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凡
李敬澤在為喬葉的《拆樓記》所寫的序中提醒讀者:如果是秉持“公論”的理想主義者,“不要打開此書”,因為它會讓人感覺到“不適”①。“不適”不是一種夸張修辭,可以看作是對喬葉創(chuàng)作總體特征的精準把握,是褒揚,是喬葉對時代“隱疾”正面強攻的重要體現(xiàn)。“不適”的創(chuàng)作形成了對“合適”“正確”“純潔”“簡單”的反駁:喬葉小說創(chuàng)作總是冒犯、僭越關于女性認知的“公序良俗”,解構(gòu)人們對兩性關系的陳舊認知形態(tài),挑戰(zhàn)當下時代根深蒂固的男女性別觀念預設,試圖為困在不幸婚姻中的女性作青春傷逝的挽歌。那么,勾勒喬葉那些令人“不適”的創(chuàng)作背后有著其展開世界的何種熱忱、“偏執(zhí)”與渴望,揭示“不適”背后有著何種具體文學理念支撐、有著何種價值立場偏好,從中探究喬葉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質(zhì)地,是有趣的議題,亦是探尋喬葉文學意義世界、評價喬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新角度。這就需要“回到創(chuàng)作談和創(chuàng)作一起構(gòu)成的文學全系統(tǒng)本身”②,對喬葉創(chuàng)作的特質(zhì)進行考察,抵近喬葉創(chuàng)作的“原點”與文心結(jié)構(gòu),對喬葉有辨識度的創(chuàng)作見解、原則、立場和態(tài)度進行梳理和總結(jié)。進而,科學認知喬葉這類“不適”創(chuàng)作的價值。在喬葉這里,導致“不適”的文學理念有三層:對加諸女性身上的反人性的婚姻懷揣敵意;對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的道德理念進行冒犯;對陳舊的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否棄。
喬葉小說塑造了一系列具有強烈主體意識的獨立女性形象。喬葉對于女性形象的刻畫及背后的人生形態(tài)的詮釋,有著其對婚姻本質(zhì)的清醒認知:“我覺得婚姻本身是社會的需要,我個人認為它其實是比較反人性的。”③因而,喬葉往往向讀者傳遞出婚姻的錯誤、離婚的覺悟等理念。這是喬葉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
就語言修辭的情感色彩而言,喬葉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一個典型特征:一旦涉及血脈親情主題時,往往極力歌詠親人之間的溫暖與善意。然而,一旦關注于兩性婚姻主題時,往往重在揭示男女之間的冷漠、自私甚至怨恨。具體而言,如果說作為當代文學重要收獲的《最慢的是活著》④,以及《月牙泉》《給母親洗澡》《解決》在整體敘述基調(diào)上是溫情的,是喬葉以抒情詩的姿態(tài)詮釋其對親人的愛、對故鄉(xiāng)的紀念的話;那么,《黃金時間》《紫薔薇影樓》《妊娠紋》《我承認我最怕天黑》《打火機》《我是真的熱愛你》《認罪書》《零點零一毫米》等婚姻家庭小說的整體基調(diào)則是冷酷而陰沉的,揭露了美好婚姻表象之下的污垢,以及兩性關系中女性的實用主義立場。喬葉對婚姻的解構(gòu)主要呈現(xiàn)兩種形態(tài):展示婚姻的功利性目的和無愛狀態(tài);展現(xiàn)男女之間最初的甜蜜與幸福如何被平淡、無趣的婚姻生活所磨滅。
