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漢
(阜陽市博物館,安徽 阜陽 236043)
酒,是研究商代社會歷史永遠無法避開的話題?;赝麣v史,高度發(fā)達的商文化,既是“青銅”的文化,又是“酒”的文化,而作為兩者載體與媒介的青銅酒器,記錄了當時商人的生活、審美、禮儀制度乃至政治和文化。本文以阜陽出土的商代青銅酒器為題,擬從酒文化角度探討其中的文化啟示。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據(jù)統(tǒng)計,阜陽目前出土的商代青銅器包括禮器、兵器、車馬器、工具、生活用具、雜器,共50余件。其中酒器數(shù)量最多,共計24件,具有明確出土地記載的如下文所述。
1957年阜南縣朱寨潤河灣臺家寺遺址出土一組商代青銅酒器:尊2件,斝2件,觚2件,爵2件。其中的龍虎尊、獸面紋尊、獸面紋斝均為中國青銅酒器中難得的重器珍品。
龍虎尊(圖1),通高50.5厘米,口徑45厘米,足徑24厘米,器口侈大,直徑過肩,頸部較高,下部收縮,呈大喇叭狀。肩部微鼓,下折為腹,呈弧形收斂作圜底,圈足,上飾“十”字形鏤孔。器肩部飾3條曲身龍紋,圓雕龍首探出肩外;腹部以云雷紋為地,裝飾3組虎食人紋;圈足飾獸面紋。
圖1 龍虎尊 商 1957年阜南縣朱砦小潤河北岸出土 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獸面紋尊(圖2),通高47厘米,口徑39.3厘米,足徑24厘米,侈口,折肩,鼓腹,圈足,肩置3個獸首,獸首間用扉棱分隔,肩飾云紋,腹飾3組浮雕獸面紋,器內(nèi)壁隨表面浮雕而凹凸不平,圈足有3個“十”字形鏤孔。
圖2 獸面紋尊 商 1957年阜南縣朱砦小潤河北岸出土現(xiàn)藏于安徽博物院
獸面紋斝(圖3),同時出土的兩件獸面紋斝的器型、大小和紋飾基本相同,通高45.8厘米,口徑22.6厘米,耳高12厘米,足高16厘米,侈口,束腰平底,腰腹分為兩段,其間置1個弓形扁鋬,口沿立高大的菌形雙柱,上飾渦紋,腹下置3個“T”形刀足,腰腹部各飾3組獸面紋。
圖3 獸面紋斝 商 1957年阜南朱砦小潤河北岸出土中國國家博物館、安徽博物院各1件
銅爵,2件青銅爵器型、大小亦基本一致,通高28.2厘米,尾流長19.2厘米,寬9.8厘米,足高13厘米,圓體,深腹,流狹長,短尾,圜底,流部末端二柱合一形成菌形單柱,上飾渦紋,頸腹間置一鋬。一爵腰腹間以獸面紋為主紋,填飾以云雷紋;一爵腰腹間以云雷紋為主紋,主紋區(qū)上、下均飾有一周連珠紋。下置3個“T”形刀足。
2件銅觚大小形制基本相同,通高29.6厘米,口徑15.5厘米,侈口,長身,腹部不外鼓,主紋為一圈獸面紋,上、下有連珠紋,口部和圈足均呈喇叭狀,圈足上有3個“十”字形鏤孔。
1971年11月至1972年1月,文物部門在潁上縣趙集王拐村先后征集到4件商代青銅酒器:爵3件,觚1件。其中兩件銅爵有“月己”“酉”銘文。
“月己”爵(圖4),高19.5厘米,流尾長14厘米,寬7.8厘米,流窄長,口沿流折處有2個菌狀柱,上飾渦紋,尾尖且上翹,卵形腹,腹部飾以云雷紋為底紋的獸面紋,牛首鋬,鋬下腹部刻有“月己”銘文,腹下置三棱尖錐足。
圖4 “月已”爵 商 潁上半崗趙集王拐村出土 現(xiàn)藏于阜陽市博物館
