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瑩
(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早在先秦時期,華夏王朝已有太子監(jiān)國的政治現象,即皇帝因事外出時,由太子留守宮廷,代為處理國政。到中古時期,太子監(jiān)國現象頻繁出現,并發(fā)展成為一種制度。造成這一轉變的原因有三:胡、漢政權林立,戰(zhàn)亂頻仍,皇帝常常帶兵出征;胡族政治體在皇帝生前,便將最高政治權力賦予太子,鞏固太子地位,以實現皇位繼承從兄終弟及的胡制轉向父死子繼的漢制;宮廷政變較多,太子監(jiān)國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1)相關研究成果有曹文柱:《北魏明元、太武兩朝的世子監(jiān)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4期;郭鋒:《試論唐代的太子監(jiān)國制度》,《文史》第40輯,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01-114頁;賴亮郡:《六朝隋唐的皇太子監(jiān)國——以監(jiān)國制度為中心》,《臺東師院學報》2002年第13期(下);窪添慶文:《關于北魏的太子監(jiān)國制度》,《文史哲》2002年第1期;李憑:《北魏平城時代》第二章《太子監(jiān)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8-127頁。。在具體事例中,太子監(jiān)國也往往被賦予了多重政治意涵。以羌族姚氏為統(tǒng)治者、立國關中的后秦政權,在姚興朝亦有過一次太子監(jiān)國,這自然與當時的政局緊密相關。概因施行時間過短,未能引起學界注意。本文擬圍繞后秦太子監(jiān)國一事,探究其實施的前因后果。
關于秦主姚興以太子姚泓監(jiān)國一事,文獻典籍所述甚為簡略。《晉書·姚興載記下》云:“(姚)興如華陰,以泓監(jiān)國,入居西宮。因疾篤,還長安?!盵1]3003《資治通鑒》將此事系于晉安帝義熙十二年(416)二月,“秦王興如華陰,使太子泓監(jiān)國,入居西宮”。胡三省注曰:“太子居東宮;西宮,秦主所居也。”[2]3684這說明姚泓監(jiān)國之地在姚興宮而非東宮。按,姚興出行之地華陰,位于關中平原東部,距離政治中心長安約120公里,東接潼關,南依秦嶺,北臨渭水,是中原通往西北的要道,具有重要戰(zhàn)略地位。史籍雖未直接記載姚興此次出行的動機,但其已成為我們理解姚興以姚泓監(jiān)國緣由的關鍵所在。關于姚泓監(jiān)國事,有兩個疑點。
其一,此次太子監(jiān)國,因姚興病勢沉重返回長安而快速終結。其實,姚興并非突然生病,早在后秦弘始十六年(414),其身體已欠安?!顿Y治通鑒》記,五月,姚興“有疾”,稍后“疾篤”[2]3664、3665?!稌x書·姚興載記下》有言,“寢疾”[1]2998。雖未能詳知姚興所患之病,但從需要臥床休養(yǎng)來看,病情不輕,且有惡化苗頭。弘始十七年(415)九月,姚興“藥動”[2]3681,病情又一次加重。因此,永和元年(416)二月,姚興拖著病重之身前往并無戰(zhàn)事的華陰,令人十分疑惑。
