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美旭
我原是最怕疼的,可現(xiàn)在雙腿都疼得要命,卻還有心情看著血紅的天空。
記憶里,我與大哥最是要好。那時街上總有學生扯條幅喊口號,嚷嚷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還沒讀書,不懂其中的意思,但哥哥姐姐是讀書人,他們組織同學一起寫大字、做講演。我爹講這是胡鬧,整天拿著雞毛撣子追著大哥打,罵大哥是不孝子,帶著弟弟妹妹去送死。大哥邊跑邊喊這是為了自由,氣得爹把他鎖在屋子里不讓他出來。
“自由,自由,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曉得自由,怎么不曉得那是當兵的,被抓了是要挨槍子的!你們死了讓我和你娘怎么辦?”
大哥沒吭聲,只消停了幾天。一天夜里,大哥又偷偷跑出去,爹沒有找到他。誰都以為他沒回來過,但我知道,二哥就是和他跑的。我半夜醒來上茅房撞見二哥跨坐在墻頭,懷里揣著冷窩頭,大哥在后面托著他。
二哥從小被夸獎天資聰慧,奈何是個閑不住的,整日上樹掏鳥蛋,抓蛐蛐,學堂里的先生每每談到他都唉聲嘆氣,如果被爹抓住定會挨上一頓打。這時,二哥便會用糖央求我打掩護,然后又逃之夭夭干他的“偉大事業(yè)”了。這也導(dǎo)致后來他突然轉(zhuǎn)了性子,穿了長衫,做起讀書人時,爹以為他浪子回頭,高興得不得了。
他們聽見聲音回過頭,見是我,松了一口氣。
“哥,你們干嘛去?”
二哥笑了:“二哥去干大事,等二哥回來你就有數(shù)不完的白面吃了?!?/p>
白面對于那時的我來說還是稀罕物。大哥拽了一下二哥的褲腿,低聲說道:“快走,一會兒爹該醒了?!痹鹿忭樦鴫︻^灑下,在大哥身上籠了一層朦朧的光,我看見大哥的臉上多了一道一指長的疤痕。他對我笑著揮手,然后和二哥消失在墻頭,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爹聽到動靜出了屋子,見我站在院子里問我在做什么,我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三哥也跛著腿出來了,那是游行時被當兵的打的。爹許是察覺到了什么,挨個屋子找,問我是不是二哥也學大哥偷著跑了。我低著頭,也許是白面的誘惑太大,我說不曉得。但小小年紀的我哪里懂得扯謊,爹一眼就已看穿,抄起棍子便打在我的身上。三哥抿嘴看著不出聲,娘和大姐匆匆勸住父親。但我心里還是不服的,二哥又不是不回來,回來了我們就都有白面吃了,這是正事,憑什么打我嘛。
過了幾年,最是老實的三哥也不聲不響地去找大哥了。大姐嫁給了她的青梅竹馬,偌大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來。娘終日跪坐在佛堂,直到手里的珠串斷了,斷了線的佛珠散落一地。她愣了一下,眼眶微紅,跌坐在地上,此后便再沒踏進佛堂半步。
我曾期待著哥哥們帶回來的白面,后來便期待哥哥們回來。
一支隊伍經(jīng)過這里,爹娘與大姐一家將院子變賣,帶著我與二姐隨他們一同去了南方。我認得那群人的衣服,大哥接二哥時穿的就是那身。我想,如果我加入他們,便能找到哥哥們了吧。
我向爹娘說出了深藏已久的想法,我以為爹會打我,可這次,爹只是沉默,然后如往常那樣告訴我:一路平安。
他沒再送我,只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回頭望去,他堅實的脊背明明沒有變化,卻在一瞬間顯現(xiàn)出歲月的痕跡。
離家的日子很苦,我曾試著寫信給家里,但都沒有回信。連長說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所有人都會回家。我問:“哥哥們也會回來嗎?”他眼底藏著淡淡的憂傷,摸著我的頭大笑:“一定會?!边B長比其他人都厲害,所以我信他,盡管我不再是懵懂的少年。如今我似乎看見了終點,我可以帶著連長還有戰(zhàn)友坐上火車去看他們口中的水鄉(xiāng)江南,漂泊在外的游子都已離家太久太久。
淚潤濕干澀的眼,洗凈血紅的天。遠處有人跑來,我想握住連長的手,可我沒有力氣了。我看見他們模糊的身影后是初升的太陽,陽光一寸一寸爬滿土地,留下耀眼的初輝……
(責任編輯/孫恩惠)