“酉”爵(圖5),高25厘米,流尾長16.3厘米,寬8厘米,紋飾基本與“月己”爵相同,鋬下腹部刻有“酉”字銘文。
圖5 “酉”爵 商 潁上縣趙集王拐村出土 現(xiàn)藏于阜陽市博物館
另一件銅爵在征集時已殘損,腹部主紋仍為獸面紋,區(qū)別在于獸面紋帶上、下飾有連珠紋。
銅觚(圖6),殘高22厘米,口沿殘損,細頸鼓腹,腹部有扉棱,圈足,上有2個長方鏤孔,孔下飾4個對稱的乳釘紋。
圖6 獸面紋觚 商 潁上半崗趙集王拐村出土 現(xiàn)藏于阜陽市博物館
1972年4月,潁上縣王崗出土商代青銅酒器:爵2件。其中一件銅爵有“月己”銘文。
銅爵,高18厘米,出土時三足稍殘,每一足左右有槽,流窄長,口沿流折處有2個菌狀柱,上飾渦紋,尾尖且上翹,卵形腹,腹部飾以云雷紋為底紋的獸面紋,頸腹間置一鋬。
另一爵高20.3厘米,流尾長16.6厘米,寬9.3厘米,流窄長,口沿流折處有2個菌狀柱,上飾渦紋,尾尖且上翹,卵形腹,腹部飾以云雷紋為底紋的獸面紋,牛首鋬,腹下置三棱尖錐足,鋬下腹部刻有“月己”銘文,銘文與1972年潁上縣趙集王拐村征集到的“月己”爵相同,只是尺寸較大一些,紋飾線條更為纖細。
1982年5月,潁上縣王崗區(qū)鄭家灣出土一批商代青銅酒器:爵2件,尊1件,卣1件。
2件銅爵形制、大小基本一致,通高21厘米,足高8厘米,腹深10厘米,圜底,深腹,下置三尖錐足,口沿流折處有2個菌狀柱,腹身飾以弦紋。尊出土時已破損,殘高21厘米,器壁較薄,素面無紋。提梁卣通高22.5,腹深12厘米,直頸,深腹,下置圈足。
1983年潁上縣半崗區(qū)王拐村發(fā)現(xiàn)商代青銅酒器:觚1件,爵1件。其中銅爵有“□祖癸”銘文。
銅觚出土時上半部器口殘損,修復后通高28.1厘米、口徑17厘米、足徑9.3厘米,圓唇,腹部細長,高圈足,頸部飾蕉葉紋附以其他動物紋飾裝飾,腹部飾獸面紋,用夔紋裝飾眉毛,圈足飾2組獸面紋、蟬紋,以云雷紋為底紋,腹部至圈足飾4個扉棱并作為紋飾間隔。
銅爵,通高19.4厘米,流尾長17.5厘米,口寬8.2厘米,腹圍20厘米,流窄長,口沿流折處有2個菌狀柱,上飾渦紋,尾尖且上翹,卵形腹,腹部飾以云雷紋為底紋的獸面紋,頸腹間置一鋬,鋬下腹部刻有“□祖癸”銘文,腹下置三棱尖錐足。
1988年臨泉縣沈子國遺址西北今城關街道武溝東老邵莊商代墓地發(fā)現(xiàn)商代青銅酒器:觚1件,爵1件。其中銅爵有“兵父辛”銘文。
銅爵出土時一足已殘損,修復后通高19.2厘米、寬17.1厘米、腹徑6.5厘米,流長,口沿流折處有2個菌狀柱,上飾渦紋,尾尖且上翹,卵形深腹,頸部飾以3道弦紋,腹部無紋飾,頸腹間置一鋬,鋬下腹部刻有“兵父辛”銘文,腹下置三棱尖錐足。
銅觚,通高26.8厘米,口徑16厘米,圓唇,侈口,高圈足,腹部細長,腹部飾獸面紋,圈足飾2組獸面紋,以云雷紋為底紋,腹部至圈足飾4個扉棱并作為紋飾間隔,銅觚銹蝕嚴重,部分紋飾已無法識別。
2014年,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武漢大學歷史學院考古系聯(lián)合考古隊對阜南朱寨臺家寺遺址開展考古發(fā)掘,在遺址西側200米處發(fā)現(xiàn)了7座商代墓葬,出土了2件商代青銅酒器:爵1件,觚1件。兩件酒器均銹蝕、殘損極為嚴重。