其二,姚興自皇初元年(394)登位后[2]3414,離開長安的次數屈指可數,且都是帶兵出征?;食跛哪?397),姚興率兵入寇湖城、上洛[2]3458。弘始四年(402),秦、魏柴壁之戰(zhàn)中,姚興率戎卒四萬七千,援助姚平(2)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12晉安帝元興元年(402)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3543頁。房玄齡等:《晉書》卷117《姚興載記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982頁。。弘始十一年(409),姚興自平涼如朝那[2]3613;率兵如貳城,討伐赫連勃勃[2]3619。姚泓在弘始四年始為太子[2]3536,于姚興親自帶兵征討敵國或巡游時,雖常被委以“留總后事”[1]3007,但不曾監(jiān)國。
綜上,永和元年二月姚興在去往并無戰(zhàn)事的華陰時,以姚泓監(jiān)國,似不合常理。永和元年前后,姚興定是面臨某種難以應對的困局,不得已才采取了拖著病重之身前往華陰、以太子姚泓監(jiān)國的反常舉動。當姚興返都之際,長安城正在醞釀著一場宮廷政變。據史書記載:
尹沖等先謀欲因泓出迎害之,尚書姚沙彌曰:“若太子有備,不來迎侍,當奉乘輿直趣公第。宿衛(wèi)者聞上在此,自當來奔,誰與太子守乎!吾等以廣平公之故,陷身逆節(jié)。今以乘輿南幸,自當是杖義之理,匪但救廣平之禍,足可以申雪前愆。”沖等不從,欲隨興入殿中作亂,復未知興之存亡,疑而不發(fā)。[2]3003
按,尹沖官為黃門侍郎(3)《資治通鑒》卷117晉安帝義熙十二年(416)條,第3684頁。黃門侍郎“秦官也,無常員,掌侍從左右。漢因之,秩六百石”。李林甫等撰:《唐六典》卷8引《晉職官志》,陳仲夫點校,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43頁。,屬皇帝身邊近臣。廣平公為姚弼,乃姚興之子,姚泓之弟。以尹沖、姚沙彌為首的姚弼黨羽欲趁姚興返都、姚泓接駕之時,伺機而動,謀殺太子,發(fā)動政變。東宮宮臣預判姚弼黨羽有所圖謀,遂向姚泓諫言:“今主上疾篤,奸臣在側,廣平公每希覬非常,變故難測。今殿下若出,進則不得見主上,退則有弼等之禍,安所歸乎!自宜深抑情禮,以寧宗社?!盵1]3003此諫言表明太子宮臣對廣平公姚弼及其黨羽謀劃殺害太子的企圖十分清楚,因而行事謹慎小心。姚泓也在東宮宮臣的諫言下,未出西宮接駕,只拜迎姚興于西宮之門—黃龍門樽下(4)西宮宮門即黃龍門?!妒鶉呵铩肪?6《后秦錄·姚興》記載:“皇初五年(398)興長水校尉姚珍奔西秦,是年興建南臺、武庫、朝堂于長安,又立西宮,名宮門曰黃龍門?!币姄ぴ逄?《四庫全書薈要》,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758頁上、下欄。。姚弼黨羽謀發(fā)政變的消息,似為姚興所覺察。姚興返宮后,“命泓錄尚書事,使姚紹、胡翼度典兵禁中,防制內外,遣斂曼嵬收弼第中甲杖,內之武庫”[1]3003。
從姚興返都后,姚泓與東宮勢力、姚弼與其黨羽以及姚興三方的舉措來看,姚泓與姚弼之間的博弈,顯然不是新仇,而是舊怨。那么姚泓與姚弼二人的矛盾又始于何時呢?
