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delingEverything

鄔建安

一棟像麻花一樣螺旋向上的高大建筑，外表鋪滿花紋對稱的彩色大理石材。

建筑有一個向外放光的圓形入口，每個人進入的時候都會變成一片剪影。走進建筑內部，迎面會看到粗大的灰色文字：ModelingEverything。這些文字像是漂浮在虛空之中，也像是投影在一片巨大的透明幕布之上。日出日落，暴雨彩虹，狂風飛雪，各種環(huán)境的影像環(huán)繞著文字，好像文字是一個世界中永恒不變的存在。

穿過文字便進入了展廳。展廳的空間開闊而方正，密密麻麻布置著各種各樣的物件。這些物件似乎組成了一條流淌的河流，各自依照時間的先后順序出場。第一件展品看上去簡單無比，是一支毛筆，一小塊顏料，幾張紙和幾塊被磨平的石頭，放在一個精致的四邊放光的透明亞克力展柜里。展柜邊上貼著精巧的展簽，對這件展品的介紹是說在人類的繪畫誕生之初，關于繪畫行為的“Model”（模型）便先行被設計或構思出來，這個Model（模型）包括三種類型的工具：與人手關系密切的、手持的繪畫工具“筆”，使繪畫動作得以某種痕跡的方式長久留存的“顏料”，和承接繪畫痕跡的載體“紙”或被“磨平的石頭”。這個Model（模型）的創(chuàng)建是決定性的，后世幾萬年的時間里，人類始終在這個Model（模型）的模型里展開繪畫的探索與實踐，而繪畫又是后續(xù)無數(shù)人類創(chuàng)造性造物的起始，他的模型成為其他造物方式必定參照的原型。

達芬奇《最后的晚餐》的精美復制品和丟勒為研究焦點透視法而使用的十字網格裝置，被一起陳列在一個巨大的展柜中。這件展品要陳述的是焦點透視法作為一種“Model”（模型）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意義。焦點透視法是一種將人眼在三維世界中獲得的空間感受，模擬在二維平面上的神奇發(fā)明。Model（模型）的工作，首先在于將人眼在三維世界中的感受，設定為一種可被認知的對象，這個對象有其生而為此的內在規(guī)律，這個規(guī)律也許存在可被認知的真相，也許不存在這種真相，Model（模型）并不在意真相，他需要做的，就是設計一種結構，使那種規(guī)律的結果能夠人為地再現(xiàn)，能夠準確地令人信服地再現(xiàn)。當Model（模型）做到這一點，人們便不再追問“真相”，而是醉心于對Model（模型）的熟練使用，進入因Model（模型）而產生的那個平行于現(xiàn)實世界的人造世界的精雕細刻之中。

幾幅畫滿史前壁畫的巖洞照片和一個樂高搭建的鄉(xiāng)村木屋陳列在同一個展柜之中。這里講述的是建筑的Model（模型），巖洞可能是建筑的原型，一種為身體遮風避雨，防范猛獸與毒蟲襲擾，同時創(chuàng)建家庭或社群關系的空間實體。一種人造的結構，需要具備這種原本屬于巖洞的功能，于是，地面、墻壁、屋頂、門窗，這些概念就在建筑Model（模型）的框架中被構思出來，成為后世無數(shù)建筑的原型。人造的結構，將擺脫自然巖洞的稀缺和地理位置的限制，在任何人類希望生活的地方創(chuàng)建升級的“巖洞”。同時，人造結構需要考慮人身體的勞動能力，需要把大體量的材料加工、搬運與拼組，轉化為小體量的，標準化的，有操作規(guī)程可依循的勞動。從原始洞穴，到樂高的玩具木屋，這個古老的Model（模型）今天在因紐特的冰屋、在Titicaca湖上的草屋、在北京的紫禁城、在曼哈頓的摩天大樓之間長久地回響著，成為了人類身體的基本外延。

一個古色古香的木盒，盒蓋上寫著“原子工具箱”。盒子是扁平的，均分成數(shù)十個小方格子，每個方格子里面都盛有不同顏色的小珠子。每種顏色的小珠子上面，都有不同數(shù)量的平面和刻有螺紋的孔。這些珠子代表著不同物質的原子，平面和孔的位置與數(shù)量不同，使它們能夠借助有螺紋的細金屬桿和其他珠子結合在一起，形成不同形態(tài)的化合物。在木盒旁邊，是一個DNA的雙螺旋模型，上面是四種不同形狀的金屬插片，在雙螺旋上面多樣組合并有序地排列著。這里的Model（模型）見證著科學史上的神話，在極微觀的環(huán)境中，在觀看不能企及的條件下，人們相信微觀物質會以某種宏觀尺度內的物質形態(tài)存在，并依此形態(tài)表達出它的獨特屬性。在量子物理向人們揭示出微觀世界的不確定性之前，這種實驗積木般的Model（模型）是人們理解和想象微觀物理世界的主要工具。

一個像是從大號驚嚇盒里拆出來的機器人頭，被陳列在明亮的展柜中，一旁的標簽上寫著“歷史上第一個社交機器人”?！吧缃弧痹谶@里作為一種Model（模型）被建構起來，它的主要表現(xiàn)就是交流時互動的表情。于是我們看到機器人粗大夸張的眉毛、眼睛和嘴唇，這是為人類面部表情輸出最多內容的部位。與眉毛、眼睛和嘴唇相連的，是各個方向的傳動結構，這些結構讓這個機器人頭顯現(xiàn)出某種類似面部肌肉解剖的形態(tài)特征。社交是否真的可以簡化為互動的面部表情，可能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假設這臺機器所操控的五官模型，動作細膩連貫到達了一定的程度，比電影演員還要準確的話，我們便難以反駁它正在進行著富有情感的社交活動。

Modeling Everything是一種世界觀，是一種技術至上的強有力的信念。這種信念推動著科學技術的快速發(fā)展，也幫助人類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個平行于現(xiàn)實世界的人造世界。通過這些人造的Model（模型）的世界，人類改造著現(xiàn)實，也改造著人類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