從數(shù)量上看,青銅酒器占據(jù)了阜陽商代出土青銅器總數(shù)的半壁江山,充分體現(xiàn)了酒和酒器在阜陽地區(qū)商代社會中的重要地位,是證明殷人尚飲這段歷史最直接的證據(jù)。
從類別上看,阜陽地區(qū)出土的青銅酒器可分為盛酒器和飲酒器兩大類,共有尊、斝、爵、觚、卣五種器型。其中,青銅尊3件,青銅斝2件,青銅卣1件,青銅觚6件,青銅爵12件??梢钥闯觯沃戚^小的飲酒器觚和爵的數(shù)量占絕大多數(shù),體形較大的盛酒器尊、斝、卣所占比重較小。同時,觚、爵作為酒器組合同時出土的次數(shù)占據(jù)大多數(shù),成為商代阜陽青銅酒器組合的絕對核心。
從紋飾上看,斝和爵均以獸面紋為主紋,輔以云雷紋、連珠紋等,菌形柱上飾有渦紋;觚的紋飾以獸面紋、蕉葉紋、蟬紋為主,輔以云雷紋;兩件尊中的龍虎尊主紋飾以雙身虎噬人為主題,配以象首紋,肩部飾3組龍紋,獸面紋尊腹部飾有3組獸面紋,肩部飾3個虎首??傮w來看,阜陽出土的商代青銅酒器主紋多為獸面紋,采用浮雕形式,紋飾往往布滿全器,扉棱和犧首等裝飾手法也應用于高等級器物上。但阜南臺家寺出土的商代青銅器沒有發(fā)現(xiàn)底紋采用云雷紋的情況,潁上王崗、半崗和趙集以及臨泉老邵莊出土的青銅器上出現(xiàn)的獸面紋普遍采用云雷紋為底紋。
從出土地點看,商代青銅酒器集中出土于阜南臺家寺、潁上王崗兩處商代遺址,地理位置上集中分布于潤河及支流小潤河沿岸,其他地區(qū)則少有出土,呈現(xiàn)出極強的地域性和不均衡性。
非酒器無以飲酒,酒器既是酒文化的衍生品,亦是酒文化的物質載體,探索阜陽商代酒文化離不開對酒器的研究。
酒,在商代社會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尚飲之風盛行,阜陽地區(qū)亦不例外。古文獻關于殷人尚飲的記載非常多?!渡袝ぞ普a》謂:“惟荒靦于酒……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薄渡袝の⒆印酚盅裕骸拔矣贸列镉诰疲脕y敗厥德于下……天天毒降災荒殷邦,方興沉酗于酒?!蔽髦艽笥鄱︺懀骸拔衣勔髩嬅ㄒ筮吅畹轹Вㄅc)殷正百辟率肆于酒,故喪師祀。”這些都明確闡述了商人崇酒尚飲以致縱酒而亡國、痛失天命的史實。而證明這段殷人尚飲的歷史,最直接的證據(jù)莫過于在商代晚期的墓葬中發(fā)現(xiàn)大量的酒器。阜陽地區(qū)出土青銅禮器50余件,其中青銅酒器就占24件,而用以飲酒的爵、觚二器竟達18件,明確顯示了飲酒的確已成為阜陽地區(qū)晚商社會的潮流風氣,尚飲之風早在商代就已存在。
《尚書·商書·說命》載:“若作酒醴,爾惟曲糵。”這是目前最早關于釀酒的記載,其中的“曲”“蘗”就是將谷物和谷芽搗碎后培養(yǎng)霉菌的產(chǎn)物,這也是商人總結出的“若作酒醴”的必備條件?!对娊?jīng)·國風·豳風·七月》中“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記述了釀酒所需的原料。潁上、阜南、臨泉等地商代青銅酒器的出土,證實了商代阜陽多個地區(qū)的先民也已掌握了這種曲糵并存的釀酒方法,并能熟練、大規(guī)模地開展制曲和用曲釀酒活動。“酉”爵中的“酉”字銘文應是當時生活定居在阜陽地區(qū)酉族的族徽。