輪明月掛在中天。又是月半了。中秋過后,人們不再關注月亮。此刻,他詫異地望著圓月,一點也不比八月十五來得差,只是顯得更高更清冷。似乎白天的風暴災害沒有發(fā)生過,城市每個角落都安靜祥和。他嘆了口氣,要不是挖掘機噪音不時傳來,真以為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最希望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覺醒來還是原樣的,是還在研磨車間里面的死者家屬。可生活是殘酷的,很多時候,連最普通的昨天都回不去。

      里面,他被家屬們吵得頭漲。外面,溫度低了下來,呼出鼻息帶白汽。他朝燈火通明的辦公樓看了一眼。徐金壽踱步時,左肩比右肩低,即便有意識地糾偏過來,很快又恢復原狀。事多煩躁時,徐金壽坐不住,需要踱步來思考問題、緩解情緒。此刻,徐金壽在開會還是在踱步呢?連這個都要靠猜測,他覺得自己正在加速脫離徐金壽的核心圈子。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他判斷不準,但有一條,他做不出孫磊的樣子。

      沈曉曼常說:“師兄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把我介紹給你?!蹦菚r候,孫磊還是個總工助理,而他已是公司技術總監(jiān)。一天,孫磊找他匯報一個項目進展情況,幾分鐘工作上的事情就說完了??蓪O磊不走,捧著茶杯說茶好,看著茶幾上的吊蘭說葉子肥。磨了十來分鐘,孫磊把椅子拉近他坐下。

      “我們學校在我市的校友會最近改選了會長和秘書長,我當選秘書長了。認識了更多校友中的各路精英。”

      他以為孫磊要介紹企業(yè)家給他認識,合作項目。

      “張總,您不要認為我們學校全是理工男?。∝攧展芾?、人力資源管理等專業(yè)也都是國內頂尖的?!?/p>

      他突然察覺到孫磊的意圖了。半年前,他剛和余琴之離婚。

      孫磊掏出手機,打開一張照片,遞到他眼前:“沈曉曼,比我小五歲的師妹,比您小八歲,大齡未婚。本周六上午,我準備組織一場濕地公園徒步活動,您一起來參加吧?”

      周六他有時間。離婚協(xié)議商定,每隔兩周女兒要去余琴之那里過周末。但他心里還是不踏實。佳佳已經(jīng)鬧了好幾次,不肯去余琴之那里。果然,那個周末佳佳還是不愿去見媽媽。他打電話問孫磊,帶個十歲的小姑娘一起來行不?孫磊沒有半點猶豫,說歡迎。

      他沒有想到的是,作為銀行高管的沈曉曼比學校老師還會講故事。她帶著佳佳,完全不用他管。而她們之間融洽的關系,也給他吃了一粒定心丸。

      到差不多領證的時候,他又去向孫磊討教。孫磊斬釘截鐵地說沈曉曼是頭婚,必須辦婚禮。

      婚禮上,佳佳穿了潔白的連衣裙,站在他倆中間,兩手各牽著他們一只手。這段姻緣的紅線,其實掌握在佳佳手里。

      孫磊最近五年職務快速提升,已經(jīng)不再張總長張總短地掛在嘴上,而是簡單地以老兄好為主要問候語。公司里在傳孫磊把所有業(yè)余時間全花在為徐金壽服務上。平時安排各路人士與徐金壽見面、喝茶、吃飯。周末和節(jié)假日,孫磊自己開車,載著徐金壽夫妻和小孫子外出度假。張東升問沈曉曼,她也說不上真假,只是覺得孫磊已經(jīng)不熱衷校友會的事情,好長時間活動都由副秘書長組織了。

      “對了,師兄來我這里辦了國際卡和港澳通卡。說是業(yè)務需要。你看你,真不及師兄一只腳?!?/p>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還真的遠遠不如他。”

      他說的是實話,隨著年齡增長,各方面的“不行”露出頭角。有些事情,明明可以跳一跳能做,他也不愿意冒跌倒的風險了。

      前年秋天,他陪徐金壽到北京開會。會議間隙,他倆到胡同里散步。徐金壽突然問他:“孫磊怎么樣?”

      “很好啊!工作勤勉,對人熱心?!?/p>

      路過一座四合院,徐金壽指指低矮破舊的門窗:“有些人就像這院子,價值幾個億,使用價值卻還不如幾百萬的公寓房?!?/p>

      之后,徐金壽再沒說什么。張東升一直把這句話埋在心里。或許,他、孫磊,還有其他干部之間多產(chǎn)生些矛盾,徐金壽能更好地掌控全局。胡同里的話肯定不是徐金壽隨意說的。張東升能把這話壓住,其他人不會跟他一樣。

      有一段時間,公司內部謠言四起,說什么的都有,有些謠言還在社會上輻射開來。連沈曉曼都告誡他,新廠區(qū)建設項目不要去碰,都是徐金壽指揮,孫磊操辦。他聽聽都好笑,決策都上會,孫磊只負責后勤保障這塊。類似謠言多了,大家的心浮躁起來,安全事故連續(xù)出了好幾次。徐金壽找他談安全管理,他也沒客氣,把自己想說的和盤托出:是整個單位的風氣。他認為眼前的徐金壽還是十年前與大家一起同甘共苦、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帶路人”。

      徐金壽疏遠他,從細微處顯現(xiàn)。調研名單不排他,向黨委政府領導匯報工作沒有他,與合作單位會談、簽約不請他。剛開始時,他不適應,情緒也大。漸漸地,他也落了個清閑,管好分內的事,不問其他。

      今年清明,發(fā)生一件事,讓他壓力陡然增大。

      一位老首長回家鄉(xiāng)掃墓,聊起分管工業(yè)時遇到難忘的事情,提到了他。

      “在張東升手里,鋼材尺寸公差、表面光潔度都達到國際一流水平。產(chǎn)品被他研磨得光亮光滑。我親手用千分尺測量,精確度達到小數(shù)點后三位數(shù)。我們就要培養(yǎng)他那樣的,懂技術、會管理的人才。”

      第一個通報信息給他的是余琴之。

      “你有什么能耐讓老首長還記得你?”

      “那時候,特殊鋼鐵產(chǎn)業(yè)剛起步,首長特別關心特鋼發(fā)展,調研時深入車間,我是車間主任,當場給首長演示了幾項先進技術。他問我名字后,還打趣說,你就是‘張開雙手,擁抱東升的旭日’!”

      一時間,公司里謠言又起。說他出不了半年肯定接班。最離譜的說,他將被調到省集團任更重要的職務。

      行動上,徐金壽什么都沒變。安全、生產(chǎn)之類吃勁的工作還是他干。不讓他參加的,還是不讓。變化只在徐金壽臉上。以往笑臉一般只對領導、客人,而現(xiàn)在也對了他,張東升。

      沈曉曼警惕性很高:“最近關于你的傳言很多啊。想做一把手?我看你從來沒有這樣迫切??!是不是余琴之蠱惑的?她自己弄成這樣,還想拖你下水?!?/p>

      “你想哪里去了。我覺得這個單位這樣下去不行?!?/p>

      “不要跟我說大道理,你難道沒有私心?”沈曉曼拍拍手機,“你隨便到手機上去查,私心膨脹后的惡果多了。我們做金融的,最清楚不過。大家都有私心,這很正常,關鍵是尺度和策略。”

      站在深秋半夜的冷風里,他清醒許多,沈曉曼就是嫌他愚鈍。

      不管今后怎樣,先要度過這難熬的長夜。

      一個人影朝他快步走來。仔細一看,是孫磊。

      “老兄啊!徐總找你商量事情?!?/p>

      “哦,我這里還沒談結束。哎,你打個電話叫我一聲就行,還要走過來!”他心里琢磨著孫磊肯定有事找他。

      果然,孫磊陪他往回走的時候,開了口:“死者家屬沒怎么鬧吧?”

      他點點頭,客觀地說:“還行。將心比心,失去親人的痛苦,不是三言兩語能化解的。”

      “那是那是。聽說他們提出的兩個條件,老徐都不同意?!?/p>

      他都不會答應,不要說徐金壽。“在工作過程中,遭遇意外死亡,屬于工傷,只要為員工投保,都能生效,只是賠償數(shù)額遠遠達不到他們訴求。”

      “你只說對了一部分。老徐為什么不提死者?”孫磊狡黠地笑著,“木匠是外包裝修公司派遣來干活的,并不屬于特鋼公司員工。我也已經(jīng)找了死者所在的裝修公司老板,讓他一起做好家屬工作?!?/p>

      他不再開口。默默走到辦公樓前時,突然冒出來一句:“老徐連續(xù)給省集團寫了六份救災特情報告。其中一份,直接引用了書記表揚他的話。”

      他停住腳步:“我對家屬們表示完全符合工傷條件后,他們沒有再提到你。”

      孫磊睜大眼睛,一臉真誠地對他說:“我們就盼著老兄你早日執(zhí)掌大局。”

      他只是笑笑。經(jīng)驗告訴他,這些話都不可信。上周還有人傳孫磊已經(jīng)打通了各個環(huán)節(jié),坐等接班。

      本來,他對接不接老徐的班,看得不是很重。受沈曉曼的話刺激后,他覺得一股不安之流在體內竄動。通過余琴之,他悄悄地與老首長秘書聯(lián)系上。秘書將老首長的原話對他復述一遍,還鼓勵他爭取更上一層樓。在秘書眼里,什么事情都是這么簡單,微不足道。似乎老首長一句表揚,他的接班再正常不過。然而,回到現(xiàn)實,他明顯感到孫磊極有可能頂?shù)粜旖饓?。徐金壽對他和孫磊采取完全相反的策略。把孫磊拴在自己身邊,極少讓孫磊有半天以上的自由活動空間。

      孫磊看看四周無人,附耳對他說:“他近來‘信’很多。哎!恐怕晚節(jié)難保哦?!?/p>

      他腦子迅速轉了轉,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腦袋發(fā)熱。在這么特殊的情況下,孫磊告訴他這些事情,用意何在?在這個冷冰冰的深夜,拋出暖心窩的話語,是另類“投名狀”,還是孫磊在試探?