其一,無愛結(jié)合。喬葉的小說常常詮釋婚姻與愛情分離的狀態(tài),或在形同虛設的婚姻生活下女性的厭惡甚至畸形心理。女性走向婚姻,并非因為愛情,在一起僅僅是搭伙過日子而已,是到了結(jié)婚年齡后的被迫結(jié)合,是女性權衡利弊后作出的最優(yōu)選擇。同時,妻子眼中的丈夫常常是乏味的,妻子對丈夫沒有真情,這種情況下妻子愛的僅僅是自己。因而,喬葉不僅指出了婚姻作為女性唯一理想的虛假性,更指出了乏味婚姻生活本身對女性失敗人生所起到的推波助瀾作用。《紫薔薇影樓》里的劉小丫與丈夫之間沒有愛情可言,當初僅僅是找一個對象結(jié)婚而已。丈夫憨憨傻傻,使得自己做妓女這一不光彩的過去恰好處于可控范圍?!度~小靈病史》中,葉小靈選擇嫁給丁九順帶有很直接的功利目的,她并不喜歡對方,與丁九順的結(jié)合僅僅是葉小靈實現(xiàn)城市人夢想的權宜之計?!段页姓J我最怕天黑》中,婚姻的另一半在劉帕眼中無足輕重,“當初找小羅并沒什么太特別的感覺,只是知道自己該結(jié)婚了,剛好有這么一個男人,各方面還都合適,就結(jié)了。如果碰上的不是小羅而是條件差不多的其他人,她也一樣會結(jié)婚”。⑤這類功利性選擇,看似是女性的狡黠,實則是追逐理想愛情而不得后的無奈之舉。無愛的婚姻,丈夫的無趣、窩囊,也為后續(xù)的婚外情書寫埋設了合乎情理的倫理情境。
其二,厭夫情結(jié)。作為喬葉小說的一個重要景觀,小說中諸多女性在日復一日的婚姻生活中逐漸感受到了婚姻本身的毫無波瀾、寡淡無味,以及結(jié)婚對象的無趣與平庸。得不到愛,也不會給予對方以尊重,過得不幸福。進而,對婚姻生活產(chǎn)生厭倦、厭惡甚至是絕望情緒。這類女性將對于婚姻的不滿集中于男性,然而,對男性的不滿卻無直接而具體的厭惡和恨的理由。在《那是我寫的情書》中,已婚的小麥整日思念有婦之夫韋,“在擁有固定的戀人和安穩(wěn)的婚姻之后又萌生出的枝干”⑥,表面平靜的婚姻生活實則暗流涌動。在《黃金時間》中,女主人公發(fā)現(xiàn)丈夫腦溢血發(fā)作倒在衛(wèi)生間,故意拖延,耽誤了搶救的黃金三小時,最終導致了丈夫的死亡。為了打發(fā)這漫長的三小時,女主人公追了一集電視劇《在一起》(2002年版),洗了一個澡,后又無聊地翻看《讀者》《婚姻物語》等雜志,嘲笑雜志上空洞的情感雞湯。其間,妻子的心理活動更多的是詳盡講述她不得不“殺死”丈夫的理由,解釋了日復一日的婚姻生活如何將二人的情感變淡,解釋了二人如何從相互喜歡到相互厭煩,述說了妻子何以會對丈夫懷揣深深的恨意。原來,看似依然存在的婚姻早已貌合神離,從妻子第一次提出離婚算起,二人竟已保持了十年的冷戰(zhàn)狀態(tài)。由于丈夫和兒子不同意離婚,且自己也覺得離婚麻煩,于是,妻子將就著這不死不活的婚姻關系,消磨了從四十歲到五十歲的“黃金時間”。在妻子眼中,二人沒有夫妻應有的愛情甚至親情,在一起僅僅是“以婚姻為殼”⑦,寄居殼中,保護著自己、掩藏著自己。除此之外,婚姻及家庭沒有額外的意義和價值。妻子對丈夫有一個經(jīng)典的評價:“不過真的,他人不壞,說到底,只是平庸,全面的平庸??墒?還不如壞呢,壞還代表著某方面酣暢淋漓的極致和純粹,能讓她覺得痛快。而他,只是讓她悶,讓她窒息。”⑧在女主人公看來,婚后的生活需要熱鬧,而不應該只有冷清,平庸、不壞與冷清往往是同質(zhì)異構(gòu)的存在。在這篇小說里,喬葉對不幸?;橐龅臍w因很具典型性:導致婚姻破裂的往往不是一方甚至雙方身上所具有的十惡不赦的罪過,而僅僅是平庸、不壞,它們才是破壞婚姻的原罪。男性的平庸與不壞沖擊著女性對于理想生活的憧憬和激情,男性是女性旺盛生命力被掩埋的罪魁禍首。和《黃金時間》中妻子對丈夫的平庸、不壞的鄙夷一樣,在《妊娠紋》中,妻子鄙夷丈夫以“謹慎的作風”守護著婚姻,此時,“謹慎”亦是一種原罪。丈夫在妻子眼中是死氣沉沉的男人,“一輩子就守著一個女人,仿佛一棵沒有枝杈的樹,一條沒有支流的河,一個沒有逃過課的學生”⑨。一旦丈夫在婚姻生活里沒有“溜過號、走過神、淘過氣”,妻子便“打心眼兒里覺得他有些可憐,有點兒窩囊”⑩。相反,一旦丈夫也和妻子一樣有出軌的動機甚至行為,在妻子看來則是可以接受且替他高興的。
