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壁畫:張騫出使西域。圖/FOTOE
2023年9月下旬,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州立大學,中亞考古學者阿曼巴耶娃與阿斯卡洛夫兩位老友激辯。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只有阿曼巴耶娃敢跟阿斯卡洛夫院士針鋒相對。9月25日,在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州立大學,阿曼巴耶娃作完半個小時的講座,阿斯卡洛夫突然站起來,咄咄逼人地連續(xù)追問,她被問得不耐煩了,瞪著眼睛回懟:“我可以回答你,但是,我現(xiàn)在累了!”說完起身離去。下面的人發(fā)出竊笑,樂于看到兩位老友互懟。88歲的烏茲別克斯坦科學院院士阿斯卡洛夫·艾哈邁達利,是烏國考古界的泰斗,40多年來一直是烏國考古的掌舵人,他因為年齡、資歷,以及從不微笑的嚴肅臉令人生畏。阿曼巴耶娃雖然個頭只到他的胸口,卻一點都不怕他。
他們認識幾十年了。9月24日午后,阿斯卡洛夫和阿曼巴耶娃、伊索米丁諾夫坐在費爾干納鄉(xiāng)下的一棵楊樹下,一邊削著蘋果,一邊聊起往事。他們相識于上世紀80年代,蘇聯(lián)解體之后,三人歸屬于不同國家,幾國之間很長時間不開放邊境,人員往來不通。直到近幾年,他們才又常來常往。
坐在一旁的中國面孔,是西北大學絲綢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首席科學家王建新,一頭白色長發(fā),年屆七旬。“他們在說他們共同的老朋友,說起往事總是很感慨?!蓖踅ㄐ抡f。他牽頭組織了這次費爾干納盆地考古中、烏、塔、吉四國聯(lián)合考察與學術(shù)交流活動,將中亞的老朋友們聚在一起。
阿曼巴耶娃·巴基特是一位個頭不高但能量很大的吉爾吉斯斯坦老太太,在全球考古界享有名氣。考察團到達納曼干州的阿什肯特遺址時,負責發(fā)掘的考古學者阿納爾巴耶夫一見到阿曼巴耶娃,兩位老人就擁抱在了一起。上世紀70年代,他們是在蘇聯(lián)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一起讀書的同學,蘇聯(lián)解體后,一個在吉爾吉斯斯坦,一個在烏茲別克斯坦?!半m然見不到面,但是我們始終保持著聯(lián)系?!卑⒙鸵迣Α吨袊侣勚芸氛f。
費爾干納盆地的初秋季節(jié),午后微風和煦,白楊樹和懸鈴木的葉子已經(jīng)泛黃。不時有葉子飄落,掉在馕和蘋果上。阿斯卡洛夫每切下一小塊蘋果,就遞給同桌的眾人。
烏茲別克斯坦的納曼干、費爾干納和安集延三個州都在費爾干納盆地里。費爾干納盆地處于烏、吉、塔三國交界地帶,是目前中亞人口最稠密的地區(qū),也是古代絲綢之路要沖,盛產(chǎn)汗血寶馬的大宛國就在盆地里,張騫和玄奘都來過。盆地里分布著大量考古遺址,吸引著各國考古學家前來解密。
當代的國境線強行割開了古代的文化單元,重返古代的考古,需要重新彌合國界的割裂。合而又分數(shù)十年后,幾位白發(fā)老人久別重逢,中亞諸國考古又走進聯(lián)合的時代。
不同的是,這一次,中國人在穿針引線。
今天,從烏茲別克斯坦到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可以免簽直接穿越國境。前些年則要麻煩得多。2011年,西北大學等三家國內(nèi)機構(gòu),準備聯(lián)合對烏、塔兩國的考古遺址作一次系統(tǒng)考察,他們原計劃一次走遍兩國,卻發(fā)現(xiàn)任何交通方式都無法通行,無奈只能撤回國內(nèi),分兩次行動。