      他還是笑笑??觳阶呱隙?。

      徐金壽臨時辦公室是個長方形會議室,方便他踱步。他們進去的時候,徐金壽正來回踱步。

      “東升,你先看看這份評估報告?!毙旖饓壑钢笗h桌上擺的材料。

      他認真看了十幾分鐘,抬頭望著沒停步的徐金壽。

      “看出問題沒有?”

      “沒有?!边@是一份財務部門加班測算下來的“定損報告”,受損設施、設備等的數(shù)據(jù)都很翔實具體。

      徐金壽拍了幾下桌沿,大聲喝道:“你們都是這種水平嗎?還怎么帶領企業(yè)朝前走?”

      他和孫磊都無言地站著。等著徐金壽那些空話、大話滑過去。

      “我的意見,這些數(shù)字只能作為參考。今夜必須拿出三份報告來。一份給市里,需要綜合考慮新廠區(qū)受災后,給公司全局帶來的影響,數(shù)字要全面。一份給省集團,上級公司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不能因為我們受了點小災,就向上哭天搶地。還有一份報給保險公司,每個數(shù)字都要核得精細嚴謹。”

      張東升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實在考慮不到這么周全。而這種周全,對于他來說,是不屑一顧的。

      “省里、市里都在催匯總數(shù)據(jù)。明天一早,我們必須報出。東升、孫磊,你們辛苦點,帶著大家加加班,盡快搞出來?!?/p>

      他們答應一聲往外走。

      “東升,你等一下。”

      孫磊看了他一眼,出去時帶上了會議室門。

      “東升啊,新廠區(qū)從規(guī)劃施工到生產(chǎn)運營,都是你的功勞。那個階段,為了讓你集中精力搞建設,我適當減了一點你本部的工作量?,F(xiàn)在,你得把本部工作抓起來啊。”徐金壽說這些話的時候,仍像多年前交代他工作那樣。

      徐金壽還用原來的思路和辦法,而他已經(jīng)感到厭倦。有幾句話快要沖出他喉嚨,但是余琴之昨天中午的忠告擋住了那些話的去路。而說出來的話,波瀾不驚,毫無個性。

      “您放心,我會協(xié)調好各部門,處理好這次突發(fā)事件。”不顯山露水,就是成功,就是沈曉曼希望看到的。

      “你手上拿得出,做事有思路,管理也有經(jīng)驗。我老了,無所謂了,不過還是要提醒你一句?!毙旖饓鄱似鸩璞瓤谒瑳]有放下茶杯,而是把茶杯傾斜,不一會,茶水就溢出來,滴在會議桌臺面上。徐金壽沒有停,繼續(xù)倒著。

      “徐總,您這是?”他很迷惑。

      徐金壽端正杯子,手指在桌面的一小攤水里攪動:“干部的才能就像杯子里的水,領導一下子看不出高低。只有像我剛才那樣,才能吸引領導,展示自己。有外部的,比如這次自然災害,所謂‘化危為機’,就是這個道理。以你的能力水平,肯定沒有問題。而內部的,是自己拼命折騰,使茶杯晃動,水主動濺出。我擔心的是這個?!闭f完,徐金壽用餐巾紙把水吸干。

      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以一句“謝謝徐總,您早點休息”結束對話。

      徐金壽再拖了一句:“明天一早,丁大偉帶領省集團相關人員來現(xiàn)場督察搶險救災。”

      走出會議室的一瞬間,他聞到一股消毒水氣味。抬臂一聞,氣味竟然來自他衣服。消殺的對象竟然是他自己。他能感受到會議室里徐金壽的目光扎在他后背;走廊盡頭孫磊正斜睨著他,冷颼颼的。

      他轉進大辦公室要了一杯速溶咖啡,大口喝完后,消毒水味道漸漸淡去。他與孫磊一起把徐金壽關照的事情一一布置好,已是下半夜了。他讓孫磊睡會。孫磊說不困,要帶點吃的去慰問一下正在村里救災的志愿者員工。

      廠長早就在廠邊上快捷酒店開了十幾個房間,但是徐金壽堅決不離開會議室,弄得其他人也不好去睡覺。他問廠長要了全部房間鑰匙,走回研磨車間,把高個子叫到一邊。

      “時間這么晚了,大家都這么耗下去也不是個事。研磨車間是特鋼生產(chǎn)的核心車間,工人們明天還要繼續(xù)工作,這種情況下,不能再有差池了。”

      “那我們提出的事情,也總得有個說法吧?”高個子眼睛都熬紅了,說話不再響亮。

      “其實你們也知道,過來討說法,也就是給企業(yè)施加壓力而已,真正解決問題,要靠規(guī)章制度、法律法規(guī)。當然,我們會充分考慮你們的特殊情況?!?/p>

      高個子走過去,小聲地商量了一陣,回頭對他打了個“OK”的手勢。

      副廠長和車間主任把高個子他們帶去快捷酒店后,他坐到椅子上,突然覺得渾身酸痛,接著連胃都難受起來。

      他仰頭望著車間頂部掛著的一盞盞碘鎢燈。他是如此熟悉這樣的場景,如果他還在車間,還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工人,那么生活該是怎么的一幅畫面?或許不像想象的那樣自在輕松,也總比他目前承重著多重壓力好得多。每次想要緩解壓力,他總會聽《入殮師》主題曲《回憶》。旋律固然動聽,不過,他腦子里想到的是:只有生命結束,心靈才能得到安寧。

      張東升被電話鈴聲吵醒。三小時前,他剛審完財務匯總好的三份報告。本來想窩在小會議室沙發(fā)里看看手機上關于這次災害的最新報道,不料身體一歪睡著了。

      電話一邊響鈴一邊振動,他在迷糊中摸來摸去就是找不到手機。頭重腳輕地站起來,發(fā)現(xiàn)手機掉在沙發(fā)縫隙里。

      “楊華華給我看了你忘記拿走的移動硬盤。你必須馬上回來進行復查!”

      “楊華華不是說三個月后再查嗎?”

      “他這是對病人說的話。我是對兄弟在說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一大早就收到不好的消息,他的胃不舒服起來。正好,一個電話進來,他一看,是丁大偉電話?!安徽f了,有電話進來了。”

      “喂喂喂,你還是……”賀杰還想說什么,他轉線接了丁大偉電話。丁大偉帶領一組人員已經(jīng)到火車站。打電話給他是要他準備幾個最新數(shù)據(jù)。

      讓他產(chǎn)生疑慮的是丁大偉掛機前的一句話:“最近老徐很忙啊!”他只能“是呢,是呢”應答這句不大好接的話。

      外面起霧了,降溫幅度挺大。他想到全全,撥通沈曉曼電話。昨晚沒時間打電話回家。

      “全全起來了吧?”

      “早起來了,在練琴呢?!彪娫捓镫[隱傳來鋼琴聲。

      “降溫了,你們注意保暖啊?!?/p>

      “等會去我媽家。你自己當心,不要太累。”

      “省里督察組馬上就到,今天看來回家又危險了?!?/p>

      “昨晚新聞里播了,領導們都在你們新廠區(qū)。老徐還接受了專訪。你不賣命他也不會放過你?!?/p>

      “他說什么了?”

      “還有啥?大談特談企業(yè)社會責任唄?!?/p>

      “他說得沒錯呢?!?/p>

      沈曉曼鼻孔里出氣:“普通市民覺得,假得很!”

      他開窗,一股煙熏味直沖鼻子,機械的轟鳴聲持續(xù)傳來。徐金壽戴著口罩在散步。孫磊、廠長等幾個跟在后面。徐金壽不時停下腳步說幾句,后面的幾個人頻頻點頭。他似乎感覺徐金壽抬頭往這里看了一眼。他沒動,沒任何表示。雖然是一瞬間,可他感受頂住了一波沖擊。

      丁大偉來之前,徐金壽召集大家開會。孫磊介紹市里總體救災情況和廠里志愿者參與救援情況。他把廠里受災情況、恢復重建方案、死者家屬上訪處置簡單說了說,然后拿起三份受損報告剛要讀,被徐金壽阻止。

      “受災數(shù)據(jù)就不在這里說了,專業(yè)部門會來現(xiàn)場定損。我重點想說,必須從講政治的高度重視省集團的這次督察。國企資產(chǎn)就是國家資產(chǎn),我常說,個人利益可以放在一邊,黨和國家資產(chǎn)容不得絲毫侵犯。這次自然災害是對我們的一次政治考驗。怎么交答卷,交出什么樣的答卷,在座的每位同志都要認真思考。不妨在心里問自己三個問題:‘我是不是全力以赴投入搶險救災?’‘我是不是想方設法讓企業(yè)損失降到最低?’‘對照我市救災英雄,還有哪些地方要改進?’”

