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國
摘要:敦煌吐魯番文書的兩則學郎詩抄中出現(xiàn)“側書”一詞,學界諸家就其義眾說紛紜,有“札書”誤寫說、“冊書”同音說、側姿說、結體說、寫胡語說、握卷寫說、反左書說等,但都莫衷一是,不足確證。本文從《側書》詩的字面本義、情感語境及敦煌吐魯番文書學郎詩抄的整體面貌和唐代寺學教育的特點進行探究,認為“側書”一詞的所指應當是書于學郎抄本的“側批”。這些常見的“側書”不僅反映了學郎們普遍具有畏難心理,同時也體現(xiàn)了唐五代敦煌吐魯番寺學教育中學郎抄經(jīng)之艱辛。
關鍵詞:敦煌吐魯番文書學郎詩抄側書側批寺學
敦煌與吐魯番文書中有兩件紙本學郎①寫卷非常特別,一件是法藏敦煌文書 P.3189《開蒙要訓》抄本(見圖1,簡稱“《開蒙》抄本”),另外一件是1967年在吐魯番阿斯塔那363號墓中出土的《論語鄭氏注》抄本(見圖2,簡稱“《論語》抄本”)。②前者橫長66.3厘米、寬29厘米,卷尾有“三界寺學士郎張彥宗寫記”款識,其年代約在晚唐五代。③后者橫長538厘米、寬27厘米,卷尾有“開覺寺學景龍四年五月……西州高昌縣寧昌鄉(xiāng)厚風里義學生卜天壽年十二狀□”款識,可知此抄本為十二歲的義學生卜天壽所書,時間為唐景龍四年(710)。
此二抄本皆為唐五代時期敦煌、吐魯番地區(qū)學郎抄寫的童蒙讀物及儒學經(jīng)典,學郎們在抄習之余也留下了隨心而作、順手抄謄的詩篇,這些格調詼諧輕松的詩歌被稱為“學郎詩抄”?!斑@些文字雖然是信手涂鴉,但情感質樸純真,盡管書跡稚嫩草率,但其中反映的問題卻與當時的書法教育以及社會有關。”①敦煌張彥宗《開蒙》抄本卷尾有兩則詩抄(見圖3):其一豎行抄寫“聞道側書是實難,側書須立側,還須側立看”,字形略大;其二位左,斜行抄寫“聞道側書難,側書實是難。側書須側立,還須側□□”,筆畫纖細,字形略小。吐魯番卜天壽《論語》抄本卷尾抄錄《十二月三臺詞》一段及五言詩六首(見圖4),其中有一首為“他道側書易,我道側書□。側書還側讀,還須側眼□”。
對比兩件文書中的《側書》詩,不難看出二者有著高度的相似性,書者身分也都是寺學學郎,③僅在抄寫時間上有所差異:吐魯番抄本寫于唐景龍四年,而敦煌抄本約寫于晚唐五代,較吐魯番抄本晚了百余年。由此可知,這是一首唐五代時期廣泛傳抄,流行于敦煌、吐魯番地區(qū)寺學學郎間的抒懷詩。詩文內容通俗直白,只是其中“側書”一詞所指何義,未有確解。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多有學者考其本義,但都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一、諸家觀點
其一,“札書”誤寫說。此說由郭沫若于1972年提出,他是最早關注吐魯番抄本《側書》詩的學者,認為詩中五個“側”字疑是“札”字的誤寫,①并將此詩的大意解釋為:“有人說從書本上札要抄錄是容易事,其實不容易;因為你要札要抄錄總要札出句讀來,而且還要有札錄的眼識?!雹邶埢拚J為:“‘側校作‘札于音變通轉無據(jù),‘札在《廣韻》黠部,側八切,黠部是刪部的入聲部;‘側在《廣韻》職部,阻力切,職部是蒸部的入聲部?!畡h‘蒸兩部不通轉,因此它們的入聲部‘黠‘職兩部也不互相通轉,特別是在那樣早的時期,更無通轉之例。而且‘札讀‘札眼看都很難講得過去?!雹邸皞取薄霸倍肿中五漠悾忠粢嘤兴煌?,誤寫的可能極小。另外,在敦煌抄本中該詩不僅有“側書”,還有“側立”一詞。若依郭氏觀點亦將其校作“札立”,則解釋不通。