費爾干納盆地更是矛盾交織的前沿,中亞著名的火藥桶。因為歷史遺留問題,烏、塔、吉三國邊界劃分陷入無休止的爭議,并且形成了特有的飛地和邊界村現(xiàn)象。比如,位于盆地的吉爾吉斯斯坦奧什州,就有屬于烏茲別克斯坦的4塊飛地和塔吉克斯坦的兩塊飛地。飛地和邊界村的存在,加劇了管轄難度和矛盾沖突。邊境族群時常發(fā)生流血沖突事件,2014年一年,吉塔邊境就發(fā)生過32起沖突。今天,考古學者們終于可以在烏茲別克斯坦安全地四處考察。
2023年9月下旬,中烏塔吉四國考古專家聯(lián)合考察中亞費爾干納盆地阿什肯特遺址。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2016年之后,三國之間的邊界爭端問題迎來進展,2018年,三國開放邊境和公民免簽,學術(shù)合作也迎來轉(zhuǎn)機。西北大學與三國都建立過雙邊的考古合作,王建新提議,幾個國家是時候坐在一起聊聊了。三國都同意,但隔絕太久,誰也不好主動牽頭,王建新索性將他們都邀請到西安來聚會。
那次聚會破了冰。位于三國交界的費爾干納盆地成為首選的合作地區(qū)。2019年,四國聯(lián)合考察團對費爾干納盆地的吉爾吉斯斯坦奧什州進行了全面考察,東道主阿曼巴耶娃一手安排。4年之后,第二次四國聯(lián)合考察重回費爾干納。從今年9月23日到28日,四國考古學者對烏茲別克斯坦這一側(cè)的費爾干納盆地遺址和博物館進行了考察,并在費爾干納州立大學舉辦了兩天的研討交流。
費爾干納盆地位于中亞的東南部。張騫出使大宛國后,大宛國與漢朝建立外交關(guān)系。漢武帝曾任命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兩次征討大宛。在絲綢之路開拓史中,費爾干納盆地始終是一個重要的地點,而且費爾干納盆地后來還成為中亞的絲綢紡織中心。從考古來看,盆地里出土過大量漢朝的銅錢、銅鏡、絲綢的文物,印證了文獻的記載。
9月26日,四國學者來到安集延州鄉(xiāng)下的明鐵佩古城遺址。古城四周包圍著田壟,田里拴著牛,村民趕著黑羊經(jīng)過,掀起一陣飛揚的塵土。不過當?shù)卣呀?jīng)用一排排樹林將遺址核心區(qū)圍了起來,設(shè)定為文保遺址區(qū)。遺址入口處是兩個三層樓高的大土堆,土堆中間打開了一個缺口,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副研究員劉濤說,這個缺口就是考古發(fā)現(xiàn)的古城西大門,屬于重大發(fā)現(xiàn)。
劉濤目前是明鐵佩古城中烏聯(lián)合考古隊的中方現(xiàn)場負責人,在國內(nèi),他也當著漢魏洛陽城考古隊隊長,綴連著絲綢之路的開端和中途。從2012年起,中國考古工作者已經(jīng)在明鐵佩工作了十多年。劉濤對著一塊展板,為來訪的同行們勾畫了一個圈:古城規(guī)模達到272公頃,相當于故宮的4倍。這座其貌不揚的土遺址,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公元前后費爾干納盆地最大的城。