      會議桌邊有個人打了個哈欠,還拖了一個長調。徐金壽提高嗓音說:“督察組馬上就到,難道我們就以這樣的姿態(tài)迎接他們?”嚇得那人張大的嘴一時閉不了,僵在那里,活像驚詫時的“憨豆先生”。哈欠有傳染性,會議桌邊幾乎每個人都有了打哈欠的意愿,可都不敢打。張東升突然鼻子癢了起來,他索性猛地打了一個噴嚏,緩解了想打哈欠的尷尬。

      徐金壽看了他一眼,把本子一合:“大家都去忙吧,記住‘實事求是’地向督察組匯報工作。東升、孫磊,我們一起下去接一下丁總監(jiān)吧。”

      他們幾個套上廠長準備的藍棉襖,在辦公樓下等了半小時。徐金壽顯得有點不舒服,看著手機嘀咕:“怎么還沒到?”

      副廠長跑過來:“徐總,丁總監(jiān)他們被死者家屬截住了!”

      徐金壽轉頭狠狠瞪著他:“怎么回事?家屬昨晚不都談好了?”

      張東升沒料到高個子他們信息很靈:“他們在哪里堵住了丁總監(jiān)?”

      “快捷酒店前的路口,離廠大門大概五百米距離?!?/p>

      他用目光征求徐金壽的意見后,拍拍副廠長肩膀:“走,我看看去?!彼麙吡艘谎郏瑢O磊一直在打電話。

      遠遠地,他看見丁大偉被高個子他們圍在中間,更高個子的丁大偉像孤島上的一棵松樹。丁大偉也看到他了,沒有任何表示,仍然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人群里,仔細聽著。直到他走近跟前,高個子才轉過身。

      “我們想明白了,你擋著不給解決,我們找省集團領導。你為什么不想解決?怕暴露更大的問題吧?”

      他突然發(fā)現(xiàn)高個子臉油光光的,說起話來,臉是仰起的。高個子話鋒也在轉移,昨晚緊盯的孫磊,換成他了??磥硌b修公司老板出面了。

      廠里開來一輛中巴,副廠長安排職工二對一,好說歹說,把他們勸上車子。

      他陪著調查組坐車開到辦公樓前。丁大偉始終沉著臉,一句話不說。

      徐金壽迎上前與丁大偉握手,丁大偉只是微微點點頭。去會議室的一路上,徐金壽客套幾句、顯擺幾句,丁大偉也都沒什么表情。

      會議開始,徐金壽戴上老花鏡,把一份書面稿子拿起來正想讀,丁大偉突然開口:“徐總,匯報材料我們在路上都看過了。我最想了解的是受災情況、救災安排。剛才,我們被堵在廠門外,我覺得很詫異。你們的匯報中沒有提到有死亡職工?。∵€有,死者家屬說的那些話,我們做了錄音,是要一查到底的。”

      丁大偉目光掃向張東升。張東升揣摩著犀利目光后面的東西。

      散會后,張東升一直在尋找與丁大偉單獨相處的機會??啥〈髠ハ仁潜恍旖饓蹎为毨M會議室聊,出來又總被人圍著。還是余琴之給他創(chuàng)造了機會。

      十點整,省領導、市委市政府領導檢查現(xiàn)場后,開救災搶險第五次協(xié)調會,還是放在新廠區(qū)辦公樓最大的會議室里。丁大偉、徐金壽分別接到通知,要求參會。徐金壽與丁大偉打過招呼后,鉆進會議室研究匯報材料。

      他陪著丁大偉等人往大會議室走。余琴之從后面喊住他們。

      “大偉,你來啦?”

      “哎呀,是嫂子啊!”丁大偉還叫嫂子,一時那兩個人有點尷尬。丁大偉反應過來,馬上改口:“哦,余部長來參加會議???”

      “我現(xiàn)在兼政府新聞辦公室主任,這個會議結束后,有場發(fā)布會,我得盯著?!?/p>

      “時間還早,老班長,我們找個地方坐坐?”

      他請他們再上一層樓,在走廊盡頭的一間會客室坐下來。陪同人員見此情形并沒有跟上樓。余琴之也根本坐不下來,一直在走廊里接電話。

      “東升,風災發(fā)生到現(xiàn)在的二十四小時里,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太對頭?”丁大偉壓低嗓音問。

      他把徐金壽草草安排廠內救災、帶領志愿者外出搶險、瞞報受災死亡人員、拒絕死者家屬提出的要求、指示做三份不同的受災數(shù)據(jù)報告等情況如實跟丁大偉說了,“我注意到,督察組里有紀委的同志,是不是上面特意安排的?”

      “現(xiàn)在所有調查、督察都請紀委同志參加,不過呢,”丁大偉話鋒一轉,“這次出發(fā)前,集團主要領導打電話給我,提了幾點要求,尤其是要以這次督察為突破口,揭開籠罩在特鋼公司面上的一層紗。”

      “面紗?”他不由自主地重復一遍丁大偉的話。

      “是啊,現(xiàn)在的情況遠比當初我在特鋼的時候復雜。集團公司掌握了一些問題線索?!倍〈髠ミ€想說點什么,余琴之打完電話進來。

      “大偉,你瘦了。”

      “大家都說過勞肥,說明我工作量一般,還有時間鍛煉?!?/p>

      余琴之轉頭對他說:“你好好向大偉學習,不僅工作上要學,鍛煉上更要學。”

      他最反感余琴之這樣的語氣,像個大干部。當初余琴之扔下他和才五歲的佳佳去青海掛職,都沒跟他商量就報了名。去一年,加一年,主動要求延一年,也沒有征求他意見。有人問佳佳:“你媽媽呢?”佳佳手指藍天回答:“她在很高很遠的地方?!庇袝r人很奇怪,以前反感的事情,竟會在自己身上發(fā)生。他找余琴之談了好幾次,讓她在家庭和事業(yè)里選擇。余琴之自然要兼顧,她對佳佳的愛,超出他想象。離婚后,余琴之與賀杰的關系親密起來,先像一對失散多年的兄妹,后來兄妹之情顯然覆蓋不了全部。至今他們還各歸各生活。賀杰也煩躁,有次酒后跟他坦白,余琴之一定要等佳佳結婚后才跟他在一起。這看上去不搭界,可他知道,唯有如此,余琴之才能盡全部之力,全方位支持佳佳。

      他始終認為,自己能夠走到這一步,靠的就是真誠和努力。他也知道,僅憑這些是遠遠不夠的。他什么時候開始有明確追求的?似乎從沈曉曼隔三差五貶低孫磊開始的。有時就這樣,人被架起來后,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險路也就是轉幾個彎,攀登的人倒得七歪八扭。“孫磊都可以做特鋼的副總?。 鄙驎月脑?,代表了公司一部分人的想法。甚至還有人跑到他辦公室,掩上門,指著墻壁,壓低聲音說:“這樣的人也配哦?”

      剛開始他確實認為孫磊之類的人不行,眼看著孫磊從技術員到科長,到副主任、主任、總工助理,再到副總。一路看不慣,滿腦子的不屑。最近,他突然覺得,自己才是被人不屑的那個。越來越多的人托孫磊辦事。孫磊有個記事本,分紅色區(qū)、藍色區(qū)、綠色區(qū)、白色區(qū),人和事重要程度按照顏色深淺逐步遞減。等白色區(qū)域的事情都能差不多全辦好后,大家對孫磊還是不滿。

      “看不出這家伙還有點路數(shù),就是太狡猾,不肯使全力?!?/p>

      “他的功夫當然要用在老徐身上,用在你身上,太浪費了?!?/p>

      “哪光是老徐???這上面各路神仙,都得供奉好!”

      “香火費是免不了的。”

      有人提醒他,孫磊與市里最好的鋼琴老師非常熟悉,托孫磊把全全弄進小班沒問題。他知道那個鋼琴老師的班難進,可他沒有跟孫磊開口。沈曉曼知道后,說自己找?guī)熜?,被他嚴厲制止。結果,還是被孫磊知道,出面搞定。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正變成什么樣的一個人:里外都不討好。

      他只能順著余琴之的話往下說:“是的,我得多向大偉學習和討教?!?/p>

      又說了幾句風災的新聞,有人跑過來說,領導車子進廠門了。

      好幾個省里領導認識丁大偉,握手后一起進會議室。張東升本不想進去,徐金壽對他使個眼色,他只好跟上。

      會議開始時,暖氣熏得他昏昏欲睡。省安全生產(chǎn)廳領導一開口,他就一激靈,認認真真在本子上記著劃著。

      “颮線風從特鋼公司東南進入,從西北穿墻出,然后掃過郭家村,包括村民集中安置區(qū)和一些民房。目前共造成人員死亡七人,傷者三十九人。直接經(jīng)濟損失超過八千萬。我們調看了規(guī)劃藍圖,發(fā)現(xiàn)特鋼公司新廠房存在違建現(xiàn)象。”

      投影儀清晰顯示藍圖與現(xiàn)建筑結構區(qū)別很大。

      “據(jù)調查,特鋼公司與郭家村村委會私自約定,以綠化為名,拆遷村民宅基地,特鋼公司提供建設資金,用于村民集中安置房建設。特鋼新廠區(qū)在原有基礎上擴建了一點五倍。”

      他腦子里,“?!钡囊宦?!他意識到,一場海嘯即將到來,冰山周邊的冰層開始斷裂,冰山很快就將浮出海面。

      協(xié)調會一直開到十二點半。徐金壽上前請示市長,市長擺擺手,陪省領導回政府食堂午餐。

      丁大偉吃完盒飯,去廠區(qū)查看情況。張東升現(xiàn)場匯報搶修情況和重建方案。廠區(qū)內外看下來,用了兩個多小時。丁大偉第一次來新廠區(qū),有些問題問得很細。“低、中碳素切削鋼盤線條專利在生產(chǎn)上應用得如何?”“新廠區(qū)預計第一年銷售能上兩千萬嗎?”“明年國產(chǎn)先進設備的引入如何考慮?”整個過程中,丁大偉沒有提任何規(guī)劃的問題,對于受災損失情況,鄭重地對徐金壽說了句:“要堅持實事求是?!毙旖饓圩兊眯⌒闹斏?,檢查過程中基本不開口。孫磊電話不斷,躲得遠遠地接電話,有的電話一打就是十幾分鐘。

      張東升跟丁大偉一問一答之間,回到了辦公樓。突然發(fā)現(xiàn)徐金壽和孫磊不見了。督察組分工負責各自看現(xiàn)場、查資料。丁大偉這才讓他調取廠區(qū)建設規(guī)劃圖紙、市政府批復文件等一系列資料。

      丁大偉一張張圖紙、一個個文件仔細看完?!鞍ィ±习嚅L,剛才省安全廳領導說的有根有據(jù)啊!”

