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奕恬 周競穎 任 玲 張國山△ 邱冉冉

《素問·寶命全形論》言:“凡刺之真,必先治神”,《靈樞·本神》曰:“凡刺之法,必先本于神”。在《黃帝內經》的諸多章節(jié)中,對于針刺治神的重要性反復強調,足以證明治神是針刺起效的主要環(huán)節(jié)之一。時至今日,治神依然為針灸大家所重視,是針刺教學和臨床過程中的重要內容。那么,何為治神?何時治神?

針刺治神,即針灸醫(yī)生在進行治療時,注意調節(jié)、治理患者的精神意識、思維活動等,同時醫(yī)生自身專注而集中;廣義之神闡述范圍較廣,包括“兩精相搏謂之神”,新生命的產生、對于全身臟腑的調理等,針刺治神主要針對狹義之神,包括人的精神認知、意識理念、思維活動等[1],這與由精神分析理論、行為主義心理學、人本主義心理學不斷發(fā)展,演變而出的生物-心理-社會醫(yī)學模式的觀點極其相似。因此,應用醫(yī)學心理學理論,對“凡刺之真,必先治神”這一傳統(tǒng)理論進行科學的闡釋,探究現(xiàn)代心理學與治神之間的巧妙關系,對于針刺理論與臨床均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1 針刺治療與治神

1.1 針刺前治神——精神可進 意志可治中醫(yī)學中強調的“形神合一”,貫穿于整個治療過程中。針刺前治神包括醫(yī)者清凈自身心神,能夠專注地望患者形神;與患者溝通交流時,能夠快速領會患者所盼所想,幫助患者緩解緊張焦慮,從而充分調動其主觀能動性,使患者密切配合,如此才能發(fā)揮治療的最佳效果。否則,就會如《素問·湯液醪醴論》所說:“精神不進,志意不治,故病不可愈”。

《云笈七簽》曰:“專精積神,不與物雜,謂之清;反神服氣,安而不動,謂之靜”,醫(yī)生在望神之前,要調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不僅僅是平復情緒,而且要讓心靜下來[2],將心境調整到清凈的狀態(tài),再望患者的神色形態(tài)。對患者儀表、行為、言談、舉止進行有目的、有計劃地觀察,對患者的狀態(tài)及其心理活動有比較深刻的了解,這種心理溝通方式,可以根據患者不同的心理社會方面關注和偏好,進行個性化的治療。

《靈樞·師傳》曰:“告之以其敗,語之以其善,導之以其所便,開之以其所苦”。醫(yī)生的準確診斷,使用平和的語音語調告知患者的病情,使患者理解接受,這樣雙方避免語義誤解,更好地進行下一步治療[3,4]?！皵?shù)問其情,以從其意”,醫(yī)生與患者溝通交流時,幫助患者由“被動治療”變?yōu)椤爸鲃訁⑴c”的主體,盡量讓患者敞開心扉傾訴病情苦惱,表達治療的訴求,設身處地為患者考慮,并根據實際情況給與患者中肯的建議[5]。正如特魯多醫(yī)生的墓志銘上寫道:“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在眼神交匯和語言溝通中醫(yī)患雙方逐漸建立信任之橋,信任是醫(yī)患關系最基本的組成部分,若是患者對醫(yī)護人員有信任問題,患者懷疑、抵觸針灸治療方案,針灸治療的效果也將大打折扣。高質量的溝通不僅有助于患者恰當預估和期望針灸治療結果,為針灸治療做準備,提高對醫(yī)生和治療的滿意度;而且能夠幫助患者消除針灸恐懼心理,使患者能夠更好地配合治療,增強針刺療效[6]。其中,期望與療效之間的關系也受到患者依從性的影響,積極的遵從治療方案,更容易產生積極的治療結局[7]。

1.2 針刺中治神——靜意視義 觀適之變針刺過程中治神,主要包含2個方面,即醫(yī)者可以通過對針的掌控、手下針感以及患者的即時反饋及時調整手法,快速引導患者治神得氣,患者在針刺部位產生酸麻脹痛等經氣感應后,大腦獲得快速的專注感,治神是否發(fā)揮作用取決于神的內應與否,“神不使”則“病不可愈也”。