中烏聯(lián)合考古隊發(fā)掘的烏茲別克斯坦明鐵佩古城西城門遺跡。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有學者推測,明鐵佩或許就是著名的“貳師城”。貳師城是大宛國名城,以繁育汗血寶馬著稱,李廣利以“貳師將軍”之稱出征大宛,就肩負著帶回汗血寶馬的期待。不過,對于貳師城的所在,明鐵佩并非唯一可能的選項。在費爾干納盆地三國,每個國家都指認過可能是貳師城的遺址,但因為以前的隔絕,大家并沒有坐在一起談?wù)撨^這個話題。
“貳師城到底在哪里,目前學界還沒法完全解決這個問題,但如果大家不坐在一起談,那就永遠只能各說各的?!蓖踅ㄐ抡f。
這次考察過程中,學者們使用的語言加起來可能有五六種之多,即便語言不通,關(guān)注的問題卻非常細致,常常在翻譯的幫助下不厭其煩地就某個小細節(jié)反復詢問。當阿曼巴耶娃在費爾干納州立大學演講時,阿斯卡洛夫就一些細節(jié)問題問了半天,直到讓阿曼巴耶娃喪失了耐心?!拔腋⑺箍宸蛟菏亢茉缇驼J識了,早到我都快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了。他是個非常嚴格的人,對學生的要求非常高,他的碩士、博士生在他手下兩三年,如果論文答辯不過,就要再讀兩年。”阿曼巴耶娃對《中國新聞周刊》撇撇嘴,做了個鬼臉。
阿斯卡洛夫嚴肅而認真,習慣面色凝重地發(fā)表長篇大論。在費爾干納州立大學的那次交流活動中,他被安排發(fā)表致辭,卻沒說任何場面話,而是數(shù)落了十分鐘烏國考古界的不足,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后輩們在他面前總有些緊張。
“院士在興頭上,我必須得在那里陪著?!蓖砩?點多,回到酒店的王建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就在前一天,他得知院士過生日,在會議期間訂了一個蛋糕,為老院士舉辦了一場生日宴。
王建新如今儼然中亞考古界的老朋友。他每年往返于中國和中亞諸國,跑遍了幾國的重要遺址。最初,他是為了追尋一個已經(jīng)消失的民族來到中亞。
《史記》《漢書》等史籍曾記載過一個顯赫的西域民族,名叫月氏。在匈奴強盛之前,月氏是中國北方的第一民族,生活在“敦煌、祁連間”。公元前2世紀,匈奴突然崛起后,擊敗月氏,取代其地位。大多數(shù)月氏人西遷到今天的中亞,史稱大月氏,一小部分依然留在敦煌周邊,稱為小月氏。當初張騫出使西域,就是為了尋找大月氏,聯(lián)合大月氏夾擊匈奴,順道實現(xiàn)了絲綢之路的全線貫通。
大月氏到底在中亞何處落腳,東西方古代文獻對于中亞的記載中,哪些國家、民族和事件與月氏有關(guān),兩千年后已經(jīng)成為眾說紛紜的謎團。相比于對匈奴的了解,人們對于同樣興盛過的月氏人,所知甚少。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國際興起一陣月氏研究熱。歐美、日本等地學者通過對中亞的考古調(diào)查,提出了關(guān)于月氏的一些新認識。90年代,王建新在西北大學主持考古學科建設(shè),他覺得中國考古也應(yīng)該走出國門,而起源于中國、流散進中亞的月氏,似乎是一個不錯的課題。
王建新不急著出去,他的研究先從月氏西遷之前起步。所謂“敦煌、祁連間”所指的祁連,并非今天的祁連山,而是天山。天山貫穿歐亞大陸腹地,自東向西橫跨中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四國。天山三分之二以上在新疆,即東天山,穿越新疆全境,將新疆切成南疆和北疆。中亞的三分之一,則為西天山。天山山脈發(fā)源出楚河、伊犁河、錫爾河等河流,養(yǎng)育了大陸腹地眾多民族,伊犁河從新疆流向哈薩克斯坦,錫爾河則與阿姆河并列為中亞最重要的兩條河流,亞歷山大大帝曾經(jīng)鏖戰(zhàn)于錫爾河,大勝斯基泰人。