      他接過丁大偉遞過來的兩張關鍵圖紙,仔細比對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廠區(qū)北側比批復圖紙“胖”出來一大圈。

      “關于擴建這個事情,我們黨委會研究過,徐金壽當時說跟郭家村村委會扶貧幫困結對共建。”

      丁大偉問:“他說方案經(jīng)過報批了嗎?”

      他搖搖頭,感到事情復雜程度超乎想象。他是整個工程的實施者,過程中也聽到一些傳聞,可他一直沒當回事。正在他猶豫要不要跟丁大偉說一些情況時,徐金壽進了小會議室。

      “丁總監(jiān),有幾個事情我向你報告一下?!?/p>

      張東升站起身,走出來,把門帶上。

      孫磊對他招手。

      他點點頭,隨著孫磊往廠外走。馬路都已經(jīng)搶通,垃圾、廢品等都被堆在路邊。車流中,搶修車輛偶爾經(jīng)過。一切正在恢復正常。而對他來說,兩天來,只有不斷的壞消息襲來。他想得明白,已經(jīng)不想有好消息,但愿不要更壞就滿足。他特別后悔的是,前天在焦慮中找了徐金壽,還被“戲弄”一番。人隨時隨地都因處境不同而改變自己。

      走到空曠的地方,孫磊湊近他:“老徐要玩完?!?/p>

      他對孫磊的話,一直不信,便硬邦邦地頂回去:“他完,對特鋼公司有什么好處?”

      “你以為省安全廳領導點名批評是隨隨便便的?”

      “市委書記昨晚還表揚老徐呢,電視都放了。都是就事論事罷了。”

      孫磊嘿嘿一笑:“領導表揚、媒體反復宣傳,老徐做了多少工作,你是不知道,我跑斷腿呢?!?/p>

      見四下無人,孫磊掏出手機給他看一張照片,然后指著北面村民安置房新村:“就是那里。”

      照片上是十幾個人名字,后面標著幾幢幾零幾、面積。

      他疑惑地看著孫磊:“這是什么情況?”

      孫磊盯著他看了好久,眼光不停地從屏幕到他臉上來回跳躍:“郭家村村委會以拆遷戶名義讓老徐買了十套低價房。”

      “這些人都是誰啊?”

      “還會是誰???老徐和他老婆的拐彎抹角的親戚朋友唄。他們和兒子的名字自然不敢寫上去。他也沒有虧待村支書,把村支書兒子的土建隊伍拉進來做工程。”

      他突然想起來,基建上的人向他反映,有個隊伍施工質量很差,被勒令整改,結果對方態(tài)度更差,拒不執(zhí)行。當時基建負責人跟他說,那支隊伍有村支書背景。他下令停發(fā)工程款。不久,徐金壽找他,讓他對施工隊伍作一次安全整頓,整頓期間一律停發(fā)工程款,直到整改合格。后來基建負責人拿來一張整改合格隊伍名單給他看時,那支隊伍的名字赫然在列?!凹热煌ㄟ^了層層檢查,那就發(fā)工程款吧。”說是這樣說,但一個問號在他心里留存下來。

      “丁大偉這次來,是不是帶另外任務?”孫磊試探他。公司上下都知道丁大偉跟他關系不一般。

      他沒說什么,緩緩搖搖頭。心里在想,如果孫磊給他看的是真的,那么徐金壽危險了。同時,他也盤點三年來,自己在各項工作上是不是經(jīng)得起查。

      不過,孫磊的話要打折扣。臨湖區(qū)最近一年房子漲瘋了。以拆遷房價格拿了這里的房子,每套房子起碼賺五六百萬。

      孫磊又接電話,言辭間閃閃爍爍。他見狀對孫磊示意自己往前走走。走過一陣,回頭看時,孫磊正邊打電話邊往回小跑。

      他不去管孫磊,而是繞過橫在路邊的倒伏大樹,朝安置房新村走去。

      從廠區(qū)過來的颮線風掃過小區(qū)一個角,四五幢房子東邊單元被刮到。第一幢房子樓頂被掀開,露出張牙舞爪的鋼筋和蒼白無力的粉墻。救災帳篷里走出來一個老頭,看見他連忙打招呼:“張總好!您來看看?。俊?/p>

      他認出是以前工地的看門人:“老胡?。∧慵沂転睦??”

      “可不是呢。不過還好,我家一樓,喏!就在前面。”老胡手里拿了個塑料盆,用胳膊示意一下,“東墻裂了好幾道縫,他們說不安全,讓我搬出來。比起樓上,我家好多了?!?/p>

      他望望那些殘破的單元房:“受災這么嚴重,傷了好多人吧?”

      老胡笑笑,走向臨時供水點:“大多是空房?!?/p>

      他緊跟幾步:“這個不是拆遷安置小區(qū)嗎?”

      “沒錯啊,多出來的房子不就可以交易啦?”

      打了一小半冷水,老胡又湊到電熱爐上接熱水。手在水里攪著,試著水溫。

      他跟老胡打個招呼,往小區(qū)里走,各路搶險人馬還在忙碌,天色將要暗下來。不知誰的手機播放起《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一位電工跟著哼唱起來,接著幾個干活的搶修人員和著唱了起來。歌曲的魅力就在于常聽常新。此時此刻,他望著落日余暉,感受與以前聽這首歌完全兩樣。激情昂揚,有點豪邁的心上蒙上了悲壯色彩。

      走出小區(qū)圍墻,路不好走,可他不愿回頭,在樹枝、爛泥、磚塊間艱難前行。

      突然,眼前出現(xiàn)一片光亮。他撥開樹叢,原來是一座小寺廟。他走上前,發(fā)現(xiàn)院門緊閉。

      寺門前的蠟燭架上,幾十支紅蠟燭把黃色圍墻映成橙色,大香爐里煙氣藹藹。

      一位穿灰布衣褲的老人捧著青菜、蘿卜、卷面從墻角拐過來,臉被燭光映照得紅撲撲的。

      他走上前:“您這里也受災啦?”

      老人站?。骸瓣P了,不能進去。”

      他補問一句:“大風刮到寺廟了?”

      老人指著燭臺:“他們都在這里點蠟燭、燒高香?!?/p>

      他心里有點被觸動:“大家都來祈愿??!”

      老人拿起手里的蔬菜和面條,看了又看:“蘿卜、青菜,我都喜歡吃,可兩個擱一起,怎么燒呢?哎!你說怎么燒好吃?”

      他搖搖頭:“沒聽說蘿卜燒青菜的。”

      老人淡淡一笑:“那就簡單了。分開燒唄?!?/p>

      他還愣在那里。老人又說下去:“一個一個燒,一個一個吃。”說完,轉過燭臺,消失在他視野里。

      四下都暗了下來,有些蠟燭熄滅了,燃燒的蠟燭更亮了。

      張東升腦子里映著紅紅的燭光,灰衣老人的話在耳際盤來繞去。他摸黑走了很長的路,不知被多少垃圾絆到腳,好幾次差點跌倒在地。

      他進廠區(qū)的時候,路燈閃閃發(fā)亮。電話振鈴,是沈曉曼的電話。

      “孫磊和你在不在一起?”

      “不在?!?/p>

      “全全的鋼琴老師說有一個名額參加全國大賽,他肯定是推全全的,但各方關系實在太多,他招架不住,讓我托孫磊。不料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不接。現(xiàn)在好了,剛才打電話給他,關機了。你碰到他,讓他跟鋼琴老師打個招呼,推薦全全??!”

      “知道了?!?/p>

      掛了電話,他覺得疑惑。一個半小時前孫磊才跟他分手,而且往廠區(qū)方向去的?,F(xiàn)在這個時候,怎么會關機呢?

      會議室門前站著一堆人,見他過來,不聲不響讓開一條道。小會議室里肅靜,只有兩個人。丁大偉和徐金壽坐在頂頭兩張大沙發(fā)里,一言不發(fā)。

      見他進來,徐金壽指指身邊的沙發(fā),讓他坐下。

      “一小時前,市紀委把孫磊帶走了?!?/p>

      “啊!”他意識到自己喊的聲音太大,以至于有了回聲,“怎么會?”

