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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島漂移史

      2023-10-23 05:17:25王秀梅
      山東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獄卒老槐樹犯人

      王秀梅

      這世上再也沒有一種事物,比我更懂得這座海島了。

      其實,我更想用“生物”這個詞匯,而不是“事物”。但我明白,人類創(chuàng)造的詞匯中,“生物”是用來描繪那些在他們看來有生命的物體的,比如,人類,動物,植物,各種微生物。像我這樣的一塊石頭,是不能被稱為生物的。盡管我的塊頭非常大,抵得上幾十個成年人的體重。

      我在海島上生存多少年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其實,準確地說,我是海島的一部分,海島存在多少年,我就存在了多少年?;蛟S幾千萬年,幾億年,也或許幾十億年,說不準。在漫長的歲月之初,海島是怎樣形成的,我也記不太清了。那個過程,怎么說呢,很激烈,摧枯拉朽,但又很混沌,很不明確。究竟是海底火山噴發(fā),還是板塊擠壓裂變,抑或海底隆升——海島的形成原因無外乎就那么幾種,但我確實不記得了。不僅僅是我,最初那批海島上的樹木、花草、蟲子、動物,海島周圍海水里的海洋生物,也都不記得了。隨著歲月漫長的遷徙,樹木和動物一茬一茬地死去,就更沒有誰知道這個小島的成因了。

      不過,那也沒什么關系。作為一個孤島,它是海洋的一部分。從更大的角度上來看,它是地球的一部分,宇宙的一部分。它作為一個微小的顆粒,浮游在宇宙之中。知道這一點就完全夠了。

      我用到浮游這個詞,一度遭到周圍很多朋友的反對。那些樹木啦,花草啦,還有其它的石頭,它們說我說得不對。小島明明牢牢地扎根在海底,你卻用浮游這樣的詞?它們說。我反駁說,就連整個海洋在宇宙里都是浮游狀態(tài),更何況一個小小的島嶼。它們說,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們這個小島并不是靜止的嗎?我說,當然不是。世上沒有絕對的靜止,一切靜止都是相對的。運動是絕對的。它們問我,難道小島是運動著的嗎?我說,從原理上來說是這樣的。如果拋開原理,從實際上來說,我們這個小島也并非靜止的,它一直在漂移。那些朋友們嘩然了,它們不相信海島在漂移。

      這樣的討論一代一代地進行著,無休無止。每當那些老年樹木死去,新生的樹木成長起來,我們之間的爭論就要重新來一回。鳥雀們也會把我的理論在島上四處傳播,當有新生的植物或是動物出現(xiàn),鳥雀們便會向它們傳遞我的觀點。

      我的觀點并非虛妄,而是事實。我能觸摸到海島的心臟和思想,那些樹木和花草不能。它們在島上的一生不過幾十年,多則百年,何其短暫,而我是從海島出生伊始就跟隨到現(xiàn)在的。

      別的不說,就說犯人第一次流放到島上的時間吧,我掐指一算,距今已有千年。而島上年歲最大的一棵槐樹,壽命也不過八百年。將軍流放來島那年,這棵槐樹是所有樹木當中年歲最大的。如果論一論還有誰能理解我的那些“瘋話”,也就是這棵槐樹了。它跟我還是有些共同語言的,比如說,自從將軍來到島上,老槐樹跟我一樣,感受到了島的漂移。

      哦,指出一個海島在漂移,這簡直是顛覆島上所有生物世界觀的事情。只有船、樹葉、折斷的海草、動物的尸體、遇難船只的殘骸等東西才會在大海上漂移,他們還從沒聽說過海島漂移的事情。只有我和老槐樹確實感覺到了海島的漂移。

      還是說說那位將軍吧。原本我們的海島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孤島,我們所能接觸到的事物,無非就是一望無際的海水,飛來飛去的海鳥,來來去去的船只。有些船只在遠方海天一線逐漸露出桅桿和船體,然后循著它們的航線逐漸消失。有些船離島較近,我們能清晰看到那閃光的甲板以及站在甲板上的人,海鳥在上空盤旋搜尋食物。這些船不緊不慢地跟海島擦肩而過。還有一些船會在海島南岸較為平坦的地方??浚系娜藭前兜綅u上來。世事的變化,我從人類的服飾上就能夠看出。當然,我已經(jīng)忘記了第一個到島上來的人是誰,那已經(jīng)是很古老很古老的事情了。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位將軍,因為是他使海島萌生了漂移的想法。