喬葉這類婚姻家庭題材的創(chuàng)作是高級的,述說著女性的刺痛,刺痛著困在婚姻中的讀者,因為刺痛而帶來“不適”,是難免的。喬葉以“惡毒婦”的敘述視角,來審視這個難堪、顛倒的世界,打破了涉世未深的讀者頭腦中關于婚姻、家庭安穩(wěn)和幸福生活的幻象,使讀者看到了那些隱匿在人物心靈深處的真實情感,不忍直視的幽暗的惡。換言之,喬葉撕毀了婚姻中作為表象的溫情、秩序與和睦,呈現(xiàn)出夫妻情分的寡淡、夫妻之間的仇視與厭惡、婚姻生活的瑣屑與庸常,這些原本是被我們的理想化認知有意或者無意識所摒棄的真實面目與形態(tài)。喬葉捕捉到困于婚姻的女性普遍的苦熬:婚姻走向了隔膜、乏味與仇恨之后,存續(xù)的理由沒有了,而周圍人的輿論等看不見的手又束縛著她們,使得她們無法真正走出不幸的婚姻,只能在決絕的遠離與女德的規(guī)約之間苦苦掙扎。因而,當婚姻生活變成女性的人生劫難后,她們往往將暫時的出軌想法或行為幻化為精神堡壘,借此裝飾并麻痹自己,度過眼前難捱而黯淡的“在一起”的日子。于是,在喬葉解構(gòu)婚姻的巨大帷幕下,作為憑吊幸福和美好的“出軌”被賦予豐富的象征意義,它是光,是電,是唯一的神話。
詮釋婚姻的不幸與庸常之后,喬葉進行了理想婚戀關系的探索與實驗。喬葉將三部探究婚姻問題的中短篇小說重組為長篇小說,題為《婚姻互助組》,足見在喬葉心目中追尋理想婚姻狀態(tài)的重要意義。在《婚姻互助組》中,喬葉倡導“與婚姻結(jié)盟,卻和愛情無關”的互助實驗,該小說文本承載著喬葉對婚姻、家庭的病象不滿后的思考,以男女契約形式生活在一起的“互助”來搭建男女“伙伴關系”的伊甸園。這種理想化婚姻的追求,與傳統(tǒng)婚姻及其相配套的習俗觀念、價值立場構(gòu)成斷裂,暗合著齊澤克、吳冠軍所闡釋的“無咖啡因的咖啡”理念:“互助”實驗通過虛擬場景,純化兩性關系,去掉了兩性關系中的諸多雜質(zhì)與弊端,抽離婚姻的繁瑣,只保留其中最為美好的、積極的、無害的內(nèi)核因素。
然而,“婚姻互助組”的問題往往出現(xiàn)在“互助”形式形成的第二天,作為“伙伴關系”的男女一旦重演著“家庭”生活的基本模式,則會陷入家庭的種種瑣碎。在“互助”剛開始時,子冬不甘心自己做“妻子”兼保姆的角色,厭煩于收拾房子、做家務,則是重演傳統(tǒng)家庭秩序的典型例證。后來,婚姻互助實驗的雙方——子冬與耿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互助”的種種考驗中釀就了真愛,逐漸依賴對方、信任對方、對對方產(chǎn)生愛戀,最終走在一起。在一起,意味著未來的兩種可能性:其一,擁有了喬葉所設想的婚姻的幸福狀態(tài),但僅僅是暫時性擁有,隨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常生活的熏染,未來兩性生活是否是一地雞毛,未可知;其二,步入了傳統(tǒng)婚姻的軌道,而返回舊制就意味著必然受到舊婚姻模式的支配。這說明,“互助”實驗本身的不徹底,“互助”本身是一種沙上建塔,逃離甚至“上岸”僅僅是一種不可把捉的幻象。就問題的本質(zhì)而言,實驗過程中種種問題的出現(xiàn),并非實驗本身的錯誤,而是由傳統(tǒng)的婚姻與家庭的先天弊端所導致,這些弊端及問題反倒強化了在婚姻苦海中沉浮的人們對婚姻反人性本質(zhì)的確認。