本世紀初的十多年間,王建新帶領(lǐng)團隊調(diào)查和發(fā)掘了甘肅、新疆的廣闊的東天山地帶,對中國月氏遺存有了大量新發(fā)現(xiàn)。他們找到了4 處早期游牧文化大型聚落遺址,應(yīng)該屬古代月氏、匈奴等早期游牧民族的最高等級的王庭、單于庭遺址。十多年的國內(nèi)工作,是為境外考古所做的漫長準備。2009年之后,學術(shù)準備已經(jīng)成熟,西北大學團隊走向西天山。
據(jù)《史記》《漢書》和《后漢書》記載,大月氏在中亞東山再起,建立了一個人口40萬、騎兵10余萬的大國。張騫出使之后,大月氏與漢朝使者往來不絕。上世紀90年代出土的甘肅懸泉置漢簡中,有17條西漢時期關(guān)于大月氏的簡文。但中亞地區(qū)明確屬于月氏的墓地和遺址,世界各國的考古人一處都沒有找到。
2016年5月20日,在烏茲別克斯坦拜松市拉巴特墓地,中國和烏茲別克斯坦考古人員在考古現(xiàn)場討論。圖/新華
西北大學中亞考古隊在烏茲別克斯坦找了好幾年,開著車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道路上四處顛簸。突破口是康居遺址的發(fā)現(xiàn)。2015年到2016年,考古隊在撒馬爾罕西南20公里發(fā)掘撒扎干遺址,發(fā)現(xiàn)了6座墓葬和居址,通過墓葬形制和陶器等器物的比對,認為是康居的遺址。此前的研究已經(jīng)確認,康居國在大月氏之北,以阿賴山和鐵門關(guān)為界。這是個關(guān)鍵的方位線索??脊湃擞谑寝D(zhuǎn)頭向南,在撒扎干以南仔細尋覓大月氏。
2016年底,中亞考古隊在撒馬爾罕以南的蘇爾漢河區(qū)域調(diào)查,連續(xù)一個星期一無所獲。調(diào)查日程的最后一天,發(fā)掘領(lǐng)隊、西北大學文化遺產(chǎn)學院教授梁云在拜松河邊歇腳,習慣性地四處觀察,偶然發(fā)現(xiàn)河床的斷面有灰土層,是明顯的人類活動痕跡。他立刻下了探鏟,人骨從灰層中暴露出來,一處古代墓地就此重見天日。這里后來被命名為拉巴特墓地。
拉巴特墓地的地理位置,是在烏茲別克斯坦東南部和塔吉克斯坦西南部的“北巴克特里亞”地區(qū)。大月氏是當時北巴克特里亞的主體民族和統(tǒng)治民族。遺址的年代,被確定為在大月氏西遷之后、貴霜帝國建立之前。時空兩條線索,都指向大月氏。
西北大學考古隊下了判斷,拉巴特遺址就是月氏人留下的遺存。墓葬里的人骨,就是月氏人。大月氏找到了。
當月氏人到達西天山定居時,西邊已經(jīng)有一個龐大的國家,國民長著深目長髯的異域面孔。這個國家在西方史書中的名字是巴克特里亞,公元前6世紀成為波斯帝國的行省。公元前329年,馬其頓王國亞歷山大大帝揮師東征,占領(lǐng)巴克特里亞,作為東方領(lǐng)地的統(tǒng)治中心,大批希臘人移居到此。西漢建立的40多年前,公元前246年,此地獨立為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月氏人比鄰而居的,正是這個王國。月氏人于公元前138到前130年期間落腳西天山;幾乎同時,約公元前145到前130年期間,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滅亡。這兩件事有關(guān)聯(lián)嗎?