      將軍犯了罪。至于他犯了什么罪,我不知道。那時候,島上先是有了寨子。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寨子是干什么用的。我們當然不喜歡這些行為,無論他們建寨子要做什么,興建都是始于破壞的。官兵驅趕百姓乘船來到島上,砍伐了大量的樹木,敲碎和搬運了大量的石塊,夜以繼日地建房造屋。我由于塊頭實在過于巨大,沒有被他們搬走。當時一個首領看上了我,他繞著我轉了好幾圈,還爬到我的身上,踩踏著我的后背,用力地跺腳。

      把它搬去造屋。他說。

      但是,人們使出了所有的力氣和辦法,都沒能撼動我分毫。首領下令把我就地肢解,然后一塊一塊地搬運。于是,人們想出了各種辦法,用錘子砸我,用撬棍撬我;他們把我懸空的一小塊突起綁上繩子,用十匹馬拉我。但這一切都無濟于事。他們如果知道我和海島是如何地融為一體的,可能就不會心存如此妄念。

      終于,他們放棄了搬運我的念頭。但是很多很多比我小得多的石頭被他們砸碎,成為造屋的砌石。它們哭喊,咒罵,都無濟于事。人類也完全聽不到它們的吶喊??梢娙祟惖恼J知是多么有限。

      言歸正傳,他們建成了寨子,然后,留下了一部分官兵和馬匹,其他人都撤走了。他們乘坐船只漸漸地行遠,消失在海天交接之處。

      過了些日子,那些船只又在海天交接處出現(xiàn),這次運來了物資、馬匹,還有一些犯人。犯人們被關進那些簡陋的寨子里——它們現(xiàn)在可以稱為牢房了。犯人們的日子很不好過,房屋漏雨,吃不飽肚子,還要干繁重的體力活。官兵驅使著他們養(yǎng)馬,造船。一時之間,原本干凈碧綠的海島被人畜制造的生活垃圾所污染,難聞的氣味終日飄蕩在海島上空,周圍海水里的魚蝦蟹都游得遠遠的。海鳥哇哇地大叫,嘔吐不止。

      在這些犯人當中,有一位將軍不同凡響。看守們對犯人耀武揚威,對將軍也試圖如此,他們的挑釁好幾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將軍即便手腳縛著鐵鏈,也能以一敵十,把看守們打得人仰馬翻。后來,官兵和犯人們之間漸漸傳開了一個消息: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曾斬敵軍首領幾百人。他功勛顯赫,自然就成為有些人的眼中釘,最終被陷害,發(fā)配流放。

      那彰顯軍功的鎧甲已經(jīng)被襤褸的囚服所替代,但遮掩不了將軍的英雄氣度。我和老槐樹都能看出,將軍一身正氣,是個忠義之人。老槐樹在風中搖擺著手臂,連連嘆息,說,多好的人,卻要在這里服苦役。有些年歲較小的樹木就問老槐樹,你是怎么看出他是個好人的?老槐樹說,你們都太小了,等長到我這個歲數(shù),這世界的方方面面在你們眼里是藏不住的。那些小樹問它說,我們能長到你這么大的歲數(shù)嗎?老槐樹說,有點難。

      老槐樹長在我的旁邊,我們離營房很近。犯人們在勞作間隙,會三三兩兩地倚靠著樹木,或是坐在石頭上和草地上休息。他們戴著嘩啦作響的鐵鏈子,手上和腳上都有。其實,給他們戴這些鏈子純屬多余,我們的海島是一座孤島,如果沒有船,任何人是無法逃生的。無論他水性多么好,也會在大海里用盡力氣,葬身魚腹。