      徐金壽搖搖頭:“紀委的同志只說了句讓孫磊配合調查。”

      丁大偉皺著眉:“帶走的時候都這么說。我們已經(jīng)上報省集團紀委。各條線都在問情況,到目前,還沒有任何消息反饋?!?/p>

      張東升坐下來,目光掃過徐金壽的臉。很難從這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讀出什么來??伤€是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徐金壽平時從不蹺二郎腿,一直四平八穩(wěn)地端坐?,F(xiàn)在卻不時地左腿壓右腿,再換來換去。

      他想起了那份名單。孫磊手機里可能藏著更多秘密。離開他時,孫磊顯得匆忙、緊張。誰給孫磊打了電話?從時間判斷,孫磊剛回廠里不久就被控制。難道是徐金壽打的?他再次盯住徐金壽不放。徐金壽也感覺到來自他的力量,下意識地用手撐住額頭,擋一擋。

      會議室門輕輕被敲響。督察組里的那位年輕紀委同志走進來,到丁大偉跟前,耳語一陣。丁大偉點點頭,對小伙子說:“繼續(xù)保持溝通?!?/p>

      丁大偉沉默思考了好長時間。站起來,寬大的背卻有點弓,聲音也很低。

      “按理說,我不該說??晌铱紤]到你們的心情,還有這段時間的工作,就小范圍跟你倆說,出了這個門不算啊。與特鋼公司簽署協(xié)議的郭家村支書、臨湖區(qū)副區(qū)長等,昨晚就被帶走了,他們交代出孫磊。孫磊涉嫌與他們非法交易、受賄。涉及今天中午省安全廳領導說的規(guī)劃、施工兩套圖的問題,還有擴建廠房、村里安置房建設等事情?!?/p>

      張東升心里一下子清楚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颮線風,不僅刮壞地面建筑,也把藏著掖著的、見不得光的東西刮了出來。不過,事情永遠不會像看上去那么簡單。就像目前他肺上長的那個小東西。這個時候跳出這個念頭,他也覺得吃驚。再一想,也實屬正常。他現(xiàn)在處于“沒事做”的真空時期。灰衣老人說菜要一個個燒,一個個吃。他閉上雙眼,想象自己回到青工年代,心情似乎輕松不少。

      可眼前氛圍又迫使他重新回到自己角色上。新廠區(qū)的建設總負責是他。如果孫磊等確實因此犯事,他難道一點問題都沒有?整個項目投資近兩個億,從設計、建設、設備、后勤,甚至監(jiān)理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可能存在不少漏洞。連他都看得清的問題,紀委會查不到?

      “補救都沒法補救!”

      他腦子里跳出來這句話。是當初徐金壽讓他簽了大量大金額施工合同后,他有點氣惱,跑到徐金壽辦公室大聲說的。檢查實在太多了,巡視、審計、專項檢查等等,每一項都會落到執(zhí)行“四種形態(tài)”上。

      他再次抬眼看徐金壽。徐金壽再也不會像那天大聲說的“天塌下來,也是我徐金壽先頂著”的蠻橫可笑的胡話了。徐金壽在不停地用大拇指按摩太陽穴。一扇窗沒關嚴,“嘭”的一聲,窗打窗框。徐金壽猛地一跳,隨后接著按摩太陽穴。

      財務部主任敲門進來。

      “市紀委通知,兩位同志已經(jīng)出發(fā)去公司路上,要調看公司財務檔案?!?/p>

      “這么快啊!”徐金壽脫口而出。

      丁大偉說:“徐總,這里的情況趨于穩(wěn)定,搶修工作差不多了,明天重點生產(chǎn)線能恢復生產(chǎn)。死者家屬正在工會同志和相關人員的陪同下,與保險公司商談賠償事宜,情緒穩(wěn)定。現(xiàn)在,突發(fā)的孫磊事件恐怕會給企業(yè)帶來較大影響,要有領導在公司坐鎮(zhèn)。是不是這樣,徐總你回公司,東升留在這里,我明天看看工作情況,就回省里匯報?!?/p>

      丁大偉的話,似乎說進了徐金壽心里。趕緊地,他手指從腦袋上撤回,人隨即站起來。

      “就這樣辦!丁總監(jiān)安排得好。”

      丁大偉輕輕關上會議室門?;剡^身一步一步踱到他面前:“說實話,你沒問題吧?”

      他搖搖頭:“我都不知道問題是什么。你知道我不可能去貪污、受賄,可每件工作、每個項目、每個工程都在我統(tǒng)管下實施,字都是我簽的!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要問責,還真不好說。”停頓一下,他補充一句,“整個建設如果都是違建,那么你說我還能有好嗎?”

      丁大偉點點頭:“懶政、失職、工作失誤等都要查辦啊。明天回去我向集團領導如實匯報情況。不過,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什么嗎?”

      他幾乎沒思考就回答:“徐金壽。”

      “剛才我的提議,實際是在給他‘空間’。”丁大偉在“空間”兩個字上頓了頓。

      晚上十點半,廠長又來發(fā)鑰匙。

      丁大偉對張東升說:“時間不早了,你連續(xù)工作兩天,就睡了三個小時,今晚好好睡一覺?!?/p>

      他默默接過鑰匙,跟著丁大偉他們坐上中巴車。

      快捷酒店房間小,顯出床的大來。他沖了一個熱水澡后,躺到床上,竟然覺得軟硬程度與家里的床相差無幾。他打電話回家。

      “孫磊的事情,校同學會都知道了。幾個‘靈通’的師兄正在想辦法呢?!?/p>

      他覺得好笑,搞得跟地下黨營救被捕同志一樣。“他們能行嗎?”

      “什么行不行?他們說了,孫磊就是個‘替死鬼’。他只是替人做事、跑腿?!?/p>

      “這些難道紀委不清楚?”

      “紀委要順藤摸瓜。對了,你可不要有什么事情??!你什么時候能回來?我總感覺不踏實呢?!?/p>

      他安慰她幾句,說明天晚上基本能回。

      丁大偉、沈曉曼都問了同樣的話,可以肯定,余琴之、賀杰等也會這么問。似乎做了大工程、成交了大業(yè)務,操作者有問題成了常規(guī)思維定式。

      他掀開窗簾,夜幕下,仍有幾處燈火閃耀。他想尋找小寺廟,可惜燭光再亮也只能照亮周邊。這個黑夜里,會有多少人失眠?會有多少原本安逸的生活被打亂?

      他竟然也睡不著。

      先是嫌熱,把空調關了。又覺得有點涼,爬起來把空調再打開。翻來翻去,什么姿勢都不舒服。床頭夜光鐘時針往右慢慢倒伏,他瞪大眼睛看白色天花板。天花板上面是客房,最頂層的客房有紅色屋頂,屋頂上是天空,準確地說是大氣層,穿過大氣層,就脫離地球進入太陽系,太陽系僅僅是銀河系極微小的一部分,銀河系是已知宇宙極微小、極微小的組成部分。他,張東升,從宇宙視角看,與天花板上的一粒塵埃幾乎一樣。

      他已經(jīng)脫離地心引力,以光速作星系旅行。他只是去拜訪了仰慕已久的牛郎、織女星,未作停留就返回,可地球已改變了模樣,再也沒有他熟悉的人類,迎接他的是地球新統(tǒng)治者:螞蟻。黑色、紅色、褐色、白色的螞蟻組成一條流動的毯子,把他送到巨大的蟻后面前。蟻后早就不是一只肥胖的白色蠕蟲。她頭戴桂冠,手拿權杖,被蟻群巨浪般涌起,微風吹開金色風衣,她眼神犀利,思維敏捷,無需語言就知道他的想法。一串思想入侵他腦細胞。

      “人類早已移民新行星?,F(xiàn)在,地球是螞蟻的天下。我們集全體螞蟻之力,在地表之下鉆了無數(shù)隧道,通達世界各個角落。我們正在計算摧毀地表一切的小行星的撞擊時間、地點、角度和力量。到時,現(xiàn)在還在跟我們進行無謂戰(zhàn)爭的鷹族、甲獸族等都要滅亡。只有我們能夠在長達數(shù)百萬年地面無氧條件下,在地下、地心隧道里生存?!彼褭嗾戎赶蚧野堤炜?,“天,永遠不會恢復藍色。人類預測到今天的結果后,有計劃地進行星際移民。他們知道只有我們是繼任者,因為我們永遠不會一只螞蟻去戰(zhàn)斗,我們是精密運作的‘儀器’!他們賦予我們科技力量?!彼呀鹕L一甩,無數(shù)螞蟻掀起層層波濤,把他淹沒,把他往地下拖進去。

      他大聲叫了起來,從夢中驚醒。摸到床頭柜上的瓶裝水,連喝三大口,坐著喘息良久。誰說人不如一只螞蟻的?哦!是楊華華看到風災的天空時說的??磥碜约赫媸沁B一只螞蟻都不如。在災難面前,螞蟻顯得比人類更有智慧。這么多年來,他像一只工蟻,為改善自己境遇努力。然而一個錯誤的想法進入腦子后,他中了邪似的想做蟻王。周邊工蟻、兵蟻蠱惑他:不想當蟻王的工蟻不是好工蟻。殊不知,工蟻天生早就失去做蟻王的資格。

      他重新躺下,腦海里出現(xiàn)夢里的那一幕:蟻群排山倒海般涌動?,F(xiàn)在,他愿意做回其中任何一只普通工蟻。

      張東升醒過兩次,見光線太暗,覺得沒到起床時間。后來短信、微信提示音多了起來,他才意識到可能睡過頭了。

      果然,已經(jīng)九點。一邊洗漱,一邊讀信息。余琴之、賀杰等都關心孫磊事件產(chǎn)生的漣漪。一夜之間,全市都知道了此事。有些自媒體已經(jīng)把郭家村支書倒賣宅基地、違建安置房的事情扒了出來。特鋼公司呼之欲出了。

      剛要出門,他想了想,又坐定在書桌邊。拉開窗簾,外面陰雨綿綿,氣溫很低,窗戶蒙上一層水汽。

      他把手機調成靜音,拿起筆,抽出酒店信箋,按照新廠區(qū)建設時間順序,把一些關鍵時間一一記錄下來。覺得有疑問的,在序號前打星號。思緒時斷時續(xù),他努力捕捉敏感時間、敏感人物。

      副廠長來敲房門時,他剛畫上最后一個句號。

      副廠長身上帶著雨水,頭發(fā)也是濕漉漉的,說話很急:“張總!您怎么一直不接電話、不看信息呢?市紀委的同志來了,在會議室等您呢?!?/p>

      張東升進會議室前,被丁大偉攔住。兩人在小會客室碰了碰。

      “他們不肯說具體調查什么事情。每個問題你都要考慮清楚回答。”

      “老徐那邊有什么消息?”