姚弼任雍州刺史,鎮(zhèn)守安定時,在后涼叛臣姜紀的慫恿下,暗中聯(lián)結朝廷官員,謀求還朝,后被姚興任命為尚書令、侍中、大將軍。姚弼得志后,“既居將相,虛襟引納,收結朝士,勢傾東宮,遂有奪嫡之謀矣”[1]2995?!顿Y治通鑒》將此事系于晉安帝義熙七年(411)一月[2]3642,又比《載記》多出“國人惡之”四字,說明姚弼奪嫡之謀已是公開的秘密。姚興在姚弼有明顯奪嫡傾向時,不僅未進行制止,反而對其言聽計從,任其發(fā)展一己勢力。弘始十六年五月,“弼寵愛方隆,所欲施行,無不信納。乃以嬖人尹沖為給事黃門侍郎,唐盛為治書侍御史,左右機要,皆其黨人,漸欲廣樹爪牙,彌縫其闕”[1]2998。
其實,姚興在弘始四年以姚泓為太子時,“泓孝友寬和,喜文學,善談詠,而懦弱多病;興欲以為嗣,而狐疑不決,久乃立之”[2]3536。弘始四年左右,后秦在北方諸政權中雖然較為強大,但外部形勢十分嚴峻,東有拓跋魏虎視眈眈,西有諸涼政權紛爭??紤]到這一嚴峻的外部形勢以及姚泓的個性、身體狀況,也就可以理解姚興為何在立太子時狐疑不決了。而他最終確立姚泓為太子,恐與姚泓的長子身份不無關系[1]3007。姚興在立太子時的猶豫不決以及縱容姚弼的態(tài)度,很容易讓人誤解為他將更換太子。右仆射梁喜、侍中任謙、京兆尹尹昭就以為姚興有意更換太子,但姚興否認其有廢立大計,卻又不斬除姚弼黨羽[2]3665;大司農竇溫、司徒左長史王弼勸姚興立廣平公弼為太子,姚興不從,但也不責怪[2]3665,令人十分費解。
姚興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助長了姚弼的囂張氣焰。姚弼趁姚興病重之際,潛聚數千人圖謀作亂。朝臣在勸說姚興對姚弼及其黨羽采取措施無果后,弘始十六年五月姚氏宗室姚裕又遣使召集后秦宗室在藩鎮(zhèn)者,共赴長安,討伐姚弼[2]3665。
姚裕遣使告姚懿于蒲坂,并密信諸藩,論弼逆狀。懿流涕以告將士曰:“上今寢疾,臣子所宜冠履不整。而廣平公弼擁兵私第,不以忠于儲宮,正是孤徇義亡身之日。諸君皆忠烈之士,亦當同孤徇斯舉也。”將士無不奮怒攘袂曰:“惟殿下所為,死生不敢貳。”于是盡赦囚徒,散布帛數萬匹以賜其將士,建牙誓眾,將赴長安。鎮(zhèn)東、豫州牧姚洸起兵洛陽,平西姚諶起兵于雍,將以赴泓之難。興疾瘳,朝其群臣,征虜劉羌泣謂興曰:“陛下寢疾數旬,奈何忽有斯事!”興曰:“朕過庭無訓,使諸子不穆,愧于四海。卿等各陳所懷,以安社稷。”尹昭曰:“廣平公弼恃寵不虔,阻兵懷貳,自宜置之刑書,以明典憲。陛下若含忍未便加法者,且可削奪威權,使散居藩國,以紓窺窬之禍,全天性之恩?!迸d謂梁喜曰:“卿以為何如?”喜曰:“臣之愚見,如昭所陳?!迸d以弼才兼文武,未忍致法,免其尚書令,以將軍、公就第。懿等聞興疾瘳,各罷兵還鎮(zhèn)。懿、恢及弟諶等皆抗表罪弼,請致之刑法,興弗許。[1]2998-2999
由上述記載來看,后秦朝野上下對姚弼謀反之狀已人盡皆知。姚興在宗室藩鎮(zhèn)以及朝臣的聯(lián)合上表下,迫于壓力,僅免除了姚弼尚書令一職。此后不久,后秦藩鎮(zhèn)諸公,姚懿、姚洸、姚諶、姚宣再次入朝希望姚興斥散弼黨、嚴懲姚弼,朝臣姜虬、梁喜亦堅持此立場,但依然遭到姚興拒絕[1]2999-3000。弘始十七年三月,姚弼憤恨杏城鎮(zhèn)將姚宣等人,便聯(lián)合姚宣司馬權丕誣陷姚宣,導致姚宣入獄[1]3001。
綜上所述,姚泓和姚弼二人之間的矛盾始于姚弼有奪嫡之謀。面對姚弼結黨營私、威脅東宮地位的現狀,姚興對其采取了縱容和默認的態(tài)度,甚至不顧朝臣和宗室外鎮(zhèn)者的大力反對??梢哉f,在姚泓與姚弼二人矛盾的形成和深化上,姚興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姚興到底面臨怎樣的困境,才使他對姚弼的奪嫡行為視而不見呢?