      將軍特別喜歡站在我的后背上極目遠眺。其他犯人不太喜歡到我身上來,因為我太高大了,而且我身體的一小部分是懸在空中的,下面就是一面峭壁,誰要是不小心在我身上打滑,就可能掉到大海里去。

      只有將軍不怕。他的腳非常有力,牢牢地踏在我的后背上。我想,當他站在我身上極目遠眺的時候,一定想起了他叱咤風云指揮千軍萬馬沙場血戰(zhàn)的場景。后來有一天,將軍站在我身上吟了一首詩,印證了我的猜想。他吟的詩句的確跟戰(zhàn)爭有關,但是里面還滲進了對兄弟戰(zhàn)友的思念,聽來令人動容。老槐樹流下了眼淚,因為它想起了那些跟它一起站在海島上隨風搖曳然后一茬一茬死去的樹木。

      我們沒有想到,橫刀躍馬的將軍居然有如此才情,真是人中龍鳳。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將軍不僅吟誦軍旅詩,還吟誦兒女情長的詩。那些詩主要是用來思念父母和妻女的。從詩句中,我們推測將軍有年邁的雙親,賢良的妻子和聰穎的幼女。將軍吟詠這些詩句的時候,眼角泛著淚花,有一次它們落下來,一滴滴砸在我的后背上,我居然感到一陣陣心痛。

      這時候,我感受到了海島的顫動。沒錯,這不是我的幻覺,而是真真實實的感覺。我對老槐樹說,樹啊,你感覺到了嗎,海島在顫動。老槐樹閉著眼睛感受了一會兒,說,的確,它在顫動。我的根須還感受到了潮濕,可能是它流淚了。

      我毫不懷疑老槐樹的話。一座海島當然是會流淚的,因為它有思想有感情。誰也沒有能力來反駁我的觀點——只消想一想,一座海島上生存著那么多的樹木花草,動物昆蟲,它是如此富有,擁有如此多的生靈,怎么可能沒有思想和感情?

      從那以后,老槐樹那深深扎入泥土的根須,經(jīng)常會感受到海島的眼淚。每當將軍思念的詩句吟誦而起,海島就開始哭泣。終于有一天,老槐樹對我說,大石頭,海島在漂移。

      啊?你說什么?我問。

      海島在漂移。老槐樹重復了一遍。

      你有什么根據(jù)?我問。

      我的根據(jù)有很多。比如說我的影子。太陽把我的影子投射在你這塊大石頭上,還有那些營房上。比如說,那只翅尖淡藍的海鷗飛來的方向。還比如說,魚群和水母群活躍在島岸的位置。所有這一切都在發(fā)生微小的變化。

      是嗎,我驚訝地說,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切呢?

      你畢竟只是一塊石頭,而我是一棵樹。我站得高,看得遠。你是靜止的……哦,這世上沒有絕對,只有相對,你是相對靜止的,而我是運動的。你不要不承認這一點,難道我的樹枝、樹葉,每時每刻不是在運動的嗎?我能感受到風吹來的方向,它也在發(fā)生變化。當然,所有這一切的變化非常非常細微,這整個海島上的生靈,我敢說,只有我自己感受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

      其實,我一直非常信服老槐樹的話,它是這個海島上的哲學家、思想家、遠見家。它說海島在大海上的位置發(fā)生了變化,那就一定是發(fā)生了變化。從那天開始,我也每天用心地感受海島的心跳、呼吸、潮濕度等等細微的變化,我覺得,作為和海島一起從蒙昧中誕生的事物,我必須和海島同呼吸共命運,同悲同喜。

      慢慢的,我也感受到了海島的漂移。當我閉上眼睛,全身心地把自己交給海島時,我感受到了那種漂移,很緩慢、細微、不易覺察。而且我還感受到了一種痛。那種痛從海島最底部開始生發(fā),仿佛來自地心,一點一點地向上傳遞。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老槐樹,老槐樹肅穆地說:

      那是撕裂的痛。

      為什么?我問。

      它要從深深的海底把自己剝離,就像把蛤蜊從貝殼上剝離,把我們樹木從泥土里刨挖出來,把樹枝從樹上折斷。

      我明白了。官兵們修建營房時,試圖把我敲碎挪走,雖然他們沒有成功,但每當他們用錘子砸我,用撬棍撬我的時候,我都感覺到自己深入海島肌體里的部分有一種疼痛感。

      對,就像把鯊魚的牙齒掰掉一樣。

      我和老槐樹聊了很多海島漂移的話題,周圍的樹木花草和其他石頭都持不相信的態(tài)度。這也不怪它們,因為它們感受不到海島肌體的顫抖、悸動,更感受不到那剝離的疼。它們修行還不夠。或者說,大多數(shù)花草樹木和石頭都缺乏這種感應力。它們一邊聽我和老槐樹聊天,一邊觀察日升日落,潮來潮往,觀察它們自己的影子,遠處大船的桅桿,海面上金光和銀光的交替,魚群游動時魚鰭魚尾的擺動,鷗鳥飛來的角度。它們并沒從這些事物的行為中觀察出什么蛛絲馬跡。在它們眼里,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

      老槐樹說,有時候我很羨慕其他的樹木。它們是海島的寵兒,永遠不用關心各種閑雜之事。而我呢,每一次惡劣天氣到來,每一次海浪襲擾,每一棵樹木死亡,每一塊石頭被刮到海里,每一條鯨擱淺,我都要焦急和傷感。

      這就像人類,每一個家庭里有好幾個孩子,總有那么一個孩子要擔負起家庭的重擔,其他孩子只要無憂無慮地吃喝玩睡就行了。我說。這個比喻當然不那么恰當,但也說明一部分問題。我和老槐樹聊天時經(jīng)常使用比喻的方法,因為我們雖然身在孤島,但見識和聽到的關于人類的故事那可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鳥雀和游魚都會無休無止地向我們講述,那些??康拇蟠系娜藗儎t會活生生地展現(xiàn)給我們看。甚至隨風而至的花草樹木的種子,都會像我們講述它們原先生活的地方的那些奇聞軼事;非要講上幾段,才肯安心地在某一處泥土中扎根生長。

      總之,海島在漂移。它向著東南方向在漂移。

      至于它為什么向著東南方向漂移,我們也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畢竟在這個海島上,我和老槐樹是最能感應到海島思想感情的。我們知道,那是因為將軍總是面朝東南方向吟詩。當他思念親人的時候,總是面朝著東南方向,眼眶里含著晶瑩的淚水,吟詠他寫給他們的詩。因此我們知道,將軍的家在東南方向,他的親人們都在東南方向生活。

      在島上,將軍沉默寡言,人類當中沒有他的朋友。獄卒們當然不是他的朋友,其他犯人也不是。我們經(jīng)??吹椒溉艘驗閾岋埗蚣芑?,甚至有兩個犯人合伙將另一個犯人扔到了大海里,僅僅因為要搶這位犯人的半個饅頭。而獄卒們對此視若不見。聽說,上面撥下的糧食很有限,而犯人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食物配給。所以獄卒們有時候刻意挑起事端讓犯人們互毆,以便有些犯人能被扔到海里,節(jié)省一份口糧。

      將軍目睹這一切,每每痛苦難當。他站在我的身上,我能感覺到他胸腔里的巨大悲傷?;蛟S,如今只剩下東南方向的親人才是他繼續(xù)活下去的動力。

      海島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它夜以繼日不斷地漂移,希望能盡快地趕到將軍日夜牽掛的地方。但是,海島漂移的速度太慢了。它畢竟是一座海島,而不是一片樹葉,更不是一艘船。它并不能隨心所欲地隨時漂移,而是要借助很多外在的力量,那些力量包括海底深處的動力、海潮的力量、大風的力量等等。甚至,一次海底地震對海島漂移也是一次巨大的幫助。我們從來沒有那么熱切地期盼一次海底地震的發(fā)生,要知道,海底地震是任何一座海島都極度懼怕的事情,它們很有可能會在地震中被瓦解,灰飛煙滅。