喬葉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價值立場是以“去道德”呈現(xiàn)個體生命意志和行為選擇。即在創(chuàng)作中對通用的、習常的倫理道德標準進行冒犯,“盡量去無視大家墨守成規(guī)、約定俗成的道德觀念,堅持小說家只需要遵循小說的道德的觀點,通過悲憫心把人物以最真誠的理解表現(xiàn)出來”。從尊重人的主體性姿態(tài)角度來看,“墨守成規(guī)、約定俗成”的道德是陳舊的,是需要摒棄的。在另一篇訪談中,喬葉指出了挑戰(zhàn)道德秩序與拓展文學邊界的關系:“在創(chuàng)作中,我要的不是常規(guī)道德的正直、高尚,我要的是文學意義的豐富。我覺得這就是文學或者說是小說的倫理和道德?!薄巴ǔR饬x上的道德并不是小說家的道德。小說甚至要拓寬通常所說的這些‘道德’。所以我們才會說,小說的本質(zhì)就是冒犯,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就是冒犯?!薄赌鞘俏覍懙那闀贰度焉锛y》《我承認我最怕天黑》《打火機》等小說皆挑戰(zhàn)著傳統(tǒng)道德秩序,揭示出女性真實而隱秘的自然欲望,表現(xiàn)出女性追求新戀情的無畏精神,以及對習常的女性言行要求的反駁?!段沂钦娴臒釔勰恪贰蹲纤N薇影樓》則是對女性淪為妓女的自覺自愿狀態(tài)的真實展示。
喬葉所詮釋的“去道德”建立在對時代通常意義的道德的審視和反思基礎上。道德是變動不居的,每一時代有每一時代的道德準繩,這就使得道德評價標準需要被反復觀照。尼采對道德判斷情境的具體性有一個經(jīng)典論述:“不存在什么道德現(xiàn)象,而只有一種對這些現(xiàn)象的道德(的)闡釋。這種闡釋本身具有非道德的起源。”這一觀點意在否定道德判斷標準的總體性、永恒性、客觀性和唯一性,否定先驗道德判斷的有效性,否定作為常識的、普泛意義的抽象道德,道德應當是多視角的、多情境的、具體化的、受生命意志支配的,唯有遵照后者的原則,道德評價才奏效。質(zhì)言之,理想的道德評價應當是描述性的,而非規(guī)定性的:在進行道德評價時,不應著重考慮道德的形而上倫理層面,而是在具體層面,即行為意志層面考量道德的合法性。在“道德嬗變與文學轉(zhuǎn)型”的新世紀,“高尚”與“卑鄙”,“高尚者”與“卑鄙者”在北島所揭示的荒誕邏輯之后,再次發(fā)生變異和錯位,唯有否定舊有的道德評價體系,才能為科學而有效的道德辯護尋找到內(nèi)在理由;唯有建立起道德判斷上的個人化視角,才能防止道德評價上的偏見。進而,唯有冒犯世俗道德,才能使文學意義走向豐沛,促進文學的發(fā)展。
對于喬葉小說中人物真實心靈的評價,有一個前提需要強調(diào),即女性缺愛與無愛的不幸福狀態(tài),一切的“不道德”皆建立在這一前提下。對一個無愛或缺愛的女性而言,所謂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是需要被淡化的。喬葉所描述的經(jīng)歷婚姻裂痕后女性追求的自由獨立狀態(tài),是一種充滿光明與幸福的解脫,而非世界末日的到來,不需要作為讀者的我們向他們投去同情的目光。過度的同情、憐憫不會形成精神的撫慰,反倒會成為“語言的陷阱與話語的網(wǎng)羅”,成為一種語言暴力。這是對喬葉的女性書寫進行評價的基本批評倫理。換言之,從女性主義角度看,喬葉對精神出軌與婚外情的書寫是尖銳且深刻的,對自由女性和女性自由的啟蒙是有益的,是建立在尊重人的生命感覺的基礎上的。因而,對喬葉筆下女性進行訓誡式道德批判,則是違背女性啟蒙的。