其二,“冊書”同音說。錢鍾書對郭沫若“札書”誤寫說也不認同,他認為《側書》詩中的“側”字應當是另有同音字,但又不得確詁,甚為疑惑:“(卜天壽)側字不解為音同之何字?!雹茳S幼蓮依照閩南詩山方音⑤將“側書”釋為“冊(策)書”。黃氏稱:“依閩南方言,側與‘冊、策同音。書,方言叫‘冊(或寫作‘策)?!雹薏⒄J為吐魯番抄本《側書》詩的末句當是“現(xiàn)須冊眼開”,閩南方言中“冊眼開”意為人聰明,書讀得進去。首先,“側”較“冊”筆畫繁瑣,學郎詩抄中避簡就繁不合常理。其次,即便《側書》詩中“側”為“冊”或“策”的同音異寫,其義為書,那么“側書”“側讀”該作何解?敦煌抄本中的“側立”“側立看”又當作何解?由是,筆者認為黃氏此說不確。
其三,側姿說。早在1972年龍晦反駁郭沫若“札書”誤寫說的同時,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我覺得側字并沒有錯,卜天壽這個小孩子可能如郭沫若同志所說,比較調皮,字雖寫得好,可能姿勢不正,甚至有側起寫字的習慣。所以他說:‘你說側起寫容易嗎?我說側起寫可不容易?。绕饘戇€要側起讀,還要你側起看呢?”⑦伊葆力也認為“側書”一詞作“側身書寫”解釋最恰當,“因為此種寫法看起來‘易,似乎僅限于書寫姿勢的改變,不算太‘另類。但說難也難,由于書寫角度的偏離,手與書寫對象的距離拉大,需要懸肘方能自由揮筆,所以側寫要比常規(guī)寫法難很多,且需要一定的書法和功底?!雹嗲也徽摴糯賹W與私學中先生對學郎書寫儀態(tài)要求頗嚴,即使側身書寫的文字,為何還須側讀、側眼看、側立看呢?此外,倘使比較調皮的學郎有側起寫字的習慣,但在敦煌、吐魯番廣大地區(qū)的寺學中,以此為話題的詩歌又怎會廣為傳抄呢?由此可見,龍氏此說亦不足為信。
其四,結體說。20世紀90年代中期,沃興華等人又從敦煌書法結體風格的視角探討“側書”之義,認為其與敦煌遺書中特殊的結體風格有關?!白髡咂髨D用詩歌形式表達一種書法上的‘側書觀點。‘聞道側書難,說明‘側書是當時大家所關心的熱門話題。作者在詩中認為側書確實難,它的特征是‘須側立,側立可能講結體,《尚書·洪范》‘無反無側,側的意思是不正,‘須側立就是說結體必須有欹側變化,也就是后來米芾和董其昌等人所說的字不作正局。從這條材料,我們可以看出古代敦煌書法家在結體造型上是反對平正,主張欹側變化的?!雹汆嵢曛幸渤窒嗤挠^點,他認為:“這就是一種美學觀點,‘側就是欹斜、不正??偨Y出寫字需要有正欹的變化、對比。反對平正呆板。”②假使《側書》詩是一首流行于民間的書論詩,若“側立”是講欹斜結體,那為何還須“側立看”呢?另外,從書法美學的角度將結體說引入吐魯番抄本《側書》詩中,似乎也有矛盾費解之處:既然“側書”追求的是結體上正欹變化、對比的觀賞美感,再以“側讀”“側眼看”的方式觀之,豈不皆復歸平正呆板,美感全無?可見此說亦不合情理。
其五,寫胡語說。21世紀以來,最先對“側書”一詞重作考釋的是柴劍虹先生。他在第三屆吐魯番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稱:“所謂‘側讀‘側眼‘側立,顯然并非單純的寫字、閱讀姿勢,而涉及某種書寫方式。我于是聯(lián)想到敦煌、吐魯番寫卷中不僅有許多的‘胡語寫本,也有不少的胡漢雙語(乃至多語)寫本。因為古代書寫漢字的習慣是從右到左豎寫,而作為拼音文字的古藏文、梵文等則是從左到右橫寫,如果在同一張紙上既寫漢文又寫藏文、梵文,就必須在轉換時將身體或紙張橫過來書寫,即是‘側書;閱讀時也得‘側立‘側眼‘側讀。