      但我們是那么期盼一次海底地震的發(fā)生,畢竟被摧毀只是一種可能,我們期盼另一種可能:在地震的巨大動力下加速漂移。海島自己一直在做著漂移的努力,但它的軀體畢竟太沉重,無法以一己之力克服海洋以及海底對它的綁縛。想要有大的改變,那必須是大自然的另一種力量,與這種綁縛力相抗衡或者超過它才行。

      我們都在努力。老槐樹由于每天朝著東南方向不斷用力,它的身軀逐漸傾斜。它扎在海島中的根須,東南方向那些扎得更深,西北方向那些卻在不斷地往上拔起。那天,我很嚴肅地對老槐樹說:

      老槐樹,你不能再這樣用力了,你的身體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當心經(jīng)不住一場狂風的洗禮。

      老槐樹看了看我,說,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瞧,你的東南部分下陷了,西北部分卻翹起來了。

      是嗎?我打量了一下自己,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變化。但是,我發(fā)現(xiàn)一群螞蟻在我的后背上列隊行走時,它們在抱怨,說我原本很平坦,它們原本在我身上行走時喜歡慢慢地走,邊走邊曬太陽,但是現(xiàn)在,我傾斜了,它們必須腳底使力才能抓住我的身體。我還聽到領隊的螞蟻說,你們不要抱怨了,實在不行的話,咱們修改路線,從大石頭下面繞行吧。

      過了幾天,我果真被這群螞蟻拋棄了。我懷念它們在我身上爬行時,那細細的爪子在我身上的觸感,就像撓癢癢一樣讓我舒服。

      但我仍然每天控制不住地往東南方向用力。老槐樹也一樣。我們互相提醒和警示著對方,卻又誰都沒有辦法改變。

      時光慢慢地過去,將軍鬢邊的頭發(fā)開始變白。犯人已經(jīng)死去大半,有些是在斗毆中死去,有些是餓死的,有些是病死的,有些是凍死的。當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罪有應得,因為他們犯了重罪,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總之是些無惡不作之徒。他們中的有些人在將軍的感召下,開始了懺悔。

      是的,將軍開始了懺悔。他懺悔自己一生中做過的某些錯事,想到哪件,就懺悔哪件。其實在我看來,很多小事都無須懺悔,比如他回憶自己年幼時曾經(jīng)與兄長鬧矛盾,在街巷上追打過兄長。小孩子吵吵打打是正常的,不是么?但是將軍很認真地懺悔了自己的過錯。

      他懺悔自己曾經(jīng)燒過螞蚱吃。幼童哪個不饞嘴?何況螞蚱燒烤后的香味是那么誘人。島上的獄卒們閑來無事經(jīng)常逮一串螞蚱,邊監(jiān)視犯人干活邊燒著吃,連我都聞到了香味。將軍懺悔這件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島上的螞蚱開始向他聚集,它們蹦到我的身上,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他。它們還從來沒聽過一個人類為曾經(jīng)吃過它們的同族而懺悔。它們從風的口中聽說了太多同族在陸地上被捕捉和食用的消息了,在陸地上的田野里,無論是小孩還是大人,都熱衷于用植物強韌的枝莖把它們串起來。那是多么痛啊,枝莖從它們的頸后直穿到下頜,一只接一只地穿,它們摞壓摞地被串在一根綠色的草莖上,人們提著那根草莖,在田野上走來走去,然后找個地方生起火來燒。而在島上,獄卒們又向它們演示了這活生生的一幕,導致螞蚱們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在草稞子里不敢隨意跳躍??墒牵涷频奶炻毑痪褪敲刻炜炜鞓窐诽S躍的嗎?

