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漢文
《詩經(jīng)》作為中華民族文學之林中的一株秀木,是中學課內(nèi)外閱讀的重要內(nèi)容。其愛情詩中存在豐富的樹意象,從“薪”到“木”再到意象的活用與組合,呈現(xiàn)出一條清晰的承接發(fā)展脈絡,而樹意象的情感內(nèi)蘊也伴隨著詩歌賦予的不同含義而逐漸生成與豐富?!靶健弊畛踔皇怯米髡彰鞯牟牧虾凸ぞ?,因與婚禮活動密切相關而逐漸演變?yōu)楣雌鹋詫φ煞蛩寄畹默F(xiàn)實觸媒,從而躍入詩人的創(chuàng)作視野,又經(jīng)過進一步的符號化構(gòu)成了一系列承載著特殊意義、寓含著確定指向的“樹”的意象群。
一、“薪”——樹意象情感內(nèi)蘊的來源
《詩經(jīng)》作為歷史的見證者,她承載了大量的禮樂制度和民間習俗,在婚戀詩中尤為凸顯。
(一)“執(zhí)燭”與“析薪”
據(jù)《儀禮·士昏禮》記載,古人迎親是在傍晚。屆時,“主人爵弁、纁裳、緇祂,從者畢玄端。乘墨車,從車二乘,執(zhí)燭前馬。婦車亦如之,有裧”。由此可見,“執(zhí)燭前馬”是整個迎親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果不能夠“執(zhí)燭”,那么迎親就難以順利完成。而迎親又是男女雙方正式匯合,使婚姻由口頭走向現(xiàn)實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所以“燭”對于婚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正是考慮到了“燭”在婚禮中扮演的舉足輕重的角色,古人往往在選取材料時慎之又慎,《詩經(jīng)》中許多婚戀詩都有十分具體且生動的反映。例如,魏源注《漢廣》提出:“《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取興。蓋古者嫁娶必以燎炬為燭,故《南山》之析薪,《車舝》之析柞,《綢繆》之束薪,《豳風》之《伐柯》皆與此錯薪、刈楚同興?!蔽涸礈蚀_地把握了四詩題材“取妻”與起興“析薪”的共性,但沒有發(fā)展,這就給有關“薪”意象情感內(nèi)蘊的生成與發(fā)展變化的探究提供了空間和契機。
(二)“析薪”與“束薪”
魏源所舉四詩,起興應屬一類,都是由“析”義動詞加“薪”構(gòu)成?!拔鲂健弊鳛榛槎Y的一項重要的準備工作,入詩后因極富動感大大增強了作品的審美內(nèi)涵。未帶動詞的“薪”意象見于《漢廣》“翹翹錯薪”句中。這首詩講述一男子愛慕佳人,看到路邊層疊的柴草,突然產(chǎn)生砍之以備“執(zhí)燭”的想法。朱熹注云:“以錯薪起興,而欲秣其馬,則悅之至?!闭\為正解。而方玉潤主張該詩“與女子無關”,“所謂樵唱是也”,顯然疏漏了“薪”與“燭”的關系?!毒I繆》是一首祝賀新婚的詩歌,開頭三章和《漢廣》相近,均以“束薪”起興,用纏縛的柴草來關聯(lián)“燭”,寓指婚姻。所以,無論“析薪”“束薪”,都承載了婚禮賦予的深層含義,為“樹”意象情感內(nèi)蘊生成奠定了基礎。
(三)“析薪”與“伐木”
在《詩經(jīng)》的愛情詩中,有一首以“伐木”起興的《汝墳》。這首詩講一女子在“伐其條枚”“伐其條肄”時思念赴遠行役的丈夫。朱熹注意到了“伐木”的特殊性,云“斬而復生曰肄。伐其枚而又伐其肄,則踰年矣。至是乃見其君子之歸,而喜其不遠棄我也”,卻忽略了“伐木”與“思君”之間的情感線索。上文已述,“執(zhí)燭”是婚禮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析薪”則是“執(zhí)燭”的先行條件,因此,“薪”意象自然具備了婚禮的含義。再觀《汝墳》女子的“伐木”,其目的雖與《漢廣》男子砍之以備“執(zhí)燭”不同,但動作與對象可謂“析薪”的復刻。當她孤零零地舉起斧頭“伐木”時,場景的相似怎能不勾起關于“析薪”、婚禮,乃至丈夫的回憶?遂一方面憂思成疾,痛苦萬分,另一方面暗暗祈禱,期盼丈夫“不我遐棄”,永懷“析薪”之日的愛戀?!度陦灐纷鳛橐皇姿紜D詩,內(nèi)容與婚禮無涉,然而言及“伐木”,通過場景的暗示成功地將復雜的情感潛藏于有限的字句里,正是依托了“薪”意象與婚禮的邏輯勾連。