這對于張彥宗、卜天壽這樣的漢人學童來講,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故有‘實是難之嘆?!雹鄄袷稀皩懞Z”一說令人耳目一新,但若細究亦覺有不合情理之處。首先,敦煌吐魯番文書中常見的粟特文、回鶻文多為豎寫,柴氏所例證的“胡語”主要是指藏文、梵文,并認為:“我們知道吐蕃占領敦煌時期推行漢語同時使用藏語言文字,后來的歸義軍時期仍雙語并行,所以在當時的學校教學中開展雙語教學是很普遍的事?!雹艿牵瑲v史上吐蕃對敦煌地區(qū)實行軍事統(tǒng)治是在公元786—848年間,而于唐景龍四年(710)就已抄寫《側書》詩的卜天壽所在的吐魯番地區(qū)又是如何推行漢藏雙語教學的呢?其次,就抄錄《側書》詩的這兩件抄本中并未發(fā)現(xiàn)有所謂的“胡語側書”現(xiàn)象,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說明抄書人張彥宗、卜天壽系接受了雙語教學能寫“胡語”的學郎。檢閱敦煌文書中三界寺學郎的抄本共有七件,⑤內容多為《孝經(jīng)》等儒學經(jīng)典,亦皆為漢文書就,未見任何胡語文字。因此,當時學校中普遍開展雙語乃至多語教學與抄寫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從《側書》詩的語境來看它是一首抒懷詩,若學郎們?yōu)椤皩懞Z”而感嘆其難,而抄本中卻又找不到學郎們書寫胡語的影子,豈不令人費解質疑?最后,即使從左到右橫寫的胡語和從右到左豎寫的漢語同出一紙,書寫或閱讀時僅需將紙張方向調轉即可,也無須“側立”“側讀”“側眼看”。由此看來,柴氏此說亦無法令人信服。
其六,握卷寫說。馬怡從中國歷代書法執(zhí)筆和書寫姿勢的視覺圖像材料展開討論,于 2013年對“側書”一詞提出了新的解讀觀點。她認為:“‘握卷寫是以一手握持紙卷,另一手從旁運筆;紙卷是漸次打開的,展露的書寫面較窄,偏在一側;在書寫過程中,由于不使用承具,寫畢部分的紙卷會向右側下垂,故閱讀、查看時須側頭、側眼,正如詩中所說‘側書還側讀,還須側眼看。再者,當‘握卷寫時,紙卷不像‘伏紙寫時那樣被攤開平放在承具上,而是被側立起來握在手中,閱讀、查看時亦如此,正如詩中所說‘側書須側立,還須側立看……總之,敦煌學郎詩的所屬時代、詩中所見‘側書的具體情形及其命運等,都顯示出‘側書當可與‘握卷寫相合。因此,敦煌學郎詩中的‘側書,大概就是指正處于紙時代中期而漸近衰廢的書寫姿勢‘握卷寫?!雹偈紫龋徽摗拔站韺憽币只蚴恰胺垖憽保陂喿x、查看時都會按常理拉伸紙卷、舒展卷面以方便閱讀,何至于反常地側頭、側眼、側讀呢?其次,既然“側書”為“握卷寫”之義,為何不直接稱呼為“握書”“舉書”或“立書”,而采用了其義甚遠的“側書”呢?再次,馬文中所例舉的莫高窟468窟北壁中唐時期的壁畫中展示的正是敦煌學郎“伏紙寫”的書寫姿勢(見圖5)。同樣,在莫高窟12窟東壁晚唐壁畫中也能清晰地看到學堂中學郎們“伏紙寫”的書寫姿勢(見圖6)。由此可見,中晚唐時期敦煌地區(qū)的各式學堂中,學郎間普遍較流行的是“伏紙寫”的書寫方式,似不會對陌生的“握卷寫”發(fā)出“側書難”的強烈感嘆。因此,馬氏此說亦未免牽強。