弘始八年(406)姚興以禿發(fā)傉檀鎮(zhèn)守姑臧,后秦勢力全面退出河西地區(qū)[2]3590。弘始九年(407),赫連勃勃叛秦[2]3597。以此二事為標志,后秦由盛轉衰。尤其是赫連勃勃此后長期蠶食關中以北地區(qū),嚴重消耗了后秦國力。市來弘志將赫連勃勃的軍事活動分為三期,“第一期是自從后秦獨立至控制高平(今寧夏固原市)以及河套根據地時期(407—408),第二是在黃土丘陵地帶與后秦相互混戰(zhàn)的時期(409—417),第三是從后秦滅亡至爭奪以長安為中心的關中平原時期”,“相比第一時期像火花閃現一樣輕取鄂爾多斯與高平,第三時期如狂濤怒浪一般迅猛地征服了關中地區(qū),第二時期卻呈現出拉鋸式的長久膠著狀態(tài)”[3]381-393。姚弼謀反正發(fā)生在市來弘志所說的第二期。在此期間,嶺北兵患成為后秦頑疾,赫連勃勃發(fā)揮其游牧民族游擊戰(zhàn)的優(yōu)勢,導致后秦在軍事方面頗為被動。因此姚興特別重視出鎮(zhèn)將領的帶兵作戰(zhàn)能力,并在將領的選擇上十分謹慎。這可以從郭播舉薦將領人選一事略知一二。
興以勃勃、乾歸作亂西北,傉檀、蒙遜擅兵河右,疇咨將帥之臣,欲鎮(zhèn)撫二方。隴東太守郭播言于興曰:“嶺北二州鎮(zhèn)戶皆數萬,若得文武之才以綏撫之,足以靖塞奸略?!迸d曰:“吾每思得廉頗、李牧鎮(zhèn)撫四方,使便宜行事。然任非其人,恒致負敗。卿試舉之。”播曰:“清潔善撫邊,則平陸子王元始;雄武多奇略,則建威王煥;賞罰必行,臨敵不顧,則奮武彭蠔?!迸d曰:“蠔令行禁止則有之,非綏邊之才也。始、煥年少,吾未知其為人?!辈ピ?“廣平公弼才兼文武,宜鎮(zhèn)督一方,愿陛下遠鑒前車,近悟后轍?!迸d不從,以其太常索棱為太尉,領隴西內史,綏誘乾歸。政績既美,乾歸感而歸之。[1]2995
《資治通鑒》將此事系于晉安帝義熙七年[2]3642。“任非其人,恒致負敗”,可以說是姚興讓郭播舉薦將領的原因,也反映出后秦與大夏對峙嶺北的事態(tài)。從姚興對郭播所舉之人的評價上,以及他接連拒絕郭播舉薦的王元始、王煥、彭耗三人,可以看出姚興對嶺北鎮(zhèn)將的要求頗高。姚興明確拒絕繼續(xù)任用姚弼為出鎮(zhèn)將領,已表明他對姚弼在朝結黨一事有所察覺,并意圖對其有所制衡,但最后還是未能確定以何人出鎮(zhèn)嶺北,僅以太尉索棱任隴西內史綏誘乾歸。嶺北鎮(zhèn)將遲遲無法確認,亦反映出姚興在此事上的困境和慎重。
據史料記載,姚興在乞伏乾歸重新歸附后,欲借助乾歸之力緩解嶺北問題。“西秦王乾歸遣使送所掠守宰,謝罪請降。興遣鴻臚拜乾歸都督隴西嶺北雜胡諸軍事、征西大將軍、河州牧、單于、河南王。”乾歸所在的隴右,東鄰嶺北,他對后秦叛服不定,意圖借助后秦威信,侵入隴右。姚興授予乾歸“都督隴西嶺北雜胡諸軍事”的官銜,更多的也是籠絡之意,而乾歸未必有實力或真心為后秦控御嶺北,抵抗赫連勃勃?!稌x書·乞伏乾歸載記》中的相關記載,可以證實上述猜想?!耙εd力未能西討,恐更為邊害,遣使署乾歸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都督隴西嶺北匈奴雜胡諸軍事、征西大將軍、河州牧、大單于、河南王。乾歸方圖河右,權宜受之,遂稱藩于興?!盵1]3122