      獄卒們感到很奇怪,他們湊過來觀看,發(fā)現(xiàn)將軍在懺悔幼時捉吃螞蚱的往事。他們被密密麻麻的螞蚱給嚇著了,起初一個勁地叫囂著,說將軍用巫術搗亂。后來,一個年歲較大的獄卒看不下去了,說,我們大家都應該懺悔曾經(jīng)吃過螞蚱。獄卒們還是有些害怕那種離奇場面的,于是,從那天開始,他們不再捕捉螞蚱。

      將軍還懺悔他年輕時因為非常愛自己的現(xiàn)任妻子,而和另外一個青年男子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展開了競爭,他們最后進行了一場射箭比賽以決定最終的輸贏。將軍明知道射箭是自己的強項,而另外那位青年男子擅長吟詩,但他還是沒有相讓。青年男子傷心地離家出走,再也沒有歸鄉(xiāng)。將軍懺悔他勝之不武——如果比賽吟詩,他肯定要落敗。老槐樹跟我說,怪不得將軍現(xiàn)在這么喜歡吟詩,他其實半輩子都在跟當年那位情敵較量。

      在我看來,這也沒什么需要懺悔的,愛情嘛,不就是競爭的果實嗎?島上的蝴蝶還會為了自己鐘愛的對象而大打出手呢,其他更有力量的動物們就更不用說了,它們?yōu)榱说玫叫膬x的對象而追逐撕咬得鮮血淋漓,我們難道還見得少嗎?

      后來我們理解了將軍。他懺悔的是,他贏得了愛情,卻沒有很好地照料自己的妻子。他半生戎馬,妻子在家里提心吊膽,生怕收到他戰(zhàn)死的消息。家里的柴米油鹽,他何曾照顧到一點?幼女就更不用說了,她天天盼望自己能像其她女孩兒一樣騎坐在爹爹的肩膀上。而他的老父老母,只能由妻子來照顧,因為思兒心切,老母的一只眼睛都哭瞎了。

      將軍覺得他的一生愧對很多人,這些人里還包括他的那些死去的士兵,以及那些死在他刀下的敵軍將士。

      每個人都該好好活著。將軍說。

      每每想到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將軍就痛不可當,最后以至于失聲痛哭。他用島上那些死去的藤條做了很多小船,把它們一只只地放進大海,看著它們漂流而去。老槐樹告訴我說,他是用這種方式在為那些死去的亡靈祈福,祈禱它們在另一個世界安息。

      將軍日夜祈禱和懺悔。他的這種行為一開始遭人恥笑,然而慢慢的,島上那些犯人也開始模仿他,面朝大海虔誠懺悔。他們不再斗毆,開始互敬互愛,彼此照顧。他們把食物進行合理分配,生病的和年老的犯人會分得多一些。而那些年老的犯人則拒絕得到優(yōu)待,理由是,他們已經(jīng)時日不多,應該把食物留給那些青壯年,因為青壯年胃口大,餓著肚子無法干活。犯人們?yōu)樽约涸?jīng)殺過的人、燒過的房屋、偷盜過的錢財而懺悔。懺悔之余,他們沉默地干活。造船,養(yǎng)馬,收拾牢房。他們不再應付了事,更不再對船只故意破壞。他們精心照料老馬和剛生下來的小馬駒。獄卒們打他們的時候,他們不再反抗,而是替獄卒懺悔。

      最后,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獄卒也開始學起了懺悔。當他們懺悔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沒有殺人擄掠,卻也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那就是對這些可憐的被流放的人施以虐待。于是,獄卒們不再打罵囚犯,而是盡可能地減輕他們的勞動強度,減少他們的勞動時長。又一艘大船造好了,遠方趕來的官兵把它連同幾匹馬帶走,留下了一些口糧。島上的獄卒頭目宣布造船的工作暫告一個段落,讓大家都好好休息休息。樹木們也松了一口氣,因為每造一艘船,就要死去一批樹木。照這樣下去,新生的小樹還來不及長大,老樹就要被砍伐殆盡。

      更主要的是,囚犯越來越少。長年病餓交加,已經(jīng)沒有多少青壯年囚犯能夠擔負造船這樣的勞動。幾個月之后,押送船只的官員又從遠方趕來,卻沒有收到造好的新船。官員看到骨瘦如柴的囚犯,沒再催逼,留下一點口糧,帶走一部分獄卒,返回去了。他們只留下了一小部分獄卒,一來是用不著那么多人管理這些可憐的囚犯,二來是,也該讓獄卒們分批回家去看看了。