在東方的歷史中,司馬遷記載過這樣一段往事。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除匈奴外,先后到達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四國。最西的大夏國,有百萬人口,居民從事農(nóng)業(yè)并善于經(jīng)商。根據(jù)張騫的敘述,司馬遷寫道:“(月氏)過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遂都媯水北,為王庭?!痹率先藫魯×舜笙?,在媯水(今阿姆河)之北建立起都城性質(zhì)的王庭。
司馬遷提到的大夏與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是否就是同一個國家?滅亡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是否就是大月氏?西北大學團隊認為,答案是肯定的。
中亞的特別之處在此顯現(xiàn)出來——東方與西方的迎面相撞,就是在這片土地上。來自東方的月氏人和西方的希臘人,曾經(jīng)比鄰而居,并且爆發(fā)過戰(zhàn)爭,隨后想必進行了大范圍的人種混合。在月氏人到達之前,巴克特里亞的古代人群都來自西方,以歐洲人為主體。月氏人從東方到來后,帶來了亞洲的遺傳基因,東西方人種在巴克特里亞交融,誕生了最早的中亞兩河類型人群。
隨著西北大學中亞考古隊十多年來的工作,張騫到過的那些中亞古國,在兩千年后被陸續(xù)找到和確認。中國考古隊在中國西部邊陲之外,豐富著絲綢之路的歷史細節(jié),也豐富著對中國歷史本身的認知。他們的研究帶來了關(guān)于大月氏和絲綢之路的新認識,尤其是大月氏與貴霜王國的關(guān)系。
追尋大月氏的歷程,證明中亞考古是一片值得開拓并且令人興奮的領(lǐng)域。與考古成果共同結(jié)出的另一項成果,是中國考古學者與中亞各國陸續(xù)建立起的合作關(guān)系。中亞考古人開始接受和信任中國考古人,這將推動聯(lián)合考古走向更大的時空范疇。
從哈薩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圖驅(qū)車向東,進入一片寧靜的鄉(xiāng)村地帶,一路上蘋果園、草地和荒原交錯。距離城市50公里的荒原上,突兀地矗立起一棟灰色建筑,高聳的尖屋頂,仿似一頂高帽。這是伊塞克國家歷史文化博物館。博物館身后,遼闊的草原通向遠山的腳下。秋日草地枯黃,牛群在一座座土堆下悠閑地吃著草。這些土堆沉默不語但身世不凡,曾經(jīng)吐露過這片土地上發(fā)生過的歷史。
9月29日下午,伊塞克博物館館長古莉米拉剛從北京歸來,帶著一本“五洲四?!粠б宦贰奈锟脊藕献髡埂钡闹形恼褂[手冊回到館里。前一天,她在故宮博物院參加了展覽的開幕式,伊塞克博物館送去了23 件展品。這次展覽匯聚了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阿聯(lián)酋三國共4家文博機構(gòu),以及中國13家收藏單位的文物,其中包括中國實際參與的“一帶一路”國家考古發(fā)掘項目。
伊塞克博物館的展廳比中國一座普通縣級博物館都要小,也更偏僻,平均每天有40多人次參觀,但卻是哈薩克斯坦12座國家級博物館之一。“小鎮(zhèn)大館”收藏著國家寶藏,寶藏就出自草原上的那些土堆里。1968年,特大洪水襲擊此地,沖毀大量房屋,災(zāi)后重建時,政府計劃將其中三座土堆推平,蓋一棟新樓。當土堆被夷平、挖深,古代墓葬重見天日,原來土堆就是古墓的封土。這樣的土堆在這一地區(qū)有40多座。
在其中一座墓葬里,當發(fā)掘抵達棺槨里的墓主人時,令人激動的畫面出現(xiàn)了。墓主人的骸骨身披制作精良的鎧甲,腰上掛著佩劍和匕首,頭冠、盔甲、靴子都由金片嵌成。人們因此稱之為“伊塞克金人”。