馬蒔曰:“凡刺家真要之法,必先正己之神氣,蓋惟神氣既肅,而后可專心用針也”。醫(yī)生專注治療,收斂神氣,凝神使意念集中運氣于指下,揣摸穴位,以意領氣,通過手下的感覺及患者的感受來確定穴位,以意行氣。正如《黃帝內經》所言:“持針之道,堅者為寶。正指直刺,無針左右。神在秋毫,屬意病者,審視血脈者,刺之無殆”。醫(yī)生確定穴位后進針,并時刻關注患者神情狀態(tài)的變化,仔細體會手下針感的細微變化,根據患者的反應和醫(yī)生指下的感覺,及時調整針刺的方向和深淺,產生“如魚吞鉤餌之浮沉”之得氣感,再輔以提插捻轉等補瀉手法,幫助患者快速達到治神守神的狀態(tài)[8]。此時醫(yī)者“神屬勿去”,便可“知病存亡”。

治神過程與心理調節(jié)高度相似,都是通過大腦的良性刺激實現(xiàn)的。治神正是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過程,主動選擇的注意,積極期待必定能使腦區(qū)功能活動發(fā)生變化,從而影響人腦對針刺信號的感知、整合和調制,進而影響針刺療效。注意功能在腦內是一個獨立的網絡,其各個部分有相關的腦區(qū)結構,包括邊緣系統(tǒng)、丘腦、前扣帶回、前額葉等,這些正是針刺穴位后,腦中最常觀察到的激活區(qū)域[9-11]。治療過程中患者平心靜臥,氣定神閑、屬意于針。精神分析理論中夢的解析技術和催眠技術與調神時醫(yī)患溝通有異曲同工之處,對消除疾病的心理因素有積極效果?；颊吒惺茚槾虝r出現(xiàn)的軀體感覺、情緒,甚至只專注于某個身體器官、部位,通過軀體的意象化探究疾病出現(xiàn)的心理原因,調動自身的積極心理能量,化解郁結情緒,促使意象自發(fā)轉化,從而使軀體感受也隨之改變。有研究認為,針刺治療時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可以引導患者更好地調動全身氣血,舒暢氣機,從而更快更好地發(fā)揮針刺效應[12]。

1.3 針刺后治神——恬淡虛無 精神內守針刺后治神包括醫(yī)者耐心叮囑患者,在日常調護中轉變不良情緒,建立新的認知模式,“順四時而適寒暑,和喜怒而安居處,節(jié)陰陽而調剛柔”,順應時節(jié)以調養(yǎng)生息?！端貑枴ご谭ㄕ摗吩?“其刺如華,慎其大喜欲情于中,如不忌,即其氣復散也,令靜七日,心欲實,令少思”。在針刺結束后,針灸醫(yī)師囑咐患者養(yǎng)心神和身神,矯正患者不合理的認知,保持良好的情緒,等待下一次針刺?！渡瞎盘煺嬲摗吩?“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針刺治療若要達到形神統(tǒng)一的健康狀態(tài),往往需要患者的日常調護。對于一些患者來說,堅持醫(yī)囑和疾病的自我管理并非易事,針灸醫(yī)生幫助患者重建新的認知模式,學會行為訓練,轉變不良情緒,對于疾病的治療同樣具有重要意義。幫助患者改變錯誤認知,對消極事物保持一定的包容心,不再回避痛苦,同時明確自己的目標和價值,能夠激發(fā)患者對生活的積極性,這與接納承諾心理療法的核心內容相吻合[13]。

針刺后治神還包括醫(yī)者的自我調養(yǎng)鍛煉,養(yǎng)精蓄力以更好地投入治療。馬斯洛推崇建立良好的醫(yī)患關系的同時,仍強調一個善良、正派和慈愛的醫(yī)護是心理治療的重要力量[14]。醫(yī)生給予患者積極的關注、體貼和共情,熱情友好地向患者傳達對治療結果的積極預期與信心,積極鼓勵患者關注自身價值所在,從生活中獲得幸福和滿足感。同時,對醫(yī)者來講,通過坐禪和氣功等由體向心的運動,補充治療過程中消耗的精力和氣血,能夠幫助醫(yī)者調身、調息、調心進行鍛煉修養(yǎng),蓄積正氣,才能從容施針[15]。