理想的文學創(chuàng)作應保持慎獨的精神,追求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找到屬于作家自己的調(diào)性。喬葉在《漫談寫作意識與技巧》中指出,在寫作中太多的“衛(wèi)兵”的束縛,是對創(chuàng)作的自由精神的扼殺。應避免在“大路”上滑行,“大路,即普遍擁有的一種意識,公眾意識、公眾語態(tài)、公眾表達”。對“大合唱”作附和的創(chuàng)作缺乏個性,“文學的功能從本質(zhì)上來講記錄時代的細節(jié)和溫度,承載這個時代的人性和真相,成為可以信任的注腳和旁邊,所以一定要避開大路,找到屬于自己的小路”?!昂玫淖髌吠桥c公共意識所背離的?!辈粚懝灿袪顟B(tài)、不跟隨潮流、不寫常識的寫作才有意義,公眾話語沉默的地方,恰是作為時代記錄官的作家應當關注的地方。
喬葉還指出:“偉大的作家是要用豐滿、繁復的人性來告訴我們有一種可以信服的美好。許多寫作者自認為寫得很純潔,其實是寫的簡單,甚至簡陋。這可以延伸出很多話題。我覺得,如果是10多歲的孩子,你可以簡單、單純,但當你40多歲時,如果還認為自己很簡單、單純,那其實就不是簡單了,而是簡陋,這和你的經(jīng)歷、閱歷、人生經(jīng)驗等都不相配。如果是以這個樣子寫小說,還認為自己很單純、純潔、美好,那就是自欺欺人,就是不誠實。其實,也是沒有能力誠實。”混沌、荒誕是現(xiàn)實的常態(tài),無法作簡單的化約與歸類。因而,注重人性的復雜性,才能展現(xiàn)人身上的多面性與豐富性。書寫虛假的光明和謳歌單純的世界,是作家創(chuàng)作上常會出現(xiàn)的誤區(qū)。作家往往因為追求純潔而過濾掉了寫作對象的多面態(tài)。進而,使純潔變異為簡單,這就不自覺滑入了創(chuàng)作上的自欺欺人,會導致創(chuàng)作視野的狹窄。
文學是曖昧的藝術,不應簡單地表現(xiàn)美與丑、善與惡的二元對立,而應當表現(xiàn)出那種難以把捉的曖昧狀態(tài)、多義語境與不可知心理。唯有抵近豐富、復雜、深沉的創(chuàng)作才是深刻的,才會為讀者帶來生活經(jīng)驗被冒犯的震撼。在《我承認我最怕天黑》中,喬葉借女主人公劉帕之口,道出了人在具體情境中的行為選擇必然如此且情有可原的理由:“在界限分明的黑白中間”,有“大片的灰色”。文學創(chuàng)作唯有注重書寫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好人與壞人之外的“中間人物”,才是對生活豐富性和人性復雜性的尊重。
喬葉重視人心人性的探究,認為人性分析的價值大于社會分析:“我不喜歡把什么都歸罪于社會,從人性出發(fā)才能客觀地通過小說來表達現(xiàn)實世界?!笔崂韱倘~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她的小說不太注重表現(xiàn)時代變遷對人的命運的牽引甚至操控,而是關注人自身的言行對命運的決定作用。從時代變遷角度來審視人的異化是外部分析視角,對人物和事件的分析有隔靴搔癢、不能盡意之感,外在歸因無法從根本上洞悉人物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而那個需要以最壞的惡意來剖析、來揣度的人心人性才是根本。《認罪書》的落腳點不在于特定時代的歷史故事本身,而是通過歷史故事探究普遍的人心人性問題。