其七,反左書說。最近的觀點是由彭礪志于2015年提出的“反左書”說。他從訓詁學中“側”“反”同義互訓的角度出發(fā),結合南梁庾元威《論書》記載的“反左書”一名,認為詩中所言的“側書”實為反寫之書,因適合以左手書寫,南梁時稱“反左書”。唐代側書是前代“反左書”的孑遺,它反映了當時民間流行雜體書的狀況。①首先,敦煌吐魯番文書的學郎詩抄中提到的“側書”應該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而在學郎抄本中并未見有反寫文字,即使在敦煌吐魯番所有文書中,反寫之書也是十分罕見的?!胺醋髸睂τ趯W郎而言近乎未知,又何以感嘆其難呢?其次,即使反寫而書之,為何不從俗從眾名曰“反書”,反而采用了隱晦難解的“側書”一詞?進而,若“側書”意為反寫之書,那“側眼看”又該作何解?再次,彭氏前文將“側書”釋為反寫之書,后文卻又將“側書須側立”解釋為側立于案旁書寫,前后對“側”字的解釋并不一致,似乎也不合于《側書》詩的語境。最后,彭文所例舉的南梁文帝蕭順之墓、蕭景墓神道石柱上的反刻銘文與庾元威《論書》記載的南梁孔敬通所創(chuàng)“反左書”還存有一定差異。②同時,筆者也注意到六朝墓磚中亦有大量此類反書刻印銘文,③考古發(fā)現(xiàn)的六朝反書實例幾乎全部集中于墓葬空間,④說明這種反書很可能與六朝時期流行于長江流域葬俗中的某些宗教色彩或信仰觀念有關,⑤而非文人之間“座上酬答”式的游戲,與敦煌吐魯番地區(qū)學郎詩抄中的“側書”更是毫無關聯(lián)。因此,彭氏此說仍不足為信。
二、“側書”新論
(一)“側書”并非誤寫
兩首《側書》詩分出于敦煌、吐魯番兩地,內容相近,以通俗口語寫就,與中原兒童詩的文雅風格迥異,語義簡潔直白,兩首詩中皆寫作“側書”,且“側”字在詩中多有出現(xiàn),其本身亦非生僻字,學郎概不會誤寫。另外,敦煌與吐魯番兩地相距千余里,兩首詩抄內容如此相近,說明這是一首當時在西域地區(qū)十分流行的學郎詩?!斑@些詩廣泛流傳于當時的敦煌吐魯番地區(qū),充分表現(xiàn)出它的集體性特征。這些詩從這一個人傳到那一個人;從這個地方傳到那個地方。有的人加進了一點,有的人潤改了一點。我們很難確知其創(chuàng)作者和確切的產(chǎn)生時間??梢哉J為,這些五言通俗詩極有可能是唐五代間流行于西域地區(qū)學仕郎中的一種兒童語體詩,相當于今天的兒歌童謠?!雹僭趦傻貙W郎間如此這般廣為傳誦的詩謠還有很多,譬如同出于卜天壽抄本的一首《寫書今日了》中的部分詩句在敦煌文書S.692和 P.2622中都能得見。這些質樸無華的詩謠之所以在不同的地區(qū)廣為流傳,并在數(shù)百年間經(jīng)久不衰,一方面可能與戰(zhàn)爭、貿易、教育等因素引起的人口流徙有關,另一方面也說明詩謠中傳唱的內容具有普適性,詩中所抒發(fā)的情愫在不同地域的學郎間都有很高的認同度,也即徐俊所言的“集體性特征”。譬如“明朝是賈(假)日,早放學生歸”一句中,②每逢假日前學子們歸心似箭的焦急渴盼之情,時至今日亦絲毫不減。因此,筆者認為詩抄中的“側書”一詞應當是指當時普遍存在于先生與學郎間的一種教學現(xiàn)象,且據(jù)詩中語境可知這種普遍的畏難及惆悵的情緒,是一種學郎們深有同感的“集體性特征”。
(二)“側書”義為“側批”
縱觀敦煌吐魯番文書中的學郎詩抄皆作口語,通俗直白、淺顯易懂,唯獨此“側書”一詞竟成難解之謎,半個世紀以來諸家新解迭出,學界眾說紛紜,并無定論。因此,有必要轉換思路重新審視這一概念。誠如錢鍾書先生所言:“前人以為尤通俗者,后人愈病其僻澀費解。”③多年來,學者們是否忽略了其通俗的字面本義,而舍本逐末,大有過度闡釋之憾呢?