      “他剛才給我打了電話,昨晚重點查了幾張大額施工費發(fā)票,今天上午根據(jù)發(fā)票情況延伸到規(guī)劃、建設部門查資料。”

      “他們找老徐談話沒?”

      “還沒有?!?/p>

      他出門時問了丁大偉一個問題:“新廠區(qū)擴建一倍半的事情,省集團領導知道嗎?”

      丁大偉搖搖頭:“集團肯定不知道,個別領導了不了解,我就不好說了。昨天下午,徐金壽好幾次單獨跟我聊時,都隱晦地表示他進行擴建似乎得到上面某位領導默許?!?/p>

      紀委來了兩個人。一個年長的自稱姓陳,他便叫了聲“陳處長”。另一個姓張的年輕人做記錄。

      陳處長開始就跟他聊天,說調到紀委之前,在報社和新聞出版局工作過,當年還報道過他的勞模先進事跡。

      “我印象最深的是,當年你帶領的攻關團隊對特鋼產(chǎn)品的精度需要用千分尺測量?!?/p>

      “現(xiàn)在我們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能夠精確到五微米以下了?!?/p>

      陳處長跟了一句:“高精度研磨就在這個廠區(qū)里?”

      他看到小張拿起了筆:“是的,這里已經(jīng)成為特鋼公司的高新產(chǎn)品研發(fā)、生產(chǎn)基地。”

      “你負責新廠區(qū)全面建設?”

      “是的?!?/p>

      “前天上午風災發(fā)生后,有關部門對災情進行評估時,發(fā)現(xiàn)新廠區(qū)建設規(guī)模比原來大,經(jīng)過核查,屬于違建。這事你知道嗎?”

      “擴建前,公司黨委開會研究過,有黨委會記錄可查。當時有同志提出擴建方案要上報批準,可后續(xù)就沒有通報過情況?!?/p>

      “作為項目的總負責人,你有沒有繼續(xù)過問此事?”

      他嘆了口氣:“沒有。”

      陳處長等小張記錄好,問下一個問題:“郭家村村委會的安置房,你們單位有沒有投資?”

      “我不知道此事?!彼f話很注意措辭。

      “你有沒有購買安置房?”陳處長接著補充問,“或者介紹親友買?”

      “都沒有。”

      “你們班子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p>

      陳處長問題越來越具體:“村土建施工隊參與了新廠區(qū)的土建施工?”

      “這我知道。剛開始還因為他們施工質量差,勒令他們停止施工?!?/p>

      “后來誰同意讓他們重新恢復施工?”

      “我們開展了一項工程專項整治工作,每支施工隊伍必須完成各項整改任務才能返崗施工。”

      “誰簽字同意的?”

      他愣了愣:“我。”

      陳處長和小張連食堂客飯都不肯吃,說要趕回去整理材料,下午各組都要向領導匯報。

      “各組”這個詞,深深印在他腦海里。

      他對丁大偉說:“看來紀委這次力度很大,四面出擊呢?!?/p>

      丁大偉說:“你進去談話的時候,我跟省集團領導作了專門匯報。領導指示借這個機會,把規(guī)劃、建設、生產(chǎn)各環(huán)節(jié)的問題查清楚?!?/p>

      “剛才陳處長基本上也是從這幾個方面問我的?!?/p>

      “領導剛才關照,鑒于現(xiàn)在特鋼公司的形勢,督察組繼續(xù)開始工作。他說還可能有其他任務,沒明說,讓我等通知?!?/p>

      陳處長跟他握手道別時,特別要求談話內容決不能泄露。其他丁大偉也都掌握。徐金壽大量購買安置房的事情,是說還是不說呢?他猶豫不決。

      手機上,沈曉曼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和微信電話。他走到廠區(qū)寬闊地帶回電話給她。

      “聽說紀委找到你了?”

      “什么叫找到???找我了解情況。”

      “中午你回趟家吧,我有事跟你說。”

      “我挺忙的,在電話里說不行嗎?”

      沈曉曼顯得很堅決:“不行,回家說?!?/p>

      他兩天沒回家。出門時,穿著一身運動休閑服去醫(yī)院。現(xiàn)在看看淺灰色快變成黑灰色了。回家換洗一下,再去公司,是很正常的事情。被沈曉曼一要求,倒變得另有圖謀的樣子。

      丁大偉面前的不銹鋼餐盤全空了:“你是該回去一趟,換身衣服,下午我們公司見,記得兩點有黨委會,我按照省集團黨組要求列席。”

      張東升是吃飯前收到會議通知的,問黨委辦具體議程,回答是傳達上級相關指示精神。語焉不詳?shù)淖h程,往往涉及敏感的人和事。他不再多問。吃完飯,匆匆上車回家。

      車進入市區(qū),熟悉的街景展現(xiàn)在他眼前。什么都沒有改變,什么都在改變。他想想三天來經(jīng)歷的事情,跌宕起伏的程度比三年還要劇烈。如果人能夠跳向未來一天,那么這個世界就不會有奇跡。他稱之為的“奇跡”,是最優(yōu)秀的作家都難以想象的事件,俗世間卻能輕而易舉地發(fā)生。

      臨近家門口,他心跳竟然加劇。

      沈曉曼穿一身乳白色套裝開的門。她的手提包、手機、車鑰匙都在餐桌上。

      “你怎么高跟鞋都不換???”他一邊脫鞋一邊問。

      “哎呀,別煩了,快進來說話?!鄙驎月p手緊握在一起。

      “兩點鐘要開會?!彼哌M浴室,脫下臟衣服。

      “那個,紀委都問了些什么事情啊?”

      他把衣服扔在洗衣機里,剛想走進淋浴間:“都是些工作上的事情,放心吧,我沒事的?!?/p>

      “哎呀,我知道你沒事!”

      他警覺地轉過身:“嗯?你這話什么意思?”

      “早上開始,大家都在傳郭家村的事情,安置房的事情,他們問了你沒有?”

      他重新套上衣服,點點頭。

      “你怎么回答?”

      “我當然說沒有啦。”

      沈曉曼一屁股坐在餐椅上:“兩年前,孫磊打電話給我,讓我去一趟。當時你正在工地上忙。他見面跟我說,郭家村安置房可以按照村民拆遷補償價買一套。我說要跟你商量,他說就是不能讓你知道?!?/p>

      他全身的血液全都涌上了腦門,臉漲得通紅,青筋暴出:“你買了?”

      沈曉曼點頭:“我買了。孫磊安排了一個陌生人買的,我把錢打給那個人,現(xiàn)在房主是那個人,五年后,房子更改成全全的名字。我跟那人私底下簽了份協(xié)議?!?/p>

      他眼前浮現(xiàn)出孫磊手機里的那份名單,做夢也沒想到,他也在,或者在另外的名單上。難怪當時孫磊眼神飄忽。他全蒙在鼓里。

      “對了,孫磊跟我說,你們班子每人都買了一套。徐金壽還不止一套?!?/p>

      他讓沈曉曼倒杯水。喝水時,他聽見自己粗重急促的鼻息。放下水杯,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他覺得很冷,似乎到了要穿棉衣的時候。

      當初離婚時,他把房子讓給余琴之?,F(xiàn)在住的房子,在與沈曉曼結婚前購置,房產(chǎn)證上寫了佳佳的名字。

      世界就像一張網(wǎng),人本事再大,鉆來鉆去,也會碰到網(wǎng)線,縮得再小也沒用。

      他無力地對沈曉曼揮揮手,讓她正常上班。

      沈曉曼出門的時候,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崴了右腳。他沒去扶她。她忍著痛,一瘸一拐地走向電梯。

      十一

      下午一點一刻張東升就到了公司。他打電話給丁大偉,不接。到徐金壽辦公室,門緊閉著。

      他坐到辦公室,拿出早上記事信箋,打開電腦進入工程信息系統(tǒng)。他把有疑問的幾家公司名稱輸入查詢。一連串數(shù)字跳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在幾家公司名稱后面,他寫下施工量和金額。

      下午一點五十,會議室除丁大偉和徐金壽外,人都到了。他明顯感到氣氛與平日完全不同。以往,會前大家開個玩笑,說個笑話,表明班子成員間關系融洽。今天誰都不響,有的呆呆望著天花板,有的低頭看茶杯,還有的索性閉目養(yǎng)神。他翻著筆記本,以往日子記下的工作和想法,扎實細致,充滿希望,還帶有一點野心。他一頁一頁慢慢翻,那些日子的陽光、雨露、心情、環(huán)境等等,都浮現(xiàn)出來。

      兩點一刻。徐金壽進門時,謙虛地讓丁大偉先行。這個細節(jié)被他捕捉到了。

      會議由徐金壽主持。第一個議程,由丁大偉傳達省集團黨組精神。

      “集團黨組高度重視此次颮線風災害的救援、重建工作,以徐金壽同志為首的特鋼公司領導們第一時間趕赴現(xiàn)場救災,帶領廣大員工克服種種困難,在短短四十八小時之內全面恢復受災廠區(qū)的生產(chǎn),集團黨組予以通報表揚。”

      丁大偉放下稿子,喝口水:“下面,按照集團黨組主要領導要求,我簡單通報一下關于孫磊的情況。”