對于喬葉這樣的“70后”作家來說,他們對未曾經(jīng)歷過的歷史的書寫不是追求與大歷史軌道相一致的復寫,復寫既不是“70后”作家的“專長”,也不應是他們進行這類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的目的?!墩J罪書》表現(xiàn)出與大歷史、公共空間的偏離,以個人經(jīng)驗和私人記憶的書寫表現(xiàn)出大歷史無法表述的雜音與幽閉空間。即在《認罪書》這里,對歷史事件背后的常態(tài)與病態(tài)、荒誕與教訓的總結(jié),及其作家視角下的文化反思和對歷史事件背后的人心人性的鞭撻,才是創(chuàng)作的根本目的。在《我是真的熱愛你》《紫薔薇影樓》《底片》中,喬葉從性格上、精神處境上去分析女性墮落的原因,蘊含著對妓女的新發(fā)現(xiàn):妓女并非慣常認知中的因為受苦受難、迫不得已才“失足”,而是追逐金錢、追求安逸而主動投入并樂在其中,為理解當今這個時代的“危險的愉悅”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典型。她們對彼時彼刻的處境可能沒有任何的羞愧,甚至悔恨為什么沒早點接觸這一行業(yè),早接觸就可以早步入人生輝煌。此外,在表達社會道德評價、個人本真狀態(tài)與社會期待等主題上,喬葉的妓女題材創(chuàng)作與陸文夫的《小巷深處》、閻連科的《柳鄉(xiāng)長》和蘇童的《紅粉》等構(gòu)成互文關系。
喬葉拒絕“底層”這一提法,更多地關注生存艱辛、精神困頓狀態(tài)下的“人”:“我不太喜歡‘底層’這個概念,我覺得大家都在底層,即使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官員?!边@體現(xiàn)出喬葉對“人在底層”而非“底層的人”基本形態(tài)的深切洞察。“底層,底層,好像有誰比底層高似的,好像有誰不在底層似的。其實浩浩塵海,有誰不是涓涓小水?區(qū)別只是清濁香臭之比例與酸甜苦辣之調(diào)和。剖開或光鮮或粗陋的表層,你就會知道,有無數(shù)人都在辛辛苦苦、踏踏實實地過著自己卑微的日子,沒有誰容易?!眴倘~《拆樓記》中,對人物評價的處理源于其對“底層”的獨特理解:不偏袒于任何一方,不以有色眼鏡去看待拆遷中雙方的沖突。如同李勇所言:“不僅同情底層,也同情‘上層’?!睆闹胁浑y看出喬葉“對‘人’的深切悲憫,因為無論知識分子還是大眾,在強大的現(xiàn)代性(指歷史力量)面前都是弱者”。作家唯有關注“人在底層”的狀態(tài),而非一刀切地關注“底層的人”,才能深切體會到“生之艱難,活之不易”。
喬葉對女性幽暗心靈世界的探索,對待兩性關系、婚姻家庭和妓女的書寫態(tài)度等共同造就了“喬葉經(jīng)驗”。具體而言,喬葉自發(fā)表《一個下午的延伸》始,一直在探尋女性的精神處境問題,執(zhí)著于思考獨立女性的生存困局和出路,直面婚姻、家庭中的絕望與窒息,努力探尋作為時代思想史的重要命題,即何謂女性的“幸?!?為女性的自由、覺醒、自尊作鼓與呼。喬葉的女性題材創(chuàng)作中所體現(xiàn)出的決絕姿態(tài),與其對早期創(chuàng)作話題作持續(xù)性思考、對妓女題材作持續(xù)性關注有著莫大關聯(lián),也與其個人對待情感的態(tài)度有關。而對后者,即為文寫意的態(tài)度如何體現(xiàn)出喬葉本身的烙印,這方面的挖掘則需要通過作家傳記相關研究來比對和確認。從婚外情題材、妓女題材、婚姻互助的實驗故事等的資源源泉角度看,喬葉受到波伏娃和福樓拜的影響較大,喬葉的女性書寫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向《第二性》《包法利夫人》《金瓶梅》等理論文本或文學文本致敬。喬葉筆下的女性,繼續(xù)做著與愛瑪相似的夢,擁有著愛瑪?shù)摹凹餐础焙途褡非蟆?/p>