顧名思義,“側書”即書寫于一側,也即不正書,又稱“偏寫”。仔細檢閱敦煌吐魯番文書即可發(fā)現(xiàn),這種將文字偏寫于一側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且通常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是帶有名款性質的“側款”,常見于佛經(jīng)及信札文書。例如法藏敦煌文書 P.3185《和菩薩戒文》中的“佛子”一詞以及英藏敦煌文書 S.785《窮囚蘇子卿謹貢書》中的“座前”“閣下”等。這些側款多為名號或身分、官職等,常常用小字題寫于主行右側,來表示謙稱或尊稱。第二種是帶有注解性質的“側注”,常見于類書及儒學經(jīng)典抄本。譬如吐魯番文書中所見的卜天壽《論語鄭氏注》抄本以及法藏敦煌文書 P.2643《古文尚書》唐抄本等。這些側注多為諸家對典籍的注解內容,常用小字分兩行題寫于原文下方,學郎們仿照注本原貌抄寫學習。第三種是帶有批閱性質的“側批”,常見于學郎抄本,這些抄本的內容亦多為儒學經(jīng)典或蒙書。所謂“側批”即是在抄本的行句側旁用小字所書寫的批注,也即“旁改”,其內容多為對抄本錯漏之勘誤,起到校讎文字、訂正錯誤的作用。有些甚至用朱批形式,字跡風格有別于抄本原文,應當是學堂中先生的批閱、校訂書跡。
顯然,第一種“側款”和第二種“側注”與《側書》詩的語境并不相符,而第三種“側批”與《側書》詩的語境卻緊密貼合。敦煌吐魯番文書中常見的《開蒙要訓》《論語鄭氏注》《論語集解》《古文尚書》《毛詩詁訓傳》《孝經(jīng)疏》《太公家教》《千字文》等學郎抄本實際上應該是學堂中的教材抑或先生布置的抄習作業(yè),通過抄誦經(jīng)典達到習字、習文的目的。因此,學堂中的先生們非常重視對抄本的檢閱,或督促學生對照母本查漏補缺,或親自批閱。譬如敦煌張彥宗《開蒙》抄本中(見圖7)對“囚”“械”“誣”等字的勘誤,以及吐魯番卜天壽《論語》抄本中(見圖8)對“事君以忠”“君子好逑”“問主于宰我”“宰我對曰”“使人戰(zhàn)栗也”等句中錯謬的批注。這些側批多用小字附于原文右側,也有在原文上直接糾正的情況。側批文字筆畫纖細,書寫風格異于原文,卜天壽《論語》抄本的側批還以朱筆書寫,極有可能就是學堂先生的朱批。
可以想見,學郎們在抄本中出現(xiàn)這樣多的錯誤,先生在側批、旁改時肯定是十分不悅的。也許學郎們還會被先生當面訓斥,學郎們站在先生身邊,一邊側著臉誦讀著先生書寫的側批,一邊悄悄側眼而視,畏懼地瞅著先生不悅的表情,內心忐忑不安。這便正是《側書》詩中描繪的“側書還側讀,還須側眼看”。有時候,這些抄寫出錯比較嚴重的學郎也許還會被先生罰站,他們手捧著抄本委屈地站立在一旁,閱讀著經(jīng)先生側批后的正確內容,正所謂“側書須立側,還須側立看”。因此,把抄本拿給先生批閱可能對于個別學習認真的學郎來說是一件平常、容易的事,但是對于大部分粗心大意的學郎來說卻是一件艱難痛苦之事,正所謂“他道側書易,我道側書難”。
反觀兩首《側書》詩的內容,側書現(xiàn)象是核心,由此還導致了立側、側立、側讀、側立看、側眼看等動態(tài)結果,而所有這一切的共同特征就是—難。如若僅從完成以上動作的難易程度來說,實屬不難。因此,筆者認為學郎詩中所指的難并非是書寫、站立、觀看、誦讀的特殊狀態(tài),而應當是一種畏難、戒懼的心理感受。另外,誠如前文所述,諸家觀點都忽略了或者沒能合理地解釋由側書這一現(xiàn)象而導致的側立看、側眼看的結果。當我們將“側”解釋為偏、不正或旁邊時,這種由側書導致的動作或狀態(tài)以及其背后映射出的畏難心理則都順理成章、合乎邏輯了。試想這些學堂中的小學郎因自己的疏忽大意而在先生布置的抄寫課業(yè)中頻頻出錯,當先生審閱時不得不反復側批、旁改,滿紙朱批時,先生的情緒因不滿、失望而至憤懣,學郎的心里則因愧疚而充滿了畏懼。于是,學郎們普遍地發(fā)出了畏難的感慨:“都說讓先生側批抄本是件容易的事,但在我看來,這件事卻實在是為難呀!一旦抄寫的課業(yè)被先生頻頻側批,定然會被先生罰站在一旁,然后偏著頭、側著臉,看著先生手中批改后的本子,大聲地誦讀給他聽。這是多么為難的一件事情啊!”