弘始十四年(412),適值赫連勃勃繼續(xù)南下進攻安定,姚興以尚書楊佛嵩為都督嶺北討虜諸軍事、安遠將軍、雍州刺史,率嶺北見兵討伐赫連勃勃,卻在楊佛嵩發(fā)兵數日后,“謂群臣曰:‘佛嵩驍勇善果銳,每臨敵對寇,不可制抑,吾常節(jié)之,配兵不過五千。今眾旅既多,遇賊必敗。今去已遠,追之無及,吾深憂之。’群下咸以為不然。佛嵩果為勃勃所執(zhí),絕亢而死”[1]2997。姚興預言楊佛嵩將敗事,固然有先見之明,但他在已確知佛嵩能力的前提下,仍然派其出兵作戰(zhàn),足以反映出姚興在選擇將領上的困境。
姚弼雖然結黨,威脅太子地位,但此人雄武善戰(zhàn),尤其在打擊赫連勃勃方面立有功勛。弘始十七年九月[2]3681,“勃勃遣其將赫連建率眾寇貳縣,數千騎入平涼。姚恢與建戰(zhàn)于五井,平涼太守姚興都為建所獲,遂入新平。姚弼討之,戰(zhàn)于龍尾堡,大破之,擒建,送于長安。初,勃勃攻彭雙方于石堡,方力戰(zhàn)距守,積年不能克。至是,聞建敗,引歸”[1]3001。后秦與赫連勃勃對抗,很少獲勝,故姚弼打敗赫連建,所立功勛頗大。市來弘志有言:“自413年開始,不斷與北魏夾黃河展開小規(guī)模爭戰(zhàn)的赫連勃勃,在415年3月一舉攻克杏城(今陜西黃陵縣)。9月赫連建乘勢奪得貳城、新平(今陜西彬縣)。雖然后來赫連建在龍尾堡(在今陜西岐山縣)遭身擒,尚未達到對長安城構成直接威脅的程度。但這卻是大夏軍初次比較成功地侵擾關中平原的舉動?!盵3]383弘始十七年九月,姚弼不僅打敗了赫連建,還導致勃勃不得不放棄進攻多年的彭雙方堡壘,成功地抵抗住了大夏由嶺北入侵關中的第一次嘗試??梢娨﹀鲎鲬?zhàn)能力之強,所立功勛之大。因此,姚興對姚弼縱容的態(tài)度,出于應付嶺北兵患一事上,需要倚靠姚弼(5)學人認為后秦建國后,推行官僚君主制、實行嫡長子繼承制與灄頭集團推選領袖的政治傳統(tǒng)發(fā)生沖突,姚興為防范覬覦皇權的宗室及牽扯參與決策的異姓臣僚,采用了培養(yǎng)東宮與扶植“才兼文武”皇子(即姚弼)以及模仿西晉宗室出鎮(zhèn)制,以宗室為鎮(zhèn)將、異姓家族為幕府僚佐的方式來鞏固皇權獨遵地位,但這一策略降低了東宮的地位,在朝廷以及地方軍鎮(zhèn)等諸多場域形成了東宮與姚弼陣營的黨爭和分裂,動搖了東宮地位,削弱了官僚君主制權威,宗室出鎮(zhèn)制負面作用也日漸凸顯,從而使姚興極力維護的君主制走向了崩潰。李磊:《中華認同與后秦盛衰》,《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此為卓識。由于筆者是從太子監(jiān)國角度切入,著眼于嶺北兵患問題對后秦的影響,因而在分析姚興重用姚弼的原因上與李文側重點有異。。