喬葉是一位具有強烈現(xiàn)代意識的理智的女性主義作家。說喬葉“理智”,原因在于其對打破婚戀幻象的執(zhí)著與果敢。然而,這種“理智”及其背后的執(zhí)著與果敢是否同樣是一種理想主義?是否在喬葉小說人物強大的女性意識的背后,皆挺立著一個強大的作為清醒而獨立的知識女性喬葉?如果喬葉筆下女性不具有清醒而獨立的知識分子的眼界和膽識,一切又當如何?這些都值得深思。此外,喬葉小說中往往沒有體現(xiàn)出較為客觀中立的價值立場,導致其在講述妓女、欲望、婚外情的故事時,易滑向低俗、媚俗,體現(xiàn)出啟蒙立場的傲慢?!饵S金時間》中的女主人公在丈夫瀕臨死亡的黃金三小時里,內(nèi)心深處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矛盾、猶疑、恐慌甚至后悔,只敘述了丈夫?qū)υ斐蛇@一悲劇的成因和罪,而未呈現(xiàn)出妻子的罪和罪感意識,這恰恰是敘述者受道德相對主義價值立場操縱的結(jié)果。在女性視角之上是“人”的視角,倘若單單以女性的仇恨為由,置生命于不顧,這種人道主義缺席的女性書寫反倒是無力的,也損害了女性形象的復雜、飽滿與深刻。照亮“女性主義”的最好方式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張揚作為個體的“女性”的同時,在每一處體現(xiàn)文學理念的“主義”上駐滿生命。
本文獲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編號(2020M671800)。
本文獲浙江省教育廳一般科研項目資助,編號(Y202045734)。
注釋:
①李敬澤:《拆樓記(序)》,《拆樓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5頁。
②余凡:《建構(gòu)作家的文學意義世界——論新時期以來作家創(chuàng)作談》,《文學研究》2018年第1輯。
③喬葉、劉蕓:《寫作從人性出發(fā)——與喬葉對話》,《百家評論》2013年第3期。
④將《最慢的是活著》與其他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比較,有利于確認并強化一個關于何謂好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標準:那些靠背書本、靠想象、靠理念預設所進行的創(chuàng)作是孱弱的,而在《最慢的是活著》中,濃厚而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在其中扮演重要作用。大巧若拙、大美無言,該小說每一句簡單述說的背后,皆是祖母輩、母親輩對人生這本大書的參悟與總結(jié)。人的一生總是一邊活著,一邊努力發(fā)現(xiàn)親人的智慧,收獲生存的勇氣和動力。這是《最慢的是活著》作為當代文學重要收獲的理由。
⑤喬葉:《我承認我最怕天黑》,《牡丹》2004年第4期。
⑥喬葉:《那是我寫的情書》,《旦角》,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01頁。
⑦喬葉:《黃金時間》,《花城》2014年第1期。
⑧喬葉:《黃金時間》,《花城》2014年第1期。
⑨喬葉:《妊娠紋》,《北京文學》2010年第10期。
⑩喬葉:《妊娠紋》,《北京文學》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