      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官員從遠方趕來。遺留在島上的獄卒也沒有等到換班回家的機會。總而言之,島上的囚犯和獄卒似乎被遺忘了。那年深秋,島上暴發(fā)了一場流感,獄卒和囚犯全都染上了,無一幸免。他們虛弱無力地咳嗽著,沒有藥。唯一的郎中在島上四處奔走采集藥材,然而,草木蕭瑟,沒有藥材可以采集。郎中把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還是沒能阻止流感蔓延。郎中是第一批死去的人,接著,接二連三的人死去。

      將軍也染上了流感。按理說,他行伍出身,身體應該比其他人強壯,但其實是,過去常年征戰(zhàn)摧垮了他的身體。將軍撐著病弱的身體,張羅著照顧那些病情更重的人。

      夜深人靜的時候,將軍面朝東南方向吟詩。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站在我的身上臨風遠眺了。他盤腿坐在我身上,吟詠著思念親人的詩。老槐樹哭了,它說,大石頭,你看,文學藝術是多么地具有感染力。

      海島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朝著東南方向沉重地漂移。我能聽到它的喘息,一聲一聲沉重地響在海底。一個清晨,我不經(jīng)意地朝老槐樹看了一眼,簡直把我嚇壞了,老槐樹西北方向的樹根裸露出來,像一條一條大筋躺在地表之上。

      老樹啊老樹,你不能再用力了!我說。

      唉,我也沒有辦法啊,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要幫助將軍,幫助海島。老槐樹說。

      接著,老槐樹又說,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看看,你的坡度都有四十五度了。只不過你沒有根須,所以看起來沒有我這么明顯而已。

      我們倆自嘲地笑了起來。

      將軍沒有熬過那個冬天。他沒有選擇死在牢房,而是選擇死在我的身上。他坐了一夜。起初我一直陪著他,但是后來,困意越來越重,我睡著了。那天夜里下雪了,第二天早上,將軍身上披著潔白的雪,坐在我身上,再也沒有醒來。

      我們該如何處置將軍的尸身呢?島上僅存的一個獄卒和一個囚犯商量著將軍的后事。我和老槐樹悲痛不已的同時,也為將軍的后事而焦慮。將軍希望自己如何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呢?被一陣大風刮到海里,還是葬在島上?我們不知道。將軍生前沒有留下遺言。最后,獄卒和囚犯商量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把將軍葬在島上。起碼比葬身魚腹要好,囚犯說。對,獄卒附和。

      于是,這兩人在我的旁邊挖了一個墓穴,把將軍葬了進去。

      之后,獄卒和囚犯開始商量他們的死后事宜。因為島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最后死去的人可以為提早一步死去的人下葬,但是,最后死去的那個人怎么辦?最后,他們決定提早為自己挖好墓穴。于是,在將軍的墓旁,他們開始動手為自己挖墓。他們挖了兩個墓穴,一人一個。最后死去的人為倒數(shù)第二個死去的人埋葬。即將最后死去的那個人,一旦感覺不舒服,就躺到墓穴里安靜地等待死亡。沒有人會為他埋土,他將躺在墓穴里,由海風把那些枯枝敗葉以及泥土不斷地吹進墓穴,慢慢把它埋葬。也或許沒等被埋住,他的尸身就會被島上饑餓的小動物吃掉。聽天由命吧。他們說。

      冬天里,這兩個人也死掉了。

      島上所有人都死掉了。那么,海島還在漂移嗎?答案是肯定的,它還在漂移。它帶著巨大的悲愴在鍥而不舍地漂移。按照正常的邏輯,將軍死去了,海島就不需要漂移了。但是事實并非如此。我似乎能明白海島為什么還在倔強地漂移,又似乎無法明白。因為它得付出多么大的力氣,才能漂移一毫米。

      老槐樹說,海島現(xiàn)在是為了一種精神在漂移。或者說是信仰。我相信,它終有一天會漂移到將軍日夜想念的東南方,靠近將軍妻女居住的地方。到時候,海島將不再是一座無人問津的孤島,人們站在岸上就可以看到它俊秀的身姿。人們會劃著小船到島上來游玩。如果將軍的妻女也到了島上,他們一定會經(jīng)過將軍的墳墓。雖然那時候,墳墓可能早已被狂烈的海風和浪潮摧毀,但至少將軍的氣息還在。不過,哈哈,大石頭,你瞧,我簡直是在說夢話,海島漂移的速度這么慢,等它有朝一日漂到陸地邊緣,可能又是上千年過去了,將軍的妻女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說,老槐樹,你其實一直知道,幫助將軍漂移海島是一件遙遙無期的事情,對吧?