姚興拒絕對姚弼處理的理由中“才兼文武,未忍致法”也可證實這一點。關于姚弼雄武善戰(zhàn)的能力,在宋人郭茂倩編纂的《樂府詩集》中亦有反映。《瑯琊王歌辭》中最后一曲記載:“快馬高纏鬃,遙知身是龍。誰能騎此馬,唯有廣平公。”(6)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42頁。祝注先:《十六國時代少數民族的詩人和詩作》,《民族文學研究》1985年第3期。
后秦自柴壁之戰(zhàn)后,元氣大傷。因喪失了關中、杏城及嶺北的精銳,四品將軍以上、包括尚書右仆射狄伯支在內的四十余人均被俘,既引發(fā)此后后秦與赫連勃勃對抗嶺北時乏將可用來的窘境,也間接導致了后秦經營河西的敗局[4]152。柴壁之戰(zhàn)后,后秦汲汲于向北魏請求歸還降將,應是為了彌補國內乏將的局面。這從側面再次證實姚興對雄武善戰(zhàn)的姚弼應當是十分重視的。
弘始十三年(411)郭播曾建議以廣平公姚弼鎮(zhèn)督兵患問題嚴重的西北,但遭到姚興拒絕[1]2995。弘始十六年在朝臣上表鏟除姚弼勢力后、宗室藩王上表前,姚興安排“撫軍姚紹及侍中任謙、右仆射梁喜、冠軍姚贊、京兆尹尹昭、輔國斂曼嵬并典禁兵,宿衛(wèi)于內”[1]2998。被姚興授權掌握禁兵的文武官員,恰恰就是此前上表要求去除弼黨的人物,這說明姚興不僅早已知曉姚弼及其黨羽的謀叛之心,而且還有所防備。姚興拒絕姚弼外鎮(zhèn)西北,應該也是防止他坐大難制。這一時期姚弼尚能聽從姚興指揮、僅是暗中聚兵,所以姚興暫時選擇了隱而不發(fā)。
弘始十七年九月,姚弼在討伐赫連建一戰(zhàn)中立下赫赫軍功,稱疾不朝,公開聚兵于第,挑戰(zhàn)姚興權威。姚興在嶺北兵患問題暫緩的情況下,這才選擇果斷收拾弼黨[1]3002。就在此時,這一事件的關鍵人物太子姚泓出面了。
姚泓在姚興將要處決姚弼及其黨羽時,一再請求姚興赦免他們[1]3002。需要注意的是,姚興在病重之時,終于決定鏟除姚弼及其黨羽,其結果對太子是百利而無一害,但卻遭到姚泓的一再阻攔。太子的這種行為,除了從其孝友寬和、珍惜兄弟手足之情來解釋之外,還與這一時期后秦嶺北兵患依然嚴重,需要驍將出征有關。在姚泓的數次請求下,姚興選擇赦免姚弼及其黨羽。但問題并沒有結束。姚興以“泓天心平和,性少猜忌,必能容養(yǎng)群賢,保全吾子”,聽從姚泓建議而寬宥姚弼,其實也有自我安慰的嫌疑。從此事后姚興的舉動來看,他還在尋找機會,力圖在去世前鏟除姚弼及其黨羽,為姚泓創(chuàng)造一個安定的政局。
由前后史實觀之,姚興在永和元年(416)帶著病重之身,前往華陰,是一次考驗姚弼及其黨羽是否悔過自新的大膽測試。而事實是姚弼黨羽尹沖、姚沙彌仍試圖在姚泓出宮迎接姚興時發(fā)動叛亂。從姚興西返后,迅速派遣心腹保衛(wèi)宮廷,并遣人收取姚弼甲杖來看,他已知曉尹沖、姚沙彌的謀反之狀。但此二人畢竟深處宮廷,屬于單兵作戰(zhàn),威脅尚小,曾聚兵于第的姚弼才是最大的危機。因此姚興派遣大將收取姚弼甲杖,轉存武庫?;蛟S是因尹沖、姚沙彌二人尚未將謀反之事付諸行動、姚弼也在宮廷之外,他們之間可能無法聲氣相通,再加上姚泓也聽從東宮臣子的建議,未外出迎接從華陰歸來的姚興,事態(tài)并未擴大,所以姚興除了將姚弼武器轉存武庫外,再無其他嚴懲措施。姚興對姚弼黨的行動似乎就此終止了。