伊塞克金人是哈薩克斯坦迄今最知名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金人埋葬于約2500年前,中國的東周時期。學者們推測,墓主人可能是草原民族塞人的貴族,但十幾歲就死了,所以用珍貴的金片裹滿他的全身,用寶物塞滿他的墓葬,以示尊貴和恩寵。伊塞克博物館展廳正中間就矗立著一副復原的金人鎧甲,全身金片一塵不染,光澤耀目,最明顯的標志就是魚鱗般的金片和尖聳的高帽。金人早已是哈薩克斯坦的國民級圖騰,在阿拉木圖市中心的共和國廣場,幾十米高的塔尖上,站立著的就是一個威風凜凜的金人。
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伊塞克國家歷史文化博物館館長古莉米拉站在伊塞克金人復原像前。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金人發(fā)現(xiàn)40年后的2010年,遺址區(qū)上建立了這座博物館。古莉米拉從阿拉木圖中央國家博物館副館長任上調(diào)來赴任伊塞克國家歷史文化博物館館長。她有考古學教授身份,伊塞克因此一開始就擁有了考古發(fā)掘的能力,古莉米拉說,12座國立博物館中,目前僅有四五座擁有考古發(fā)掘資質(zhì)。沒過幾年,就在伊塞克遺址區(qū)范圍內(nèi),他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墓葬。他們挑選了一個名為拉哈特的地方準備啟動考古。他們找來了一個幫手,2016年,伊塞克博物館與中國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簽署合作協(xié)議,次年,雙方開始了在拉哈特遺址的共同發(fā)掘。疫情中斷的幾年,博物館獨立發(fā)掘,今年,陜西考古院團隊又重返拉哈特。
拉哈特遺址是哈薩克斯坦與中國目前開展的唯一一個考古合作項目,也已經(jīng)成為哈薩克斯坦一個著名的考古項目。在出土了金人之后,這片以著名的伊塞克湖得名的土地,又開始講述哈薩克斯坦歷史的新故事。7年來的考古成果,貢獻了初步的發(fā)現(xiàn):拉哈特可能是一處具有中心聚落性質(zhì)的遺址,或許就是塞人王族的中心聚落。
“中國的考古隊員發(fā)現(xiàn)了新東西,會用俄語說,石頭,石頭!我們也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語了?!惫爬蛎桌瓕Α吨袊侣勚芸氛f。更重要的合作成果,是工作方法和理念的互相借鑒,古莉米拉舉例說,中國考古工作者十分重視地層,他們辨別出了拉哈特遺址的9層文化層。地層學是中國考古學傳統(tǒng)的看家本領(lǐng),在拉哈特遺址考古中派上了大用場。
哈薩克斯坦如今不論在資金還是人手上,都談不上充裕。古莉米拉不止一次去過中國,今年伊塞克博物館8名工作人員又集體去陜西考察,她對中國考古的條件感到羨慕。她參觀博物館修復中心時,很好奇這些修復師是從從哪里來的、學什么專業(yè)的,其實大多數(shù)修復師是博物館自己培養(yǎng)的。這啟發(fā)了她。
“也許有一天,我們的考古人員也會去中國工作?!惫爬蛎桌f。
在西北大學學者與中亞同行的交流活動中,充當翻譯的幾個烏茲別克斯坦小伙子,都是西北大學絲綢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的博士生。
35歲的巴哈原本是西北大學世界史專業(yè)研究生,被王建新收入門下,學習考古。他的博士課題是撒馬爾罕阿夫拉西阿卜遺址的壁畫。撒馬爾罕是粟特人的故鄉(xiāng),壁畫里出現(xiàn)了唐代人的形象,這是一個有趣的絲綢之路課題。王建新的另一個博士尚未畢業(yè),就已經(jīng)被費爾干納大學預備錄用。
“有一次王老師帶隊來烏茲別克斯坦考察,我一個本科中國同學在團隊里,叫我去酒店看球。他說現(xiàn)在沒有人來念博士,我就開玩笑說我去啊,他立刻帶我去隔壁王老師的房間,對王老師說,他要來念博士。然后我就真的來念了考古。”巴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中亞是世界歷史版圖的重要地域,很多謎題等待考古發(fā)掘揭開,但本地學者相當匱乏。阿曼巴耶娃說,整個吉爾吉斯斯坦的考古學者大概只有20人左右,除了首都比什凱克的大學,其他城市的學校都沒有考古專業(yè)。