      他注意到,丁大偉通報的情況與目前大家掌握的相差不大,只不過變成官方口徑了。紀委已正式通知,對孫磊涉嫌違紀違法進行紀律審查和監(jiān)察調查。

      丁大偉說完,徐金壽接上去說:“在進行第二個議程前,我向同志們報告一個情況?!?/p>

      他停住手中的筆,抬頭看,室內光線格外亮,徐金壽額頭的汗珠閃著光。徐金壽說出“報告”這詞,是件不尋常的事。

      “我昨晚從新廠區(qū)回公司后,深刻反省自己在孫磊事件上的責任。痛定思痛一整夜,今天上午,我向省集團黨組主要負責同志電話匯報,并遞交了辭去黨委、行政職務的請示。剛才,丁大偉同志告知我,省集團黨組中午緊急開會,研究決定,同意我的請求?!?/p>

      會場一陣騷動。大家互相看看,又把目光聚焦到徐金壽身上。

      徐金壽拿起濕毛巾,擦了一下臉:“下面進行第二項議程,由丁大偉同志宣讀省集團黨組文件?!?/p>

      當丁大偉讀到“免去徐金壽同志特鋼公司總經(jīng)理,由丁大偉同志暫時主持特鋼公司日常工作”時,會議室里的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漏聽一個字。

      丁大偉宣讀完文件,徐金壽帶頭鼓起掌。會議室刮過一陣風似的,只是不知道這風是春風還是秋風。

      丁大偉再次講話:“金壽同志這兩天一直在跟我交流思想??梢哉f,特鋼公司有今天的成就,與金壽同志十多年來辛勤工作分不開。這次風災,從應急搶險到恢復重建,金壽同志充分展示了堅韌不拔的意志和迎難而上、攻堅克難的決心,得到了省集團、市領導的高度肯定。的確,孫磊事件發(fā)生了。金壽同志痛心疾首,為了更好地配合調查,他主動提出辭去職務。省集團黨組考慮到金壽同志已到二線年齡,出于加快培養(yǎng)年輕干部的目的,同意金壽同志的請求。至于對我的安排,暫時主持特鋼公司工作,我堅決服從,并將認真履職,做好任職期間的每項工作。請各位同志監(jiān)督我。”

      徐金壽接過話筒:“大偉同志謙虛了。他是特鋼公司走出去的優(yōu)秀干部,現(xiàn)在回來當家,是我們大家的光榮,希望同志們全力支持他工作?!?/p>

      徐金壽收起笑容,這個過程就像一片烏云飄過來遮住太陽一樣,緩慢而沉重。

      他預感徐金壽又要拋出“猛料”。

      “同志們,孫磊是我一手培養(yǎng)的干部。他今天走到這一步,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一些苗頭性問題上,聽之任之,沒有及時制止,導致他違規(guī)違法。比如,孫磊向郭家村支書提出以拆遷價購買安置房的事情,我當時認為特鋼公司為郭家村作了很大貢獻,解決一點干部職工住房困難,合情合理,也就默許了。孫磊之后給了我兩個購房名額。雖然我讓給了其他人,但是,今天在這里我明確表態(tài),我已做好他們工作,明天就辦理退房手續(xù),把房子還給郭家村?!?/p>

      徐金壽的話說完,很長一段時間沒人開口。大家都在打著自己的算盤。

      沈曉曼跟他說了半天,他還不知道沈曉曼跟誰簽的協(xié)議,而徐金壽已經(jīng)要辦退房手續(xù)了。徐金壽用得著這么積極主動嗎?結合剛才記下來的工程量和金額,他在心里大大地打了個問號。

      散會后,他來到丁大偉辦公室。工作人員正在辦公室裝電腦、電話。丁大偉與他走進小會客室。

      “事情進展太出乎意料了。”

      丁大偉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我也沒想到。一般來說,事情遠觀似乎比近觀來得清楚。我在省集團跟你通話時,那邊還傳老徐積極做工作要延任?,F(xiàn)在倒好,一丈水,退八尺?!?/p>

      “我理解老徐的心境,畢竟出了這樣的事情?!彼胂耄€是直說了,“中午沈曉曼讓我回趟家,我才知道,孫磊也給我弄了一套,讓沈曉曼對我保密。”

      丁大偉點點頭:“不要說你,他們‘發(fā)’出去的房子多著呢?!?/p>

      “孫磊給我看過一個名單,上面有十多套房子,說都是徐金壽拿的?!?/p>

      丁大偉拍拍沙發(fā):“徐金壽剛才會上說,只有兩套,還是轉給人家了的?!鞭D過話鋒,丁大偉對他說,“集團領導再三囑咐我,一定要穩(wěn)住局面。新廠區(qū)那邊,老班長,你還是要多辛苦啊?!?/p>

      張東升掏出信箋,指著那幾個公司,和后面的幾串數(shù)字。丁大偉皺眉仔細看過,蹦出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話:“余琴之那里可得聯(lián)系溝通好??!”

      十二

      余琴之的辦公室被隔得很狹窄。辦公桌對門放著,邊上只能通過一個人。

      沙發(fā)放不下。張東升坐在她辦公桌前的椅子上。

      一會兒進來一個人簽文件,一會兒又有人來說個會議通知。張東升坐了半小時,沒說上一句話。

      看看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余琴之讓他把辦公室門關上。

      開場白還是佳佳的情況,他看出一點好苗頭。母女之間溝通得比以前順暢。

      “跟賀杰怎樣???”

      “就那樣唄。對了,他說你肺上有問題,要進一步檢查!”

      他已經(jīng)不像前幾天患得患失了。點頭說:“他就是太細致。我去醫(yī)院看過了,他們科的小楊醫(yī)生向我保證問題不大?!?/p>

      “賀杰是大主任,你怎么信小醫(yī)生的呢?”

      “好了好了,我聽你們的話。我問的是你倆的事情打算怎樣???”

      “這個你不要來煩我。賀杰天天盯也沒用,我說過要在佳佳結婚后才考慮?!?/p>

      他苦笑起來:“你這沒道理啊。佳佳對這事感到壓力很大。賀杰簡直要瘋了。”

      余琴之擺擺手:“不說這事了。你不是有公事嗎?”

      “大偉接手特鋼公司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我找你。公司出了孫磊事件,就怕輿情上出問題?!?/p>

      余琴之嚴肅起來:“事實上,網(wǎng)管已經(jīng)給你們處理了不少情況。現(xiàn)在是自媒體時代,沒有觸犯法律法規(guī),不能隨意處置?!?/p>

      “你們已經(jīng)處理的涉及哪些內容?”

      “特鋼公司與郭家村交易黑幕、郭家村安置房空置率奇高、特鋼公司違建內幕等,這些沒依據(jù)的,都處理掉了。我發(fā)信息給你,問你有沒有事,就是看到這些內容后,怕你有問題?!彼nD一下,接著說,“賀杰也問你了吧?”

      他突然意識到,其實她和賀杰在一起。有一兩秒鐘,他產(chǎn)生了一種復雜的情緒。他用一聲嘆息把不適情緒壓了下去。

      “哎!我還真有事。剛才跟大偉也坦白了。”

      他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重點描述徐金壽黨委會的最后一席話。

      余琴之聽完后說:“徐金壽、孫磊、你等等,都在一片沼澤地里,就看陷的深淺程度?!?/p>

      “我現(xiàn)在顯得被動?!彼檬种笍椬烂?。

      “被動的顯然不止你一個。從正面看,徐金壽帶頭整改。關鍵還要看孫磊事件的涉及面。”

      “這個你放心,昨晚跟沈曉曼商量好了,孫磊安排給她的房子,與老徐表態(tài)的方法一樣處置。她今天早上跟那個代理人碰頭去了,應該沒什么問題?!?/p>

      “銀行家有時太精明。”

      他沒有搭余琴之話,而是側過臉,深秋上午的陽光斜斜照在北墻上。一幅茶卡鹽湖的照片格外醒目,白云、遠山、泛起白霜的巨大湖面。他沒去過青海,以前內心抵觸??吹竭@么美的景色,想到自己完全可以拋開名利,到那里休假,或許不需要賀杰、楊華華治療也沒事。他相信,心中焦慮會郁結成病,隨著心態(tài)放寬、心情放松,病自然消解。

      “照片送給我吧?!?/p>

      余琴之詫異地問:“你不是不喜歡青海嗎?”

      “那已經(jīng)是舊黃歷了。如果現(xiàn)在有青海掛職名額,我第一個報名?!?/p>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自覺話說過頭了:“給我吧,對我身心健康有好處。”

      離開市機關大院,看看時間還早,一把方向,打向第一人民醫(yī)院。

      停好車,他打電話給賀杰。賀杰沒接。他又打楊華華電話。楊華華急急忙忙地下來接他。

      “賀院長在會診。我?guī)ニk公室吧?!?/p>

      “我上次忘在你電腦上的移動硬盤,給賀院長了吧?”

      “早就給了。那天我從你們新廠區(qū)回來,正好值夜班,碰到賀院長組織搶救受災人員,就給他了?!?/p>

      到賀杰辦公室剛坐下,楊華華接了個電話,抱歉地對他說:“病房有個病人突然咳血,我得馬上去,您先坐坐,喝口水,賀院長馬上來?!?/p>

      他站起來。楊華華對他揮揮手快步離去。

      賀杰的辦公室與余琴之完全兩種風格,簡潔得無法斷定這個人的個性。銀灰色統(tǒng)一標準的醫(yī)生辦公桌、銀色不銹鋼衣柜和資料柜。他湊近資料柜看,都是肺科學術書。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一本《唐詩三百首》。隨手翻到書簽夾頁處,讀出聲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p>

      他想,眼前的事情過去之后,還得好好找余琴之聊聊。是不是等佳佳寒假回來一起說更好?他正拿不定主意時,賀杰走了進來。

      “我得再給你做個檢查。”賀杰用手指指他胸口。

      他兩手一攤:“隨你處置?!边@樣的話,幾天前根本不可能從他嘴里說出。

      “你們單位亂得很,真難為你了?!辟R杰一邊在網(wǎng)上開單子,一邊發(fā)信息讓楊華華陪他去做檢查。

      “不要讓小楊陪了,他要管病人。我自己去?!?/p>

      楊華華還是跑過來陪他。兩人在CT室坐著等候。

      “大家都在傳上次我碰到的孫總進去啦?”