學郎們將這種先生的親筆側批或在先生的督促下由自己糾錯的側寫內容通俗地稱為“側書”。這種對先生“側批”所產(chǎn)生的普遍的畏難心理便成為學郎間的一種“集體性特征”。抄本中只要出現(xiàn)這些“側書”痕跡都會遭受先生的責難,因此在“集體性特征”的驅使下,學郎們創(chuàng)作了這首立意直白的《側書》詩,來表達他們的情感共鳴,并在不同地區(qū)的學郎間長久地流傳開來。
事實上,唐代敦煌學堂中先生對于學郎的抄寫要求是非常嚴格的。譬如在法藏敦煌文書 P.3780后周顯德四年《秦婦吟》抄本卷末就有學郎馬富德抄寫的一首小詩:“手若(弱)筆惡,若有決(闕)錯。名(明)書(師)見者,決丈(杖)五索?!痹谀呖?68窟北壁繪有學郎在學堂中領受先生體罰的生動畫面(見圖9)?!袄蠋煵┦慷俗輧?,院里助教正在對一名學郎進行體罰,廂房中的學郎憤憤不平地注視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助教右手執(zhí)鞭,強令學郎赤腳,卷起袖子、褲腿,狠狠地抽打。學郎痛得側過身來向著助教,臉上顯得既痛苦又無奈?!雹僭趪揽恋慕虒W環(huán)境之下,學郎們雖可私下抄寫詩謠抒發(fā)憤懣之情,但更多的時候只能是迎難而上、勤奮苦讀。譬如法藏敦煌文書 P.2746《孝經(jīng)一卷》卷末有翟姓學郎抄寫的一首五言詩“讀誦須勤苦,成就如似虎。不詞(辭)杖捶體,愿賜榮軀路”,即可折射出古代敦煌地區(qū)學郎求學之艱辛不易。
(三)“側書”詩亦反映出學郎抄經(jīng)之艱辛
唐五代敦煌地區(qū)學堂中的先生對學郎抄本的嚴格要求,一方面是為了鍛煉學郎的習字、習文能力,另一方面是為培養(yǎng)學郎的抄經(jīng)能力及素養(yǎng)。檢閱敦煌文書中的學郎身分信息,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這些學郎多出自寺學。“唐代的敦煌,除了官學以外,私學也非常發(fā)達。尤其是中唐之后,吐蕃占領敦煌,使得官學日漸衰敗,佛教興盛下的寺學就擔負了敦煌地區(qū)教育的主要任務。”①歸義軍時期,敦煌寺院所興辦的寺塾、義學成為了主要的社會教學力量,歸義軍政權張氏家族及曹氏家族的子弟和索、陰等姓的地方豪族子弟也都紛紛入寺學啟蒙。據(jù)現(xiàn)今所公布的寫本題記,唐五代到北宋初期敦煌地區(qū)出現(xiàn)對俗家子弟進行童蒙教育的寺學有凈土寺、蓮臺寺、靈圖寺、金光明寺、三界寺、龍興寺、永安寺、大云寺、乾明寺、顯德寺十所。②其中三界寺的具體位置位于莫高窟下寺,即今藏經(jīng)洞第17窟和16窟的前面,③而莫高窟的藏經(jīng)洞近似于三界寺的圖書館,敦煌文書中有很多佛經(jīng)上都鈐有三界寺的藏經(jīng)印章。
不難想見,這些寺學出于宗教和經(jīng)濟的目的,④大多會從事部分抄經(jīng)工作,寺學學郎有時亦會被充作寫經(jīng)生?,F(xiàn)今見到的許多敦煌寫經(jīng)卷末也都題有學郎信息,例如:英藏 S.4057《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背署“維大唐乾符六年正月十三日沙州敦煌縣學士張□□”;英藏S.1893《大涅槃經(jīng)卷第卅七》卷末題“校了經(jīng)生敦煌縣學生蘇文頰書”;法藏 P.3398《大身真言》卷末題“大晉天福捌年癸卯歲十一月十一日學士郎陰彥清發(fā)心自手書此尊經(jīng)流傳土(持)信”;法藏 P.2841《小乘三科》卷末題“太平興國二年丁丑歲二月廿九日白侍郎門下學士郎押衙董延長寫”;法藏 P.2483《佛家贊文》卷末題“己卯年四月廿七日永安寺學仕郎僧丑延自手書記”;《蘇聯(lián)科學院亞洲民族研究所藏敦煌漢文寫本注記目錄》第1293號《地藏菩薩經(jīng)》卷末題“己卯年六月十六日龍興寺學侍郎鑒惠”;國圖藏盈字76號背《目連變文》卷末題“太平興國二年歲在丁丑潤六月五日顯德寺學士郎楊愿受”等。