2 心理學的發(fā)展與治神

古代中國對于心理健康的調理也極其重視,早在《黃帝內經》時期,人們就對針刺和守神的關系有了較為清晰的認知,如《靈樞·九針十二原》之中提到:“粗守形,上守神,神乎神,客在門”。而祝由術作為人們對于患病以后彼此的祝愿,借助于人的信仰力量,起到強大的心理治療作用,是中國最早的一種傳統(tǒng)暗示心理療法,《素問》記載:“古之治病,惟其移精變氣,可祝由而已”。祝由術存在千年,人們對心理健康治療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西方心理學發(fā)展也經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變革,具有主要影響力的心理學流派有精神分析理論學、行為主義心理學和人本主義心理學等,三大流派均研究人的意識形態(tài)和行為動機之間的密切關系。精神分析療法強調人的潛意識在行為中的作用,從深層次挖掘其產生內心矛盾的原因,與中醫(yī)強調的“治病必求于本”有異曲同工之妙。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理論中強調,部分人通常會使用自我防御機制去應對焦慮或者心理沖突,比如個體常拒絕承認引起自己痛苦的事實是存在的。在臨床治療領域,經典的精神分析理論主要關注患者所表現(xiàn)出的非器質性病變的軀體癥狀[16]。有研究發(fā)現(xiàn)精神分析療法對于強迫性神經癥的療效較好,且對于常見的神經官能癥均具有良好的治療效果[17],還能減輕患者對于手術的不確定感和焦慮情緒[18]。傳統(tǒng)心理學從外向內探索,而精神分析理論則是從內而外,肯定了非理性因素在行為活動中的推動作用,個體強大的內在驅動力推動刺激行為的產生,精神分析理論為后世的心理學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

行為主義心理學是對西方心理學的發(fā)展影響最為深遠的流派,其代表人物以華生為首,認為情緒由內臟和腺體的變化產生,主要通過觀察有機體的行為來判斷其可能會產生的心理反應,更強調外界環(huán)境對于人的影響,探索外部刺激對于個體心理產生的影響關系,弱化了人本身的個性。而后發(fā)展的“新行為主義心理學”發(fā)現(xiàn)積極的結果會激發(fā)正向的心理,引導個體良好的行為,在此基礎上不斷進行行為后果強化,最終形成“刺激-反應”反饋鏈[19],在臨床治療過程中,這樣的正向反饋鏈具有積極意義,患者治療后病情減輕,獲得正向反饋,潛意識中增加對醫(yī)者的信任度,更有利于疾病的恢復。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馬斯洛和羅杰斯倡導人本主義心理學,即以“人”為中心,強調人完整的心理,關注個人信念和情感意志,這與中醫(yī)學中的“整體觀念”不謀而合,治神同樣強調的是對于人整體的調理。人本主義心理學派認為人對于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促使了其行為的產生,人們會在眼前的生活滿足時,追求更高層次的需求,最終達到真正的自我完善,這正是人們較為熟知的“馬斯洛需求理論”,這種可貴的“不滿足感”,推動著人們不斷進取,對于生命科學領域進一步研究,以探求生命的價值[20]。

3 小結

在現(xiàn)代生物-心理-社會醫(yī)學模式下,治神與各種心理調節(jié)活動密切相關,貫穿于針刺診療的整個過程中。針灸治神時,醫(yī)患雙方全神貫注于針灸治療這件事情,達到物我兩忘的“心流”境界[21]。治神過程中,患者的認知、期望、注意力、偏好以及醫(yī)生的建議、溝通等,都對患者心理都具有調節(jié)作用[22]。針刺治療前治神,可以促進醫(yī)患雙方的相互信任,建立良好的醫(yī)患關系,患者能夠更好地配合治療;針刺治療中治神,可以對患者大腦形成良性刺激,通過意象化感知、注意、期待以及即時反饋,幫助患者快速改善癥狀;針刺治療后,在醫(yī)生恢復精氣神的同時,幫助患者調神養(yǎng)神,能夠使其重建新的認知模式,轉變不良情緒,達到形神統(tǒng)一的健康狀態(tài)。

中華文化傳承千年,人民已經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思維方式和處事表達,以西方的心理學治療方法直接套用于國人思維,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西方的心理學研究與中國中醫(yī)上講求的治神療法有很強的相關性,均是對于人的心理、意識、情緒的研究,屬于狹義之神的范疇,因此,更應該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致力于構建中國風格、中國智慧的心理科學體系[23],尋找中醫(yī)學“治神”與現(xiàn)代醫(yī)學心理學的共同點,進行結合交融,并應用于臨床,形成符合“中國習慣”的心理治療方法,對于臨床疾病的治療具有重要指導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