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燕婷
胡適曾說:“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從具體的某一文學作品中,我們也可窺見彌散其中的時代風貌,時代的力量在作者腦海中烙下鋼印,作者又以文字的形式將其記錄下來,為時代發(fā)聲?!稌r代與肖像》一書中的系列散文原是王堯發(fā)表于2020年《雨花》雜志的專欄文章的集結,總計十二篇,記錄了其從少年至青年時代的人事風物的記憶碎片。
既然是“肖像”,則免不了對人的刻畫。與過去著重于書寫知識分子的散文隨筆有所不同。這一次,王堯更多著墨于成長過程中身邊曾出現(xiàn)過的普通人。他們的形象與身份各異,或是親人、老友,或是少年時代的玩伴、同學,或是曾經(jīng)教授自己知識的老師,或是自己做老師時帶過課的學生,甚至少年時互生情愫的“初戀”。當然,更多的是記不清名字的匆匆過客。
寫人通常離不開外貌描寫。然而,雖說是“肖像”,王堯卻很少去描繪一個人物的具體外貌,即使是最親近的人。外在形象僅僅是通往內(nèi)心世界的道路,對于人物內(nèi)在深度與廣度的挖掘才是目的。因此,他往往只用寥寥數(shù)語點出一兩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比如奶奶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李先生落光的門牙,穿花裙子的上海姑娘身上的雪花膏香味,表姐時而白皙時而黑紅的面頰……這些細節(jié)如同厚重的漢語詞典首頁的偏旁部首索引,指引讀者跟隨王堯的提示,去翻閱、去探尋關于這些人物更豐厚的內(nèi)容。
關于外公這一篇章,其“索引”是這樣的一句話——“我的腿邁不出去”,它也被用作該篇文字的標題。于是,閱讀之初我們便可以推測到疾病、生死是這篇文章將要探討的話題。親情是散文隨筆中一個泛濫的主題,談親情必談生死,談生死必談疾病,而后便陷入了無節(jié)制的情感泛濫,而王堯在文中對于情感的處理則恰恰相反,其本人在文章中的存在往往是隱秘的,情感無疑是節(jié)制的,哪怕是寫到外公的疾病時。王堯更多是將人物放在了時代背景之下,令讀者去閱讀這個被時代塑造了的人,去發(fā)現(xiàn)他的本真,文中的老人并非以“王堯的外公”這樣的形象存在,他是獨立的、鮮明的,是站立的。在后來的篇章中,王堯又寫到了奶奶,那個森嚴的富貴家族中走出來的“聞家二小姐”,以及與他并無血緣關系的熱愛俄羅斯文學的憨厚表姐等等。這些親人大都故去了,而王堯?qū)懰麄儠r,情感始終是節(jié)制的。這并非他對故人們欠缺情感,相反,他是將文字鑄成了一層反射陽光的薄冰,懷著類似情感和相同經(jīng)歷的讀者因內(nèi)心的炙熱融化冰層,就能感知到底下涌動的暖流,甚至觸摸到溫潤柔軟的河床。這樣隱秘而深沉的情感,就像他所描寫的那場為緬懷外公而舉辦的簡樸儀式:“我想起他因為生病戒煙,在他的墳頭點了兩支香煙。另一支給外婆,外婆懷我媽媽時有了煙癮。我們?nèi)隽嗽S多紙錢,墳頭煙霧彌漫。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但我知道墓地之外是綠的麥苗,黃的菜花,像蝴蝶一樣的蠶豆花。我看到外公,也看到外婆。外公說外婆年輕時很漂亮。”沒有一個字寫悲傷,沒有一個字寫懷念,但悲傷與懷念都在其中,更多的,還有希望?!稌r代與肖像》十二篇,由寫親人開始,由近及遠鋪陳開去——最開始是距離自己最近的血親,爾后出現(xiàn)的是青少年時代的同窗和師友,再往后是青年時代的學生,還有或遠或近的鄉(xiāng)鄰,以及甚至叫不上名字的“熟人”。他們被極簡的肖像筆法刻畫下外表,又在具有典型性的經(jīng)歷和事件中鮮活起來。
在創(chuàng)作《時代與肖像》系列散文的同時,王堯也在創(chuàng)作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民謠》?!胺翘摌嫛钡摹稌r代與肖像》同“虛構”的《民謠》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讀者們不難看出《民謠》中的那個少年帶著作者本人的影子,《時代與肖像》中記敘的諸多人物也在《民謠》中有著彼此的映照。二者的關系,好比作者從真實記憶的母親河中提取出了水和土,在虛構的世界里制成精美的瓷器。
凡過去的時間皆成歷史,時間無形無際,我們該如何去描述?《時代與肖像》的十二篇文章提供了一些方法,記憶是歷史的承載者,從記憶中打撈出細枝末節(jié),以還原過去的時代;人物是歷史的鍛造者,觀察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就能看見歷史的光影破碎地灑落在他們身上。
(來源:《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