但就在姚興病情進一步加重時,姚興幼子姚耕兒、姚愔叛亂,似表明姚弼黨羽牽連甚廣,已不再單純是上文提及的異姓大臣。
興疾轉篤,其妹南安長公主問疾,不應。幼子耕兒出,告其兄南陽公愔曰:“上已崩矣,宜速決計。”愔即與尹沖帥甲士攻端門,斂曼嵬、胡翼度等勒兵閉門拒戰(zhàn)。愔等遣壯士登門,緣屋而入,及于馬道。泓侍疾在咨議堂,太子右衛(wèi)率姚和都率東宮兵入屯馬道南。愔等不得進,遂燒端門,興力疾臨前殿,賜弼死。禁兵見興,喜躍,爭進赴賊,賊眾驚擾;和都以東宮兵自后擊之,愔等大敗。愔逃于驪山,其黨建康公呂隆奔雍,尹沖及其弟泓來奔。興引東平公紹及姚贊、梁喜、尹昭、斂曼嵬入內寢,受遺詔輔政。明日,興卒。泓祕不發(fā)喪,捕南陽公愔及呂隆、大將軍尹元等,皆誅之。乃發(fā)喪,即皇帝位,大赦,改元永和。泓命齊公恢殺安定太守呂超,恢猶豫久之,乃殺之。泓疑恢有貳心,恢由是懼,陰聚兵謀作亂。泓葬興于偶陵,謚曰文桓皇帝,廟號高祖。[2]3685
據上所載,姚耕兒、姚愔以為姚興已死,起兵作亂宮廷,其中未見姚弼的參與。而姚興察覺后所做的第一件的事,就是“賜弼死”,從側面也反映出姚氏宗室中亦有姚弼黨羽。
后秦永和元年姚興拖著病重之身前往并無戰(zhàn)事的華陰,使太子姚泓監(jiān)國,令人十分疑惑,這應是姚興面臨某種難以應對的困局而采取的措施。姚興返都之際,長安城醞釀的宮廷政變,暴露出太子姚泓和弟弟姚弼之間積怨已久的矛盾。姚弼奪嫡之謀以及黨羽的形成恰好是由赫連勃勃入侵導致的嶺北兵患問題最為嚴重的時期。姚興在應付嶺北兵患上倚重于姚弼,因而不顧朝臣和宗室外鎮(zhèn)者的一再要求處理姚弼及其黨羽的呼聲,對企圖奪取姚泓太子之位的姚弼采取了縱容的態(tài)度。當嶺北兵患緩解、姚弼公開聚兵謀反之際,姚興欲對其進行嚴懲的舉措因太子姚泓的一再反對而被迫終止。其實,早在弘始十三年姚弼勢力剛剛形成時,姚興就拒絕任用姚弼外鎮(zhèn)西北;弘始十六年姚興拒絕朝臣處理姚弼勢力要求的同時,還任免這些朝臣典禁兵,宿衛(wèi)于內,反映出姚興對對姚弼提防的一面。所以姚興在同意姚泓不殺姚弼的請求后,實際上還在尋求鏟除姚弼勢力的機會。因為一旦病重的姚興去世后,很難想象柔弱的姚泓能應付姚弼及其黨羽。姚興不顧病重,突然離開長安,以太子監(jiān)國,其實是對姚弼及其黨羽的一次考驗,在姚弼及其黨羽發(fā)動宮廷政變時,終于對其進行了最后的鏟除。太子監(jiān)國乃華夏傳統(tǒng)政治制度,姚興利用這一制度鏟除了姚弼及其黨羽,是胡族統(tǒng)治者熟練運用漢制解決當下政治困境的一次成功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