      他點點頭。楊華華看上去掌握的信息不少。

      “聽說可能涉及徐老板?”

      他馬上制止楊華華:“這不能亂說?!?/p>

      “我就跟您說,賀院長那里我都沒吹風。外面?zhèn)餍炖习迨稚嫌惺畮滋装仓梅浚还馐亲约?,還有‘代持’的?!?/p>

      孫磊手機上的圖片又在他眼前顯現(xiàn)出來。按照目前的市場價格,差價達到驚人的數(shù)額。他又想起沈曉曼手上的那套房。拿出手機,發(fā)了條有內涵的信息。

      “親戚肯幫忙嗎?”

      沈曉曼幾乎秒回:“正在聯(lián)系?!?/p>

      他心一沉。孫磊替沈曉曼找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CT室門打開,楊華華鉆進去。沒兩句話工夫,招手讓他進去。

      只一會兒,巨型CT機就把他吐了出來。楊華華關照把報告發(fā)到賀院長機器上,陪他走出來。

      “情況怎樣?”

      “我沒細看,差不多吧。還是讓賀院長看吧?!?/p>

      這次楊華華低調很多。

      手機響。丁大偉來電。

      “你趕快回單位?!?/p>

      丁大偉語氣很急,他不敢怠慢,立刻奔向停車場。

      “小楊,單位有事,我趕回去,你幫我跟賀院長打個招呼!”

      十三

      “徐金壽夫人今天一大早就聯(lián)系公司辦公室,說徐金壽昨晚一個人開車出去沒回來,打了一夜手機,先是無法接通,后來就關機。我讓辦公室也設法聯(lián)系,可直到現(xiàn)在還是聯(lián)系不上他?!倍〈髠ッ碱^緊鎖。

      “我們是不是該聯(lián)系公安呢?”張東升沒有提報警這個詞。

      “雖然失蹤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可當前徐金壽身份敏感性特別強,我看還是你通過個人關系查查吧。我也讓紀委這條線問問。記??!不要張揚,特別不要驚擾家屬。”

      回到辦公室,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公安的朋友們都覺得比較難辦。他好話說盡,人家才表示私下摸摸情況。

      他心里總覺得不踏實。剛要打沈曉曼電話,副廠長敲門進來。

      “張總,聽說徐總失蹤了?”

      他警覺起來:“你聽誰說的?”

      副廠長很無所謂:“徐老板好歹也是個人物,最近又一直成為關注焦點。上午,他沒有兌現(xiàn)昨天的退房承諾?,F(xiàn)在人又不見了,我們廠普通員工里都傳得沸沸揚揚了。”

      “他們都在傳些什么呢?”

      這回副廠長壓低聲音,并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他自行了斷了!”

      剛才從醫(yī)院回公司的路上,他預感丁大偉急著找他,肯定又要處理不好的、棘手的事情。碰到丁大偉之后,兩人都覺得徐金壽的失蹤迷霧重重,但都躊躇著,沒將內心深處最擔心的詞說出來。

      他只能關照副廠長:“不要亂傳,有新情況及時報告?!?/p>

      這時,沈曉曼打電話來,副廠長拉門出去。

      “怎么辦、怎么辦啊?都在傳老徐出事了?!鄙驎月穆曇粲谢芈?,看來她找了空蕩蕩的房間。

      “你都聽說什么了?”

      “他被紀委控制了?。O磊把他供了出來。還說,他進去后,比孫磊還主動,簡直是‘竹筒倒豆子’,該說的不該說的,全交代了。”

      “你消息可靠嗎?如果紀委帶走,應該會通知單位的?!?/p>

      “我們校友群里傳的消息,前天孫磊的事情發(fā)酵后,大家一直伸長脖子等著呢?!?/p>

      “你可不要在群里說話。昨天我向大偉表態(tài)了。那個事情辦得怎樣?。俊?/p>

      “我就是急這個才給你打電話的。跟我簽合同的那人手機停機了,現(xiàn)在通過誰去找???很可能老徐、孫磊在里面已經(jīng)說了這事!說不定會有人找你啊!”

      “篤篤篤”,辦公室門被敲響。他心里一緊。沈曉曼掛電話時囑咐他一句:“小心點?。 ?/p>

      進來的竟是余琴之。

      “我是來給你看這個的?!庇嗲僦€沒坐下,就把手機拿給他看。

      這是一張微博截屏照片。微博主名字叫“壽比南山”。今天凌晨五點十分發(fā)了一條微博。內容不多。條理清晰。

      “一、突然覺得累了。想必以前走得太快,一下子就到了人生邊上。

      “二、曾經(jīng)做的好事,完全是分內事。曾經(jīng)干過的壞事,沒有機會改正了,只能等下次輪回了。

      “三、還有話想對親朋好友說,時間不夠了,只能留下一些感想回饋關愛我的人。

      “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p>

      “這是一條未獲準發(fā)布的微博。中午的時候,我聽到老徐的傳聞,讓他們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了這個?!?/p>

      “從微博字面看,博主厭世情緒很明顯。這個壽比南山是老徐?”

      “是的,我讓他們核過了?!?/p>

      他再看了一遍內容。沉吟半天:“話說回來,現(xiàn)今的人說一套做一套是常態(tài),說得越狠,過得越自在呢。如果寫的都是事實,那么老徐應該留下什么東西了。留給誰?怎么留的?留了什么內容?”

      “這就是我跑過來的主要原因啊。上午你跟我說了安置房的事情,那么老徐留的不管是遺書、坦白信、舉報信等,極有可能都會提房子的事情。沈曉曼處理得怎樣???”

      他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幾頁紙:“談何容易啊。解鈴還須系鈴人?,F(xiàn)在倒好,系鈴人找不到了。我已經(jīng)寫好交代材料。組織上再找我,我就把這個交上去?!?/p>

      余琴之拿過去翻了翻。從湖濱新廠區(qū)項目立項到投運,他把自己心中的疑點全寫了上去,寫得很坦誠,沒有把問題全推給徐金壽、孫磊等,自己一點沒責任。安置房的事情,如實報告前因后果,以及采取的措施。

      掃到最后一段,余琴之叫了起來:“不要瞎說,什么叫引咎辭職,你有什么責任?他們才罪有應得!還記得那天你來找我商量怎么去跟老徐匯報,那時他簡直像個土皇帝,無情、冷漠、耍手腕,你還得把他當個神供著,得罪不起啊!其實他從心底就沒有把你當回事,你只是維持單位運作的工具。他真正看重的是孫磊,孫磊給他跑腿、辦事、救火。你是明線,孫磊是暗線。這個世界,一直都是暗線推動著的。我的意思,你非但不能辭職,還要跟丁大偉表示,希望再上一個臺階?,F(xiàn)在是多好的時機啊!丁大偉又不想接這個爛攤子,肯定會挺你?!?/p>

      余琴之說話時,他靜音的手機屏幕亮了,賀杰的名字跳出來。他想了想,沒接。賀杰連續(xù)打,他還是堅持不接。

      “你的話很有道理,我還得好好想想?!彼褞讖埣堉匦路呕爻閷侠铩S嗲僦坪跛闪艘豢跉?。臨走時重點補充道:“趁現(xiàn)在,去說呀!”

      賀杰連續(xù)打來三個電話。他準備打回去時,座機響了。丁大偉語氣嚴肅:“有新情況,你趕快來我辦公室?!?/p>

      他快步走在辦公樓道里,望見窗外天空中翻滾的烏云。如果不是偶然的一陣狂風襲來,他還在苦苦追求理想的事業(yè),徐金壽可能在為延續(xù)自己的權威奮斗,孫磊東拱西竄說不定能上位,丁大偉依舊坐在省集團辦公室里靜靜地閱文看報。想著想著,他步子慢了下來。這都是天意??!冥冥中早就安排好了的。

      此刻,他正處于一個真空地帶。與他相關的任何事,都沒定數(shù)。而他正準備去打開裝有“薛定諤的貓”的盒子。

      他長吁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雙手推開窗戶,讓冷空氣卷入胸膛。漸漸地,眼前景象變得模糊起來,像一條條色帶,從空中掛下,席卷而來。他無法躲避,只能伸出手去擋,剛與色帶接觸,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也變成了彩色。色彩包裹著他,分裂著他。漸漸地,他從色帶里掙扎出來,從高空俯視那些色帶。那些色彩里混雜了他的血脈,可他還是無法預測那些色帶的走向,只能隨之翻滾、滋蔓。

      “東升!快來?。 倍〈髠ピ跇堑辣M頭高聲喊他。一瞬間,綿長、鮮艷的色帶消失了。

      他看過一部小說,里面提到,其實人是有彩色光環(huán)環(huán)繞著的,善良智慧之人光環(huán)柔美鮮艷,惡毒愚昧之人光環(huán)猙獰暗黑。他不知道自己光環(huán)的顏色,可他知道,克服眼前種種困難,光環(huán)顏色必定絢爛許多。

      此時的他,內心已如星空般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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