      當然知道。海島自己也知道。但是,這是一種信仰,知道嗎?而且,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因為這世上任何人類和其他生物都無法預知宇宙的任何行為。說不定忽然有一天發(fā)生強烈的海底地震,或者海嘯,或者板塊劇烈運動,或者海底火山噴發(fā),總之一切一切海底的極端動力,都有可能瞬間完成我們的理想。所以啊,活在這世上,要有理想。只要有可能,就要努力。

      那,老槐樹,你說,咱們的海島這些日子漂移了有多遠?

      我想,大概幾公里吧。或許沒那么多。當然也或許比那還多。

      老槐樹的這些話,基本等于沒說。

      我和老槐樹聊了一會兒天之后,各自沉沉睡去。那晚,我們經(jīng)歷了冬天快要過去的一個極寒的夜晚,海上刮來猛烈的臺風,海浪驚天動地地拍打著海島。半夜時分,我覺得像有千軍萬馬從西北方向在推搡我。而由于幫助海島用力,西北部分本來就成為了我的薄弱之處,終于,臺風把我的西北角連根拔起,我沉重的身軀被翻了個底朝天,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十米開外。

      我渾身疼痛,只覺得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我多么希望這是老槐樹所說的那種極端的動力,第二天一早我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看到了岸上的房屋和人類。但是并不是這樣。真實的情況是,第二天一早,我沒有看到老槐樹那巨大的樹冠。

      老槐樹,你哪去了?我大喊道。

      旁邊一棵小樹告訴我說,大石頭,老槐樹死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但是,老槐樹確確實實死了。它倒在地上,巨大的樹冠朝向東南方向,西北方向的根須完全從土里被拔了出來。

      我們沒有能力埋葬老槐樹。它那粗大的身體將會慢慢枯干,最終化成肥料,滋養(yǎng)著新的樹木和花草。

      那場猛烈的臺風一直刮了三天三夜,徹底改變了海島的容貌。臺風過后,島上一片狼藉,很多幼樹和老樹都在臺風中死去。關押囚犯的營房也被海風撕成碎片悉數(shù)卷走,無影無蹤。那些房屋本來就是粗制濫造而成,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平常日子里,麻雀從破洞百出的房頂上飛進飛出。

      牢房的消失,是島上所有生物最高興的一件事。大自然就是如此強悍,它要是想抹除世間的什么痕跡,就會抹得一干二凈,渣都不留。

      臺風過后,春天到來了。遭到重創(chuàng)的海島開始泛起鵝黃和嫩綠。那些留存下來的植物仿佛明白自己的使命,它們要拼命生長,開枝散葉,然后在秋天落下金黃的種子。種子鉆到地里,來年破土發(fā)芽,茁壯成長。

      海島終于重新綠意盎然,那些不愉快的痕跡全都蕩然無存。當那些新生的樹木和花草聽到當年幸存的樹木訴說將軍等這些往事時,它們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而且,它們不相信海島能夠漂移。

      ……怎么說呢,后來,我也漸漸老去了。你們不要覺得一塊石頭永遠不會老去。它會的。只要它經(jīng)歷了足夠的臺風和海浪的侵襲,經(jīng)歷了足夠的思想波動和情感洗禮,它就會老去。

      在又一個刮風的夜里,我感覺到自己虛弱無力的身軀很容易就被推動了。我滾動著,一直滾到了大海里。大海真的很深,我感覺自己剛好掉進了一個大漩渦。大漩渦的力量太大了,那飛速旋轉的海水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漏斗,我在漏斗壁上一邊旋轉,一邊向著地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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