而“酉”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形狀就像是裝酒的壇子,本身代表的就是酒的本意,所以酉族名稱的由來應與釀酒活動有密切關聯(lián)。而釀酒活動必以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前提,商代的潤河及支流小潤河沿岸,土地肥沃,灌溉便利,農(nóng)業(yè)發(fā)展迅速,產(chǎn)生了大量的剩余糧食,阜地先民已經(jīng)可以熟練地掌握釀酒工藝,釀酒、飲酒行為已成為生產(chǎn)生活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制作精美、用途考究的酒器開始成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透過更深的文化層面看,大量青銅酒器的出土,不僅反映了商代阜陽地區(qū)存在高度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釀酒活動,還是商代阜陽地區(qū)高度繁榮的酒文化的有力物證。
微生物發(fā)酵的過程無法被觀察和理解,因而酒在殷人看來無疑是上天的恩賜,酒的產(chǎn)生從一開始就被蒙上了神的外衣。飲酒后產(chǎn)生的麻醉作用,更是在酒香杯影中帶來天地一同、物我兩合的玄妙感受。因此,酒在商人眼中更是與神靈和祖先溝通的直接橋梁,成為各種祭祀活動中不可或缺的供奉之物。甲骨文中關于酒的記載十分豐富,祭神用的酒類就有酒、鬯、醴等幾種,用途分工明確,且用量大、次數(shù)多。王國維考證:“殷墟卜辭祭祀所用之,自六卣以至于百。”姚孝遂《殷墟甲骨刻辭累纂》統(tǒng)計,在十多萬片甲骨刻辭中,有關鬯的甲骨文約182條,且多用于祭祀。阜陽酒文化與祭祀活動密切相關的特點,在商代青銅酒器上有直接的體現(xiàn)。阜南縣臺家寺遺址出土的龍虎尊器身上的虎噬人圖案以及多件青銅爵身鑄有的“酉”“月己”“□祖癸”“兵父辛”等氏族族徽和祖先名諱,均記載了一定的祭祀信息。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商代,伴隨著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的巨大發(fā)展,禮制步入了快速發(fā)展的成熟期,“藏禮于器、酒以成禮”的觀念成為禮制的主題。《漢書·食貨志》載:“酒者,天之美祿,帝王所以頤養(yǎng)天下,享祀祈福,扶衰養(yǎng)疾。百禮之會,非酒不行。”無酒不成禮,阜陽地區(qū)出土的青銅酒器顯著反映了這一史實。從類別和器型看,阜陽地區(qū)的青銅酒器出土時皆以禮器組合的形式呈現(xiàn),沒有發(fā)現(xiàn)單體出土的現(xiàn)象。而盛酒器、飲酒器又根據(jù)禮制場合和使用者的不同出現(xiàn)了尊、斝、爵、觚、卣多種器型的區(qū)分。從紋飾看,在商代阜陽鑄造出如此精美的龍虎紋等紋飾圖案,應遠不止為了器物美觀,這些紋飾很可能與先民禮儀活動有關。從阜陽出土酒器所占禮器比重可以發(fā)現(xiàn),頻繁出現(xiàn)在占卜、祭祀、宴饗、征伐及喪葬等禮儀活動中的青銅酒器成為商代禮器的絕對核心,酒文化開始進入禮的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