學郎兼充寫經(jīng)生雖然加快了寺學抄經(jīng)的進度、提高了效率,但是也給學郎們帶來了沉重的課業(yè)負擔。佛經(jīng)抄寫有著嚴格的抄寫要求和??敝贫龋┤缤硖莆宕缢滦蕖洞蟀闳艚?jīng)》兼內道場課念⑤道真和尚就曾規(guī)定:“如或寫者,切須三校,不請有留錯字也?!雹賹W郎們啟蒙即習抄書,稍長兼充經(jīng)生,嚴格的抄寫工作日復一日且不容懈怠,敦煌文書的學郎詩抄中存有許多詩作反映了這種抄寫課業(yè)的艱辛與清苦。例如:英藏S.692“今日寫書了,合有五斗米。高代(貸)不可得,環(huán)(還)是自身災”;國圖藏宿字99號“寫書今日了,因何不送錢?誰家無賴漢,回面不相看”;法藏 P.2621“寫書不飲酒,恒日筆頭干。且作隨疑(宜)過,即與后人看”;法藏P.3305“今朝悶會會(憒憒),更將愁來對。好酒沽五升,送愁千里外”;法藏P.3386“許寫兩卷文書,心里些些不疑。自要心身懇切,更要師父阇梨”。“又中國書店藏《佛說無量壽宗要經(jīng)》在卷背《社司轉帖》卷末有詩三首,其中有一首也是有關學郎抄書的辛苦情形:‘可連(憐)學生郎,每日畫(書)一張??磿鸲取踩铡?,淚落數(shù)千行。這首詩的前面有題記‘癸未年十月永安寺學士郎張宗之書記之耳??梢姸鼗统怯腊菜碌膶W郎張宗之,每日抄書之苦悶與無奈,不知向何人去訴說,只好透過打油詩來抒發(fā)。其心情與今日小學生對抄寫作業(yè)的不滿與無奈相同,在痛苦中以淚洗面的度日心情,溢于言表?!雹谝虼耍瑢W郎詩抄中的《側書》詩一方面反映了敦煌吐魯番地區(qū)唐代寺學教育之嚴厲,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學郎抄經(jīng)的普遍與艱辛。
結語
承上所述,敦煌吐魯番文書中的兩首《側書》詩乃學郎隨手抄寫抒發(fā)個人抑郁不滿的感慨之作,語言通俗淺白,文字質樸純真。詩中的“側書”一詞指書于學郎抄本的側批、旁改。它反映出當時童蒙教育中學堂先生對學郎抄寫的嚴格要求,和學郎因抄寫錯訛而引致先生批評時那種畏懼心理,同時,也間接地映射了當時寺學教育中普遍存在的學郎兼充寫經(jīng)生的現(xiàn)象和學郎抄經(jīng)的艱辛與清苦。這正是當?shù)毓糯鷮W郎生活的生動寫照?!秱葧吩娭兴w現(xiàn)的這種古代學郎階層特殊的集體性心理,恰恰成為我們探究唐五代敦煌吐魯番地區(qū)學童生活的一個窗口。詩抄中透露出的諸多細節(jié),讓我們看到了敦煌吐魯番地區(qū)古代學堂(寺學)教育的方法、過程、目的,包括學校教育在內的書法教育狀況,乃至學生在學習過程中的心理變化等。這種看似微妙的變化,對我們深入認識古代西北邊疆地區(qū)童蒙教育及書法教育同樣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附記:本文初稿承蒙西北師范大學史忠平教授、敦煌研究院祁曉慶副研究員、東南大學鄭付忠博士披閱指正,又蒙匿名審稿專家悉心審閱,提出寶貴的修改意見,在此謹向以上諸位專家致以誠摯謝忱!
(責任編輯:姜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