其他幾國即便情況略好,大體也不相上下。因此,近百年來,中亞考古一直相當依賴于外國考古力量的參與。法國、英國、日本、韓國等國家都派出了考古隊,尤其是俄羅斯,在蘇聯(lián)時期,中亞的考古基本由莫斯科的機構(gòu)牽頭,與當?shù)貙W者開展合作。但現(xiàn)在,俄羅斯對中亞考古的興趣有所消退?!拔覀兒投砹_斯的考古學家曾經(jīng)有聯(lián)系,但后來非常突然就斷開了,因為沒有人給他們經(jīng)費了,反而是我們的經(jīng)費和項目越來越多。”阿曼巴耶娃說,“其實,俄羅斯最近幾年對中亞是沒有興趣的,只剩下一兩個人還保持興趣。中亞這么重要的地方,他們反而完全不關(guān)注了?!?/p>
中國在與中亞合作開展發(fā)掘的同時,也在培養(yǎng)著出身自本地的考古學者,以壯大本土的力量。
中國的考古合作,考慮的不是帶走什么,而是留下什么?!?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上半葉,中國經(jīng)歷過被外國掠奪文物的歷史。這種經(jīng)歷不僅我們有,這些國家也都有,包括中亞、伊朗等。我們這些國家在一起做考古合作,肯定不會忘記那段歷史,首先我們肯定要尊重所在國家的歷史和文化遺產(chǎn)?!蓖踅ㄐ聦Α吨袊侣勚芸氛f,“我們的工作一定是以所在國為主,我們是做學術(shù)的,不爭、不搶、共享?!?/p>
阿曼巴耶娃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中國的考古裝備十分先進,令她印象深刻。中國考古人的工作態(tài)度非常認真、仔細、負責任,“他們非常勤勞,這和我們很不一樣,他們的專業(yè)性經(jīng)常讓我們吃驚。考古工作是很嚴謹、很重細節(jié)的,要做好計劃,不然之后會很麻煩。”但讓這位性格開朗的老人更開心的一點,是與中國考古人親密無間的友誼。與中國人合作非常簡單,中國人直入主題,很快就能建立友好的關(guān)系。她拿與吉爾吉斯斯坦同樣有考古合作的日本人作對比,說日本人太客氣了,合作了十多年,他們依然禮貌得有點生疏,沒有私人交往,也不知道他們有幾個孩子,但熱情好客的中國人絕對不會讓這樣的情況發(fā)生。
最近10年,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進行了諸多中外文物領(lǐng)域交流合作,與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阿聯(lián)酋等24個國家開展了44項聯(lián)合考古項目,在烏茲別克斯坦、柬埔寨等6國開展了11項歷史古跡保護修復項目。
“我2002年就因為絲綢之路申遺的項目去過中國,我們與中國有非常豐厚的成果,最近幾年的合作都是在‘一帶一路’框架內(nèi)?!卑⒙鸵拚f。
王建新帶領(lǐng)的團隊,繼續(xù)往西走。
今年,他們已經(jīng)與土庫曼斯坦和伊朗開始探討考古合作,明年將在這兩個國家開展考古調(diào)查。與伊朗的合作區(qū)域和項目已經(jīng)確定,將聚焦伊朗東北部的絲綢之路遺產(chǎn)與考古,調(diào)查預計先開展三年。“對于阿富汗,我們也在觀察它的安全性,這整個都屬于巴克特里亞地區(qū),”王建新說,“區(qū)域的拓展是非常自然的、關(guān)聯(lián)性的、蔓延式的,而不是跳躍式的?!?/p>
而月氏人的故事還在更新。今年夏天,王建新在蒙古西南部調(diào)查了一圈,那里也是月氏人的故鄉(xiāng)。而在中國境內(nèi)的新疆伊吾,西北大學考古隊則找到了一處大型月氏文化墓葬,王建新認為,這將是第一座被發(fā)現(xiàn)的月氏王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