以《儀禮·士昏禮》中的“執(zhí)燭”為出發(fā)點進行觀照,不難發(fā)現(xiàn),從“析薪”到“束薪”,再到“伐木”,呈現(xiàn)出了由同一婚禮衍生的“薪”意象的鏈條。而《詩經(jīng)》愛情詩中樹意象的情感內(nèi)蘊便在該鏈條的影響下逐漸豐富定型。
二、對舉與組合——樹意象情感內(nèi)蘊的深化
據(jù)《儀禮·士昏禮》記載,“析薪”以備“執(zhí)燭”是男子的專屬行為,所以,思婦很容易將“伐木”與丈夫聯(lián)想到一起,《汝墳》即為明證。而詩人在創(chuàng)作《詩經(jīng)》時,本著對意境美和含蓄美的追求,?;凇胺ツ尽敝澳尽迸c男子的映射,選擇把思婦對丈夫的情感或現(xiàn)實的愛戀關系借助“木”——樹意象的營構(gòu),象征性地表現(xiàn)出來。
(一)樹意象和其他意象對舉
《簡兮》是一首講女子看舞師表演并對他產(chǎn)生愛慕之情的詩,共四章。前三章交代了故事的背景信息,刻畫了舞師的精妙姿態(tài),使女子燃起的朦朧情感和傾慕之意漸漸浮現(xiàn)。而第四章云“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以“山有榛,隰有苓”起興,將心中渴求淋漓抒發(fā)。余冠英認為,此句的“榛”寓指男子,“苓”寓指女子,以樹代男、以草代女是《詩經(jīng)》之詩人慣用的隱語。無獨有偶,同樣的對舉還出現(xiàn)在《山有扶蘇》中,其首章云“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關于“扶蘇”的理解,諸家持說不一。程俊英釋“扶蘇”為“大樹枝葉茂盛分披的樣子”,但林義光主張“扶蘇”與“扶疏”不同,“扶蘇,小木也。扶蘇、樸樕一聲之轉(zhuǎn)”,“扶疏為四布之,皆形況字,非實義”??贾皹銟伞币辉~另見于《野有死麕》“林有樸樕,野有死鹿”句,且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有注云:“樸樕但供作薪?!敝祆涞摹对娂瘋鳌芬嘣疲骸胺鎏K,扶胥,小木也?!倍颊f明扶蘇確為小木。此外,《山有扶蘇》也有內(nèi)證,其第二章首句“山有橋松”,“橋”通作“喬”,“橋松”就是“高大的松樹”。根據(jù)《詩經(jīng)》重章疊句的規(guī)律不難判斷“扶蘇”應和“橋松”一樣,同屬名詞。綜上,可以得出,《山有扶蘇》起興之內(nèi)容與結(jié)構(gòu),也符合余冠英所謂以樹代男、以草代女的意象對舉。
以草代女較易理解,草可以使人聯(lián)想起女性的低下地位和柔美形體,那么以樹代男又出于何因?有觀點認為,樹可以使人聯(lián)想起男性的主導地位和偉岸形體,然其無法疏通《山有扶蘇》中的小木“扶蘇”。要之,已知婚禮建構(gòu)了“薪”意象與男性的聯(lián)系,而《簡兮》和《山有扶蘇》不同的樹意象正是“薪”意象的轉(zhuǎn)化。正是因為作薪之樹蘊含了男性的寓意,詩人這才以樹代男,并通過樹與草的對舉令情感的表達更為深厚含蓄,豐富了審美內(nèi)涵。
(二)樹意象和其他意象組合
《葛生》是一首悼念丈夫的詩歌,其首章云:“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朱熹點評:“婦人以其夫久從征役而不歸,故言葛生之蒙于楚也,蘞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獨不在是,則誰與而獨處于此乎?”可見“葛”與“楚”的組合是凝聚匠心的藝術設計?!陡鹕凡⒎菍湟庀蠛推渌庀髮εe,而是組合。葛草在荊樹上纏繞,一方面象征著夫妻關系和睦、親密無間,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女性在現(xiàn)實中對男性的依附。葛草如果不依托荊樹就很難繁盛生長,同理,彼時女性如果缺少男性的支持則淪至一力苦撐的境地。《葛生》以樹與草組合起興,不僅與其他詩歌以樹代男、以草代女相協(xié)調(diào),還實現(xiàn)了意象的調(diào)用與情意抒發(fā)的創(chuàng)新性匹配。
樹意象和其他意象的組合還出現(xiàn)于《晨風》。該詩起首以“鴥彼晨風,郁彼北林”起興。朱熹認為:“婦人以夫不在,而言鴥彼晨風,則歸于郁然之北林矣;故我未見君子,而憂心欽欽也?!倍至x光提出:“鴥,《說文》:鹯飛貌。按鴥之言迴穴、回遹也,迴旋之貌。詩以北林茂密喻君子所在,飛鹯迴旋而不入,喻君子未得見?!睉粤终f為是。女子疑心丈夫拋棄了她,所以憂慮不已。雖然心中真情未變,盼望重回愛人的身邊,但深覺冰冷的現(xiàn)實又如此殘酷。當她望見鳥兒因樹高林密難以進入、回旋良久時,不由聯(lián)想起自己何嘗不是這樣。鳥兒不被樹林接納,女子也不能再獲丈夫的歡心,樹與鳥的關系寓指了男子與女子的關系,而女子的痛苦即顯露于意象的組合之中。
綜上,從“草”到“鳥”,喻示女子的意象無疑是靈活多變的,但無論是“榛”“楚”還是“林”,喻示男子的意象始終與樹有關。正是因為《詩經(jīng)》圍繞著樹意象發(fā)明了對舉與組合的不同形式,這才使其情感內(nèi)蘊不斷深化。
三、單獨意象的符號化——樹意象情感內(nèi)蘊的定型
隨著創(chuàng)作技法的不斷成熟,《詩經(jīng)》中一些詩歌既不以“伐木”起興,也不套用對舉與組合的定式,而是在承繼對樹意象理解的基礎上,進一步強化了與男性的指向關系,《我行其野》和《白華》便是兩個顯例。
(一)惡木意象
《我行其野》是一首棄婦詩,其首章用寫實手法將“樗”意象以“蔽芾”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昏姻之故,言就爾居。爾不我畜,復我邦家?!敝祆湔J為:“樗,惡木也。民適異國依其婚姻,而不見收恤,故作此詩。言我行于野中,依惡木以自蔽。于是思婚姻之故,而就爾居。而爾不畜我也,則將復我之邦家也?!睋?jù)此觀之,詩人將移情別戀的男子假托為枝繁葉茂的惡木。惡木看似能遮風擋雨,但其本質(zhì)仍是惡木。而遇人不淑的女子當初正是受到了如惡木一般的男子表面形象的蒙蔽,現(xiàn)今才慘被拋棄。“蔽芾其樗”的描繪生動地反映了男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特點。同為男子的喻體,《我行其野》中的“樗”與上述各詩中的“薪”“木”“榛”等有著明顯的差別?!伴恕北臼且环N客觀存在的樹類,卻被直接寄寓了褒貶之意,且未經(jīng)任何場景的鋪墊或其他意象的襯托,完全成為了一個象征負心男子的獨立符號,這正是詩人對樹意象灌注更多情感內(nèi)蘊的具體表現(xiàn)。
(二)憎木行為
除《我行其野》之外,《白華》中也出現(xiàn)了樹意象的符號化。與前者相近,《白華》同為棄婦詩。該詩講一位女子被丈夫拋棄,不由呼天搶地、悲痛欲絕。第四章云:“樵彼桑薪,卬烘于煁。維彼碩人,實勞我心。”朱熹注解:“桑薪宜以烹飪,而但為燎燭。以比嫡后之尊,而反見卑賤也?!蓖跸戎t認為:“詩人每以‘薪’喻婚姻,桑又女工最貴之木也,以桑而樵之為薪,乃徒供行竈烘燎之用,其貴賤顛倒甚矣?!眱烧f雖有出入,但達成一點共識:桑木貴重,一般不會用作燎燭或燒飯,女子卻反其道而行,顯然其寓含深意。正是因為負心的男子枉顧女子往日的辛勤付出,無情變心,這才使女子在發(fā)出“之子不遠,俾我獨兮”“天步艱難,之子不猶”等呼喊尚不能泄憤之后,把一腔怒火轉(zhuǎn)嫁桑木。桑木雖貴,但此時在女子眼里已成男子化身。她對桑木不斷貶低、作賤,實則借此釋放哀怨。樹意象在《白華》中直接代表男子成為女子的活動目標,這預示著其情感內(nèi)蘊由深化走向定型。
樹意象從婚姻的象征到男性的代指,伴隨著符號化的加深,其情感內(nèi)蘊也不斷豐富。探究出這一點,對于理解《詩經(jīng)》之詩歌主旨、解決遺留問題、糾正派生歧義意義非凡。
作者單位:廣東省清遠市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